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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盐道》看李春平的创作转型

2015-11-14周燕芬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创作

周燕芬

从《盐道》看李春平的创作转型

周燕芬

上个世纪90年代,作家李春平以长篇处女作《上海是个滩》一举成名,其后的不少作品表现一个外地人眼里的沪上人生,获得上海乃至全国读者的认同和喜爱。新世纪以来,李春平的创作日渐丰盈,在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均有令人瞩目的成就,其小说改变影视剧的成功又推进了作家的公众影响,成为陕西中青年作家群中既富实力、且读者关注度很高的一位。

有关李春平小说艺术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他的两个题材领域:其一是写上海的小说,以成名作《上海是个滩》,和其它长篇《上海夜色秀》《我的多情玩伴》《情人时代》,以及《玻璃是透明的》《城市的一个符号》等中篇小说,构成李春平别具特色的上海都市写作景观。百年以来形成的“海派”文学传统中,上海都市叙事占据首要,且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也留下不少的文学经典。对于任何一个以上海为叙述对象的作家来说,大概都要面对这个深厚的文学传统。有意思的是,这个文学研究者想当然要考虑的问题,却完全没有成为李春平创作的负累。李春平曾说:“作为一个从山里走出去的农民的儿子,在一个国际大都市里,许多在别人看来非常普通的东西,都能引起我的兴趣,并激发我的创作激情。”创作发生的缘由非常简单,不外乎一个外来者被一个新环境所刺激,产生了写小说的冲动。然而幸运的是,90年代中期李春平踏进上海滩的时候,正值浦东全面开发建设的阶段,作者置身于浦东开发的热潮中,他说:“浦东聚集了三百多万外来人口,闯荡上海滩的故事也从各个不同渠道向我涌来,它让我振奋,让我难眠”,天时地利与创作激情的喷发,让李春平写出了被称之为第一部反映浦东改革开放的长篇小说《上海是个滩》。

《上海是个滩》以及李春平的上海系列小说,其创作新意在于作家对都市人生关注点的变化,他写出的是自己所经历和看到的外地人开发建设浦东的艰难历程,是外地人在上海的生存现状,而非重复展示现代化商业城市的繁盛景象与声色风华。正如敏锐的评论家所发现:“外地作家写外地人在浦东创业的故事,本来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作为浦东开放开发的文学记录,这部小说具有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变革时代的上海,不再仅仅是上海人的上海,而是成百上千万的外来者参与建设和生活其中的上海,作家在描绘那些鲜为人知的底层社会人生时,也放大了上海的都市精神,使得经典的和魅力的上海不止于外在的繁华富丽,更在其都市文化的复杂厚重,以及广纳百川的胸怀和创造自我形象的强健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春平小说的引起反响和获得赞誉,证明他从独特的角度努力突破上海叙事,是一次成功的创作尝试。

2014年,李春平的转型之作《盐道》面世,他说:“这是我思考时间最长,写作时间最长,也是最费功夫的一部长篇小说。”对于一贯的写作快手,整整两年耗在一部作品上,作家一定是有所期许,读者也是有阅读期待的。其原因正如作家自己所言:“几十年来,我的创作走过了一条农村——城市——官场的路子,到了应该转型的时候了。于是,我的寻找便有了求新求变的目的。寻求的目标就是,多一些文化内涵,多一些历史记忆,多一些艺术上的纯粹。而这类作品通常又是不受市场欢迎的。那么,我就得放弃市场的考虑,为纯粹的艺术创作而努力了。”《盐道》作为转型,是作家的一次自觉行动,为此,作家经过了较长时间的沉潜与思考,实地考察与用心取材。《盐道》的创作是李春平又一程文学探索之旅,其“求新求变”的艺术诉求全方位地呈现在作品之中。

