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的都市小说
2015-11-14翟文铖
翟文铖
“70后”作家的都市小说
翟文铖
在中国百年文学谱系中,都市文学向来薄弱。近三十年中国正处于高速都市化进程之中,都市文化已然成为强势文化,在此背景下,近来都市文学的颓势已有起色,而带来这种变局的是“70后”作家。都市文学的崛起不仅表现在创作数量的增加上,更重要的标志是这些作品承载着丰富的都市经验。文明与罪恶的共生,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物质文化对个性的扭曲,工具理性对生命原欲的压抑,新奇经验的追求与社会性需求之间的抵牾,等等,这些都是“70后”作家对当下中国都市生活最为真切、最为新鲜的生命感受。这样的都市经验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未曾涉及或未能充分表现的疆域,因此堪称“70后”作家的独特贡献。
一、社会:文明与罪恶的共生
自十九世纪以来,现代性与古代性之间相互缠绕的关系就越来越明晰,在二十世纪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充分认识到“所谓文化的人类可能在事态的压力下又回到‘原始人’的野蛮状态中去,而这种可能性是在世界进步这一意识形态盛行于西方人的官方言辞的时代出现的。”这种现象绝非偶然,而是源于启蒙运动方案本身的局限性,因为进步观念固然能够激发人的创造性,给社会带来活力,但是也会勾起人性深处的贪婪和野蛮。这一现代性自身的裂痕在中国当代都市社会中表现得尤为触目惊心。若干“70后”作家洞察了这种状况,无情地撕裂了都市文明的华丽包装,向我们展示了潜藏深处的凶残与罪恶。
社会底层处于弱势地位,是各种欲望和罪恶的集中释放地,离开这一灰色地带,我们就无法全面了解当代都市。盛可以的《北妹》就是表现这一灰色地带的作品。作家让两个打工妹频繁转换于各种场所,集中暴露都市各个层面的罪恶。李思江为获得暂住证用贞操和村长做了交换,在歌厅打工却被骗走奸污,无端被人掉包做了结扎手术,而获赔钱款被男友骗走,自杀未遂之后黯然返乡;钱小红的遭遇也颇为曲折:落脚废品收购站不断被庄老板调戏,在洗头店被诬为妓女遭警察拘禁,好容易找到寄居之所却受到马警察骚扰,在妇幼保健站又遇到雷院长的挑逗,廖正虎、大脚男人对她也不过是始乱终弃,最后,她只能带着被病痛折磨的大乳房在都市的街道上游荡。如果从下往上看,都市真不过是建在地狱上的天堂。许多人都认识到,“文化之中潜伏着一种不文明的生存状态。当这种潜伏的东西被唤醒,就会激起人的动物本能……”在都市的幽暗之处,人的动物本能时时都处于清醒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丛林法则几乎就是这里的生活法则。对于那些没有固定社会身份的外来者来说,无数欲望与暴力编织的罪恶之网不断地向他们抛撒而来。真正撬动都市的杠杆是金钱,金钱也自然成了都市罪恶的渊薮,许多人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高跟鞋》(朱文颖)、《逍遥游》(李师江)、《跑步穿过中关村》(徐则臣)、《到峡谷去》(田耳)、《吹笛手》(映川)都反映了都市社会围绕金钱而陷入的疯狂状态。
早在启蒙时期,城市就被看成人类文明之花,伏尔泰就曾把当时的大都会伦敦比作现代欧洲的雅典。但事实却远非如此理想,城市是一个巨大的两面人,当我们看到他和善优雅的脸庞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了他的后脑勺还隐藏着一张凶险狰狞的面颊。在我们都在为都市崛起而自豪的时候,“70后”作家却勇敢地走到都市巨人的背后,揭去了含情脉脉的面纱,给我们以警醒。
二、文化:自由与失重的纠结
“70后”作家笔下,故乡——无论呈现为一个村庄、一座小镇或者一座城市——一般既是具体形象,又是象征传统的文化符码。中国都市化导致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人身控制空前松弛,在此环境下,部分屈身故乡的人萌动了强烈的“犹太人”情结。众所周知,犹太人拥有酷爱自由的天性,惯于过流浪生活,“逃避熟悉的世界和消失在陌生环境中”构成他们永恒的生命冲动。在“70后”作家的笔下,当代人的“犹太人”情结具体表现为对故乡的逃离和对现代都市的向往。个体的都市化意味着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但也意味着从固有文化环境中撕裂出来,种种阵痛与困惑自然在所难免。魏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信息,在一系列小说中她集中表现了当代人“逃离故乡”的冲动,揭示了由此导致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自由与失重的纠结。
