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化为肉身
——关于《四十一炮》的解读
2015-11-14管笑笑
管笑笑
当时间化为肉身——关于《四十一炮》的解读
管笑笑
自2004年《四十一炮》问世,迄今已历整整十年。虽然在问世之初它也引起过一些反响乃至批评,但与其它作品相比还是显得过于寥落了些。作为一个比较特殊的读者,我对这部作品确有些偏爱,有些心得,所以这里想旧事重提,与大家一起分享一下我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就教于各位方家。
一 、现代文明弃儿的归属
《四十一炮》以上世纪90年代初充满变革动荡的乡村为背景,通过一个“炮孩子”罗小通的叙述,给读者讲述了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悲欢离合。罗小通的母亲务实能干,紧跟时代潮流发家致了富。而罗小通的父亲罗通则不能“与时俱进”,最终因难以忍受妻子与人通奸的耻辱,杀死了妻子,锒铛入狱。罗小通则成了孤儿。十年蹉跎后,罗小通流落到故乡附近的一个破落不堪的五通神庙里,试图用叙述来打动老和尚,让他收自己为徒。
在《四十一炮》中,莫言再次发挥了他撒豆为兵、化陈腐为神奇的讲故事的能力,用浓墨重彩的语言,虚虚实实煞有其事的腔调,将一个寻常的家庭伦理故事,演绎为一场肉味扑鼻热闹非凡的叙述狂欢。
有论者言及,“肉体和欲望是构成莫言小说最重要的两大元素。欲望的来源是肉体,肉体归属于物质,莫言小说的核心构成,其实是物质。”这一说法不尽全面,但确乎有其道理,肉体书写与历史的关系确属讨论《四十一炮》绕不开的话题。
其实早在《红高粱家族》中,作家就表现出了“返回现代之前”的文化与美学意图,人物的感性生命时时流露出的原始与狂野的气质,余占鳌的一泡尿就酿出了绝妙的好酒,这当然是寓言化的表述方式。按照巴赫金的说法,拉伯雷的主要特点就是运用粗俗化和器官化的语言,来达到其戏谑权力、颠覆制度、解放感官、达到生命狂欢的目的。小说中甚至用了大量的议论,来表达对于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丰乳肥臀》中,母亲的乳房以一种大地般沉默而坚韧的姿态,在动荡血腥的岁月里,战胜了死亡、战争、政治,并滋养了一代代的子孙,这仍然是对现代文明对立的原始生命的寓言。《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的肉体书写,一阳一阴,正如太极的二极,刚猛狂放又沉默坚韧,书写了肉体是如何在历史中幸存、如何被历史铭刻以及如何战胜残酷的时间的壮美篇章。
而《四十一炮》中的肉体叙事,相较于《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则显得琐碎而卑微。炮孩子罗小通,这个土匪种的后代,早已失去了祖宗们撒泼尿就成就一坛美酒的放荡不羁的豪迈气概。在小说中出现的他,虽是余占鳌的年龄,但却再也没有先辈们的高大与优秀。小说中少有对罗小通肉体的描述,但从他对神秘女人乳汁的渴望中,我们却可以读出他肉体的孱弱和萎靡:“她距离我这样近,身上那股跟刚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气味,热烘烘的散发出来,直入我的内心,触及我的灵魂。我实在是渴望啊……我想吃她的奶,想让她奶我……”,这又是一个上官金童的难兄难弟。
罗小通的形象确不像红高粱般生机勃勃的祖辈们,在空间上表现为高大与伟岸,在时间中则表现为强悍有力到可以改写历史的进程。他的肉体力量只表现在对“肉”的强大吞食和消化能力上。他爱吃肉,“那时候我是个没心没肺、特别想吃肉的少年。无论是谁,只要给我一条烤得香喷喷的肥羊腿……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一声爹……”。他理解肉,“这个世界上,像您这样爱肉、懂肉、喜欢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罗小通。……您是爱肉的人,也是我们肉的爱人……”
