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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西洋人

2015-11-17王天翼

作品 2015年19期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大西洋气息

文/王天翼

去年三月,我乘特灵尼亚号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启航,并不在意去往何方,满心向往的只有鲁滨逊·克鲁索、查尔斯·达尔文和水手辛巴达的七次远航;然而我的旅途中并不曾有幸遇到马丁·瓦尔德赛穆勒的异兽,亚伯拉罕·俄提里乌斯的狰狞海怪,我当年在巴西的丛林中探险时,并未遇见胡安·布鲁描绘的赤身的女人,她在猴子和鹦鹉的伴侣下在画中酣睡(却半睁着眼,我猜想这是一种野蛮的隐喻)。他们说,美国之名来自亚美利哥·韦斯普奇,是因为他记载了加勒比海女人的风情万种;我登船时,对奇妙经历的渴望亦是大过了对旅途平安的渴望。

船只在丹吉尔落锚时,我随着水手们上了岸。这座城市具有这蛮荒的风情,狮子与狗一同在烈日下寻找荫蔽,摩尔人和高加索侨民在集市里激烈议价。他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与许多年前及许多年后不同,宗教的信者博学而温和。

有旅者曾说,如果步调正确,你可以在丹吉尔城找到任何东西:我想起几年前一位博学之士从这里给我寄了一本纳留斯誊写的亚里士多德的《论气息》。这一版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遭罗马人焚毁时失落,但他说罗马人的领袖在废墟中找到了这本书。它经历年月与烈火后反而显得崭新,纸张柔软,不焦脆。执政官将它带走,直到三年后此公死于他的养子之手。此后,该书颠沛流离,最终我的朋友在丹吉尔找到了它,书商说它曾被阿提拉的军队践踏。我在一个大风浪的夜里在仓房中粗略地翻阅了一下,觉得它令我感到难受(很可能是因为船只颠簸)。

特灵尼亚号在丹吉尔停泊一夜,于翌日启航。当天我在街道中穿行,像是枯叶里的虫豸一般不知所措。我想找到那间旧书店,但街角一名蒙面女子的秋波使我受惊。我快步走过拐角,却发现那边是一条死路,空无一人,我猜想是蜃气和中暑作祟,但这像是为自己搜寻无果开脱。最终到了夜晚,我在港口边上一家旅馆下榻。余温和砾石使夜晚散布着躁动的气息,就像犬吠。我辗转反侧,最终决定起身细细去读那本《论气息》。书中大部分的内容我已在阅读其他译本时读过,但其中参杂着《蒂迈欧篇》的内容和一些我无法辨识出处的文段。

在第三十九页,亚里士多德(或是柏拉图,或是苏格拉底)说:从被称为海格力士之柱的海峡衍生出去一片陆地,它的面积比利比亚和亚细亚加起来还广袤……那里居住着强大善战的大西洋人,他们席卷了欧洲和非洲,奴役所有的人;但一个城邦(雅典)的战士骁勇善战,与他们厮杀在一起,最终解放了所有受难者。之后天降灾祸,地震和洪水将大西洋洲,连同双方的战士,一同沉入了海底。这些都是《蒂迈欧篇》中提及的内容。然而这悲壮的覆灭只是一个引子,埃及祭司开始向梭伦描述一个在海底的文明。首先,波塞冬(书中有时写作尼普顿)将沉没的人从冥河中救起,将他们安置在海底的城市中。我们不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也不应枉自揣测,”祭司说,“以免真相在揣测中变异。”)

大西洋人在不见光的海底扩建了原本就伟大的城市。其中一座城市有一百四十哩宽,一百四十哩长,有十四条大街和十四条大道,大街与大道都有十四个岔口,各分出十四条街道;街道分隔的建筑宏伟富丽,但大多相仿,因此城市的街道是无数多的。所有的街道都是笔直的,但它们实际上都各自是一个无穷大的圆上的一段弧。所有的街和道通往城市中心广场,其中竖立着七十二根石柱和无数的石像,中央是一个神庙与一个日冕仪。日冕仪上因为年月或人为长满了藤壶,并且由于缺乏日光,它并不能显示时间。