《盐道》的取材不再关乎农村或城市的话题,李春平这一次将笔触深入到百年前的秦巴山区,把笔墨落在延续了几千年的镇坪古盐道遗迹上。镇坪位于陕渝鄂三省交界地带,曾经人来人往的古盐道,曾经繁华的古盐都,承载过多少历史记忆和人生故事,如今都已荒芜了湮灭了。李春平以历史遗迹为入口,用文学想象中的故事和人物,激活了沉寂的历史。镇坪古盐道通过小说家的发掘和还原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其历史与文化的认识价值并不在此文的讨论范围之内,论者所感兴趣的是作为小说家笔下审美对象的古盐道。李春平在寻求创作转型之路时,很幸运地发现了镇坪这一艺术富矿。踏上古盐道,感受其历史内容的繁复厚重,文化构成的斑斓多姿,以及那些深藏在民间的丰富传说与民风习俗,当所有这一切不断撞击作家的心灵时,创造文学世界的可能性就会发生,这正应合了那句固执的经典语录:“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李春平写《盐道》,大约也来自这种“发现”的机缘吧。

小说家终归以要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为路径。李春平是擅长讲故事的,且故事讲得既流畅又起伏跌宕。但他此行的目的却主要不是讲故事,他想超越故事走向历史文化的根性思考,想比以往更深刻地揭示人性的复合状态,进而探索人的理想生存方式。应该说,作家构筑的家族叙事框架,很适合于承载他想要表现的“文化内涵”与“历史记忆”,主人公崔无疾祖上几代到自己和后代,都在古盐道上背盐谋生,一个盐背子家族的人生命运,勾连着从晚清到民国的历史动荡,这样的小说设置很容易让人想起《百年孤独》或者《白鹿原》。是创作主体内在的转型要求,也是镇坪盐道的题材触发,李春平要以这次写作来付诸实现他的“把小说写成大说”的艺术宏愿。

在对既往创作的突破中,李春平面临着叙述方式的两难选择,一方面,作家被两代盐背子的命运故事牵引着,紧扣情节链条的线性叙事既能赢得读者,也是李春平的写作惯性;另一方面,作家试图改变思路,以散点式叙述横向铺陈,侧重写状态以呈现盐道的历史文化内涵。比之李春平以往的小说,《盐道》明显强化了主观叙述力度,有些地方不无琐细,总体上还是丰富密实了很多,同时李春平依然保留着他平实朴素、轻松幽默的语言特色。所谓两难的意思是,李春平的写作动机和他实际的小说操作之间,存有一定的距离。如果以为历史造像为重要目的,小说在历史视野的构筑和家国伤痛的铺陈方面尚需加强笔力,文化的渲染和人性幽微的揭示,当是叙述的根本;如果小说的重心仍然在故事勾勒和情景描绘方面,那么,很多游离于故事之外的状态叙写,则会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小说中有些离奇的情节初起似乎是有所铺垫或蓄势的,后来却逐渐平淡了甚至不了了之,于是明白了作家的本意并不是让每个故事都惊心动魄,而后悟出世事难料,有始无终或许有时就是人生本相。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转型期的李春平正在通过《盐道》调试着自己的文学思维方式,即努力在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取得最佳协调。当代作家韩少功这样描述过自己的创作:“我的创作两种情况都有,一种先有意念主题,为了表现它,再找适当的材料、舞台。另一种比较直觉,说不清楚的、零碎凑起来的。我自觉理性在很多时候帮倒忙,但也不否认有时候从理性思维中受益。”好作家大都经历过依靠感性到自觉理性的成长过程,何时达到不露痕迹的相融合一,何时才能走进文学的“灯火阑珊处”,反复地认知和创作磨砺是抵达成熟境界的必要途径。李春平曾经的成功得益于他对文学感性本位的坚守,他写上海和写官场,记录的都是自己耳闻目睹乃至摸爬滚打于其中的现实人生,状写生活的实感让他赢得读者和市场,也内化为他的艺术经验。创作《盐道》的李春平依然强调:“作家的任务不是要对某种现象去下结论,而是对生活状态进行艺术的书写与展示。”也因此,《盐道》带着李春平自己的艺术个性,为百年历史题材的小说叙事,增添了又一道靓丽的风景。