与此同时,罗小通的肉体与欲望的关系也迥异于《红高粱家族》的余占鳌和《丰乳肥臀》中的母亲。罗小通的肉体在欲望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卑微的臣服。他的肉体只是在被动地接受欲望的召唤。他甚至可以忍受吃注水肉和混合了大量化学成分的肉。他甚至会为了一根枯瘦的熟猪尾巴而苦恼。
这不免让人想起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场景,全篇充斥着食物、餐饮的场面。拉伯雷对食物的极度狂放的铺陈和描写,在文学史上可谓登峰造极。巨人每日吃喝,大量丰盛的食物源源不断地进入他无边的肚腹。他强壮有力,生气勃勃,他的身体需要生长和发展,发展滋生欲望,欲望的满足又进一步滋养了他的身体,进而产生更多的欲望。需求和欲望周而复始,不断向未来发展。这是巴赫金所赞美的理想时代和理想的人:“人们所期望的未来,以其全部力量深刻地强化了这里的物质现实的形象。首先强化了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的人的形象,因为人靠着未来而成长”,他们“具有前所未见的体魄、劳动能力。人同自然的斗争被英雄化了,人的冷静现实的头脑被英雄化了,甚至他的良好食欲和饥渴都被英雄化了。”毫无疑问,诞生《巨人传》的文艺复兴时期如同欧洲的青春时代,人类摆脱了神的世界的束缚,成为独立的、具有自我意识的、区别动物和其他生命形式的人。这时的人类对于世界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和信心,他想要去创造,去发展。所以,《巨人传》中关于“庞大固埃”进食的描写,便总是洋溢着一种纯粹、天真、乐观的“青春期症候”。
反观《四十一炮》中,我们也依稀看到了庞大固埃的影子,但其所蕴含的寓意却是完全不同的。兰老大与沈瑶瑶的爱情结晶是一个身体庞大,有着极好的胃口,经常感到饥饿,需要不断地进食大量食物的孩子。这个孩子经常因为饥饿而难受得哭泣,一旦食欲得到满足,便会沉沉睡去。食物并没有给他带来活力,只是维持他生命,满足他的生存需要。他不想发展自己,时间对于他而言终止了,只是在吃和睡的两端枯燥地往返。最终,这个爱吃肉的孩子无疾而终。
如果说《巨人传》中巨人与食物的关系是一种生机勃勃、欢快豪迈的关系,兰老大的孩子对食物的强烈需求带给人们的,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末日感。
而罗小通作为一个现代的“庞大固埃”,他和肉欲的关系既与《巨人传》中快乐、豪迈、面向未来的关系不同,也不同于兰老大儿子那种死寂、令人生出一种骇人的恐惧的关系,罗小通与肉欲的关系要复杂得多。表面上,罗小通对肉食的饥渴是一种物质上的匮乏感,他爱吃肉,急切地渴望满足欲望,但实质上根源却在于清教徒般的母亲的禁欲主义压抑,作家夸张地表现了他的病态的欲望,以及一种深刻的孤独感。
风流倜傥颇有古风的父亲因为不适应新的时代,选择离家出走。等到父亲再次归来时,已成一个怯弱胆小的中年人。罗小通母亲在丈夫离家后,发奋图强,拼命赚钱,想要摆脱丈夫带给她的耻辱。她的本就稀薄的女性气质被高强度的艰苦劳作榨得干枯,几乎成为一台不知疲惫的赚钱机器,也无法给予罗小通精神上的“乳汁”。于是,罗小通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劳作中(这恰恰是现代生活的典型状态)长大,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是吃一点点肉,比如说一根瘦小的熟猪尾巴。罗小通不仅在物质上是贫乏的,在情感上,他也缺失了父母亲的爱和温情。生活的重压剥夺了他和人沟通的机会。讽刺性的是,和他沟通的不是父母亲,而是毫无生命的肉食。
《四十一炮》有一段荒诞不经的吃肉的描写:“我低头看着这盘洋溢着欢乐气氛的肉,看着它们兴奋的表情……它们说:我们曾经是狗身体的一部分,是牛身体的一部分,是猪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已经成为了独立的有……的个体。……像我们这样纯洁的肉,已经很难找到了。”
在这里,莫言出人意料地让肉说了话,将一个日常场景以爱情悲喜剧的方式呈现出来,并具有了一种诗意、悲伤、幽默的微妙趣味。华丽、流畅、戏剧性的语调与平淡的日常行为之间的张力,营造出一种荒诞的喜剧感。
