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散文笔会(肃州区)
2015-11-14本刊编辑部
酒泉散文笔会(肃州区)
周彩人:柴门
“应怜屐齿印苍台,小扣柴扉久不开。”“芦雨频风雁未回,柴门无事晚慵开。”“柴扉”、“柴门”,说的是同一个东西,泛指朴素之门,简陋之门,寒酸之门。
小时候读古人诗词时没顾上想过有关“柴门”的问题。去年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到乡下小游时,碰到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碰到了一个人后,才对“柴门”及其含意略有了些感悟。
那天,我因贪图乡间绿阴野趣,在远离人家的地方竟忘却了来时的路。茫然四顾,忽见野树深处有炊烟冒出,大喜过望,急奔而去。向阳坡下有一户人家,乃是土房三间,柴门一扇——正经八百的“柴门”,红柳枝编成。院墙很矮,内有空地一块,几畦葫芦正开着金黄色的花朵。小扣柴门,不开。中扣、大扣,亦无人应答。便大呼,招来狗的狂吠,始有人出。一对老夫妇,均年过八旬,相互搀扶着,很甜蜜恩爱的样子。老妇打开柴门,请我进院喝茶。院中的沙枣树阴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老式太师椅,透着沧桑古朴,还有金边细瓷茶壶、茶碗,大概也是景德镇的老货,很有些年头的样子。茶水黄中泛绿,苦中带甜,细咂,有甘草、锁阳、芦根的味道。我知道乡人有此嗜好,用采自田野的中草药泡水喝,名曰“百草茶”,可明目清肺,消暑败火。三碗“百草茶”下肚,那种舒心惬意,简直难以用文字来形容。我掏出烟来相敬,老者摆手谢绝:“百事不问,烟酒不动!”我询问回城的路径,老者三问一不答。老妇说:“他耳朵聋掉了,眼睛还行,你和他用笔写着喧谈吧!”说着话,从屋里拿来纸笔放到老者面前。老者在纸上写了两句话,我一看是改用的古诗词:“萍水相逢不相识,敢问客从何处来?”我窃喜遇上了“高人”,在纸上写下两句:“城里上班,家在东关。”老者问:“警察,工商,收税的?”我连连摇头。“当干部的?”我点头。“有啥事?,肚子饿了要吃饭吗?”我边摇头边写下两句:“晚生忘却来时路,烦请老伯指回程。”“哦,是个问路的!”便对老妇说:“菊姑,你一会儿把娃子送到路口上!”“行哩,杨校长!”老妇毕恭毕敬。菊姑?杨校长?我瞬间产生了疑问:这两个老人究竟是不是一家子?“放心,我们在一搭里过了六十二年咧!”“杨校长”咧嘴笑了:“菊姑,这个干部同志怀疑我们非法同居哩!”我连忙否认。老者说:“没啥不好意思的,我这个人就爱逗个乐子嘛!”
这时,那个叫菊姑的老太太从屋里拿来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全家福”照片一一指给我看:“中间坐着的是我们老两口子。杨校长那天牙疼,没照好。”我一看这张照片拍于四川成都,一家人围在一个漂亮的花坛前,男女老少共有十多个人。老太太抿着嘴乐,老爷子则绷着个脸,大概是牙疼不舒服的缘故。“这两个当兵的是大娃子和他媳妇。”一对现役军官,男的佩大校军衔,威风凛凛,女的佩上校军衔,英姿飒爽。“这两个戴眼镜的是二娃子和他媳妇,是学院里教学的,教授,副的。那一对儿是丫头和姑爷,是跑买卖挣钱的,专挣远东俄国人的卢布,不多,一年几十万的样子。前边这些碎人都是我们的孙男孙女,一共四个,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后,两个本科生,基本上都算是成个人了。我们……”菊姑如数家珍说得正欢,被老者挥手打断了话头:“胡谝个啥呢么?”菊姑朝我眨眨眼:“他虽然耳朵听不见,但能看出来我说的啥,他不让我在人前夸娃娃们,老先生最烦这个了。”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功名利禄那一套有啥谝头么?我教了一辈子书,当了二十八年中学校长,教出的学生千千万,如今有当厅长的,有当市长的,光县级官员就有几十个,这是人家学生娃有本事么,总不能说是我老杨能耐大呀!我的学生中也出过贼,出过贪污犯,还有个黑道上的被枪毙了,咋不说是我老杨的过错呢?人啊,不管你是个弄啥的,有个平常心就行了。原先我手下有个老师,本事嘛,还可以,就是好争个名要个利的。有次没评上个先进,他就跟我闹,说他为学生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还说他是个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我说,你这个蜡烛不让好好放着,谁让你燃烧呢?你如果不想当老师就请立马下桩走人。他说我不讲理,我说我讲的就是理,你当老师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挣工资养家糊口对不对?他说对着呢。你拿了国家的钱是不是就应该为国家尽职出力?他说对着呢。我说你有这个平常心就可以了,再别说蜡烛了行不行?他说行。”
