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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

2015-11-17刘晓静

唐山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二嫂玉兰葬礼

刘晓静

文学咖啡馆

玉兰

刘晓静

曹妃甸工业区文学社社员作品选赏

她的故事就这样走到了结局,以一种我似乎在心中铺垫了很久但却又很突然的方式。我记住了,她是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玉兰”。

与我们俩有关的第一场葬礼是在四十三年前。

那个晌午,天气热的连风都懒得在林子里逛荡,只有知了还在傻不愣登的玩儿命号。不大的一张土炕上一头躺着她因疾病死去的丈夫,另一头躺着她襁褓中还在熟睡的小儿子。炕边上其他几个子女的哭喊声轻易地就压过了知了的聒噪,把玉兰中年丧夫的噩耗传遍了这个拢共就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沟。

“他二嫂,二哥咋着也就是这病了,他成天疼的诶呀诶呀的谁听了都揪心,去了,也就不遭罪了,你这么一大家子孩子呢,可得挺住啊!”村西头的文三叔担忧的看了看瘫坐在炕上那个满头是汗的瘦小女人。“天儿热,尸首放不住,这后事还得赶紧操办,二嫂啊,叫人赶紧跑着去报丧吧,怕是明天来不及啊。”

“老大、老二已经去了。”玉兰用几近虚脱却又清晰地声音回答道。一下子进来许多人,让原本低矮的两间小屋里,显得更加昏暗了。玉兰没有像孩子们那样哭号,她脑子里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该做些什么,只是心里却憋闷得发慌,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像把心放在空气里腌着,一呼一吸都疼,但是却嚎不出声儿来,只有眼泪不住的沿着脸颊一路往脖颈子里流淌。“哦,那大家伙也别闲着了”,文三叔转过身对着挤了一屋子的邻里说:“都先缓缓,哭有的是功夫儿,二愣儿家的,你先帮着找找看看谁家还有白布,拆兑着缝点孝,先尽着二哥这五个孩子,三小子小也得戴,小坡你去后梁上通知小岗他爷爷,告诉他后天发送让他带着唢呐过来……二嫂,二哥走之前寿材备好了么?”

“没,”玉兰哽咽着颤微微地扶着墙站起来,绕过丈夫,挪到了炕的另一头:“他三叔,孩儿他爹走的突然,提前并没有备下棺材,眼时俺也拿不出买棺材的钱,你看先用俺们结婚时打的这个板柜中不?”望着丈夫平躺在那里仿佛比平时还要颀长的身躯,再看看老板柜原就不大的体积,玉兰的悲伤猛地敲碎了她用理智筑起来的隐忍长堤,她一下子跪坐在板柜旁,双手死死扒住了那个老式杨木板柜的一角,只剩一层皮的手背上连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抖动着:“他爹啊,俺对不住你啊!你走了俺还得屈着你啊!俺没法儿啊,俺以后一定不亏着你啊!他爹啊……”

村里的女人们赶紧围坐到玉兰身边,文婶用胳膊搀住了仰头痛哭的玉兰:“二嫂,你自个儿也得注意身体啊,你得顾着5个孩子,你可不能这么着啊,这里里外外的你还得操持着呢,听话啊!”“是呀,二婶子,你看你一哭,秀儿、小芬更不知道咋办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着,玉兰透过泪水看着在炕边站着的两个嚎啕大哭的女儿,母亲的身份让她拽回了一丝理智,她大喘了几口气抑制住了自己的哭号:“他三叔,就用这板柜吧,眼下俺这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中啊二嫂,长岭儿那边这会儿没了人也都是用板柜,就是这年景,你也别觉着太愧的慌,有板柜就不错了!那就让二愣儿他们几个操办着给二哥装殓吧?”

“嗯,外头的事儿就靠给他三叔了,别的都没啥,二愣儿啊,你们先操办着别的事儿,俺想给你二叔好赖换身衣裳,收拾收拾再让他走。”玉兰哽咽着撑起了身体,抬起了老板柜的盖板,条理的把里面的物件拾掇了出来。

玉兰丈夫的葬礼以村里固有的风俗被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不一会儿人们开始到院子里分头忙乎,屋子里一下子就沉寂了。玉兰挨着炕沿儿缓了一下神儿,就下地去灶上点火,准备烧一锅热水。她呼呼地喘息着用力推拽着风箱,风箱也配合着卖力的发出呼呼地声响,两个女儿在一旁默默地往灶里添着柴火,娘仨蹲在灶台边上,听着院子里嘈杂的声响,谁也没有出声,屋子里一时间只听到了风箱的响声和灶里柴火燃烧时的哔哩叭啦声,只是玉兰脚底下不时地腾起来的细微灰尘,让人分不清楚滴到灶灰堆儿里的到底是汗珠儿还是泪珠儿……

