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农民娃
2015-11-14陈谦
陈 谦
我爸是个农民娃
陈 谦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今天是他的忌日。
二十二年以来,每逢今日就好像有只闹钟,早早将我唤醒,今天这只闹钟似乎响得格外早。于是一早出门上坟焚香,回来后想写点啥,展开稿纸,尚未动笔,已经潸然泪下。我是个不大愿意表露情感的人,把对亲人的爱更是深藏在心里,而此时却不能自已……人总是到有了些年龄之后才开始去想,你父辈的来龙去脉是什么?他们走过的那个时代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早,因为自己年轻无知,对父辈的历史完全没有兴趣,所以不知道珍惜,弄到你稍微有一点了解的时候生命的结构就刚好是他们将走的时候了。
我爸叫陈明,出生在山西永济县一户农家,曾经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陈继珊,四十年代投奔延安时,取所谓向往光明之意,故改一单字“明”。
父亲家境贫穷,我爷(晋南人叫yá)为了生计在父亲很小的时候便背井离乡,到了陕西三原一个乡党开的杂货店当学徒。1936年的一个冬夜,寒风怒号,我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父亲的大伯,我的大爷也要到陕西三原讨生活去。那时黄河上没有桥,要半夜起身赶天亮到离家近百里地的黄河渡口——风陵渡,乘大木船摆渡过黄河到对岸陕西潼关,然后沿陇海线坐火车到西安。我大爷将出门时,八岁的父亲忽地醒来了,哭闹着恍恍惚惚要相跟他大伯走,甚至连去哪儿都不太清楚。我奶看把娃哄不下便依了父亲,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一块包谷面馍塞到父亲手里,并嘱咐我大爷,有人回来把娃捎上。这时感动的情况出现了,年幼的父亲眉眼上挂着泪花,鼻孔里噙着鼻涕,抽泣着跑到炕边,把手里那块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包谷面馍塞进熟睡中弟弟的被窝里头,然后牵着我大爷的手走进寒夜里。这个农民娃的一生就此随着大时代的变迁被改写了。
多年以后父亲带着年少的我回乡过年,父亲和小时的伙伴们共用一盏酒盅转圈吃酒叙旧时,穿中山服的父亲在满桌子黑棉袄当中显得有些突兀。一旁的我在想,要是没有几十年前那个冬夜倔强的哭闹,这个桌子上会少了一个“中山服”,多了一个“黑棉袄”吧!我默默地感谢上苍在那一刻唤醒了那个孩子。
父亲离开家乡后,翻过年,日本人就占领了山西。我奶有了贴在“良民证”上的人生第一张照片。父亲和我奶天各一方,梦里梦外思母思乡的泪不知流了多少。我爷没让父亲继承他的行当,而是送父亲进了一家学校念书,类似现在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吧。黑暗的旧社会天上也有太阳,偶尔还能温暖一下穷人家的孩子。八年以后,日本人投降了,父亲再投入我奶怀里时恍如隔世,那个流鼻的农民娃变成一个有文化的美少年。一心想上大学的父亲,经不住地下党怂恿,经过四十来天的徒步跋涉走到了延安。当接待的同志问到延安的目的时,父亲忙答“上大学”。那同志满脸不高兴:“都上高中了,是个知识分子呢,还上啥大学。工作去!”于是被分配到清凉山上办《边区群众报》去了。随着国共战争的枪炮声渐稀,西安解放了,父亲以胜利者的姿态随队伍进了西安城,平生头一遭穿上了皮鞋,尔后娶了我妈,一个西安城里资本家的漂亮闺女,再后来我们姐弟三人陆续降生。
父亲虽然进了城,穿了皮鞋,娶了“女学生”,可骨子里仍旧是个农民娃,料理生活的本事一点都不大,除了会爁(làn)葱花外一无所长。每月把工资袋交给我妈就什么都不管了,连给我奶和正在上大学的我叔寄钱都得我妈操心。每天下班回来腋下夹着半尺厚的报纸,沙发上一坐,裤腿捋到膝盖上便读起来,一个农民娃等着资本家的女子伺候,真是天翻地覆了。我妈一边做饭一边嘟囔,抱怨这个农民娃不管家里的事,又不讲卫生,有时一个礼拜才洗一回脚等等,内容很丰富,都带着剥削阶级的烙印。我爸从不回一句嘴,时不时从眼镜上端窥探一下,狡黠地笑笑继续看报,好像很享受很欣赏我妈的嘟囔,甚至有一种“无产阶级嘛,胜利者是宽容的”架势。