“后来这人干的不赖,拿了全国优秀园丁奖。有一年过教师节,我们学校的老师们让各村的人分成几拨请上走了,村民给他们管了一顿有酒有肉的饭,临完了还有点小表示,这一来就有了差别,条件好的村每人一条毛毯,差些的每人一条双人床单,一对枕巾,有个偏远穷村没钱买东西,给请去的老师每人发了十斤粉条,说是当地特产,表个心意。这些老师中有人不愿意了,回来的路上牢骚满腹,骂骂咧咧。我听说了这事,把他们叫到一搭里,关上门子美美骂了一顿,我说像你们这种没良心、不知好歹的东西,别说吃农民辛辛苦苦做的粉条,就连吃屎都不配,就你们这种境界,咋个教书育人呀?还不赶紧回家给老婆抱娃娃去!人啊,好多毛病都是让人给惯下的,你越抬承他,他越以为自己能耐大得不行,蹬鼻子上脸呢,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软肉想脆骨。我经常给娃娃们念叨,要记住自己的根本,狼窝泉滩是你们的出生地,祖宗八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要吃了几天有油水的饭就把自己姓啥都忘了。人活在世上啥最重要?人格尊严最重要,平安健康最重要。功名利禄只不过是狗尾巴上的露水珠子,经不住太阳晒。官当多大是个头?钱挣多少是个够?我们老两口为啥不愿在城里呆?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是担心有朝一日娃娃们在外头混日塌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唉!……”老爷子絮絮叨叨说了足足半个小时,停住话头,眼睛定定地望着院子里的某一处。从侧面看去,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像一尊用石头镂刻的雕像,冷峻而坚毅。
我大惑不解:这老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内心世界为何如此复杂?
老太太告诉我,杨老师就是这么个人,平时跟谁也不来往,有时好几天一句话都不说。茶饭还可以,一顿能吃半碗米饭或一碗面条,很少吃肉。平时家里吃的菜是自己种的萝卜、葫芦或外头采的野菜,黄花子、苦苣苣、灰苕等,新鲜的吃不完,就让我晾干了等冬天再吃。娃们都很孝敬,各种营养补品经常往回寄,他望也不望就让我一齐提上送了亲戚邻居。未了,老太太很认真地问我:“杨老师是不是真的勺(傻)掉了?”
我摇头予以否认。这绝对是真心话,老爷子思维清晰敏捷,说话滴水不漏,那种超然物外、洞明世事的境界,我辈只能望其项背也!
太阳偏西,我与两位老人告辞。杨校长把裱好的两副书法作品送给我,一副行草,一副楷书,笔力遒劲,章法有序。行草写的是苏东坡的《鹧鸪天》词。
菊姑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通往汽车站的路口,走了老远,她还在向我招手。我的眼睛不禁有点发酸。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白发老娘。
“柴门”以及“柴门”里生活着的两位老人,原来你们的内心深处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内容。
我浮想联翩。
假如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我们没有理由停下脚步。但假如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朴素的简陋的甚至是寒酸的“柴门”,该当如何?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带着对幸福的憧憬、热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带着汗水、伤痕和一路的风尘,沧桑还没有洗却,眼泪还没有擦干,沾满泥泞的双脚拾级而上,凝望着绝非梦想中的幸福的“柴门”,滚烫的心会陡然间冷却吗?不,我决不回收回扣门的手!岁月更迭,悲欢交织,命运的跌打,让我深深懂得,只要幸福住在里面,简陋的柴门又如何,朴素的茅屋又如何,寒酸的衣食又如何!舒心的笑容从不会因身份的尊卑贵贱失去它明媚的光芒。我们跨越山川大漠,摸爬滚打寻求的是幸福本身,而不是幸福座前的金樽、手中的宝杖。只要你觉得舒心,那么你就得到了幸福,用不着绞尽脑汁去刻意追求什么。
这是生活教会我的真理。
有空,我还要去看两位老人。
张正彬:一棵有灵性的树
在与那棵树相遇、相识之前,一曲清亮的曲调,把我从澄澈的阳光里拽了回来。我循着曲调牵引的、闪闪发光的丝线,越过马路道牙、穿过寂静的树林、跨上干净的河堤,放眼望去,空旷、宽阔的北大河床里,一个坐着马扎、头顶草帽的老者,面对乐谱架、怀抱二胡,背靠一棵小树,正沉浸于手指间流淌的曲调里。
我立在河堤的栏杆边,怔怔地瞅着眼前的一幕。身边的游人,渐渐远去了,阳光、空气,还有发际轻轻掠过的微风,都好似凝固了。忽然,流淌的曲调戛然而止,二胡老者起身收起谱架,把二胡小心地装进布袋,往肩头一挎,提起马扎,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姗姗而去。那神情,好像有种被打扰了的愠怒或者不屑。
