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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须一瓜《白口罩》的现实意识和人性拷问

2015-11-14吴婷婷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精卫救援队口罩

吴婷婷

论须一瓜《白口罩》的现实意识和人性拷问

吴婷婷

须一瓜的《白口罩》是2013年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作者通过一起因放射源丢失而引发的突发性危机,对当下的一些社会现象作了一次较鲜明的呈示;这一呈示尽管显得有些浮光掠影,但其所揭示出的矛盾与深层意蕴,体现了作者取于直面现实的勇气。同时,作者还有意夸大了这个突发性危机所带来的极端情境,将人置于一个抛离日常生活轨道的近似荒诞的处境中,进行人性的审视与灵魂的拷问。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明城突发致命疫情,各种传言如甲流、禽流感、毒气泄漏等纷至沓来,全城陷入一片恐慌,民众尽戴白口罩。康朝率领他的精卫救援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他的前妻、分管卫生农业科技的副市长向京寻找丢失的放射源钴60,而向京为了不影响明城第二届招商会,刻意隐瞒了事实,致使康朝与精卫救援队的队员受到放射源的伤害。小说以年轻的女记者小麦采访精卫救援队为结构线索,一步步地设置悬念,也一步步地逼近并揭示出了事件的真相。然而,这个简单的故事背后,却蕴藏着沉重而严峻的现实。正如作者在最后一节通过互文手段所引证的相关资料所言:“中国内地从1988年至1998年共发生放射性事故332起,受照射总人数966人。”作品完成后不久,2014年5月初在南京就发生了寻找丢失的铱-192放射源的惊险一幕,这似乎更应证了小说所具有的深刻的现实意义。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个故事唤起了我们的某种记忆,如SARS病毒、禽流感、日本核辐射等所带来的民众陷入了买板蓝根、屯积食盐的普遍性恐慌。在地震、海啸、病疫等突发性灾难面前,人类到底如何面对,如何化解突然而至的危机,已成为一个现实的社会问题。毫无疑问,须一瓜的《白口罩》具有强烈的社会原型性,她只不过是通过文学想象,将这一原型推向了一种日常生活行为被严重打破的极端,并撕开了这一极端性情境下所隐藏的种种社会矛盾与冲突。

作者敢于直视这些矛盾与冲突。在民众中有极好口碑的、“带着人的体温和爱意的”精卫救援队,由于相关部门的冷淡、麻木、互相推诿,始终得不到合法身份,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困境。作者勇敢地直视社会机制的某些弊端,暴露了政府部门不作为的官僚作风。小说在康朝牺牲后,这样写道,“这个始终没有得到民政部门审批的民间救援队,得到了一场隆重的,并不庄严的葬礼。”多少带有些许的无奈与伤感。精卫救援队的尴尬处境,显示着作者对民间团体与政府关系的冷静思考:任何民间善举,如果脱离了政府的强力支持,都无法放大为社会的有效行为。而政府如果没有提供民间团体的良好机制,个人或团队的英雄行为也会失去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小说最后,随着康朝的牺牲和精卫救援队员的受伤,精卫救援队解散了,尽管也出现了万里、蜘蛛侠两支民间救援队,给了我们一点后继有人的亮色,但可以想见,如果缺乏政府的扶持机制,其生存状况仍然难以乐观。

当今社会是一个信息化高度发达的社会,一般情形下,信息越发达,资讯越透明。然而,我们在小说中所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是资讯的不透明与信息的极其混乱,碎片化的讯息加剧了人们的恐慌。作者对此的认识是清醒的,信息化时代给人们生活带来诸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谣言、谎言和各种似是而非的传言。从一定程度上说,它考量着决策部门的公关水平和应急能力。明城的混乱,归根到底是政府的信息不透明造成的。“因为信息的不公开,给谣言、给以讹传讹留下了很大空间。”小说借康朝之口表达了对政府危机处理能力不足的不满。