我爸正直善良,脾气好,对同事对下属总是和颜悦色,对子女从不轻易打骂。由小到大我记得只挨过一次打。那还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暑假的一天午后,一个卖桃的农妇推着架子车在院门口叫卖,一群比我大的孩子围上去,几乎在哄抢那半车桃子,混乱中一个桃子滚到距我不远处,那一刻占有欲征服了我,于是飞过去捡起那桃子,转身离开时,看到一个邻居远远望着我,心里的“鼓”就咚咚打起来了,我知道我爸最鄙视撒谎和随便拿人东西,更别说“偷”了,今天难逃一劫。迅速跑回家翻出久违的书本,做认真学习状。安静呀!静得连我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可见,在恐惧中终于熬到父母下班时间,期盼着我妈能像往常一样早我爸一步回家,能在不测发生时庇护一下我。门外突然就响起了我爸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平时更急促些。哐铛一声门开了,往日那张和蔼的脸上分明写着个“怒”字,高大的鼻子似乎都扭向一边,我爸回来了!扔下手里人造革公文包,一把将装样子的我揪起来摔在地上,嘴里吼着什么,抡起巴掌重重的不断落在我的臀和背上。这时,我妈回来啦,我觉得有救了。于是,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没想到换来的不是我妈的庇护而是对我的斥责,斥责声似乎更鼓舞了我爸的暴力,那巴掌舞得更欢了。从此那只“桃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在我爸去世后,我公派在日本京都艺术大学研修,那个日本老头儿事务长在给我报销相关费用,多付给我七仟日元,当我纠结是否将七仟日元还回去时,那只“桃子”就蹦了出来,我爸那扭曲了的大鼻子就显现出来了,便忙不迭的把钱还了回去,换回来了日本老头对中国人的尊重和赞许。
办了一辈子报纸的父亲在超龄服役几年后终于离休了,可看样子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除了晚饭后偶尔在院里的路灯下,屁股底下垫上块半截砖头和人下下象棋之外,就全身心投入到《新闻生活杂记》的编写当中,我知道他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我爸在老家只生活了八年,连一句像样的晋南话都不会说,可对故乡的眷恋陪伴了他一辈子。黄河上有了桥往来便利,从西安驱车五个来小时就可以躺在我奶睡过的土炕上美美睡一觉,这是我爸离休后最惬意的事。1992年6 月20日,乡愁催促着我爸上路了,这次他执意要独自坐火车回乡,出家门时回过身给我妈说了声“再见”,这是我爸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妈客套。在运城地委当秘书长的我叔也扔下手头的事儿回了永济老家。兄弟俩谢绝了当地派来的汽车,一人一辆破自行车骑行在故乡的田间小路上,走亲访友。冥冥中好像我爸在向亲人向故乡作最后的告别。我想那一刻我爸是很快意很幸福的,他沐浴着故乡的风,释放着牵挂了一生的乡愁。
1992年6月23日夜,兄弟俩睡在我奶的土炕上,享受着夏夜故乡的凉风,连日的奔波劳累让两人睡得很沉。第二天黎明时发现我爸喘着粗气痛苦地斜倚在炕头,叫不醒。于是七手八脚抬上车送到十八里地外的永济县医院抢救。中午消息传到西安,脑溢血把我爸撂倒在我奶的土炕上。我和哥瞒着我妈顾不上午饭,坐上我爸单位派来的车往老家赶,同去的还有我爸单位老干处的领导和抱着氧气袋的诊所医生,盘算着接了我爸回西安大医院治疗。路上没人说话,死一般沉寂,司机吴老哥把车开得飞快。我心里连连祈求老天爷、佛祖、上帝……保佑我爸无恙!还不断反省自己从小犯下的错误,暗暗向上苍发誓,只要保我爸平安,我一定改。过了黄河,不长时间车就拐进永济县城。县医院门口站满了亲戚,迎上来说“没事,没事,就是睡不醒”。三两步跑进县医院,看见我叔铁青着脸和他从运城地区医院请来的几个大夫说话,见着我们兄弟俩,我叔嘴角轻轻颤了一下,泪在眼眶里打转。那间局促的抢救室里我爸躺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嘴里一根脏灰色的导管引向地上那嗡嗡叫着的破吸痰器,左手上扎着吊瓶,脸上没有痛苦,微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气,肚子一起一伏。约十多分钟,我爸的气息弱了,肚子也安静了,像一叶断了缆绳的船,渐渐往远处漂去。离别的时候到了,我就像一脚踩空从云端往下掉,人整个空了。我惊恐,我嚎哭,我束手无策。我恨!我怨!恨自己怨自己不能厉声喝住那扑向我爸的死神,恨自己怨自己无力斩断那伸向我爸的魔爪,恨自己怨自己无能感动上苍留下我爸……我唯有仰天长呼,悲哉!痛哉!积攒了多年的泪像泉一样涌流。其实,大面积的溢血早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杀死了我爸的大脑,陷入深度昏迷,我爸是硬撑着等他儿子。当我们兄弟俩俯身揽住他时,我爸一定是知道的,知道儿子来了,来接他,来送他。
我爸就这样走了,走得是那样的仓促,走得是那样的决绝。二十二年了,我爸一直在我心里,当我得意或失意时都会想念他,想念这个朴实无华宽厚善良的农民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