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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失踪》看个人史写作的成长

2015-11-14刘阳扬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说历史

刘阳扬

从《失踪》看个人史写作的成长

刘阳扬

作为对国家史、民族史写作的补充,个人史写作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就受到了关注。虽然未能引起热潮,但是个人史写作一直沉默而顽强地存在于国家史书写之外,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成为了解民族历史的一个侧面。个人史的书写首先在非虚构的领域,以回忆录、自传等形式展开,很快,个人史作为文学创作的历史题材,在虚构的文学领域也不断出现。不同于官方历史自上而下的视角,个人史的写作者向来由微而宏,采取自下而上的观察视角,以具体的事件和真挚的感情打动读者。个人史写作作为一个文学概念而出现,并且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形式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接受,正是由于这种写作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民众对独立自主的个人意志的向往。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个人史写作中,个人遭际代替历史事件成为叙述重点,事实上继承了五四以来追求“人”的个人意志的思想。个人史写作对人道主义的坚守也成为知识分子的重要责任。作家杨匡满担任编辑多年,在创作方面擅长报告文学,这次他创作的小说,还是采取了历史题材,虽然是虚构故事,但是显然汲取了作者在报告文学创作中的经验,以个人史为创作的背景,意图关注被历史遗忘的那些默默奉献的人们。

老作家杨匡满的《失踪》(《钟山》长篇小说2015年A卷)以科学家彭玉虎为中心建构起了从抗日战争到现在的个人历史。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是时间跨度广,涉及的历史事件更是纷繁复杂。小说的主人公彭玉虎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出生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彭玉虎,依次经历了国共内战、政权更迭、三年自然灾害、反右、文革、改革开放、八九事件等等重大历史时期,个人命运随着国家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他的人生满满留下了历史的痕迹。不仅如此,杨匡满特意设置了主人公的知识分子身份,使得彭玉虎的个人遭际在大历史环境下更具有典型性。

《失踪》的重要特色在于作者用宽广的视野直面历史事件,不再营造历史的迷雾,而是明确地将历史影响投射在个人生活上面。在小说中,彭玉虎的每一次失踪都代表了一个重要历史事件的发生,他的每一步行动也都赶上了当时的历史潮流。彭玉虎在内战期间经历了生存训练,在文革时期被认为是“5·16份子”,当改革开放出国留学成为热潮的时候,他也前往欧洲访学,经历天安门事件,甚至在八九事件中也受到牵连,造成了一次长达九年的失踪。虽然小说是虚构的产物,但是这部小说中涉及的历史事件却往往是作者的亲历:“我们对‘天安门事件’却有很深的感情。我们曾经同千百万人一起在广场上伫立、徘徊,一起流泪,一起呼喊。”杨匡满根据亲历的历史写作了报告文学作品《命运》,认为:“天安门事件意味着中国历史中一个阶段的过去和另一个阶段的到来。”正是这些亲历的经验使得小说的历史背景更具分量。彭玉虎是作者塑造的具有人道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出身贫寒,父母死于日本士兵的枪下,依靠杨校长的帮助一步步读书考学,终于成为了科学研究者。他工作兢兢业业,在从事科学研究时奋不顾身,甚至发生了遭遇生命危险的事件,造成了题目中的这“第N次失踪”。在生活上,彭玉虎始终把国家置于个人之上,家庭生活贫乏,只要一有任务在身,就会无缘无故“失踪”,造成了妻子和儿女的不理解。观看历史在这一人物身上所留下的印痕,也比普通百姓更令人动容。在驱除匪徒的过程中,彭玉虎出于人性的愤怒枪杀了奸杀女兵的土匪,没有留下俘虏,因而被取消预备期,一直未被共产党接纳。在八九事件中,学生诉说自己诉求的行为又使他大为感动,送去食物,没想到又造成了一次“失踪”……但是,在每一次国家需要他的时候,彭玉虎总能挺身而出,将个人安危抛之脑后,尽最大可能完成任务。他的人生体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的理想,不仅拥有尖端的科学知识,更具有人道主义情怀。