如果我们进一步拷问,政府为什么不敢公开真实信息(真相),民众为什么不相信政府的辟谣,其根源就在于两者之间缺乏一种必要的信任。就政府与民众的关系而言,“在实际行政过程中,相对于势单力薄的一个个散落的、缺乏足够集体行动和交涉能力的公众而言,政府把握着在信息、资源等方面的绝对优势,更多的时候,公众不得不对政府的行为存在某种信赖。”然而,为了维稳和不影响招商引资,明城政府却利用了这种信息优势,对公众有意隐瞒了真相,瓦解了这一原本脆弱的信任关系。即使面对全城大逃亡的混乱与极端景象,政府仍竭力掩饰,召开大规模的新闻发布会,说明明城没有暴发大规模传染病,以辟谣安民。“政府与公民的信任关系则是建立在公众对政府的合理期待以及政府回应基础上的一种互动、合作的关系。”民众的期待并没有完全实现,新闻发布会也草草了事。而负有信息传播与事实报道责任的媒体,面对四面八方的市民的求证,也集体缄默,或一字不提,或避重就轻,或顾左右而言他。合作与互动的缺乏更加剧了普遍的不信任感,“这个充满经济理想的内陆小城,已然深陷史无前例的混乱与疯狂之中”,从中折射出了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这种信任危机不仅普遍存在于政府与民众、媒体与民众之间,也存在于个体与体之间,甚至于亲人、爱人、恋人之间。向京对康朝的隐瞒,医生苗博面对小麦询问的回避躲闪,康朝对小麦的含糊应付等等,都在无形地撕裂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与依赖感。康朝面对小麦的诘难,不耐烦的说出,“记者与警察一个屌样,警察怀疑每一个人,你们怀疑每一件事。”正是一种击中信任关系要害的情绪表达。

从此意义上说,《白口罩》承载着作者对于社会信任危机的想象:白口罩这一普通的日常防护用品,在隔绝细菌病毒提供人们最基本的自我防护的同时,也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由此,白口罩在小说中便变成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意象,作者借这一意象对小说意蕴作了深层开拓,揭示出了信任感瓦解下的人生困境与生活的尴尬,它既符合小说的具体情景,又指向了自我防护与精神性隔绝,内心恐慌与自我宽慰的人性悖论。

须一瓜是一个具有人文情怀的现实主义者,她善于将人物置于现实的矛盾中来质询人性。正如有论者指出,“《白口罩》既是一种对社会缺乏信任的揭示,也隐含了她对人性询唤的良苦用心。”因疫情而爆发出的种种矛盾与冲突,成为了作者观察与拷问人性的一个窗口。

作者以浓重的笔触渲染了人们逃难的恢弘场面和末日景象,“滚滚的出城大军弄出的尘嚣,几乎遮天蔽日。”“各色车辆人流,争先恐后、你推我挤,嘈杂混行,拥走在逃亡的大道上。”人们的惊惶、绝望,相互抱怨,到银行抢提现金,到超市抢购食品,没人搭理一走失的小女孩,为争一辆出租车而大打出手等等;小麦的同事游吉丽在疫情日益严重时辞去工作出逃,保姆在关键时刻丢下患病的向泉逃回乡下。作者并无意批判人在渴望生命的本能中所表现出的种种自私、卑怯、贪婪和无情,但其中所逼出的人性弱点却如鞭拷问着我们的灵魂。所以,作者需要一个英雄,需要一个克服了自私与卑怯的英雄。

康朝就是这样一个英雄,一个具有救世情怀的个人主义英雄。作为精卫救援队的领袖与灵魂,他全身心的投入到扶危济困的救援公益行动中。小说多次描写康朝“无谓”与“淡然”,描写他多多少少带有的一些痞子气,似乎有点玩世不恭,即使面对婚姻惊变,也可以说得淡然无味。“他招牌式的苍凉和老气与无谓,总让小麦感觉他随时处于可以放弃很多东西的状态,他也似乎并不在意她什么。”这种“无谓”,或许是他对各种人生生死见得太多,或许是他对自身的安危并不在意。每次救援,他都冲锋在前,他一心所想的是通过救援行动,能给处于危难之中的民众更多的安慰。精卫的行为是高尚的,小说如此解释精卫救援队的寓意:“地面上,谁也无法看到精卫的眼睛。……这个眼睛看清了大海是如此之大,填不胜填。也看到自己征服之羽翼闪耀着孤独的阳光,它看到了自己不得不坚持的疲惫而渺小的海面倒影。”并借红菇在康朝葬礼上的一句话:“海很大,精卫很小,但精卫的心比海大……”对于危难,他们无畏而镇定,面对死亡,他们松弛而攸游,因为“他们敏感于施救者的角色,而不是受难者。”他们是义无返顾的理想践行者。然而,康朝作为救援队灵魂人物,为了救援队的身份与资金问题,与他的前妻、副市长向京展开了交易。他认为,“这个社会,对很多人来说中,就是一个交换场。只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算计、交换。金钱、权力、肉体。任何有交换价值的,都在交换中。”扶危济困的理想和清醒的现实世俗的冲突,既是康朝的个人悲剧,也是重利轻义的社会的悲哀。