在这一场罗小通和肉的对话中,肉块充满感情地证明自己的纯洁,并请罗小通这个爱吃肉又懂肉的知己吃掉他们。罗小通更是被肉的最后的愿望和祈求感动得眼泪汪汪。这场小型戏剧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呈现出现代商业的黑暗和肮脏,以及现代人的孤独。“我将第一块亲爱的肉送入了口腔,从另外的角度看也是亲爱的肉你自己进入了我的口腔。这一瞬间我们有点百感交集的意思,仿佛久别的情人又重逢。”罗小通的孤独感随着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到来而略为减轻。这个妹妹也嗜好吃肉,罗小通找到了知音。在父亲入狱,母亲死亡,唯一相依为命的妹妹也因过度食肉而死亡后,罗小通被彻底地抛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世界。
从庞大固埃,到兰老大的儿子和罗小通,我们可以梳理出“庞大固埃”式的人物在时间中的演变。《巨人传》的庞大固埃生活在卢卡奇所言的“原初的总体性时代”,这是一个人类与世界和谐共处的黄金时代。人类自身即是世界,即是家园。而当时间进行到罗小通生活的当下时代,土地因为已经不能满足人类膨胀的欲望而不断地荒芜,或者被改造成一块块工业用地,世界的神秘性和整体性正在消失,往日熟悉的家园已变成了不能安顿心灵的异国他乡。罗小通不仅仅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他更是现代文明意义下的孤儿。他不读书,没有精神养料,滋养他的只有肉食,只有动物性的肉欲。虽然罗小通在肉食方面具有神奇的“通灵“才能,与肉之间产生了一种相知相惜的关系,这可能部分地填补了他精神上的饥饿和孤独。但一个心灵残缺的孤儿,是无法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一样掌控欲望的,相反欲望征服了他。
“我呕,我吐,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个肮脏的厕所,我闻到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
罗小通在一次呕吐后,丧失了对肉的欲望,也失去了大量吞食肉类的能力。肉体力量丧失后,一种新的力量和欲望取而代之。那就是他强烈的语言表达能力和倾诉欲望。在《四十一炮》中,我们可以看到莫言的肉体叙事经历了从下到上的行进路线。从《红高粱家族》中撒了一泡尿就酿出美酒的下体,到《丰乳肥臀》中分泌温暖的乳汁来捱过残酷时代变迁的乳房,再到《四十一炮》中不停吞咽的嘴巴,莫言的肉体书写路线,呈现出一个越来越远离大地的倾向。希腊神话中大神泰孙的力量来源于他的大地母亲,每当他接触大地,他就会拥有无穷的力量;而当他远离大地时,他的力量就会减弱。莫言在《四十一炮》前创作的作品,如《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往往展示了肉体的强大的力量,肉体改变了历史,它摧朽拉枯的力量战胜了流逝的时间和残酷诡谲的人间政治。在《四十一炮》中,罗小通这个红高粱家族的后人,其肉体力量正在渐渐减弱。罗小通的肉体力量来自于他的嘴巴。嘴巴有两个功能,一是吞咽进食,二是叙说。在《四十一炮》中,形而上的语言渐渐置换、取代了形而下的肉体,这使得莫言的肉体书写在这部书中呈现出相对衰弱,却又是最饶有意味的态势。
二、打谷场、屠宰场、庙宇的时空体
《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叙述是通过小说独特的“时空体”展开的。时间和空间是人类认识的两大范畴。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阐释则是人类的心灵和思想的延伸。巴赫金在其论文《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中提出来一个重要概念“时空体”——“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称之为时空体”,“我们所理解的时空体,是形式兼内容的一个文学范畴。”