水烧开了,玉兰打了一盆水,仔仔细细的给丈夫擦了擦脸和手脚,为他换上了去年去北京看病时补好的齐整的衣服。都收拾好后,用剩下的热水给女儿们煮了一锅米汤。10岁的大女儿李芬熟练地抱起了饿醒了哭号的弟弟,一口一口的把碗里的米汤喂给了他。6岁的二女儿李秀抱着碗坐在门檐儿上吧嗒吧嗒的抹着眼泪。

过了晌午,风来了,知了反倒没了兴趣,看着风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院子里的杏儿树,它也有一声没一声的应敷着,好歹不是那么的闷热了。全村都已经适应了玉兰丈夫的死,各自忙乎了一阵子后,日子仿佛又如往常般平静了。坐在门口杨树荫子底下缝孝的妇女们拉起了家常:“前两天就看着李二叔脸色不大好,你说说,这人说走就走了,才四十多岁,怪可惜了的。”二愣家的一边麻利的扯着孝布,一边回头向大门口张望了一下。“二婶子这日子以后可难喽,一大家子孩子,也没个男人,也幸亏还有个老大,今年有19了吧?成个人了,多少还能支个事儿,帮衬一把。”

“帮衬啥呀,老大这年纪,二嫂还得想法子给他张罗婚事呢,你看着吧,又得是一摊子帐啊!”文婶儿嘴里叼着几绺麻条儿,双手配合着使劲的把它们搓成了一股绳儿。“唉,到时候能帮就帮吧,他们家脑子活泛的老二,这下那学肯定也上不了了”。

“你别说人家李家这嫂子,瘦巴柴骨的,平日里看着话也不多,这一到事儿上还真钢骨啊,你看人晌午那是一点也没乱啊,这要放别的妇女身上,早没了主意了。”小坡娘拉着手里的线,往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会儿谁在屋里跟着呢?你说也没听见二嫂啼哭马虎的叨念啊!”

“你以为呢,李二嫂嫁过来之前,人家娘家原来就是地主,也是见过世面的,要不是因为成分不好,当年也不能嫁到这小山沟沟里啊。”

“怨不得呢,俺就说像咱们这种庄户人家,死了一埋的事儿,哪有那么多讲儿,你看他二嫂,又是给李二哥擦脸换衣裳的,到底还是不一样啊。”

“有啥不一样,都是女人,还是个命苦的女人,这年景,你看二嫂子瘦的,没奶水,我看她家的三小子难养活啊……”

村里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隔着院墙,听得到男人们在院子里张罗的吆喝声。风吹过门前齐整整的白杨树,忽扇的杨树叶子刷拉拉的响,仿佛连它们也在为玉兰的命运窃窃私语着,这一切的声响混杂起来传进了院子里老杏树的耳朵里,树上的青杏儿默默地又酸涩了几分……

第二天夜里,玉兰把三小子托给文婶照看,她领着其他四个孩子跟着亲戚邻里们一起去后山的土地庙“抱庙”,按风俗迎回丈夫游荡的魂魄。照理儿这一路上来回都不能出声,只是在庙里贴冥纸的时候可以呼唤故去亲人的名字,好让他的游魂抱贴在纸钱上然后跟着家里人回家。到了土地庙,行过礼后,文三叔把冥纸发到大家伙儿手中,每人一张,因为每次只有一张纸钱会贴住,文三叔小心而又充满敬畏的叮嘱着:“都拿好了,一会儿别管谁的贴住了,其他人都得把纸钱交回来,在庙门前统一烧掉,记住了!”“放心吧三叔,都知道。”