我这才发觉已越过高高的河堤,站在了早已干涸的河床里,鼻息间萦绕着泥土和青草混杂的湿润气息。我很好奇,这里与诗情画意、山花野趣毫无瓜葛,更无绿荫纳凉,二胡老者为何会选择背靠一棵孤独的小树呢?
我想看看这是怎样的一棵树?我小心地走近它,就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第一次与它相逢。那棵树,准确地说是一株矮小的有点可怜的野柳,好似一个瘦弱而又固执的孩子,远离河岸郁郁葱葱的同伴,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一块流水环绕的沙掌上,脚下是稠密的野花绿草,头顶是沉寂舒展的蓝天白云,任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孑然独守于一份清冷和淡定。我轻轻的靠近它,近的能闻出它的气息、它的安详与躁动。突然,它舒展开瘦弱、零乱的枝《,在我面前轻轻摇》起来,似在跟我打招呼,又似在独自轻歌曼舞。刹那间,脚下的花草、远处的绿树,都跟着轻轻舞动起来。我无意间抬起头,豁然明白,在这里昂首仰望,宽广、无际的天空,好似两岸绿树拱卫的淡蓝色河流,自西向东,波澜不惊地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间或有浪花泛起,也没有一丝喧闹和吵杂。眨眼间,已经习惯于被有形或无形的束缚分割、豢养的灵魂,瞬间挣脱了城市的喧嚣、人情的冷暖和得失的纠结,飘飞到了温暖的阳光里,豁然感到天的高远和纯净、大地的慈爱与包容、命运的无常与神奇。慵懒的身心也随之轻盈、舒展开来,好似天地之间,只有我和这棵小树,在晨光编制的童话里,无忧无虑地舞蹈着、飘飞着,渐渐融化到了蓝天里。
有一刻,周围寂静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太阳洒下的温暖触手可及。我试着躺在小树伸出的枝《下,像童年一样,头枕柔软、温热的青草,完全伸展开四肢,屏息望向天空。哪里有河边牧放的羊羔和马驹,有傍晚闪烁的星星和月亮,有时常思念的田螺姑娘和美人鱼,还有展翅云端的雄鹰和横跨天际的彩虹。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小树还是小树、我还是我,天依然空旷、河畔依然宽阔。我翻起身,拂去身上的几片嫩《,向它挥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
重新回到原来的路上,眼前的一切和我自己都明亮了起来。也从此刻开始,我和这棵小树开始了一种奇特的约会。
没有一定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形式,不管寂寞或者兴奋,只要我想起它,它就在老地方等着我,让我轻轻的走近它、坐在它的身边,倾听着它的呼吸、心跳和沉默。而它,则会在不经意间潜入我的梦乡,牵着我的手,在河边、在草地、在树林里漫步或者飘飞。有一次,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情景一样,它竟然随手撩起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大头鱼,在瑰丽的夕霞映衬下,噼噼啪啪地从我身边、头顶急速地掠过。
整个夏天,我都在这种梦幻般的迷离中,跟这棵树约会着。有时,沉醉于一种带有禅意的交谈中;有时,又放纵于随意的欢乐里。彼此却没有约定、没有烦忧,更没有给予和承诺。奇怪的是,自从我跟这棵小树相遇、相识以后,每次去看它,都没见过那位二胡老者。我想,也许是在我不会来的时候,他依然会背靠着这棵小树,让指间流淌出美妙的曲调;而小树的灵性,正是来源于这指间流淌的曲调。
可是,在一个初秋的晨光里,我忐忑不安地望着河道里好多年没见过的滚滚浊浪,怎么也找不到那块布满野花和青草的沙掌,那棵孤独的小树。
那棵有灵性的小树,在满天星斗的夜晚,随着祁连山里雨水汇集的洪流,走了。没带走一片云彩,也没留下一丝痕迹。我想,顺着奔腾的河流而去,一定有一处幽静的、没有烦扰的天地等着它,让它重新扎根、生息。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暗示,就像我跟它相遇、相识时的情景一样,我和小树的约会戛然而止。我的失落不言而喻,可我不想让它长成丰茂的大树。
我喜欢它的孤独,喜欢它的寂寞和淡定,喜欢它的弱小和单纯。因为它,我的孤独与寂寞有了意义,我的情趣和放纵有了寄托,我的生命和生活有了亮色。尽管它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依然会到它当初扎根、生息的地方去看它,并把这种看望,当做审视自我的一种方式,当做回归童年和童年时光的一种仪式,当做寻找生命价值和尊严的一种朝圣。
今夏不曾寂寞。我常常想,人为什么不是一棵树呢?
