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柏拉图诗学本体论、语言论比较
2015-11-14王彦华黄凤秋
王彦华 黄凤秋
庄子与柏拉图诗学本体论、语言论比较
王彦华 黄凤秋
内容提要:作为中西诗学的滥觞,庄子和柏拉图分别代表了中西两种不同文化传统中对诗学的思考。笔者试图从“道”与“理念”两个核心概念入手,从本体论和语言论两个方面对两者的诗学思想进行比较。指出两者之间存在的异同,并分析了异同产生的文化史原因。
道 理念 本体论 语言论
Authors: Wang Yanhua is from The Foreign Language School of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 fiel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Huang Fengqiu is from The Foreign Language School of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 fiel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在对庄子和柏拉图的比较研究中,国内学者往往集中在美学方面的比较,而对两者在文学理论方面的相通和差异之处视而不见。我们认为,作为中西诗学的滥觞,庄子和柏拉图分别代表了中西两种不同文化传统中对诗学的思考,对后世的诗学传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笔者拟选择西方逻各斯主义的源头——柏拉图与中国道精神的代表庄子为例,从“道”与“理念”两个核心概念入手,从诗学本体论和语言论两个方面对两者的诗学思想进行比较,探索两者的相通及差异之处,并试图比较两者对中西各自的诗学传统都有哪些影响,以致中西诗学在相似的源头处发展为两种迥然不同的诗学传统。
一、“道”与“理念”——貌合神离的诗学本体
在探讨文学本体的问题上,很多论者认为中国古代文论中只有“感物吟志”之说,即诗歌是敏感的诗人在外物的刺激下产生兴发与感应的产物,因此对文学本源的探讨是一种实用论,不具有西方本体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品格。但我们认为,如果我们对“本体”一词不拘泥于西方哲学的经典范围,而是将之视为事物的本原,或者对事物本原的探寻方式,那么我们会发现,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一直有对文学本体的追寻,这主要表现在对“文”与“道”的关系的探讨上,或者说对“文道论”的探讨上。在中国古代哲学中,“道”即这样一个具有形而上色彩的超验的终极本体。
从本体论的意义上看,“道”与柏拉图提出的“理念”都是形而上的本体,既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又是宇宙万物发展变化的根源,是第一存在和终极意义上的东西。庄子之道秉承老子之道,认为道是天地万物产生与存在的根源和依据,“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庄子·大宗师》,下引《庄子》只注篇名),不但“无所不在”(《知北游》),“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大宗师》),且恒常不变,“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柏拉图把世界分为可见的经验世界和不可见的理念世界,理念就是世界的本原,是一种永恒的、一成不变的、绝对的精神实体,个别的存在物也就是理念的复制品,是由于摹仿或者分有了理念才产生的。在这个意义上两者是相通的。
既然两者都是世间万物产生和得以存在的根源和依据,那么同样也是文学产生的根源和依据。在对文学本体的追寻中,中国古代文论重视“原道”,将文的本体或本原理解成道。先秦儒家集大成者荀子首先提出“万物为道一偏”(《荀子·天论篇》),即道是万物的本源,万物都有道,而圣人是“道之管也”(《荀子·儒效篇》),圣人又通过《诗》、《书》、《礼》、《乐》、《春秋》等经典来传道,由此开刘勰“原道”、“征圣”、“宗经”之先河。但刘勰对道的理解已经突破了儒家的人道领域,具有真正形而上学的特征。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一开始,刘勰就指出:“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里的“道”显然已超出人伦、社会领域,与老子的道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这里的“文”也不局限于“人文”,而是“与天地并生者”。因此“文”的真正本原是“道”。后世儒学也都肯定道对文的本体意义,如唐代韩愈、柳宗元的“文以明道”,宋代周敦颐的“文以载道”,朱熹的“文皆从道中流出”。然而,从内在精神的肌理分析上,我们认为,老庄的道与中国古代的艺术精神是相契合的。在庄子这里,文的本体就是道,而且是本体意义上的道,道不是凌驾于文之上,文也不是道的载体、附庸,文道乃是融为一体的。
