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的失落，人性的舒张——解读王熙凤

范巧花

伦理的失落，人性的舒张
——解读王熙凤

范巧花

王熙凤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一个典型形象，作品问世以来，她就被看成封建社会大家庭中泼辣、阴险毒辣和玩弄权术的妇女形象，研究者对她的态度也多以贬抑为主。本文站在王熙凤的立场，结合她生活的环境，试图从人性、伦理道德和审美三个角度对她加以新的分析与评价，从中找出造成其“恶”的主要原因，并进一步揭示出隐藏于她“恶”背后的“真”、“善”与“美”。

一、写出了王熙凤的真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的一个悲剧人物，却因“毒设相思局”、“计害尤二姐”等事件，落得个千古骂名。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生活中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这才是真实的。对于王熙凤，只从道德角度来断定她是个“恶人”是不合理的，如果结合她当时所处的生活环境，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的话，她的“恶行”是合乎情理的，是可以理解的。

王熙凤生活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其时男性的利益高于一切，女性只是男人的附庸。纵使妇女拥有巨额的财富，红得发紫的命运和炙手可热的权势，也难以摆脱封建男权的束缚。封建社会男子把妇女视为发泄的工具，并以供自己玩弄、侮辱、蹂躏为乐为荣。王熙凤作为封建男权压迫下的女性，无视封建伦理道德，与封建夫权抗争，追求男女平等，追求自我价值尊严和个性自由，是在真实地演绎着基于现实需要的生存法则——为达目的而巧施伎俩。她的行为是建立在生存需要的基础上的。

“毒设相思局”是王熙凤为维护自己的尊严、保全自己的生命不得已而采取的手段。在整个封建社会中，妇女的地位十分低下，她们的生存权利、尊严得不到维护，只能任人宰割或侮辱。人们对被侮辱、被损害终致堕落的女性比起造成女性堕落的男性更蔑视、更残忍十倍。妇女虽然是因男子的威胁利诱而失足，但还是无法被社会所谅解。在此前，金钏儿就因被宝玉戏弄含冤而死，秦可卿因贾珍的染指羞忿而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于是当她遭到贾瑞这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下流痞子的骚扰时，王熙凤岂可让他随便亵渎。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生命不受侵犯，王熙凤抛弃了传统女性软弱顺从的特质，用狠毒的手法惩治了这个好色之徒。这不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且向将女子当作玩物的封建男权社会发起了挑战。

“计害尤二姐”是王熙凤在向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礼教和封建“男尊女卑”思想的反抗与挑战。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一个女人的婚姻差不多等于她的整个命运。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然而女子则必须“从一而终”。丈夫有权解除婚姻关系，即使休妻，也不必征求妻子的同意，女子则没有这个权力。女子一旦失宠或被休，她们的命运将会很悲惨。尤二姐的介入，使王熙凤感觉到了危机。再加上封建社会奉行“母以子为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习俗，王熙凤膝下无子而尤二姐又怀有身孕，遭抛弃的厄运在向王熙凤一步步逼近。婚后的难堪、备受冷落的境遇和大权旁落的恐惧等给王熙凤造成严重的心理压力。为了解除后顾之忧，王熙凤舍弃道德，采取瞒天过海、欲擒故纵、借刀杀人等计谋来控制环境，排除异己来保全自己。

王熙凤巧施伎俩，借刀杀人等做法，其根本动机就是为了巩固和加强自己的地位，为了获取和固守生存的权利和契机。王熙凤的心狠手辣是带着黄金枷锁和封建礼教桎梏的合乎情理的扭曲。在这里妇女们没有人身自由，她们的生存权利得不到保障，不是唯命是从，就是生死歌哭，心甘情愿地受命运的摆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上有贵为皇妃的贾元春，中有才貌双全的林黛玉、软弱善良的贾迎春，下有出身卑微的金钏等，她们往往用眼泪和生命来谱写自己的历史。王熙凤恰恰相反，她身上具有强烈的生存意识，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为了维系自己的生存利益，挣脱被侮辱、被损害的社会地位，王熙凤打破常规、大胆追求自由、个性解放，向封建伦理道德礼教挑战。著名作家巴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贪恋‘生’并不是一种罪过，乐‘生’的确是美丽的，乐‘生’是人的本分。[1]”卢梭曾说过“人性的首要法则就是要维护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关怀就是对于自身的关怀。”[2]所以说王熙凤的行为完全是一种人性的真实。