单永生:水润雄关夕照月
一、黑马穿过风叶林
他是我的同学,身材壮硕,脸膛红黑。
他姓马,属马,长我两个月。
他身穿黑衬衫,黑长裤,脚蹬黑皮鞋。戴黑色头盔,放下深茶色面罩,跨上一辆崭新的黑色雅马哈摩托车,象一匹来自汉朝或者明朝的黑骏马,带着我,风驰电掣般地追赶着夕阳,向嘉峪雄关驶去。
我穿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浅灰色长裤,戴白色头盔白色眼镜。坐在他的身后,我瘦削而苍白,与他黑白分明,仿佛宋朝的一粒瘦金字,正在古道西风的吹拂下,吟哦着杨柳岸那一弯薄薄的寒月。
我们穿过风电的三叶林。
金色的夕阳里,巨大的风车《片,修长、圆润,线条流畅,宛如洁白的柳《。它们是黑戈壁的一枚枚银色胸针,是时代春风吹醒的三《树,在祖国的西部,在河西走廊,在阳关玉门关的赞叹里,旋转,上升,歌唱,曼舞,把一个民族的梦想抬起、托举……
远处,灰褐色的祁连山峦蜿蜓而去,以蓝天为幕布,皑皑雪峰在白云的缭绕中时隐时现,风电的诗章已经辉煌地展开,那华美的高潮,壮丽的韵脚还将无垠地伸延……
二、水润雄关迎晚照
我们沿着宽阔的柏油新马路驶上一座漂亮的白色大桥,钢城人民已把建设的巨笔向南挥过讨赖河畔,这座极似箜篌琴的跨河大桥,在夕阳的殷切注视中,和着讨赖河水悠长沉重的叹息声,把嘉峪关的历史和梦想、现实与未来铮铮弹响。以这座大桥为标志性建筑的水上公园,也是讨来河流经区域的唯一的一座水上公园。“水润雄关”的桥头题额十分醒目,一个“润”字,让苍茫雄伟的嘉峪关顿生灵秀水媚之气,也赋予苦命而混浊的讨赖河以温暖润泽的使命之情。
大桥两侧,河岸上下,来这里休闲、娱乐、赏景的人们都罩在金色的落日里了。他们嬉戏时溅起的水花和一帘帘的瀑布都是经过沉淀的讨赖河水,清纯、透明,洁净,闪映着雪山清泉最原初的品质。
向远处眺望,祁连横亘,雪峰皎洁,大团大团的云絮宛如白纱的围巾,缭绕在山巅,脚下平坦的公路正伸向那里,缥缈处,则像箭一般射进深深的远方……
离开“水润雄关”公园,我们向西向北赶往那座举世闻名的嘉峪关城。
三、雄关回首月明中
夕阳已落在关城以西。暮色苍茫中,明代万里长城西端的终点嘉峪关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的那么雄伟。远远望去,关城的东面、南面,一根根直竖的电线杆和纷乱的电线仿佛美人脸上的刀痕,令人生出许多的无奈和遗憾。
踌躇片刻,我们沿一段土夯城墙的东侧向南折转而行,在被312国道切断的城墙缺口处,绕到土夯城墙西侧,虽然没有了摩托车可以行驶的路了,可是看见晚霞映红了这一段长城,还是让我精神一振。我跳下摩托车,背上摄影包,紧贴着这一段桔红色的城墙脚,朝着北面的山坡一路向上狂奔,只为在夕阳落下西山之前,赶到关城西边那一片开阔之地。这一段山坡看似不远,却因沟壑纵横而坎坷难行。我一边北行,一边回首南望,一大朵白云,正从祁连雪峰升起,天穹湛蓝如沧海,身旁的城墙被映染成桔红色,像极了长长的围幔,我恍惚正走进大明王朝铺着地毯的回廊上……
爬上山原,夕阳刚刚落在西边更远处那对乳房似的黑山后边,只在山沿上留些烟火色的光晕,我正在沮丧时,西天云霞如焰,将关城映照在一片胭脂般的光明中,一轮皎洁的明月正从东南边的雪山顶上冉冉升起,天空瓦蓝如水,关城巍然傲立。刹那间,刚才的沮丧心绪一扫而光,代之以深深的震撼和激动,往外取相机的手似乎都有些颤抖了。我一边不停地按下快门,一边向北移动脚步,换角度拍摄,欲将晚霞笼罩的雄关,深蓝的天穹,冰清如洁的明月全部收进相机,永藏心间。