为了充分阐释“时空体”的内涵,巴赫金选取了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到十九世纪的小说,充分阐释了时空体所具有的体裁意义、情节意义和形象意义。他认为时空体是与小说的情节展开有着重要的联系的时间和空间的构成方式,更是作者认识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时空体是沟通主体与世界的桥梁。自然,对作者主体思想的阐释,离不开对作品中时空体的分析。本节中,笔者试图借鉴巴赫金的理论,通过分析《四十一炮》中独特的时空结构,来探究莫言对于历史和时间复杂的态度。
《四十一炮》延续了《红高粱家族》以来莫言对“古老时代”缅怀的乡愁主题。在作品中交错存在着两种时间的复调结构:一种是古老的、英雄辈出的原始时间,一种是物欲泛滥却衰弱无力的现代时间。这两种时间在小说中,分别通过打谷场和屠宰场这两个空间得以表现其内涵。打谷场是罗通大展身手的地方。罗通身上颇有洒脱风流的古风,同时他也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手艺人,他可以“庖丁解牛”式地不借助机器的测量,而仅凭经验和直觉准确地评估牛的出肉率,从而获得了牛贩子的尊重和信任。在打谷场以及与之紧密相恋的空间,如乡村土路、历史悠久的运河,我们看到传统的生活方式和古老的时间的展开:
我记得在一些明月朗照之夜里,村子里的狗叫声一片后,母亲就裹着被子坐起来,将脸贴在窗户上……看到牛贩子们拉着他们的牛, 悄无声息地从大街上滑过,刚刚洗刷干净的牛闪闪发光,好像刚刚出土的巨大彩陶 ……简直就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打谷场的时空体中存在着的,是月光、牛群、田野以及千百年来不变的稳定的生活和行为模式。在这个时空中,人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类还未从世界中分裂出来,分裂出具有自觉意识的主体。这个时空充满了神秘、稳定、完整的特质,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言明的人照不宣的默契。没有人试图以他者的眼光,将世界放在客体的位置上,去分析、理解它。当少年时代的罗小通向父母亲和那些白了胡子的老人询问,为何牛贩子总是夜深人静才进村子时,“他们总是瞪着眼看着我,好像我问他们的问题深奥得无法回答或者简单得不需回答。”
同时,打谷场时空也是屠宰村曾经的英雄时代。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人们有着强健有力的身体,“甚至是良好食欲和饥渴都被英雄化了。人的理想身高和力量,人的理想价值,从来都不脱离开空间的宽度和时间的长度,大人物就连体魄上也是高大的,高视阔步,气宇轩昂,要求有广阔的空间,并以实在的躯体长期生活在时间之中”。屠宰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就曾经出过举人、翰林、将军等杰出人物,而如今英雄逝去,祖先的荣光不再,只剩下些孱弱无能的子孙,使得后人不禁唏嘘不已。“嗨,一代不如一代!”与打谷场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屠宰场”的时空体。这是一个充斥着机械化劳作、僵硬的动物尸体,被技术理性和金钱物欲所控制的地方。适应现代社会资本运作机制的老兰如鱼得水,获得了经济和社会地位,而代表逝去的古老时代的罗通却被逼上了高耸的“超生台”,试图用空间上的距离来逃离这个冷酷无情、物欲横流的空间。
除去打谷场和屠宰场,庙宇是《四十一炮》中最不容忽视的另一个时空体,它承担了舞台的功能,它将真实的日常生活、古老传奇、通俗电影叙事和荒野鬼魅故事紧密地聚拢在一起,从而强有力地支撑起小说中独特、复杂的叙事结构。
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兴建。虽然紧靠着一条通衢大道,但香火冷清,门可罗雀,庙堂里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
