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曾经照古人
2015-11-17刘桂英
刘桂英
今月曾经照古人
刘桂英
今夜月明人尽望。
如果在广寒宫里架起一个镜头,此刻,能数清人间那些举头望月的眼睛吗?
朋友从韩国回来,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说,好好爱你的花山吧。韩剧里最著名的山我不到五分钟就上去了。
爬完800多级台阶,不紧不慢,就上了花山。中秋之夜,在这样一座山上望月,想起朋友的话,心里油然生出一点知足。
夜有点深了。休闲锻炼的人们都有点赏月的意思,这时候也已下山,偶尔从对面走来一二个人,脚步比较快,默默地从身旁过去,月亮在他们身后。想来他们早就品尝过月饼了,早点回家只是生活惯常的节奏。
一片静谧。月明星稀,清风拂面。身旁虫声偶发,四野暗香静流。花山不高,站在山顶上,此时此刻仍有登临的感觉。放眼望去,一轮满月高悬,天地一色,明净渺远。树影山峦若隐若显,楼群灯火疏疏密密,目力逡巡于不及之处,心神还是一无阻碍地飞驰。
不是搬张桌子到月下,摆一盘月饼,几个人围在一起,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就可以算赏月的。赏月是一种享受,三五知己,亭台水榭,美酒香茗,诗文唱和。有物质,也有精神。即使物质匮乏,也才情不凡,对月思幽,感怀人生,抱负天地。所以在咏物寄情的诗文名句中,以咏月最常见。
这些年,只要机缘允许,中秋之夜,总要找个地方抬头望向天空。不敢说赏月,只能算望月吧。望月的时候,总想看看嫦娥,看看玉兔。月宫里还有吴刚和桂花树。男人、女人、动物、植物,俨然一座人间家园。但人们从未将月亮当做世俗家园。当嫦娥从地上飞向天空,最后选择了月亮,月亮就从浩如烟海的星辰中脱颖而出,成为人们,特别是女人的梦想,青春不老的嫦娥是永恒的象征,是人们摆脱人生困境的向往。即使今天嫦娥号飞船登月成功,带回月球荒无人烟、上面布满石头的荒凉照片,人们对月宫仙境的遐想仍未而且也会永不褪色。
站在月光中,掠过月色,心里流出一些字句:举头望明月。月满西楼。荷塘月色。举杯邀明月。月是故乡明。海上明月共潮生……都是古往今来的赏月经典,那些像月亮一样熠熠生辉的名字,阴晴圆缺、短暂永恒的感叹,彩虹一样浮在月色之上。
然而,吟出古人的诗词后,心里一片空洞。在清凉的夜色中反刍那些诗句,味同嚼蜡,连年轻时读它们产生过的感动与欣喜也被时光所陷。这时候就自暴自弃了。眼前就是那轮从《诗经》走到秦汉、途经唐宋,一直走到今天的明月吗?所有那些好字句都是这样的夜晚从月光里流淌出来的吗?为什么我形同槁木一无所得呢?原来感同身受不是念几句别人的好诗就可以做到的。多年了,总是这样,站在当下,寻寻觅觅,念碎了那些好句,也打不开通向过去未来的入口。
山下灯光灿烂。不过几年时间,山下的楼群就如动漫设计画面,一片一片地冒出来,以前一条不足两里长主街道的县城迅速崛起,成为一座拥挤着三十多万人口的新城,成群的建筑一块块分割着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面对山下璀璨的灯火,楼顶上一串串不停闪烁的标志灯,你恍恍惚惚,忘了你仅仅是登上了身旁的一座小山,还以为跨进了新天地,陌生而好奇,直到找出八分山的轮廓、电信大楼的尖顶,才确信你的家园就在这灯火之中。
一列火车穿过隧道驶回武汉,车上灯火透亮。这是去年底才通车的城际铁路。听人说,乘客太少,有时整列火车不足十人,流线型高速列车仍然一次次准时发车。漂亮的车站像一个无人问津的时代模特,傲慢而又呆笨。乘客们宁愿飞奔几十米去挤公交、立足不稳地晃荡十几站路,却对漂亮且空荡荡的现代列车不屑一顾。这种无声的对峙因为什么他们各自心中有数。
不知这深夜的列车上有几位夜归人?