在文学艺术的起源问题上, 柏拉图认为,文学艺术是从理念里产生出来的,是理念的摹本的摹本,与理念隔了三层。他以床为例,认为床有三种:第一种是床的理念, 它是真实的、永恒不变的存在; 第二种是木匠按照床的理念制造的具体的床, 它是摹本和影子;第三种是画家摹仿具体的床所画的床,它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着三层。画画如此,做诗也是一样。他说:“从荷马起,一切诗人都只是摹仿者,无论是摹仿德行,或者摹仿他们所写的一切题材,都只得到影像,并不曾抓住真理。”柏拉图从这一艺术本体论出发,对荷马以下的希腊文艺遗产进行了全面检查,列举出诗人的种种罪状,最终把除了吟诵颂神诗和赞美诗以外的诗人逐出了“理想国”。
尽管在本体论意义上道与理念是相通的,但两者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首先,柏拉图以理念世界否定感性世界,两者是隔离、二元对立的关系。感性世界是纷繁芜杂、变动不居的,只有理念反映了事物的本质。无论是理念,还是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太一、基督教经院哲学的上帝、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康德的物自体, 再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都是德里达所说的“在场的形而上学”,都表现为在场对不在场的压制,因而是一种专断的形而上学,并由此发展出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如理性/感性、精神/物质、主体/客体、能指/所指、理智/情感、本质/现象、语音/文字、中心/边缘等等。在柏拉图看来,诗人只是肤浅的轻率的模仿者,对摹仿的对象一无所知,不可能达到对事物本质的理解,而只有睿智的哲学家通过理性的思考才能达致真知,步入绝对美的殿堂。因此哲学的地位要远远高于文学,文学需要哲学的指导、制约,文学不过是哲学的婢女。
与柏拉图不同,庄子的道论是主客一体、物我不分的。道虽具有形而上的品格,但它并不绝缘于万物之外,超验的本体世界与感性的当下世界并不截然分离,而是道不离器、体用一如。正所谓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知北游》)。徐复观先生指出,“庄子的道就其非思辨性而是体验性的而言,所以不是一般所说的形而上学。”即不是思辨性的形而上学,而是体验的形而上学。思辨的形而上学是以主客二分为前提的,而体验的形而上学是主客不分的。因此在庄子这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天下》),心与物之间的樊篱被打破,融为一体。人在精神上通过“心斋”、“坐忘”,就能进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与道合一的境界。心与物化,不知是庄周变为蝴蝶,还是蝴蝶变为庄周,创作主体与客体对象已浑然一体,默契合一,这样创作出来的艺术品已是天然化成,绝无人为造作之迹。因此与柏拉图的理念所具有的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不同,在庄子的道论中我们看到的是主客一体,物我齐一的思想。庄子的哲学即他的诗学,他的诗学也就是他的哲学。哲学与诗、真理与审美是合二为一的。