这座庙宇建立在罗小通故乡的边缘,且年久失修,墙体已经坍塌,越过断壁残垣,即可以看到一条繁华大道。这不是一个中国古典小说中常见的封闭的与世隔绝的庙宇。这个庙宇是敞开的,它坐落在屠宰村与外界的交汇点上。而庙宇时刻都会塌陷,成为一堆乱石瓦砾。在这样一个敞开的、动荡不安的空间中,五通神庙充当了时间的舞台。不同的时间,现在,过去,未来也汇集于此,粉墨登场。
在这里读者随着罗小通的眼睛,看到了屠宰村正在进行的欲望横流的肉食节,看到了现代官场各色人等对权力的阿谀奉承,看到了底层人们对时代的迎合,看到了风流神秘的兰老大的爱情传奇,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交际欢场……在庙宇这个空间里,充分反映出现代农村在商业浪潮中正在经历的深刻的蜕变,人性的分裂和扭曲,以及各种欲望奇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过去的传奇岁月是如何和现代时间交织、凝聚在一起,成为罗小通身后一部正在上映的时空穿梭交错的电影。
莫言通过罗小通的幻想和叙述,以语言为载体,将时间空间化,让过去、现在和未来,变成具体可见、感性直观、有血有肉的东西,变成了清晰的情节,并浓缩、汇集在这个破落的神庙中。
时空体,是创作主体与外在世界之间的沟通桥梁。五通神庙的时间意义上的破落和空间上的开放性质,折射出作者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显然,莫言选择庙宇作为建构整部小说框架的时空体,是寄予深意的。在中国传统古典小说中,庙宇是一个常见的所在,出现在《红楼梦》和《金瓶梅》中的庙宇是一个封闭的结构,它在过去的时光背后,关上了来路,又在未来的时光面前,闭合了去路。它是一个终点,它与过去和未来不发生任何联系,它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孤立的岛屿。它没有通向过去和未来的道路。在此的时间,不再发生变化,它是空虚和死寂,它意味着欲望的终结和灭绝。时间回到太初,化为了混沌。此外,传统美学意义上的庙宇也承当了洗净主人公尘世污秽的空间意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历经俗世的色欲情劫后,最终在庙宇中了断尘缘,灭绝罪业,最终超脱了污浊人世。
而在《四十一炮》中,莫言却选择了一个非传统意义的庙宇——“五通神庙”不似传统的佛教庙宇或道家道观,它甚至不是民间信奉跪拜的以真实人物为基础神化了的偶像,如关公庙等,五通神是民间的荒野边僻的野神,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神。拜这个庙的多为女性,为求子嗣,会偷偷地夜里来拜祝。“有些官员到任之后就下令拆掉,说它是淫神庙,蛊惑男女,败坏风气。”此外,五通神庙和世俗经济的关系也比较密切。据说求这个神特别容易得到回报。苏州的五通神庙实际上有很多买卖人去求发财的。”
在这个庙宇中,我们看到了兰老大充沛的性欲,我们看到了屠宰村在金钱的魔杖下,蓬勃而野蛮的物欲,而坐在五通神庙叙说的罗小通也是心猿意马,不时被神秘女人的行动所牵动欲念。“心中一阵阵的激动和双腿间的东西不时地昂头告诉我:你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
可见,《四十一炮》中的五通神庙是汇合了人类色欲与物欲的一个空间。五通神庙特殊的欲望性质,加之它敞开的性质,莫言使得五通神庙充满了不死的欲望。
甚至罗小通的肉体本身也是一个潜隐的时空体。小说中罗小通的“嘴巴”是被提及最多的器官。罗小通的肉身被简化为一个“嘴巴”。嘴巴、食道、肚肠是承纳、吞食欲望的通道和容器。面对新的欲望,新的时代,罗小通的身体敞开了,他的肉身成为时间和历史通过的导体。时间给肉体铭刻痕迹。但肉体并不会全然被动接受时间的暴政。从一个能吞食大量肉食的孩子,到丧失吃肉能力,成为一个不能停止叙述、滔滔不绝的炮孩子,罗小通的肉体最终将时间和历史消化、反刍、加工成语言,再次通过嘴巴这个器官,传达了出去。而这个过程,是时间的“借尸还魂”术,时间通过罗小通这个中介,获得肉身,于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变迁通过罗小通的肉身得以展现。