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张纸钱,分散站在土地庙里里外外的墙面墙根处开始叨叨咕咕的叫起李二哥的名儿来。玉兰定了定神儿,拉着小女儿秀儿迈进了土地庙的门口,在门右边的墙角,玉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薄薄的纸钱,轻轻在距离墙壁一两厘米的地方晃动着,嘴里小声而又清楚地唤着:“孩儿他爹,回来吧,回家看看我们娘几个,孩他爹,回来吧……”玉兰还没有唤出三声,纸钱刷拉一下就贴在了墙上,玉兰怔了一瞬,然后哇的哭了一声:“秀儿,你看,你爹还是不放心咱们啊!”大家伙儿吓了一跳,回过神儿后赶紧上前拦着“二嫂,这会儿不能哭啊!”“是啊二婶子,贴住了是好事儿,得赶紧把二哥迎回去,要哭一会回家哭,在这可哭不得啊。”“老大老二赶紧扶住你娘!”“……”一时间劝的劝,扶的扶,玉兰心中仿佛有滔天巨浪刚刚掘开一个口子,她多想不顾一切的放声痛哭来宣泄自己胸中腌渍了许久的情绪,可是身旁的劝喝声提醒她,现在她不能哭!她只能张大嘴大口大口的拼命啃咬着空气,把胸肺间要涌出的声音硬生生的噎憋了下去,那一年这个女人四十二岁……

与我们俩有关的第二场葬礼是在十二年前。

在间隔的这三十多年里,玉兰从来没有因为丈夫的离去而向周遭的人絮叨、抱怨命运的不公,也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而听从娘家人的劝说往前再走一步。她一个人,默默地、坚定地守着马犁沟里的石墙屋瓦、日升月落,守着五个不同年龄的孩子,倾尽一位母亲的所有,把他们拉拔着全都长大成人,各自也都成了家、成了父母。我见到玉兰时,她已经被岁月雕刻成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了:背微微驼起,四肢干瘦,被阳光腾烤过的皮肤显露出一种油酱色的光泽,上面爬满了干瘪的褶皱。她每每抱起我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明显粗重的喘息声,那是上一场葬礼后留下的哮喘毛病。这喘息声伴着我走过了成长的岁月,我曾经几乎认为玉兰天生就是这么喘息的。她的子女们为了让她行走方便,用紫荆疙瘩给她做了一把顺手的拐杖,可是玉兰却从一直拒绝使用,她总说:“使不着啊,走个道儿能有多累?就是罗着个锅子不方便呗,这点就喊累那还能干啥?我现在可靠不着它啊,留着吧,留着以后实在走不动了再使。”

十二年前的这场葬礼是在刚刚立秋的一个深夜。那一天的下午,玉兰心里就没来由的发慌,眼皮突突突的不住的跳。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出去给别人家落忙的大儿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回来。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陆续出了家门去寻。玉兰知道出事了。当家里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弯着腰,背着那个岁月在她身上垒起的记号,一步一挪的在院子里不住地转悠,一会摸索摸索西墙边新打的棒子,一会拾掇拾掇东墙根儿垛起来的柴火,累了,转身就坐在场院的台阶上歇会儿:两个胳膊拄在大腿上,眼睛不住地望向大门口的方向。院子里静的瘆人,连平日里欢实的栓都栓不住的小黑狗都不叫了,老实的趴在窝边儿打着蔫儿,空气里只听得到玉兰费力的喘气声。

入夜,儿媳和孙子们由远及近的哭嚎声,让守靠在大门口的玉兰一下子蹲坐在地上,也把她老年丧子的不幸迅速扩散到了这个虽已经搬出山沟却仍然依山而建的小山村里。邻里乡亲们还是迅速的“闻声而动”,陆续的涌进玉兰家的院子,叹息、哭泣、劝慰,接着就是照旧分工忙活。

如同上一场葬礼,玉兰并没有像其他女眷般从头到尾声嘶力竭的哭泣,在人们给大儿子穿装裹衣裳的时候,她弯着腰佝偻着摸索到灶台边儿上,打了一盆热水,用关节严重变形并且布满粗茧的手沾着水,一下、一下的仔细给儿子擦了擦脸,捋了捋头发……然后玉兰就坐在炕沿上长时间的一言不发,直到后生们把大儿子抬进棺材的那一刹,玉兰的泪珠儿毫不费力地的爬过了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就像已经干涸了许久的河床上突然汩汩的冒出两条细流,伴着玉兰沉重粗浊的喘气声,平静地汹涌着……

“二奶奶,我大伯是上好的地方享福去了,你可得往开了想啊”,“是啊二婶儿,你可得挺住,不能让大哥走的不安生啊”“……”玉兰是马犁沟村里在世的为数不多的老人,她平日里善良、坚强而又通情理的言行,让她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此时她的过分沉默到让村里后辈们的心里都了没底,专门叮嘱了几个妇女负责陪着她,也不让她到大儿子的灵堂前去。对于大家善意的劝慰,玉兰只是小声的应付着:“嗯,嗯,想得开,我没事儿”、“我可不哭他啊,这葬了良心的死小子……”“这一辈子啥没经历过呀,我没事儿,别担心,我挺得住……”玉兰这样说着,眼泪却不像年轻时那般争气了,关也关不住的流着。