《父亲的来访》中的小玉即便能融入现代都市生活,却依然无法逃脱故乡文化的羁绊。小玉离开故乡小城到南京读大学,毕业后遂留居,她拒绝返乡,哪怕仅仅是一次省亲。留在都市,意味着她摆脱了故乡无处不在的道德监控,获得了身体支配权——她交过几个男友,还和一位同居过;但她对故乡又分明充满热望——除了亲情的诱惑,故乡毕竟和自己的生命起源有关,它潜藏着“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父亲宣布马上来访,但迟迟未到;女儿虽强颜欢迎,却在暗处设防。父亲是传统的象征,是乡土文化的缩影,荣格认为,“作为原型的父亲是‘精神的体现,它的作用是与纯粹本能相对抗’,他是一个崇高的男神,‘一个彻底的性压抑的象征’。”父亲期待看到她“像个女儿”——完全遵循传统秩序生活,但他对女儿又没有足够的信心,因此缺乏来访的勇气。女儿也不敢轻易摧毁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形象,父亲毕竟是自己生命的根基,“等待”来访的过程中也就不敢畅快淋漓地沉浸于都市的恣肆生活。于是,“等待”变成了两种文化形态、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隔空博弈,“这一等,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希望、理想、热情,它毁了她整个的生活……他不来倒好了,不来,她还有希望,虽然很飘渺,然而那是希望!”在这里,传统与现代冲突之惨烈,被魏微入木三分地呈现了出来。与这个作品最为神似的是《情感一种》:同样以现代都市为背景,同样探索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纠葛。栀子遵循作为都市文化一部分的市场“交换原则”,用自己的初夜与某老板换取了在上海工作的机会。但是,伸出去了一只脚、湿透了鞋子却又缩了回来,家庭教育赋予的传统道德感忽然复活,经过几番心灵挣扎,她最终拒绝了工作。然而,这并非传统的真正胜利,于波折之中我们分明看到都市文化给传统文化带来的深层震荡与颠覆。对此魏微当然了然于胸,在作品中她详尽地描述了“父亲”死亡的过程,实际上这是传统在都市中正在逐步消亡的一个隐喻。放弃固有的道德和习惯,必然引发强烈的内心冲突和迷失感,此后可能带来真正的自由感,但是,千万不要盲目乐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君临几乎是必然的。循此思路,《寻父记》把问题引向深入,探讨了“父亲”丧失之后如何生活的问题。一天,居住城市多年的“父亲”忽然失踪,“失去父亲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需要父亲,需要他来支撑起我们的生活,重树我和母亲存在的意义。从前我们只是活着,从不追问为什么。现在当我们开始追问时,答案已经消失了,因为父亲走了。”于是,“我”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地寻找,尽管带有希望,但是毕竟难以寻到“父亲”的踪影——现代都市失去了传统的支撑之后,价值维度的缺失、生存意义的空白几乎在所难免,重新寻回“父亲”的工作任重而道远。
通过这一系列作品,魏微对都市化带给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做了较为全面的反思:都市化必然带来传统群体文化和现代个体文化的剧烈对抗,具体体现为父辈和子辈的冲突;个体文化在与传统文化经历一番冲突与碰撞之后,获得优势是必然的;但是都市文化马上陷入到新的困境:背离了“父亲”(传统),赢得了自由,但同时也意味着丧失了固有的精神支撑,自由面临失控,陷入到价值虚无几乎无可避免;这个时候,人们认识到“父亲”缺席的尴尬,不免踏上“寻父”之旅。传统/现代,血缘亲情/个体价值,自由/失控,价值迷失/价值寻找,这诸多矛盾标示出了当代都市化引发的巨大文化震荡。按照现代性理论,都市文化是现代文化的直接体现,而现代意味着与传统的断裂。魏微的思维绝不这样机械和简单,借助都市化问题的探究,她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复杂的关系做了深度思考,不但对都市的无根状态提出了质疑,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传统的价值。