圆圆的月亮高悬天空,与上个月、上一年的圆月并无不同,但人的心境变了。茂盛的野草疯长,从四周挤占山顶平台,挡住眺望的视线。天空明净如洗,几颗星星相隔老远,仿佛互不相干,却更显得天空浩渺高远,广袤无垠。清辉盈天泻地,铺洒在毫无倦意的灯火上,终于令兴奋过度的光焰有了薄薄一层轻柔的晕染,仿佛张扬太过的女人收敛了放肆的目光。
几枚象棋子的石凳在月光下泛着凉凉的白光。它们曾是三十二枚,一整套,上好的大理石,直径约六十公分,重两百多斤,在山顶不大的平台上,分开楚河汉界,按照车马象士帅的格局守在各自的岗位上,跟旁边那些简易健身器材一起,供人们休憩、锻炼,也成为山顶一绝。曾有一副对联,上联说天做棋盘星做子,谁人敢下?这副棋以地为盘,就是这对联启迪的创意吧。最早不翼而飞的是一个红兵,过了一段时间,结伴似的走了象士卒,现在总共只剩下五枚棋子了,一匹马,两头车,另两枚底朝天,看不出是什么。好东西总不免令人生出占有欲。象棋子的大理石凳,这创意太诗意、太诱人了,竟然有人下那么大功夫,将两个人都抬不动的棋凳弄下山去,据为己有,也不想想那单个的棋子已构不成风景。
现实割断了各种畅想。
其实,说诗情画意来自月亮,不如说来自心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刻是留给灵魂的。大概这就是人们不想错过这一刻的缘故吧。这是高速行驶中的欣然刹车,是激烈球场上的短暂休停,是行走的肉体等待灵魂跟上的时刻。
灵魂却不知在何方流浪。
城市是第一个失眠者。她夜以继日地闪烁,精神抖擞,亢奋,像服用了激素的运动员,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嫦娥每月也有那么几天要背过身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假寐。我们的城市总是睁着亮而冷的眼睛。
并非高楼大厦就毫无诗意。只是它还太新太陌生,冰冷,散发着混凝土难闻的气味。月饼店里,一位六十光景的老人走进来,她一边挑选,一边询问价格。她说,买几个月饼,今晚要赏月的。普通的家庭妇女,衣着朴素,三种月饼每样只挑了两个。此时,她和孩子们已经吃过月饼赏过月了吧?她不懂咬文嚼字,也不是附庸风雅,吃月饼就是赏月,就是她和家人的中秋佳节。原来赏月不是文人骚客的特权。总得有那么几个词语超越饥渴与寒冷,在某个时候,悄悄地出来,充当食物和棉衣,抵挡人生的种种失意。
我们需要很多时间,五十年,一百年,也许更久,足够消化这些生硬、已经撑得我们无法动弹的食物。需要许多阳光的温暖和雨露的滋润。需要许多柴米油盐,许多酸甜苦辣,许多短暂与永恒的悲欢离合,许多灵魂与肉体的纠结撕扯,有了这些人间情节,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点一点堆积,久了,就会翻涌出灵动的浪花,城市就会流淌诗情画意。
圆圆的一轮月亮在遥远的天边,用她看不见的云步遨游着,如果你坐久了,猛一抬头,尽管天空那么广阔,还是能看见她从这儿到了那儿,从东方到了南方。变化也就只此而已,但就是这样一幅单纯的画面,让人想起李白的醉态,张若虚的伤情,苏东坡的舞步,朱自清的无奈,想到过去了几千年,如今仍在民族子孙的血液里暗涌的许多过往。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月曾经照古人。还是那轮月亮。还是那么无私无畏的照着。此刻,更多人眼睛正盯着视频,点击各种现成的贺卡,互祝中秋快乐。我们的今天会在某个时刻被定位成昨天,月光下曾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以不同的方式,而一些东西也会像床前明月光一样在每一个月夜被不同的声音吟诵。
山下已经渐入梦乡,庸常的日子分分秒秒地继续着。
责任编辑:袁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