不一会儿,也许就那么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幸有明月朗照,我与刚刚赶上来的“黑马”,才没有迷失方向和归路。从嘉峪关城西面的山原上往下走时,只见东面的嘉峪关市区华灯万点,楼影幢幢。走下山回首望去,城墙的剪影和高高的三座城楼,在茫茫月夜中,才显出雄壮伟岸的英姿来,仿佛只有这沉沉夜色,才能滤出它的威仪和庄严。
想那古代西行的孤旅正在东归,就在这样的暮色中望见嘉峪关城,他必会狂喜而泣狂喜而奔。因为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种终于归来的暖意。
胡文娟:咸阳古道音尘绝
一九九六年五月份的一个周末,天气很热,太阳白炽灯般照着,知了在树梢最高处扯着嗓子喊:“知了,知了…”这恼人的小东西,它知道了什么?
我在家休假,妈妈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你继英叔前段时间给你介绍的对象,是咱咸阳娃,现在甘肃酒泉上班呢。他这两天回来休年假,你去见一面。我和你爸商量了,太远,肯定不成”。她转身递给我一篮桃子,“把这拿上,权当是谢谢人家媒人”。我记起之前继英叔让我看过晓峰画的一幅水墨梅花,冰清玉洁,沁人心脾的清正之气,画里透着雅致的神韵。我想这个人一定有高洁孤傲的品性。
爸爸妈妈觉得这个亲事根本不可能成,晓峰在酒泉工作,我又在老家上班,什么都不了解,又难驳媒人的面子,就打发我一个人去相亲。
就这样一个很老套的开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初见。
见了面之后,他的确与众不同,眉宇间透着桀骜不驯的英气,眼神坚定却内敛,嗓音雄浑而富有禅音。短暂的时间和交谈,我和晓峰一见钟情,在彼此暖暖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准确地讲,就是心灵地契合。
分手时,谁也没说什么承诺的话。回到家,我给爸妈说,就是他了,爸妈分析总结了很多现实问题,工作的问题、背井离乡的问题、人品也没地方打听去。生活习惯的问题、年龄的问题、一大堆的问题。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明里暗里劝我,让我死心。我终于在没有晓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向亲友们投降了。
见了晓峰之后,真是很奇妙的感觉,你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短短的一瞬,我们彼此情倾一生。和峰分手后,却再无联系。那时候没有手机,打电话都要去邮局排队,书信更不好意思去写,一个见了一面的人,如何倾诉自己的思念?媒人也给双方父母回了话,互相回绝这份姻缘。
从此我和晓峰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后来我才知道,晓峰用了五个月的时间,说通了所有人。
晓峰的家人开始一致反对,原因是当时给他介绍了一个更有钱的对象,要给晓峰送一套房,再送他去上学进修,事成之后再给媒人一间门店。那个姑娘的上辈是资本家,家里满堂的老红木家具,晓峰眩晕般地看上了满堂的宝贝,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晓峰冥冥之中和我相了亲,回去后说是不同意那家的姑娘了。晓峰被全家视为不可理喻的人,然后一个家族的人轮番说教他,晓峰坚定地表明了态度。真是佩服他不为身外之物折腰的骨气,有几个人能做到?