其次,柏拉图的理念是神创造的,被笼罩了一层神性的光辉。在论及三种形式的床的制作时,柏拉图指出,“就神那方面说,或是由于他自己的意志,或是由于某种必需,他只制造出一个本然的床,就是‘床之所以为床’的那个理式,也就是床的真实体。就这样,理念中蕴含的理性被插上了神学的翅膀,披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柏拉图认为,“诗人制作都是凭神力而不是凭技艺”,“大诗人们都是受到灵感的神的代言人”。这就是柏拉图的颇带神秘色彩的“灵感说”,而这种神秘主义的“灵感迷狂说”也成为西方浪漫主义诗学的先驱,后来的浪漫主义诗学标榜的天才、情感、想象直接地来源于此。在后来的基督教中,理念直接被抬高至上帝的地位,《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的开篇就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上帝成了理性逻各斯的化身。
与理念的神秘相比,庄子的道是具有自本自根性,它不是神灵的产物,而是自然的产物,“自然”即自然而然,顺应天地万物的规律。反映在文艺美学方面,庄子的这种自然哲学就形成了崇尚天然、反对人为的艺术创作原则和审美标准。在文学创作上,庄子强调不要受语言文字的局限,而要“得意忘言”, 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虽然反对人为痕迹,但其目的是要在精神上与道合一。在《庄子》中,我们看到对道的体认,是通过具体的技艺活动来展开的,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津人操舟等等。这样,庄子的哲学于自然之外,又具有了几分活泼泼的人间气息,自然与人生、艺术与人生乃是合而为一的。
二、荃蹄与药——似是而非的语言悖论
道与理念无论多么玄妙,总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对语言问题的思考,构成两者诗学中的重要部分。道不可言,而道又必须通过言表达出来。理念世界固然遥不可及,可为了解释理念也要付诸文字。这就形成了明知不可言而言之的悖论。
柏拉图的语言论与模仿说如出一辙。正如现实感性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摹本一样,书写文字也是口说的言语的摹本。言语是直接的、透明的,能反映讲话者当下的思想,书写文字不过是对语音的转录、摹仿,是一种对言语的重复,是言语的替身。思想一旦用文字固定下来,就失去了与语音、语境的活生生的联系,也就暴露给了误解和歪曲。因而言语是在场的,第一位的,而书写文字可以存在于说话者的不在场、言语的不在场,只能是对言语的一种扭曲的再现,因而是不在场的、第二位的。
这就是德里达所批判的“语音中心主义”,即“逻各斯中心主义”。在《斐德若篇》中苏格拉底讲了一个关于文字的神话:埃及有个神叫图提,他发明了数目、算术、几何、天文、文字等许多东西。有一天图提想把他的这些发明献给国王,国王收下了数字、几何、天文、地理,却坚决谢绝了文字。尽管图提把自己发明的文字当作医治教育和记忆力的一剂良药来看待,但国王却认为,“你所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文字的发明并没有帮助我们记忆,相反却威胁和损害着我们的记忆。而“记忆”在柏拉图那里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因为作为真理的理念只存在于彼岸世界,人们是无法靠认知抓住理念的。那么人如何才能达到对真理的认识呢?柏拉图认为,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他的灵魂已经经历了无数个轮回,已经掌握了真理,一旦转生为人,就把真理遗忘了。因此,要重新获得真理,就必须努力去回忆自己的灵魂原来对于理念世界的认识。因而,通过助长遗忘,文字切断了通往真知的道路。所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虽然睿智,但述而不作。而柏拉图为了转述老师的思想,使用对话体形式,以尽可能透明和忠实的方式转述老师所说的话。
而庄子的言意观是由其道无本体论所推导出来的。庄子眼中的“道”是宇宙之本体,万物之源头, 无形无色,无始无终,是不可言说的,所谓“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在《天道》篇中,庄子又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庄子对书写文字的不信任,也看到一个道—意—言—书的层级解构,因此, 在庄子和柏拉图之间似乎有了相似性,但这是否意味如张隆溪先生所说,“思想、言说和文字的形而上等级制度不仅存在于西方, 同样也存在于东方”。是否同西方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一样,中国也有一个类似“书、言、意”的形上等级制,也存在着理性的逻各斯中心主义?