二、颂扬王熙凤的“善”

《礼记》中说“爱而知其恶，恨而知其善。”作为封建大家庭贾府的统治者、管家婆，王熙凤固然有其“可恶、可恨”之处，但较之贾府那些貌似忠良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却也不乏“可敬、可爱”之处，也有一些人性的光辉，也闪现出更多一点的美好的、善良的合乎伦理道德的成分。

王熙凤对悲剧女性有怜悯之心。王熙凤生长在那样一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环境中，这形成了她乖戾的性格，但她的本性还是有一丝善良尚未泯灭。就拿王熙凤对晴雯、司棋、金钏儿、鸳鸯等悲剧女性群持同情、理解和赞叹的态度来看，她又显得公正、善良和富有人情味。

晴雯出身低贱，自幼沦为奴隶，但“心比天高”，从不因自己是奴隶而自轻自贱。相反，她认为“谁比谁高贵些？”她“性情爽利，口角锋芒”，敢于对贵族统治者的权威表示不满并进行反抗。晴雯在“抄检大观园”时的“倒箱”之举，以及痛斥王善保家的时的豪言壮语，表现出晴雯的铮铮铁骨。晴雯这种不卑不亢，敢于反抗等级压迫和礼教束缚，追求人格平等和个性解放的威武不屈的反抗精神深深地打动了王熙凤。

“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第七十四回）

王熙凤从晴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晴雯死后，当袭人提起晴雯给宝玉补金雀时，没等袭人说完，她便说：

“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哪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第一百零一回）

从王熙凤的言语中可以看出她在为晴雯的死打抱不平。晴雯恰是被位尊权重，素有“慈善人”之称的王夫人所害致死。这位“慈善人”无力管教自己的儿子，却将自己满腹的怨愤和仇恨统统发泄到无辜的女奴身上。在她的斥逐和羞辱下，金钏跳井而亡，司棋撞壁自尽，晴雯含忿而死。王夫人这位“温柔杀手”对下层弱势群体压迫与欺凌，而王熙凤对她们则是更多的同情与关心。

司棋虽是侍婢，但性格刚烈，敢作敢当。她以死来控诉封建社会反对男女青年的婚姻恋爱自由，为了爱情献出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当王熙风听到司棋的死讯后，诧异道：

“哪有这样的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理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她这些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第九十二回）

这看似简单平淡的一句话，却流露出王熙凤对司棋不幸遭遇的怜悯之情。

王熙凤对贫穷女性充满关怀，尤其对家贫命苦的邢岫烟和刘姥姥表现出格外的体贴与照顾。一次，王熙凤到邢岫烟那里时，看见她“穿的衣服半新不旧的，被窝多半是薄的，未必能暖和。屋内的摆设也多是老太太拿来的，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王熙凤心上便很敬爱她，并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锦镶花棉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给邢岫烟。”（第九十回）而薛宝钗见到邢岫烟裙上有一个碧玉珮，得知是探春送的，便笑道：“她见人人有，独你一个没有，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言语之中流露出无情的鄙视与嘲笑。与薛宝钗的为富不仁相比，王熙凤对邢岫烟的态度却是仁慈、善良的，表现出了一种深邃的人性美。王熙凤对从乡下来投奔的刘姥姥同样是关怀备至，又给银子又送衣物的。就连素来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都耻笑刘姥姥一副穷酸相，说“她是哪一门子的姥姥！”骂她是“牛”、“母蝗虫”。王熙凤对刘姥姥的接济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与自命清高的林黛玉相比，却在刘姥姥生活窘迫的时候给予了无私的援助，帮她们一家度过了难关。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3]。所有的人，都是好坏相间，王熙凤的生命里同样混杂了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的不和谐音符。她身上那鲜为人知的、难能可贵的善良品性值得去传颂。