我在启航前买了一份报纸,报童找了我三枚钱币。其中两枚在一局安全的赌博中输掉。远洋航行中,这枚钱币的价值,我猜想,就和这个日冕仪的作用一样,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下一个段落证实了我的猜想:它是海底的大西洋人崇拜的符号。

大西洋人崇拜时间。在海底的神话中,亵渎的人和犯罪的人受到的惩罚并不是毁灭和破坏。其中描述说,勃然大怒的神(海底的大西洋人崇信一神教,祂的名讳他们不敢提及)使时间流逝,使得大地沉入海底,太阳不再升起,万物和人开始凋零。神见到人惧怕悔恨,业已改过,便使得海洋中物产丰裕,鱼肉甜美。虔心信教者获了神力,可以展示日月之华。(此前我和一位朋友曾经讨论过闪米特人在基督教中的地位。他粗俗地总结说:“人是祂最喜欢的狗。祂时不时会把它踢得半死。”我认为这概括了大多数宗教中人与神的关系。)

梭伦于是说:神施下的惩罚或奖赏虽然多种多样,但大多与时间相关。

有的大西洋人得了神恩,获了神力,记载中他们能使海水清明,使阳光降下,或者现出星与月(但书中说他们只是使海水发光,制造假的日夜之分),他们是大西洋洲的祭祀和执政官。人们在遇见他们时,都会按照神话中礼法规定的行仅此于神的庄严礼仪,并用敬语称呼。(这里有焦灼的痕迹,无法辨读该称呼的拼写方式。)他们同时担任法庭的陪审团,执行根据教义制定的律法,对罪行施加惩罚。惩罚以量刑为主,囚禁分为两种:有限期的被称为衰老,无限期的被称为凋零。他们的英雄握有戈尔工的头颅,这是用来施加最为严厉的刑罚的,他们称之为停滞。

记载说有人发明了与水时记原理相同的,利用空气上涌的间隔来记录时间的仪器,此君被停滞了,成了广场上的一尊雕像。还有人根据洋流的温度、海草的生长和鱼群的巡回推断时间的流逝,这些人也都受了惩罚。大西洋人不允许过问时间的流转,很快他们只能依靠祭司展露的天光来判断。与此相反的是,祭司编纂了非常详细的历史,事无巨细一律刻在广场的石柱上。大西洋人的诗歌缺乏想象力,《卡勒瓦拉》这样的作品从开头就不可能被写出来。

我回忆起伊曼努尔·康德曾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批评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认为,时间是理想的,是幻想出来的虚构物。我又想起阿基里斯是否能追上乌龟,而飞矢是否在运动?我再往后翻,关于大西洋人的记载却突兀地结束了。我起身在港口边散步,有酒家还有叫喊声和音乐。我推门走了进去,但夜里对异乡人的敌意目光又让我怯怯地退了出去;我回到旅馆,这时空气已经不那么燥热。我再次翻开书,却忘记我看到了第几页。天亮时倦意袭来,我沉沉睡去,错过了数小时后启航的船。我辗转返回阿根廷已经是数年以后的事,福克兰群岛的战争爆发又平息,纳留斯誊写的亚里士多德的这本《论气息》我押在了一间当铺,后来又赎了回去。

作者没有描述雅典人的去留。我的猜测是:大西洋人或是在战场上,或是通过阴毒的手段将雅典的武士全数杀尽,因为自由和勇气与他们的新世界完全相悖。死去的武士像拉奥孔一样,说出了实话;这实话通过毕达哥拉斯(他声称自己有一世为其中一名死去的武士)的口传给了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再告诉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徒弟最终告诉了亚里士多德,于是他将大西洋人的文化记在了这本《论气息》中。

这本书后来我又送给了我一名在剑桥的德高望重的朋友。他写信驳斥我,说这本书是赝品,因为其中甚至加入了许多其他译本中没有,并且与全书完全脱节的内容,并且纸张和新书无二。后来我又听说,亚里士多德并未写过《论气息》一书,该书系他人托其名写就的伪作。真正的作者身份不详。

注:

马丁·瓦尔德赛穆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十五世纪德国绘图家;亚伯拉罕·俄提里乌斯(Abraham Ortelius):十六世纪弗拉芒人绘图家;胡安·布鲁(Joan Blaeu):十七世纪荷兰绘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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