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冬日之日”
2015-11-16张晓风
张晓风
向往“冬日之日”
张晓风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又重现在晨窗中了。阳光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来,走下台阶,独自微笑着,欢喜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就觉得自己也没有了,天地间只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气。我走向田畦,就以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宛转的气流。我抬头望天,却把自己误以为明灿的阳光。
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恍惚中忆起一节经文:“上天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样深切地体会到了造物的深心,就忽然热爱起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来了。我那样渴切地想对每一个人说声早安。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陈女士,就觉得非去拜访她不可,人在这种日子里真不该再有所安排和计划的。在这种阳光中,如果不带有几分醉意,凡事随兴而行,就显得太不调和了。
一路走着,不觉到了,我站在竹篱面前,连吠门的小狗也没有一只。门上斜挂了一把小铃,我独自摇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没人了。我低头细看,才发现一个极小的铜锁,她也出去了。
我抬头望去,远处禾场很空阔,几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着,颇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发现自己正走向一片广场。黄绿不匀的草在我脚下伸展着,奇怪的大石在草丛中散置着。我选了一块比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觉得身下垫的和身上盖的都是灼热的阳光。我陶醉许久,定神环望,才发现这景致简单得不可置信——一片草场,几块乱石。远处唯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风如水。没有任何名花异草,没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为什么这样痴呆地坐呢?我是被什么吸引了呢?
我悠然地望着天,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时候也是一个久雨后的晴天,一个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场上去晒太阳。
他的小狗在身旁打着滚,弄得一身是草,他酣然地躺着,傻傻地笑着,觉得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幸福。于是他兴奋起来,喘着气去敲王室的门,要把这宗秘密公布出来。他万没有想到所有听见的人都掩袖,从此把他当作一个典故来打趣。
他有什么错呢?他发现的真理太简单吗?经过这样多个世纪,他所体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气机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们肯早日离开阴深黑暗的蛰居,回到亮亮的光中,那该多美呢?
头顶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叶子不多却很青翠,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微隙中筛了下来,暖风过处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这样温柔的阳光,对于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几回呢?
坐在这样的树下,我想起自己平日对人品的观察。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厌恶、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总不免暗暗地向往着一个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却毫不刺眼,是暖热的却不致灼人。什么时候我才能那样含蕴,那样温柔敦厚而又那样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为光,求你叫我成为这样的光。”我不禁用全心灵祷求:“不是独步中天,造成气焰和光芒,而是透过灰冷的心,用一腔热忱去温暖一切僵坐在阴湿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