三、审视到了王熙凤的“美”

“文学典型的艺术魅力，应当是来自性格显示的一种生命魅力。这种‘生命魅力’，首先在于典型人物的生命所呈现的斑斓色彩，即性格侧面的丰富与多彩”[4]。人的性格正因为具备丰富的矛盾内容，才成其为人。一个人，当他被排除一切缺点及弱点时，便成了神；而当他被排除一切“善”的时候，便成了魔。鲁迅在说到《红楼梦》的价值时，作了这样的审美评价，他说“书中故事，为亲见闻，为说真实，为于诸女子无讥贬，说真实，故于文则脱离旧套，于人则并陈美恶，美恶并举而无褒贬，有自愧，则作者盖之人性之深，得忠恕之道。此《红楼梦》在说部中所以为巨制也”[5]。作者曹雪芹把王熙凤放在广阔的社会环境中，从生活的各个侧面反复渲染，把人性中尖锐对立的因素融为一体，使她性格变得丰富、复杂和完整，并达到了典型化的高度。在王熙凤的身上汇集了人类两种相反甚至极端的品性，从而使她的性格具有“二重”性，体现在多方面。

王熙凤这个人物有过人之处，如“协理宁国府”（第十三、十四回），也有无能之处，如“力诎失人心”（第一百一十回）；有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方，如“弄权铁槛寺”（第十五回），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如“忏宿冤凤姐托村妪”（第一百一三回）。王熙凤貌若天仙，却有卑微的灵魂；她贪图享乐，又饱受痛苦的折磨；她一方面争强好胜，另一方面忍辱屈从；她一方面趋炎附势，另一方面厌恶权势；她一方面蔑视封建伦理道德，另一方面又深受它的影响和制约；她一方面很瞧不起人，看人看事多用冷眼，并且显得不屑一顾，但另一方面她对年轻人的幼稚又特别宽容，并加以鼓励。对下层人，特别是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既同情她们又歌颂她们的优秀品质。她聪明能干，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作为普通人，王熙凤可以同人套近乎、拉家常、谈笑风生。但是，作为统治者、管家婆，她却又声色俱厉、与人保持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她的内心；她曾经大红大紫、出尽风头，后来则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她那在世俗的眼光中的“卑劣”之处，那些“罪大恶极”的事情，那些抛弃了传统女性温柔贤惠、夫唱妇随、逆来顺受的事，恰恰又是她的“伟大”之处。王熙凤正是在这些“罪大恶极”的行为中，表现出她的内心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生命的烈火，那种酷爱自由、大胆争取自由的天性和那颗敢于冲破一切牢笼与桎梏的心。

王熙凤的性格是丰富的、复杂的，同样也是美的。在王熙凤的性格中，爱与恨、善与恶、施舍与贪婪、欢乐与忧愁、阴险与爽朗有机地组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有魅力的性格。作为艺术典型，她是完美无缺的；作为生活原型，她或隐蔽或曲折地反映出特定时期的社会内容和时代特征。她是世界小说人物画廊中绽放的一朵“奇葩”，也是罪恶的封建社会里盛开的一朵“奇葩”。

综上所述，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具有无穷的魅力，从新的角度解读，看到她的人性的真实、道德的善良、审美的美，这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地认识王熙凤并拓展对王熙凤的研究。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院 山东 淄博255000）

[1]巴金.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老子.老子[M].陈鼓应 译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9.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5]鲁迅.小说史大略[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