三、人格:萎缩与扩张的并存
要洞察“70后”作家都市文学的精神特质,最好把都市社会文化状况和都市人格放在一起讨论,都市社会文化制约着都市人格的形成,而都市人格投射着都市社会文化特点。在当代都市,已经没有一个整体化的经济政治文化结构存在了,多次元、多层次、异质化的文化共同掌控都市时空,不同层面的文化对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群构成不同的影响,而特定个体往往在充满差异和矛盾的语境之间来回游走。当下的都市环境充满了自相矛盾:一边是广阔的自由空间,一边是无穷的压抑力量。这种复杂的文化状态导致了“现代都市生活的辩证法:一方面,复杂而缤纷的现代生活不断地对个体进行刺激,在煽动个性……另一方面,个性的保持难以为继,它被劳动分工,被物质生活吞噬了。这种将个性齿轮化的都市生活,从相反方面激发了寻求个人独特性的欲望。非个体化和个体化,厌世和激情,自保式的算计和高傲的卓尔不群,这两种个体的造型在现代都市的生活舞台上上演。”在“70后”作家笔下,这种复杂状况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表现:他们一边批判物质文化、工具理性对个性的压抑,一边探索健全和拓展人格的可能性。
鲁敏有一篇题为《男人是水 女人是油》的小说,故事的起始相当温馨:上大学的时候,向光文学才能突出,成了若干人崇拜的对象,但他选择了外貌平常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杨洋做女友。向光的爱情显然建基于个性,精神的丰富性和独特性被看做是个体魅力之所在,爱情被设定为精神的互补,彼此都因对方的存在而获得灵魂的完整性。工作之后,向光一直在邮局做文字秘书,收入低微;在同城工作的同学则因成为各自行业的骨干而步入富人阶层,而做教师的妻子扬洋也因办起了补习班收入大增。陡然之间,从社会到家庭,向光不仅丧失了往日的优越感,而且还沦落得低人一等,连妻子也瞧不上他。向光的命运绝非偶然,究其原因在于当代都市物质文化对个性精神挤压的现象普遍存在。西美尔指出,“现代文化发展的特征在于可以称为客观精神的东西对于主体的优势……倘若我们把它与同一时期(至少是上层阶级)的个人文化进步相比较,我们将会在两者的发展速度中发现可怕的差异,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个人文化在精神性、优雅细致和理想主义上的衰退。这种差异在本质上是不断增长的劳动分工获得成功的结果。因为要求个人比以往具有更为单方面的成就,到了极点,就往往使得作为整体的个性落入被忽视的状况。……需要指出的只是:大都会是适宜这种压倒所有个性因素而成长起来的文化的舞台。……生活越来越多对包含这些非人格化的文化因素和现有的事物和价值,它们试图压制个人的特殊利益和不可比拟性。”也就是说,当代都市衡量个人价值的标准不再是精神上的特殊性,而是某方面的成就及由此带来的金钱、物质所辐射出来的“客观精神”。爱情是最私人化、最个体的精神领域,可是在“客观精神”面前不堪一击。在“70后”作家笔下,反映这一倾向的作品还有一批:《北京,北京》(冯唐)中的初恋女友最爱的人是“我”(秋水),却委身于清华男生,她看重的是对方创造财富的能力;小红最爱的人也是“我”,但她坚持和小白结婚,因为小白拥有的美国国籍和物质的优势。长篇小说《幸福打在头上》(王棵)中的雷米,以外貌、地位、权力、工作、收入等这些外在因素为依据筛选女友,遂左支右绌,举棋不定。盛可以的长篇小说《水乳》、金仁顺的《秋千椅》等作品,也都是类似的故事。正是在“客观精神”的威逼下,往昔作为人类精神独特性体现的爱情理想在现代都市中风雨飘摇。据费瑟斯通等西方社会学家分析,在后现代消费社会中,个人身份主要通过消费活动来显示的,《男人是水 女人是油》中的吴小姗就通过不间断的高消来显示自己的身价。向光自然也无法逃脱这一社会衡量标准,文笔出色、气质高雅已经太空洞了,简直是一文不值,于是,他开始向物质世界投诚。他先是试图借助老同学的力量调进高收入的电信部门工作,接着购买了一处超出自己偿还能力的房产来自我安慰。向光的溃败意味着“客观精神”对“个性主义”的彻底胜利:衡量人生价值要靠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和金钱,没有人会来考察你是否具有内在独特性——无论你有多么崇高的精神追求、纯洁的思想感情和独特的个性特征。