之后,他托人郑重地到我家来提亲,那一刻我多么欣喜!妈妈对我说,“你的路你自己选,你以后会付出很多代价,只能奉献和支持他的事业。你想好了再答应人家。”我认真的想了想,在我心里情意和真爱大于一切,我愿意和心爱的人同甘共苦。感激我的母亲,她是最理解我的人,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有她明智的指引。她是一个平凡的小学老师,却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人。
我从咸阳坐火车到了酒泉,也就是和晓峰见第二面的当天,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八日,我们举行了婚礼,婚礼虽然简朴却很隆重,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我和亲爱的他却似乎拥有了全世界。
那年我二十二岁,晓峰二十八岁。
晓峰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前两年说起来我们的初识,他说,“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没有想着让你离开我,我们一生一世也要在一起的”。他说起结婚的那个晚上,看着我睡着了,自己哭了起来,他心里对我说:“瓜女子,你知道我一个人和多少人做斗争才娶到你”。亲爱的他,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舍不得扔掉,一直在单位地下室存放着。因为地下室太潮湿,衣服是纯棉布料,时间长了竟朽了。第一次见面时,在他家的院子里,一直有一对蝴蝶飞舞,他把蝴蝶做成标本,封在相册里保存至今。他认定这对蝴蝶是我们爱情的象征。他记得我们初识时的每一个细节。现在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好像认识你才三天,老婆,咱的娃咋都这么大了”,然后笑眯眯的盯着儿子看。
晓峰和我都属于理想主义者。当年血气方刚的他,看了一部在酒泉拍摄的电影《海市蜃楼》,于是狂热的迷恋上了大漠。他意识到,创新出大漠画派才最具震撼力。那时他在老家已经上班两年了,有一个机会让他如愿以偿到了酒泉。他的确有领军人物的特质,他画的胡杨那么震撼人心,无论行内行外的朋友,都佩服他的正直和才气。他对工作和家庭很有责任心,有时看到他到累了困了,我很心痛。爱情要经得起似水流年的平淡,十八年的婚姻,我们相依相伴的走过来,我亦足矣。
如果有爱,什么都不是问题,哪怕是生活在小城市,也如世外桃源般的温馨浪漫。我们结婚时一无所有,一对花瓶、一张床、满书架的书就是全部家当。晓峰的润石轩书画社,当时也是借的两万多外债,结婚的花销也是借同事的。我甚至好几年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到了年底,还完每一笔债,就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过年了,没钱买肉包饺子,就做面条,但是我们内心平静而踏实。婚后第二年儿子出生,三年后单位分房,四年后换第二套房,十二年后又换第三套房。和晓峰白手起家到现在,身边的这些朋友,曾经在我们困苦的日子里,给过我们最无私的帮助。
想起往事,留给自己的回忆,尚且圆满。和晓峰的传奇经历,在我们最艰难的日子里,亦不曾后悔彼此地选择。
白天沉浸在很多琐碎之中,每到夜晚,曾经的过往就像电影胶片,在脑海里飞速地旋转。
让我夜不能寐魂牵梦绕的故乡和亲人,那些难眠的夜晚,泪水止不住地流,淋湿了每一个梦境。想我逝去的亲人,奶奶外婆外爷,他们走时,我都不在他们身边。外婆那么疼我,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她身上有仁慈的光辉,对待每一个人都那么慈善,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对她的孝心。
晓峰与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我喜欢坐远一点看着他们,烟草的雾气和清茶的馨香,在他们头顶氤氲着,他们或是拿着淘换来的宝贝,互相揣摩研究;或是为一个不同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闭目凝神探讨一些时下的文化走向;或是谁又得了好茶《,贡献出来大家一起细斟慢品。时间在此刻也穿越了,他们已幻化为古代的一群飘逸书生。
这两年,在晓峰艺术氛围地引导下,我又重拾小时候的作家梦,开始创作散文诗歌,有些拙作发表在国家级和省级刊物上,也获得了几个全国诗歌大赛的奖项。乡愁和爱、人性的关怀,一直是我写作的主题。一切物质的东西最终变为尘埃,而精神会以艺术的形式永远存在,我愿意让心灵栖息在这样的诗情画意里。那些曾经的岁月,我的咸阳,我的故乡,我的亲人们,永远在我的诗歌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