崔无疾这个人物的出现,确立了《盐道》的文化品质与艺术维度,标志着李春平由写现实中人转向写文化中人。盐背子出身的崔无疾是小说中传统文化的主要承载者,从他表现出的勇敢正直、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严以律己、有血性有担当等优秀品行来看,是一个传统儒家文化熏陶下的理想性格,这类形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并不鲜见。但在李春平笔下,崔无疾最富感染力的个性,则更多表现在人物身上那种自然生长的甚至有些野性气息的蓬勃生命力,以及崔无疾为人处世既讲原则道义,又顺应天意不强人所难的自由性格。比如崔无疾“从土匪窝里抢了一个老婆回来”,不但从盐道上解救两个落难女子,还成全她们与两个儿子的婚姻。比如崔无疾不信奉男尊女卑多子多福,认为“天有日月人有男女”是自然法则,希望家有女儿,“有儿有女才是福”。崔无疾天性醇良、胸怀宽广,多次救人于危难而不求回报,甚至能做到大义灭亲,他最大的行动理由是——替天行道。所以,崔无疾的性格当中,同时沉积着道法自然的道家文化元素。从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崔无疾是巴山蜀水这个特定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形态养育而出,盐道上日日险象环生,“人在绝境,不能不勇敢”;背盐人的险恶生活境遇不但练就了崔无疾的气魄和胆量,也使他有了超出常人的聪明才智,他告诉儿子“我们救人不能把自己救死了”;娶儿媳不讲规矩,认为“规矩能立就能破”;还有他不失时机地送小儿子崔小岭学端公习巫术以另谋生路。这一切都是苦难造就的生存智慧。如果与《白鹿原》中的白嘉轩比较一下,可以看出崔无疾的性格中少有固执和僵硬,他能灵活变通,人生姿态从容,且乐观幽默。在家里,崔无疾通常不会摆出一副家长的威严面孔,也不大讲究男女有别长幼有序,而是很享受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小说写道:“跟老婆斗嘴崔无疾总是很舒心的,他喜欢看老婆又气又恼又爱又怜的样子,表情介于受气的媳妇与发怒的婆婆之间,这让崔无疾非常受用。”主人公乐天快活的情态跃于纸上。我们所熟悉的白嘉轩既正直刚毅,也刻板拘谨,他坚守传统道德规范,树立起自己的道德人格,却往往要付出人情、人性的代价,因此,白嘉轩性格具有更浓重的文化悲剧意味,其形象也蕴含着作家对正统儒家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相形之下,李春平将崔无疾当做巴山男人的代表来塑造,更注重凸显这一方水土养育的男子汉身上葆有的人间情怀,他痛恨土匪,却坚持要把土匪掩埋成人的样子;他“痛苦而又残忍地”出主意帮助剿匪队杀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条件是把儿子的尸体运回来,安葬在自己的房屋后面,之后,崔无疾终于不能承受丧子之痛而突然变痴呆了。如此通情理讲人情味的崔无疾,为了大义,能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读来令人动容。这一新的文学形象身上,明显带着作家一贯的理想化烙印,甚至“崔无疾”这个有意味的名字,都可以解读为作家对理想人性的殷殷期盼。

