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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子诗选

2015-11-14蓬子

中国诗歌 2015年2期
关键词:露丝

秋 歌

黄叶,无声地飘堕着,

像梦一般的,

或叹息似的,

负露和泪堕落在地上了。

远寺的钟,

滞重得有如病态的蹄声;

听新蹄声淹没了旧的,

我欲低泣!

秋的情调凄迷我的心:

破塔,野寺,

都市的遗址,

都沉入旧情的回忆!

奄奄的叹息,

逸出我的咽喉了;

可是不到三五步,

又消失在空中。

今 晚

灯光是如此惨白,

情调又如此凄迷。

弱似漂泊的幽魂哟,

又似墓头花的悲寂:

露丝,今晚的我俩。

让我俩沉默地相守,

在忍痛的撒手前。

有如喝醉了浓酒,

露丝,忘去一切吧,

莫让忧思爬上你芳颜。

或者像我一样,

泪向心窝倒注去,

伤情的话涌到喉头

又重复咽下;那末,露丝,

你心醉了,也让我不知道。

灯光是如此惨白,

情调又如此凄迷。

强欢假笑是不成了,

让我俩沉默地相守吧,

露丝,在撒手前。

新 丧

夕阳倦得不会匍动了,

伏在西方的山之巅;

像少妇临死时的留恋,

凝视着远近的村落,

深水,野田,不忍割舍;

割不断的留恋孕成了悲哀,

在悲哀里,目光哟!渐渐暝灭。

无限的沉默浮在太空;

牛背上晚归的牧笛,

柳荫下夜泊的渔歌,

蹲在柴门外的野狗,

也都默默无言,如丧考妣;

夜色有覆尸的黑纱,

掩上西山,

便是狰狞的树枝,尖的塔,

也抓不破这新丧者之殓衣。

莫要娇笑

莫要娇笑,

也莫苍凉地歌;

Rose,

让欢笑离你飞去,

让悲思死在你心怀;

只剩了寂寞,只剩下寂寞了,

浮上你苍白的脸。

风情是你的悲哀,

欢笑是掩遮你灵魂的孤寂的外套;

Rose,

在我面前,最好是沉默地守着;

让你憔悴的瞳子,

病珠般美丽,

解人的薄命婢似的伶俐,

凭了无声的言辞,

曲曲地传语我

——同情你身世苦难的可怜虫。

沉在你心底的

凄凉的历史的灰屑。

夜霭掩着的石隙里,

蟋蟀在奏他最后的歌。

多么凄激呵,他歌音是

有如枯桠之上一叶在颤。

是一缕甜蜜的忧情,

同时沁澈了我俩的心了,

当他苍凉的歌音

蜿蜒在耳内,蜗牛似。

绿的芭蕉无风撕裂了,

乌桕树的叶子静静地堕下。

有如狮子的鬃毛呵,

她长的头发跟歌浪波动。

树影是烟一样稀淡,

大路上无负手的游僧。

只有我俩在发痴,

在这荒凉且静的夜里。

从此永别

在那青石的墓旁,

枫树弯着似佝偻的老妇人。

墓草是凋残,枯黄,

有默坐的二人呵,

寂默似墓像二尊。

苍白的脸儿不敢相望,

让枯果似的双眼,

尽俯视那睡不去的落叶,

在他的外套下与她裙前,

反复,转侧,无眠。

四月里的僵蚕似,

他们的谈话都冰在腹内了。

直到长久的沉默之后,

女的说:“夕阳逝了!

我们的希望亦跟着永逝!”

夕阳似垂死的病女,

生命在燃烧她最后的一线。

后来他终于黯然地起身,说:

“祝你长好,我们从此永别!”

她无言,低垂下头。

但暮色暗示他们,

不必再留恋此命运之残余了。

终于任荒落的山道,

二个朦胧的影子,

分别消失在南北路上。

小 诗

我将装饰花环在你发上,

珠链儿在你白嫩的颈项,

轻纱的衣服在你身上,

金钏儿在你手腕和足胫上;

更将我灰白的颤抖的唇儿,

装饰在你猩红的唇上。

红灯憔悴后

歌舞散,酒筵残了,

辉煌的灯火也转成了凄迷。

在此夜深,歌姬散尽了,

只剩你,独共我留恋残宵。

驴凄咽,桐叶扑上窗。

在这落叶簌簌的初冬夜,

破的洞箫禁不住溜下你的手

——你死蚌似的手儿了。

月自西沉,东方已放白;

但鸡翼犹敛,不忍报晓。

此刻,你憔悴的容光,

不忍看,不忍看呵!

岁 暮

岁暮了。

执黑仗义的乌鸦们,

从北到南撒下送年的挽词。

日暝。木叶落。鸟兽无迹。

一切都葬眠在灰色的幕下了,

安息成为万物的运命。

即终年流浪的人们,

此刻,亦须找一个暂时的家来栖息。

但我的不安定的灵魂,

当次残年,

礼拜堂里祝福的钟声,

也都被忙碌地送年的人们所忘了的时候,

它还不肯让恋情的残烬自然消灭,

向暮云苍茫的北方,

闪,闪,闪……

搜寻它不知名的恋人的踪迹。

春 情

春猫在墙上咪咪地叫,

露出了柔白的臂膊,

似有千万情思向人们倾吐;

墙下是黄色小鸡的熟睡,

母鸡唱响了催眠歌,

啄着苦菜的花,啄着细的虫;

墙外的灰色的桃枝,

从去冬逃出了性命,

如今以红的新蕊

点缀它骄人的盛年。

是春的热闹牵动我呵;

我将以新的诗句

装饰你黑溜的头发,

蔷薇一般的面庞,

和鸽脚样的细足,

装饰你全部生命

在我谐和的诗句里。

银 铃

新雨之后荒园是泥泞地,

啄木鸟儿丁丁地伐木园树上,

更啄落了潮润的新鲜的红蕊。

我穿上了古老的,宽大的木屐,

独自漫步在,漫步在雨后的荒园。

我心儿忽地疼痛,流注着血般。

“什么东西刺伤了你?我禁不住自问。”

“衰老的记忆又重回心头!”