发丧的那天早起,秋老虎终于松了松口,肯让人们顺畅的喘口气,凉风起了。我早早的到大伯的灵堂前点香,晨色朦胧中,我看到玉兰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孤零零的坐在棺材旁边的干草堆上,与其说坐,远看倒更像是蜷缩着:她一只手肘支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额头,另一只手掐摸着脚边的干草杆儿,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四周一片静寂。也许是怕让其他人担心,也许是怕让别人发现后自己又不能和大儿子像这样待在一起,玉兰始终没有出声。她时而闭眼,时而盯着棺材前儿子的照片出神儿,面无表情的就那么长时间地、静静地蜷坐在那里,就像她一直咬着牙静静地接受着命运的打击……我不忍心打扰一位母亲与儿子最后的道别,安静的退了出去。

天亮了,大伯的棺木在伯母和堂哥们呼天抢地的痛哭声中被送往了墓地。玉兰站靠在大门口,目送着大儿子远去,一瞬间,她的背愈加的弯驮了。

这场葬礼之后,玉兰仍然没有抱怨过什么,也从不向村里人倾诉她心里丧子的伤痛,她反而总是要孩子们别担心自己,生活被她掩饰的仿佛很快归于了平静,只是在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拐杖,一把闲置了多年的紫荆疙瘩拐杖。从那以后玉兰走起路来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把拐杖!那是一位母亲,那是玉兰,那一年她七十三岁。

与我们俩有关的最后一场葬礼,是在一个冰雪初融的春季,这一次,玉兰安稳地躺在了那里,这一年她八十五岁。

玉兰的葬礼有些不同的地方,就是灵堂里并排的摆放着两口新漆的棺材,一口是玉兰自己的,一口是玉兰生前为早已经离世的丈夫准备的。马犁沟村因为地处太行山深处,所以土葬的习俗一直还在延续。照风俗,夫妻双方不管谁先故去,只要另一方没有改嫁或者另娶,将来百年后都要与先走的那一方“并骨”合葬。玉兰在去世前一年就被查出患上了宫颈癌,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子女们向玉兰隐瞒了她的病情,但是玉兰早就从孩子们比平日里更殷勤的问候里猜出了端倪,她也顺应着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心里有一块几十年的心病,总也放不下。

头一年入冬,玉兰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跟子女们嘱托道:“等没了我啊,我的棺板啊你们置办,这点钱你们给你爹也置办个大点的,好点的棺材,那个老板柜啊估摸着早就朽了,等着我跟你爹并骨的时候一开坟,你们就一并给葬了,这事儿一定得办了啊,我亏着你爹几十年了,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娘,你看你这是说啥呢,好么样的,不爱听你说这话!”小女儿秀儿眼窝子浅,每每听到玉兰提及身后事,眼睛里都忍不住水汽氤氲。

“是啊娘,再说爹的寿材我们买就好,应当应分的,你这是做啥呢?”三儿子虽是兄妹中最小的,却也是最心疼玉兰的。

“是啊,知道你们孝顺,娘这一辈子啊,从来也不欠着别人啥,就是在你爹这一件事上,感觉欠着呢。你们也别担心娘,娘没事儿,到这会儿,走不走的这事儿娘看的开,这一辈子娘知足,没啥抱怨的,娘不屈呀,就是你大哥和你爹命薄点……将来呀要是走,娘也想走的利索儿的,不能像小岗他奶奶似得躺的炕上累着人,都受罪啊……”

“娘!你看你还说起来没完了,都没有影儿的事儿!”

“是啊,是啊,不说了,不说也总有那么一天不是?”玉兰笑着摆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转年春天,玉兰因为长时间服用抗癌药品,引起副作用突发脑溢血毫无预兆的走了。

村里人都止不住的感慨:“这下真是得了二婶子的意了,一下子就过去了,也算是修下了,没遭啥罪。”

“二婶子这一辈子呦,明白了一辈子,钢骨了一辈子!临走也干巴利落的不给人找麻烦啊……”

玉兰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有一个诗意的名字。

(作者单位:曹妃甸工业区综合工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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