小说的叙事方式也较有特色。作者借彭玉虎的发小陆承诺之口,回忆彭玉虎的历次失踪,勾勒出其传奇的人生轨迹。小说采用倒叙、插叙的手法,并不按照时间顺序进行,而是不断在不同时空之间跳跃穿梭。小说开头以第N次的失踪进行切入,躺在病床上的彭玉虎的过去和现实不断交织,开始勾勒出他的人生轨迹。在前几节叙述彭玉虎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时候,作者还是基本按照时间序列进行,但是自从开始讲述彭玉虎的一次次失踪,叙述的连续性似乎被打断了。每一节的开头不再铺设相关的历史背景和个人情况,而是开门见山,将故事的场景切换至失踪的发生地点,讲述新的故事。与此同时,杨匡满在叙述彭玉虎的人生时,采取了陆承诺的回忆视角,不时穿插进两人的交往细节,使小说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例如提到彭玉虎的一次失踪时,陆承诺回忆了历次前往彭玉虎家的例子。“他们家我去过四次,第一次是他结婚。第二次是1976年夏天,……第三次是十年后……第四次是本世纪的头年。”作者对于时间的精确性有很高的要求,几乎每起失踪事件都会列举出具体的年份信息,这种叙述方式使得整篇小说的脉络更加清晰,因此虽然小说篇幅短、涉及内容多,但是条理清晰。屡次提及精确时间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可以让读者马上联想到当时的社会环境,将个人史的叙述带入时代的大背景中进行阅读。小说的时间逻辑缜密,虽然反复出现诸如“四十年后”、“八年后”、“二十年前”之类的字眼,但是由于前后都有准确的时间点的交代,读来并无无混乱之感。作者的个人史书写紧紧抓住了时间维度,在空间维度上尝试跳跃和穿插,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

个人史写作往往通过讲述一个人的人生故事传达历史进程。小说融合了许多独特的个人体验,与宏大的历史故事相比,更具有趣味性和可读性。杨匡满语言功底深厚,擅长利用对话表现人物心理。前文已经提过,这部小说篇幅短、涉及内容多,这样往往会造成对事件的描述难以深入,每一次失踪的事件几乎是独立的,少有前因后果的描述。不过,作者也利用大篇幅的对话描写使得这一问题得到了缓解。小说中穿插了大量彭玉虎与他人的对话,不但使得行文显得生动,试图深入“失踪”事件内部,探索人物的内心活动。例如下面这段对话就完成了彭玉虎失踪的前因后果的阐释,同时还体现了人物的性格特色。

所里找到彭玉虎:“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完成任务给你正式割掉516的尾巴。”彭玉虎奇怪:“难道还给我留了尾巴?”

所里说:“只有骨干分子戴帽子,你是受蒙蔽的,当然没有帽子,但是档案里得处理一下。”

彭玉虎有些火了:“给我留尾巴,叫我怎么工作?”

所里简直是哄了:“马上割,马上割,一批人呢,得一起割,宣布一下。”

彭玉虎说:“那好,总理办公室的指示,我该无条件执行。这样吧,给我调一个汽车团,每人配一个手电筒,车上装好探测仪器和铅罐。至于那个尾巴,你们爱割不割,我无所谓!

小说中知识分子故事的传奇性,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知识分子的道德操守的探索也是吸引笔者阅读的一个原因。彭玉虎是一名从事放射化学研究的科学家,研究领域是国家的尖端技术,因此他的工作内容都具有传奇色彩。无论是去巴黎从事同位素研究,前往德国寻找失落民间的导弹图纸,还是寻找民国金库,他的故事一般常人无法想象,具有很强的神秘色彩,也使小说的情节波澜起伏。作者对作品主人公身份的选取独具匠心,一般以科学家为中心的小说多为通俗的科幻小说,而杨匡满从事编辑工作多年,接触最多的人都是作家,但是他并未采取熟悉的题材,而是别出心裁,大胆选取科学家这个具有难度的人物,意在告诉读者还有一批为国家科技进步而默默奉献却不为人知、不被理解的知识分子存在。他们的工作并不只是难以理解的神话,而是为提高国家的整体科技水平而不断累积的特殊贡献。作为掌握尖端技术的科研人员,彭玉虎是知识分子队伍中的一员,他的身上带有作者所期盼的那种正义感和责任感,在一次次失踪事件中所表现出的对真理的追求和探索被作者所肯定。彭玉虎在从事科学研究时坚持真理,积极学习国外的尖端科学知识,而在面对政治问题是能够恪守底线,表现出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道义和责任。不过可惜的是,作者在充分肯定彭玉虎身上的闪光点的同时,忽略了对他其他个性的描述。关于彭玉虎的家庭生活的贫乏、多次艳遇经历,作者都是用工作繁忙的理由草草带过,并且把彭玉虎的妻子也刻画成一名略带市井气息的妇女。与他的工作相比,彭玉虎的家庭生活、朋友交往,甚至艳遇都成为了点缀,成为其为献身事业的陪衬,这也使得这个人物形象缺乏生活性和真实感。彭玉虎是为国家科学研究事业献身的许许多多科学家中的一员,他们中的一些人,如邓稼先,已经被大家所熟悉,但是更多的人则默默无闻,他们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血汗,也未能在历史上留下一道印痕。小说不仅是彭玉虎的故事,也是陆承诺、杨校长、杨桔、彭美英,甚至连名字都不能提的5号首长、3号首长、7号首长的故事。小说开篇的那句话“献给那些为国家民族隐名埋姓的人们”再一次点明了作者创作的目的:通过彭玉虎的传奇故事,通过个人史写作,纪念无数被历史的大潮作淹没的人们。