老旧的故事幕开在记忆里:

一位漂亮的,红面庞的女孩,

和我同坐接骨木的长凳上面,

(争夺地讲述着故事,背诵着诗篇)

啄木鸟儿抛下树皮在她们帽檐。

她们的笑声好似一串银铃儿摇荡!

她们的笑声好似一串银铃儿摇荡!

如今郁金香依旧似旧日的娇美,

啄木鸟儿依旧丁丁地伐木园内。

但流亮的,清丽的笑声沉默了!

再听不见一串银铃儿的摇荡!

在你面上

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

倒塌的瓦棺的泥砖的气味,

死蛇和腐烂的池沼的气味,

以及雨天的黄昏的气味;

在你猩红的唇儿的每个吻里,

我尝到威士忌酒的苦味,

多刺的玫瑰的香味,糖砒的甜味,

以及残缺的爱情的滋味。

但你面上的每一嗅和每个吻,

各消耗了我青春的一半。

怪 松

盘踞乱坟山中的狰狞的怪松,

你面色是多么的惨忍呵,

有如一个色衰的尼姑,

尚尽情地留恋着残破的青春的欢乐。

让毒菌繁殖在你底身上,

任它们蹂躏着有如慈母之于子;

在狂暴的风雨里且保护它们,

正似奴隶呵,忠心地爱护着他的主人。

你覆影下细虫咀嚼着腐草,

巨蛇更吞食细虫作家常便饭;

一个永劫昼夜不歇的轮回!

太阳下你佝偻着似可怕的老妇人,

月亮下你又似一天真的小孩,在夜风中歌唱,

你这盘踞乱坟山里的狰狞的怪松。

莫心痛

“玛丽,我们如此就分手了吗?

神注定了我们没有话说。

“莫苦恼,我们已做过来可骄人的梦了,

当你最初的蜜吻花似的吹落我唇上。

“此刻,是我们撒手的时候了;

我祝福你,去眠在你爱人怀中如一小狗。

“莫心痛,万物皆安排在铁网里,

神万不肯泄露呵,一瞬之后的结局……”

端墙后面咻咻地絮语了片刻,

冷静的空间不见了两个蠕动的生物。

在秋阳的金色的怀抱里:

都会,市镇和小的村庄,

都染上了苍黄的颜色

有如半熟的山柿,

林路,田陌路,野径的上面,

茂盛的野菊繁开在狗尾草的遗骸,

河旁的衰柳,蔬菜园里的乌桕树,

肺病者一般,

弯曲着肢体有如满弦的古弓,

向秋阳吸收给人以生命力的暖和。

在秋风的寒凉的怀抱里:

放浪的河流依旧嘈嘈地欢笑,

但汇积水面的腐烂的萍叶,

时时梗住在咽喉

便成了不快的声调,

一只天真的小骑兵似的蜜蜂儿,

歌唱在野芙蓉的花之叶,

仿佛想给画家做一幅秋的Sketch,

最美丽的竹与画眉鸟的合唱,

好如说:“秋风萧萧,秋风萧萧”

秋天,给了我图画,给了我音乐,

又注射秋的情调在我波动的血管里。

苹果林下

此刻白日的影子沉入在深谷,

只剩了一种单调的声音在断续;

那是烂熟的苹果留不住枝头,

跟了秋叶,堕在黄昏的草坪。

苹果林下我一人在徘徊,

苹果的红艳牵引起我的思念;

淡淡的微风匍匐我发上,

疑心是你呵纤纤的手指在抚摩。

为什么这样没有羞耻的思想,

会踱过黄昏来,占住了我的心?

我的爪发如此长,我的面色如此黄瘦。

我的心呵,不能笑,不能歌。

青春的骸骨是一太重的负担了。

夜的池塘沉满了老树的Silhouettes,

荒凉的池塘似我底心灵呵,

华年的梦不该错误地闯进来。

夕阳沉在山下如一老狗僵眠着,

夜的空间充满了苹果的浓香。

我在痛苦的记忆里默默地祝福你:

愿你永远忘了我,永不见我的影子在你梦里。

我枯涩的眼光

我枯涩的眼光凝视在姑娘的脸上,

有如一个老年龙钟的乳母呵,

将她木笔架似的干枯的手儿,

轻抚着白嫩的肥胖的婴孩,

忘却的爱情觉醒在心头了。

微风里我看见姑娘沉默地笑了;

她的笑容像粉塑的牡丹似的鲜艳,

素笔描的丁香花似的幽静。

装在她笑容里的少女的梦,

秋色的梦,黄金时代的好梦。

藏在她发间的麦草的香味,

(从故乡田间拾来的吧)

飘过微风来,沁入我的心了。

我幼年曾在牧女的发上闻过这香味。

如今在都会,只闻酒的味,粉的味了。

像清露灌溉在九月的红蓼草上。

我灵魂,寂寞的灵魂,

当她的微笑落花似的纷纷飘过来,

载在我历史里的凄凉的故事褪色了

蠕动在眼底的灰色的影子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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