如果说,在康朝身上作者寄托了对美好人性与人生理想的褒扬;那么,对于向京这一人物,作者则赋予其更多的矛盾与灵魂挣扎。在“到明投资是恩人,招商引资是能人,引来项目是功臣,破坏环境是罪人”的经济发展环境下,向京不愿也不甘因疫情而使明城第二届招商会流产,因为企业前来投资是明城十年来投资的资金总和。为了政绩与仕途,她不惜隐瞒真相,她的动机是自私的,在求康朝帮她寻找东西时,她说“你如果不帮我,我根本迈不过这一道槛。”作为一个副市长,她有野心,也深知权力资源的重要性,“如果你手上没有权,没有管理资源、岗位资源,没有钱,没有任何可资交换的东西,你就是个可有可无者,被人视若浮尘。”她运用手中的权力作为帮助精卫救援队正名的交换条件,直接导致了康朝及其队员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价。在个体生命与个人仕途的权衡之中,她选择了后者,这是她自私和卑下的一面。然而,她的野心又具有一种公正与善的力量,“我不贪不腐,我这种人的平台大了,只能是造福社会的能量大了。……我知道社会需要这种善的能量。”“我能为这支精神之光扫清阻碍。这个社会是需要他们。”在当今官场腐败不绝于耳的严酷现实面前,作者有意地放大了这种“善”,并专门写了向京开会途中救助一早产孕妇的细节,让我们相信向京是一个好人。向京临终前对小麦说,“这一切很荒谬,荒谬至极。我一直以为我能做很多事,造福很多人。没想到,相反。”她并不是一个殚精竭虑要去掩饰真相的坏人,她不敢将真实信息透露,是为了维稳,不引起公众的恐慌。她知道,即使是公正的野心也有卑下的因素在其中,她直接承受着事实不能解释但能带来灾难的极大痛苦。个人的权力野心和追求公正之间的巨大悖论,行事的交换原则和内心善良的矛盾冲突,造成了她的悲剧性。

饶有意味的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色彩的隐喻象征来探索人性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任何一种色彩,就其本身而言都是空泛的无实际意义的,但一旦当它与具体事物相联系,便具有了特定的象征意味。少年向泉的声音辨色,使色彩与人性形成了一种貌似荒诞的结合,“好的话是白色的,不好的话,是黑色、紫褐色的。还有一些不好不坏的话,就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而谎言假话,经常有金黑色的刺眼的贼光。”色彩的联想义是丰富的,白色往往代表着纯洁、真诚、朴素、明快,黑色常常与恐怖、邪恶、罪行和苦难相联系,蓝色则往往让人联想到纯净、安宁与孤独。向泉通过色彩表达了他的好恶感。“象征具备了出现的和不出现的,欢乐的和不欢乐的。─符号具有双重意义:一重是明显的,另一重则据说其意义是隐蔽的。”显然,这些声音色彩的隐喻具有双重的象征意味:一方面,它对人性的真善与假丑、纯洁与混沌作了鲜明的区分,康朝、小麦是蓝白色的,向京是金黑色的,作者的情感与态度已不言而喻;另一方面,它蕴含着作者对人性的深切思考与深层探究,成人世界因各种利害关系而变得复杂和不透明,只有童心的世界才是纯净透明的。从向泉的身上,我们依稀可以看到须一瓜其他小说中的儿童形象:简单、赤诚,活在自己的童心世界中。康朝、小麦之所以能得到向泉的信任,也是因为他们身上所保持的那份较为纯净的简单、自然和率真,连向京也真切地感受到康朝“真的是个简单幼稚的男人”。而他们身上的蓝色调,则暗示着人物内心深处的些许孤独。康朝在“无谓”的外表下,是精卫救援队孤军奋战的无助;小麦即使在恋爱中,也常常独自品味着莫名的失望与空虚。

然而,须一瓜在审视社会与考量人性的过程中,面对着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她的书写又常常陷入一种难以排解的矛盾、困惑与焦虑之中。