崔无疾性格的复合色彩与鲜活生动,使《盐道》有了文化蕴含和人性的光辉,这一全新样貌的形象也是李春平转型努力中的重要收获,为作家以后的创作提供了更高的艺术平台。对于这样的现实主义小说,以及崔无疾这类稳定性文化性格来说,人物性格的饱满度和内在冲突的激烈程度或许还有待加强,尤其是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剿匪成功意味着崔无疾的人生悲剧无法挽回,这里应该出演的是一场灵魂深处的大搏斗,遗憾小说并没有达到预期激荡人心的效果。此外,崔家下一代几个儿子的性格也都显得单一和平面。仔细考量这些不足,除了性格内涵本身欠充分之外,依然绕不过叙述方式上的困扰。作家自己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因为写官场,把感觉写坏了,官场的东西偏重于故事性,淡化了文学性,这次转型,从很大程度上讲,是把文学性强化了。”李春平面向市场写作20多年,他一直在适应普通读者的需要,注意力放在了讲故事上,对语言的影响是,尽量简约明白,加强趣味性和易读性,这样的叙事要求让作家停不下来,有时会直奔故事本身。而重在写状态的小说则要求叙事节奏慢下来甚至要有所停留,在相对静态但充满张力的语境中,蕴藉思想的力量。由此来看,《盐道》作为李春平创作的转型之作,其叙事方式的转变并不是很彻底,这部作品的过渡性特征——无论故事的还是人物的,都能在小说叙事这个节点上透出信息。无怪乎很多小说家都看到了叙事革命对于当代小说的意义,因为“它不仅是叙事本身的事,而且直接关系到创作思维和创作观念的改变。”那么,李春平今后的写作,还会不会在叙事革命上继续向前拓展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我们惯于沿着作家写什么到怎样写的路子去讨论作家的创作变化,其实,只要作家还在写作的路上,总会不断地面临这两种变化。所谓创作变化或谓转型,最根本的并不是外在的写作材料和写作技术问题,而是内在的文学精神问题,我们之所以重视新时期的叙事革命,就是因为它牵涉的不是简单的形式变化,而是深层地撼动了传统的“创作思维与创作观念”。李春平前期创作的成功,固然基于他对上海和官场生活的独到感受和独特的切入角度,但毋庸置疑的是,“上海”和“官场”这两方选材是帮了大忙的,而写法上的面向市场和读者,也是成就作家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及至创作《盐道》,即使对于李春平自己来说,由写现实到写历史,题材上是一个很大的跨越,但文学已经走过了以题材引人注目的时代,更何况,写百年社会动荡中的家族故事,已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显性传统。李春平自己也说:“我只是依托镇坪这样一个地方,依托盐道这样一个历史遗迹,来虚构一个小说故事。所以,现在形成的文本内容是不能与历史真相来一一验证的,它仅仅是一个小说而已。”作家清楚地意识到:“转型不是单纯的写作视点的转移和写作方向的调整,而是作家内在的情感倾向和间接经验的重新确定,以及知识面的再次扩展和延伸。”写《盐道》时,作家的思维指针拉回到了一百多年前,他靠有限的历史资料获取间接经验,想象性地感知那个年代的背盐人生活。所以,重要的不是小说中的历史,而是历史基座上的小说,小说因写人的精神历史而取胜。崔无疾这个大巴山中自然生长的生命,与他的历史文化性格扭结而成的矛盾状态,折射出人的精神存在的复杂奥秘。李春平期望从今往后的小说,能够以开拓人的精神疆域、思考人的精神困境为方向,这才是转型的重大意义所在。

李春平迄今为止的创作积累和成就,使他的小说世界有了自己的个性标记,一位个性成型的作家能向自我发起挑战,说明他有更大的野心,也有相当的艺术自信。《盐道》标志着作家走在又一次突破和超越自我的艺术山路上,这部长篇因此会在李春平的创作历程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吧。

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K007)阶段性成果。

周燕芬 西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程楚安:《李春平:“我是一个希望把小说写成大说的人》,戴承元主编《李春平研究论丛》,西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页。

②《李春平自述》,戴承元主编《李春平研究论丛》,西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③毛时安:《李春平:客居上海十年的写作》,《文学报》2006年5月18日。

④⑧⑩李春平:《盐道·后记》,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95页,第297页,第297页。

⑤[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4页。

⑥韩少功:《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26页。

⑦李春平访谈,2015年1月15日。

⑨《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⑪李春平访谈,2015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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