事实上,庄子的有关言意关系的讨论的实质是 “言”和“道”的关系,他意在说明作为表意工具的人为语言在“不期精粗”、超越了“形色声名”的最高层次的混沌之“道”面前是无能为力的。道既然是虚无、混沌,那么任何人为的通过语言或思辨来悟道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否定的是作为整个语言文字的“言”,其中也包括“书”,而并没有将作为口头言说的“言”和书写的“书”区分开来。在其他地方,庄子也同样使用了“言”字,如“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齐物论》),“言者所以在意”(《外物》),“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致,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中国传统哲学中,“言”和“意”是用来表达语言和思想的一对范畴。“言”并不对应于英语中的口头言说,而是代表包括名称、言辞、书、文等在内的语言的总体。如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辩”就是围绕着“言”能否尽“意”展开的,又如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孔子的“吾欲无言”,或陆机所云“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刘勰的“意翻空而易奇,言证实而难巧”,其中的“言”都并非仅指口头言说。
尽管庄子反复强调道不可言,然不可不言。事实上他也一直在言,《庄子》一书洋洋洒洒10万余字即明证,这就是所谓的“道言悖论”。只不过他主张不可执着于日常人为语言的拘囿,所谓“不落言筌”,因为世人往往满足于浮华之词,执着于形名声色,“道”反而因为“言”而被遮蔽。所谓“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所以,他主张“无言”、“忘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语言只是传情达意的工具,语言本身不是目的,终极目的是体悟道,达至与道合一的大美境界。在这个意义上说,庄子的语言观带有强烈的工具论的色彩。“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的思想对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和文论产生了深远、巨大的影响。魏晋的“言意之辩”将其引入文学理论,成为诗学“意在言外”的源头和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标准的原则,形成了中国古代注重“意在言外”的传统,并为意境说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由以上分析我们看出,尽管庄子和柏拉图都对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表示了怀疑,但在柏拉图这里,语言被分割为口说的语言和书写的文字,他否定的是后者,而非前者,恰恰相反,作为声音和意义结合体的口语在他看来是最完美的直接表达意义的理想语言。而庄子否定的是整个语言系统,无所谓口说的言语和书写的文字之分。柏拉图贬抑文字是出于对文字自身缺陷的考虑,在拼音文字中,书面语不能单独承载意义,而只是语音的转录、摹本。庄子对语言的否定,是基于道“虚无”、“混沌”的本性之考虑。
三、结 束 语
《庄子》一书既是哲学著作,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 其中蕴含着深刻的美学和艺术论思想,成为我国文学理论和创作的主要源泉。同样,柏拉图也并非专门的文学理论家,但他们各自的核心范畴——“道”和“理念”都显示出深刻的形上品格,对后世诗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中西诗学传统的源头。从本体论的意义上看,两者有相通之处;但由于根植于不同的文化土壤,两者又有着本质的差异,并由此导致中西诗学在相似的源头处走向不同的发展道路。
柏拉图根据“理念论”将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并由此发展出摹仿说,这种摹仿原则几乎成了他手里的万金油,可以适用于几乎每一个研究领域,成为解释对应和主次关系的一般法则。在文学起源上,柏拉图主张包括诗歌在内的所有艺术都是对理念世界的摹仿的摹仿,包括诗人在内的艺术家则是制作仿制品、而对摹仿对象一无所知的摹仿者。在语言论上,柏拉图认为书写语言是对口说的语言的摹仿,不能直接反映人的思想。而庄子的“道”则是一个以虚无、混沌为根本特征的本体,它“自本自根”,超越了“形色声名”的形下之域,但并不与感性世界截然分开;它不可言说,不能被人的感官所感知,也不能被人的理性思维所认识,所以只能体悟。人们只有通过心斋、坐忘才能达至与道合一的大明境界。所以与柏拉图的理性思辨哲学相比,庄子的哲学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哲学,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意地栖居”。它关乎一个人在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上如何安顿自己。但无论是“理念”,还是“道”,它们都反映了哲人们把解决现实世界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超越感性世界的超验的世界上。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96页。
[2][4][5][6][7][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版,第76、70、8、9、169页。
[3]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页。
[8][德]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页。
[9] 张隆溪:《道与逻各斯:东西方文学阐释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版,第77页。
As the sourc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s, Zhuangzi and Plato represented two different thoughts about poetics. In this paper, efforts were made to compare their poetic thoughts from the ontological and linguistic perspective based on a comparison between two core concepts in their philosophy, Tao and idea. As a result, the differences and similarities were pointed out and the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reasons for them were explored.
Tao Idea Ontology Language Theory
王彦华,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西方文论;黄凤秋,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Titl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Zhuangzi and Plato—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Ontology and Language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