《白口罩》的叙事本身就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悖论。从故事情节上而言,这是一部寻求事实真相的小说,小说在一个个悬念的设置与一个个事件的叙述中,通过记者小麦的跟踪采访,一步步逼近事件的真实,但在通往“真实”的道路上,所谓“真相”,对于小说中的公众而言,却永远只能是个迷。这里无意中暴露了叙述者的双重身份,作为小说家和作为记者的矛盾冲突,让我们看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些许无奈与尴尬。作为小说家和叙述者,其任务是通过事件真相的还原揭示事物的本质;而作为记者出身的作者,她的潜意识中仍未能完全摆脱记者阅历的影响。小说重要人物之一的小麦,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作者在作品中的代言人。作者以一种貌似复仇的姿态,借副市长向京之口说出了:“媒体的德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夸张、造谣、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以炒作为生机。你要信它,你就不要活了。”对官方媒体的某些做法进行了批判与反思,但当红菇说小麦“你是个好记者,但你还是没有敢写他真实的死因”,小麦的回答是,不能。并小心翼翼地作出苍白的官方式的解释,“领导说,稳定民心是最重要的。已经过去的,就让历史尘埃覆盖掉一切吧。”记者的责任与良心是客观公正的报道真相,让公众获得更多的知情权,但出于各种因素,有的事实与真相仍然无法直言,这或许就是作者的身同感受。正如她接受采访时说:“小麦的窝囊,是许多记者的窝囊。”两种身份彼此龃龉、挤压,甚至互为颠覆,互相排斥,使叙事陷入了一种不得不说而又不能直说的两难境地,这一叙事悖论既是作者也是人物所处尴尬境遇的隐喻。

类似的悖论也同样存在于爱情描写中。爱情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须一瓜也试图通过爱情描写,来表达人性的温情与浪漫。然而,从小麦与康朝的爱情中,我们几乎看不到那种柔情万千或刻骨铭心的表白,他们之间的爱情更象是张爱玲“倾城之恋”式的相互需要与相互依存。激情过后,是哀伤,留恋,还是空虚,“是因为危情的迫近,而疯狂地求证爱情,还是想摆脱死亡的魔爪,而渴望温暖和庇护”,连小麦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从来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爱过康朝,就像她始终不能确定康朝爱不爱她。”写了爱情,但又怀疑爱情,爱情的追求与消解构成了一个难以捉摸的悖论。

对真相真情的追求,对纯净、真诚人性的执着守护,是须一瓜小说一以贯之的伦理诉求,《白口罩》也不例外。向泉的色彩识人与预言,表面上看是一个有精神疾患的少年的怪异举动,而其深层寓意却耐人寻味:在纠结着各种利害关系与人生焦虑的世俗社会中,纯真的童心是让我们灵魂得以解脱与净化的一剂良药。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须一瓜推崇一种孩童般对生活的天真态度,这种态度让人们在对生活的愤怒和怨怼中产生一种更为高尚的热爱之情,她把这当作人类宝贵的天性,也是人类高尚道德力量产生的人性基础。”童心,成为了作者坚守理想进行人性救赎的一种方式。然而,作者将“童心”救赎安放在一个性格怪异行为荒诞的少年身上,又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童心”的合理性与救赎性;而且,康朝的牺牲,小麦与医生苗博的结婚又离婚,两个具有纯净童心的人物的结局,又多多少少体现了她的理想坚守方式的脆弱与无奈。

无疑,《白口罩》是须一瓜现实主义书写与理想坚守的一次新的尝试,她以敏锐的触角解剖着人生世相,揭示着防护与隔绝、恐惧与安慰、死亡与救赎的人性对立与困扰,在更深广的意义上反思了社会突发性事件背后的“人祸”对人文精神的损害,从而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精神向度。

本文系西安市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文理专项重点项目:“长安牛郎织女传说的文学艺术研究”的相关研究成果,立项号:14WL12。

吴婷婷 西安文理学院

注释:

①赵宏燕:《政府与公民信任关系的本质解读》,《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2009.5。

②张成福、孟庆存:《重建政府与公民的信任关系》,《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03.3。

③孟繁华:《都市深处的魔咒与魅力——评须一瓜的小说创作》,《时代文学》2013.9。

④帕斯卡尔:《思想录》,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15页。

⑤王陌尘:《须一瓜:在罪与罚的搏斗中指向善》,《北京日报》,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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