从不停地吃(《巨人传》的庞大固埃)到不停地说,罗小通的身体(嘴巴)成为跨越过去与现代社会的通道。我们看到人的身体在经历了与欲望共谋的短暂蜜月期后,是如何被现代过度的欲望所征服,被抛弃,被抽离出物质性,而成为某种空洞的象征,失去了与世界的具体、真实的联系。失去了吞食大量肉食能力的罗小通的肉体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嘴巴还在一张一合间生产出大量的语言。无形的虚妄的声音和语言,它在空间中并不占据任何空间。我们无法从在空间中找寻语言的存在。语言被说出,又很快消失在时间的黑暗长河中,如梦如幻如泡影。
从这个意义上,《四十一炮》是一部语言之书,是一场语言的狂欢。四十一炮不仅仅是罗小通射向老兰的复仇炮弹,它更暗喻了全书即是四十一个语言的炮弹。但语言炮弹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呢?语言能否反抗现代文明的暴力?语言能否洗涤我们的罪恶?莫言给出了他的答案。罗小通的四十一炮只是一个弱小的孩子用语言编织的幻想,他在叙述中获得了虚假的精神满足和心理补偿。炮弹浓雾散去,一切都未改变。老兰依然活着。欲望仍在生长,甚至是想要度入佛门的罗小通的欲望仍在滋生着。
看,那个神秘的女人走过来了。
“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了。”
叙述又开始了。于是,我们重新又回到语言的陷阱中去了。这个满口言之凿凿、煞有其事的炮孩子又要开始讲述下去了。
叙说就是一切,但一切只是叙说而已。
三、关于叙述的叙述
莫言在后记中写道:“在这本书中,叙说就是目的,叙说就是主题,叙说就是思想。叙说的目的就是叙说。如果非要给这部小说确定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少年滔滔不绝地讲故事”。罗小通对历史的回忆和虚构,展示了他想要恢复自己的过去,并与他的现在融合起来的努力。作为一个肉体被现代文明抽取了物质性的弃儿,罗小通试图在五通神庙中,在宗教中找到归宿。但五通神庙早已摇摇欲坠,它在罗小通的漫长的叙说中不断地倒倾。罗小通敏锐地觉知了自己无法在宗教中找到归宿;而语言才能提供给他虚假却也是唯一的安慰。于是,罗小通在叙述中为自己虚构了一个“父亲”的形象——兰老大。
兰老大风流倜傥,拥有强大的性能力,同时又占有了大量的财富。值得注意的是莫言在这里套用了一个现代大众神话的欲望模式:一个出色强大的男人被众多女人所围绕。但是他对女人们从来都是敷衍了事,直到一个命定的女人出现在他的世界。他和这个女性结合,生育后人,共度此生。兰老大的爱情模式也延续了这个庸俗的欲望模式。他被仇人女儿的美丽和楚楚可怜所打动,并爱上了她。而这个男人在娶了美人的同时,也没忘记恩怨,他爱憎分明地杀了仇人,尽管这是自己妻子的父亲。因为这样的情节设计更会突显和强化兰老大的男性气质。莫言用来叙述这段传奇爱情的语言是一种浅显、华丽、流畅,富有画面感的电影化语言。这种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它带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的气质。随着兰老大被洋人打碎生殖器,这个幻想中的父亲,轰然倒地。
于是,罗小通只有继续叙说,叙说是他唯一的救赎之道。他用诉说,来填补被分裂的自己,找寻丧失的自己。他以语言为桥,试图建立自身与历史的一种联系,填平逝去的童年与现在的巨大鸿沟。
然而,罗小通的叙说不仅是在语言编织的梦境中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归宿,也是试图以语言为武器,讲述历史的另一种真相的尝试。
