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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生人

2015-11-14文_刃

读者·原创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异乡大理家乡

文_刃 心

夹生人

文_刃 心

有个朋友新近移居大理,大家都去帮他收拾新居,并分享在大理的生活经验。一聊起来我竟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故乡。比如哪里可以挖到松软肥厚的花土;哪家的花田玫瑰好,可买来酿酒;哪处的房租最便宜;还知道半夜两点在城楼下鬼哭狼嚎、摔酒瓶子的是哪帮孙子。而对我的家乡,那些生活的细节我一无所知。走在街上除了乡音是熟悉的,别的都陌生。

在我的家乡,一切都遵循着自然的法度。我的童年过的是最典型的乡村生活:除了天冷的时候,基本上都不穿鞋,光着脚在田间地头奔跑;每天与山石土壤亲密接触,浑身上下都是“地气”;山上的野果子摘下来就往嘴里塞,泉水捧起来就喝;玩具是满地的泥巴,还有房前屋后数不清的花草树木。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家乡,我的母亲是从对面的山岭上嫁到我们这儿来的,我的姑姑嫁去了邻村,我三叔虽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也不过是在县城上班。仿佛自古以来大家都在这方寸之地上盘根错节,唇齿相依,家乡是我们的根本,也是我们的归宿。但是,有一个声音像是远方的潮信,初时它像蚊蝇振翅般微弱,渐渐地,它越来越响,它在喊着:“到远方去!”它打乱了我们千百年来与土地共生的节奏,撕扯着我们的生活伦理,最终凶猛地将我们的村庄洗劫一空,只剩老弱病残。我也不得不随之离开家乡,跟着舅舅去遥远的北方打工。

作为一个山里来的小丫头,城市让我害怕之极。刚离家的那半年,我吃的饭菜是苦的,喝的水也是苦的。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嘴和胃对异乡水土的强烈抗拒,它们竟然顽固地坚持了半年之久。我小心翼翼地学城里人说普通话,学当地的姑娘那样扎头发、打耳洞,学着骑单车,企图掩盖那些令人窘迫的差别,生怕露出马脚。我以为我藏得很严实,但冷不防就被吓一跳。有一天我独自去找一个老家的熟人,他在一家重型机械厂上班。我走进去,听到有声音在叫我,但是看不到人,直到他跳起来冲我挥手打招呼—其实我们只隔了十多米而已。我的眼睛被那些大得匪夷所思的机器装满了,那一瞬间我被震慑住了,我觉得害怕—城市这么大,这么不可想象,无法揣测,而我一无所有,微不足道,在它面前我像一只小蚂蚁,不知道拿什么与它交换才能讨它喜欢。

那年第一次出远门时我才16岁,一年半以后回家,然后又立刻启程,这一次是南下。快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我突然害怕起来,说不愿意去打工。母亲在前,我在后,我边说“害怕”边哭,她一直听着,却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许她也在难过,但是我仍然被她平静的背影刺痛了。

也许这不能怪我的母亲,是我遇上了这个无法抗拒城市巨大引力的时代。有几年我过得很不开心,日复一日地在职场苦熬,像在一个环形赛道上疯狂奔跑,不知道何处是尽头,也不知道哪天会倒下。只是凭着一股惯性在奔跑,带着汗和血泪。偶尔想到家乡,以为那是一个出口,但很快就会发现,家乡永远只是这个赛道的入口。它像我的母亲一样,虽然心疼自己的孩子,却无力养活这个身心疲累、被榨尽青春的游子。

我曾长久地居留在那个岭南小城,但是把自己的一半留在了家乡。我的乡村岁月所赋予我的经验在城市里全无用武之地,这里的一切只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存在,我要想在这里生活,就必须要努力把异乡的心肝脾胃往自己的身上移植,但是失败的时候多,成功的时候少。

每当我回到家乡与自己的那一半会合时,我的异乡肚肠与本地水土彼此不服,打得不可开交。我习惯了城市的干净街巷,对于家乡肮脏泥泞的道路不愿下脚;我看惯了城市的潮男靓女,对家乡街头的“睡衣党”们不忍直视;而街头巷尾忙于打牌赌钱、不思进取的乡亲们也令我痛心疾首。我还没能彻底融入城市的生活,一回头却猛然发现,连家乡我也早就不能与之好好相处了。

我生活多年的那座岭南小城精致而宜居,有宁静舒适的氛围、一尘不染的街巷、有条不紊的交通、善良知礼的居民。我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学会了城市的生存规则和技能,学会了粤语,能熟练地说出那里每条公交车的线路,但是我离开它的时候没有不舍,之后也很少想念。后来我又去过别的城市,我始终没法从心底喜欢它们。

我希望想去哪里,抬腿就能直达,大道朝天,小路蜿蜒,我完全能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大理的生活最让我满意的就是这一点。买菜也好,赶集也好,和朋友聚餐也好,走一走就到了。尽管我很熟悉大理与自己生活相交的那一部分,但还有巨大的疆域是陌生的。比如菜市场里有很多东西是我没见过的,更不知道怎样做来吃;路边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经常揣个小收音机,播放一种十分悠长的曲调,附近的小院子里也常常有人在唱,但我一直不知道这曲调到底是什么;每户白族人家的外墙或者照壁上都会写着四个字的“家风”,比如“平章世第”是段家的,“琴鹤家声”是赵家的,“青莲遗风”是李家的,“眉山挺秀”是苏家的……这些东西,外地人不去查文献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在我们老家,彼此一照脸就能说出对方祖上三代是何人,家中有几亩田地,那些都是我们的祖先嚼烂了喂给我们的,而到了异乡,这些生疏的文化需要几代人去消化,而我现在自己都过不好,更不敢妄想下一代会如何。

我背井离乡,把自己的乡音和异地的口音糅在一起,说着“半生不熟”的语言;我的胃一再扩容,试图容下酸甜苦辣的异地滋味,吃着“半生不熟”的饮食;尽管经历数不清的炙烤与煎熬,我却依旧只能半生不熟地过这一生。

一个人离弃了他的家乡,那么,他总得付出一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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