不能忽略的是,杨匡满在创作中穿插了许多短信,这种写作形式非常新颖,不但在故事的主体之外形成了一条重要的副线,也使小说在文体上得到了创新。小说中的短信可以分为两类,分别是常规短信和快乐短信。常规短信是叙述者陆承诺贯穿整个故事的重要线索,通过交代彭玉虎身体的恢复情况,一次次回到过去,串联起彭玉虎的每一次失踪。快乐短信则主要作为背景内容对小说的主题进行点缀。每一则快乐短信都是对社会政治和新闻时事的嘲讽,不但介绍了社会环境,而且在叙述节奏上造成了张弛有度的变化,也使小说读来更具韵味。例如陆承诺给彭玉虎发的“新民歌”:“棒子面,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棒子面,最容易吃,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要把棒子面,当做细粮来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拉——支援农业现代化,支援农业现代化……”大部分快乐短信都是这样戏谑性的语言,既是对时事的评价,也是对历史的嘲讽,“当曾经的神圣而且至高无上的东西,成为一种戏谑,成为一种搞笑,那么这段历史就确确实实过去了。”

历史虽然成为过去,但是对历史的书写却一直没有停滞。个人史书写虽然具有个性化、私密化的性质,但是其在本质上依然是公众历史的重要部分。无论多长的历史进程都是由无数的个人历史所组成,个人史的书写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印记,关注个人史也是由微而宏地理性看待一段历史的过程。《失踪》以“纪念为国家隐姓埋名的人们”为写作目的,传达了普通人追求自我的心理诉求。历史遗忘了大部分人,但是人们并不想被历史遗忘,这也是大部分个人史写作者的动力。杨匡满借彭玉虎的人生历程,让人们从幕后走上前台,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这种由下而上观察历史的新的视野,也让那些在官方历史中被无意或有意遗忘的部分再一次露出水面。与之前的个人史写作相比,这部小说的创新之处在于新颖的题材和更为宽广的视野。揭露不为人知的科学家生活,探寻一个又一个隐秘的故事,不再拘泥于生活的细枝末节,而是专注于将时代事件投射于主人公身上,从彭玉虎身上发掘历史的痕迹。这种直击历史、直面现实的创作也让小说获得了震撼的效果。明确的创作目的使得小说具有清晰的时间脉络,读者不必从繁杂的细节中寻找隐藏的意图,而是能够准确地对应历史和人物的生活经历,从而把握作者的思想脉络。不仅如此,小说的作者杨匡满是一名专业的文学评论者,他的学者身份使得小说带有了很多个人史作品所不具有的知识分子的道德情怀。追求自由、真理,坚守人道主义的道德底线,这是作者在当今的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下对全体业内人员的呼吁。正如小说的最后,彭玉虎开车超速时反复说的话:“这车还行,开慢了没有意思”,彭玉虎大起大落,充满传奇性的一生,也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他最大限度地体会了人生的种种可能性,而他的人生,作为被重新发现的、曾经被掩盖的人生故事,作为与官方话语对立的个人话语,也将与许多个人史书写的作品一道,成为展现历史多重性和复杂性的重要文本。

刘阳扬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注释:

①杨匡满:《报告文学的选题、采访和写作》,《报告文学创作谈》,张德明编,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第154页。

②杨匡满:《命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63页。

③杨匡满:《彭玉虎第N次失踪》,本文中对于小说原文的引用均来自此书,不再一一注释。

④详见李城外:《杨匡满:“最忆干校的老作家们……”》,《湖北档案》,2010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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