在《四十一炮》中,存在着对屠宰村历史的两种叙事。一是罗小通的回忆和虚构,另外一种是老兰的《肉孩成仙记》。在第一种叙事中,罗小通作为一个早慧的少年,敏感地预感到父亲罗通所代表所坚持的传统乡村文明必将被老兰这种野蛮却有效的商品文明所淘汰。于是他很快地和母亲投靠到老兰这边,成为屠宰场的车间主任。但他也试图在两种文明之间找出一条折衷的道路。如当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卖注水肉,注定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下遭遇惨败,所以他提出了一个“天才”的倡议,给待宰的牛羊“洗肉”,并强调用纯净的井水可以让牛羊的肉更加纯净、鲜美,甚至可以治疗疾病。罗小通在拥抱新的时代的同时,他对父亲又充满了同情,对父亲身上残留的孤傲和耿直,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欣赏。可以说,罗小通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和镜子。他在道德上的矛盾、含混、折衷、自欺欺人的态度体现出这个时代的复杂和混沌。
而老兰的新戏剧《肉孩成仙记》,讲述了一个以罗小通为原型的孝道故事。肉孩的母亲病重,却无钱抓药。肉孩无奈,只得割下自己的肉,来给病重的母亲增加营养。肉孩最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神灵赞叹肉孩的孝心,收留肉孩,使其成仙,专门负责人间吃肉的事情。
老兰用虚构的戏剧置换了真实的历史。在《肉孩成仙记》中,我们看不到新旧时代更替时人们的挣扎、创伤和痛苦,人们为适应新的时代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人性在新时代面前复杂的反应和态度。这一切都在戏剧中被简化,被虚化。肉神本来是欲望的象征,而在《肉孩成仙记》中,老兰通过语言,包装粉饰了赤裸裸的肉欲,使其成为孝道的化身。这正是现代欲望的化妆术。语言则是装扮欲望的华丽画皮。观看戏剧的人们,也安于这样的催眠术,他们为戏剧而欢呼而激动。他们暗自窃喜语言的阴谋,为自己的纵情声色犬马提供了一个安全、合理甚至是光荣和堂皇的借口。
显然罗小通的叙事根本无力反抗老兰的戏剧叙事。我们看到就在罗小通的叙述过程中,在语言的泡影中,巨大的肉神像被工匠们塑造出来。官员们参观,并预言肉神庙必将取代破落的五通神庙,成为众人膜拜、香火鼎盛的一座新庙。罗小通的叙事注定是一次语言层面上的无力反抗。
很显然,《四十一炮》是一部“肉体之书”,更是一部“语言之书”,他将肉体放在时间的洪流中,给读者展示了肉身如何被时代所铭刻,以及时代是如何通过肉体得以展示的。《四十一炮》也是一部关于叙述的书, 一场关于叙述的叙述。莫言探讨了语言的叙事能否把握历史的真实,能否对抗时间和历史的暴政,并隐隐流露出他对历史以及在如何评判历史这个问题上的审慎而冷静态度。当然,这也可以视为面对现代欲望的一种逃避。既然无从对抗现代泛滥的欲望,那不如退到语言的城堡中,发射四十一枚语言炮弹,沉醉在语言自我繁殖的梦境中。它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作用,是使得莫言所有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之后,彼此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管笑笑 北京师范大学
中国艺术研究院
注释:
①《论莫言小说“肉身成道”的唯物书写》,《文艺争鸣》2012年8期第26页。
②③④⑦⑧⑨⑪⑫⑭⑮⑰⑱⑲《四十一炮》,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页,第7页,第218页,第110页,第218页,第297页,第376页,第32页,第32页,第2页,第1页,第45页,第399页,第401页。
⑤⑥⑩⑬《巴赫金全集》第三卷《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4页,第344页,第274页,第344页。
⑯莫言、杨扬:《以低调写作贴近生活——关于〈四十一炮〉的对话》,《文学报》2003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