除了物质文化对人的精神扭曲之外,工具理性对正常人格的挤压也是困扰当代都市的严峻问题。现代都市并不具有整体性,人们的日常生活逐渐被若干工具理性化和功能化的“体系”所左右,如服装、汽车、家电、网络、美容、旅游、烹饪、养生等。这些“体系”的背后是工业生产或者商业经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被纳入到这些体系之中。因此,人们的日常生活貌似自由,实则缺乏真正的个性化选择,变成了社会产业规划中的一个链条,这种现象是生活世界“殖民化”的一种表现。鲁敏对此十分敏感,《铁血信鸽》揭示的就是养生“体系”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当代养生文化正以“科学”的名义渗透进当代都市生活的各个角落,穆先生就在妻子强迫下严格执行各种养生方法:背部撞墙、叩牙、快走、泡脚、揉摩,还配以食疗。当个人被纳入到某个“体系”时,他就成了这个“体系”“加工”的对象,至于个人独特的精神特征、生命欲求,都会被忽略掉了。正因如此,穆先生感到当代人关心肉体生存,却无法消除来自生命深处的荒芜感。由此羡慕起邻居家的信鸽,它们参加比赛,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也许就死在路上,但是,那不是一种等待时光流去的空耗,而是把生命力发挥到极限的生存方式。鸽子代表着一种生命野性,一种铁血精神,一种打破日常庸常状态的生命超越。但是,这种超越往往只在幻想之中,现实生活中的穆先生们却难以真正打破工具理性对人格的禁锢。如果我们今天从这样的角度重新审视棉棉的《糖》,能否获得崭新的认识?这个作品可以解读为对都市“审美文化”作为一个“系统”控制个体生活问题的反省。“我”和赛宁生活在性、摇滚、酒精和毒品中——摇滚是艺术,但却是最靠近身体艺术,强烈的节奏、高分贝的配乐、声嘶力竭的演唱,无不对感官构成强烈刺激——对感性生活的追求是都市“审美文化”的重要特征,“我”和赛宁被这个“系统”控制了,沉浸于对感官体验的无尽追求之中不能自拔。身体体验不具有持久性,体验的背后是巨大的虚无;躲避虚无需要刺激,不断刺激导致感官麻木,麻木需要更强烈的刺激,不断强化的刺激则包含着自毁的性质。在当代,很多西方思想家很重视艺术,把审美看成人类精神获得救赎的最后的诺亚方舟,但是,透过《糖》,我们惊愕地发现当代都市提供的“审美文化”不但没有救赎功能,还带有某种不可遏止的毁灭性。今天看来,棉棉对都市文化的反思是相当深刻和前沿的,但令人遗憾的是,她的作品只是在刚刚发表时曾引发了一阵误解与热闹,然后就被我们轻轻地掠过了。
无论是物质文化还是工具理性,都可能导致都市人人格的萎顿。但是,都市毕竟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是一个多重文化交错的地带,在某些层面上充满了异化力量,而在另一些层面上又具有空前的自由度,为某些人人格的舒张创造了条件。
许多外来者在北京过着流动性生活,这些人被称为“京漂”。一个“漂”字,很能说明当代城市生活的某种状态。现代都市如同一幅镶嵌画,“工业化和城市化改变了城市的面貌,把城市分割成具有各自特征的许多团体。个体身不由己,陷入了移居,流动,职业变动,各种身份危机的运动之中。……城市是一系列自然的领域,在全球经济中,每一个领域都有自己的特殊环境和特殊功能。”实际上,流动性是早期现代社会最显著的标志,抓住了流动性,也就写出了当代都市的文化特征。《逍遥游》(李师江)中的“我”,就在都市镶嵌画的不同部分来回漂动。“我”先在福州某单位工作,再到北京某网站上班,到三元桥居住,到北太平庄居住,到地坛一杂志社做主编,到苟城,到吴茂盛处与他合住,寄居朋友王杰处,然后在小庄的帮助下租住了新房;不但住处不断变动,职业也不断更换,一会闭户写作,一会找书商,一会又编杂志……生活如同漂流,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因此,有人称现代都市生活是一种新的“游牧式文明”。这种游牧式的生活方式与安土重迁的传统生活截然不同,生活其中的人要不停地从一个空间移动到另外的空间,路线并非恒定,每次都会见到不同的景观,遇见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情,每次的经验都是特殊的,唯一的。渴望安居的人固然把这种生活方式视为危途,而另一些人则对这样的生活方式趋之若鹜。芝加哥学派研究表明,某些流动工人“始终在流动和没有方向;有人甚至为了个人自由的浪漫主义激情而牺牲合群的需要。流动工人同时是背井离乡者和现代性的中心人物。……在现代性的最初阶段始终存在着流动。”漂泊的生活方式,打破了日常生活世界的条件和制约,暂时摆脱了道德与功利限制,获得了生命的解放,实现了自我越界。正因如此,很多人迷恋“漂”的生活方式。李师江的长篇小说《逍遥游》带有很强精神自传色彩,作者和主人公的体验具有某种程度的同构性。李师江在后记中这样写道:“书中的那种生活状态已经两三年过去了,恍惚间已成记忆,只剩下‘逍遥游’这样的情绪。我也从北京来到广州,还在漂泊中。我惟一的收获,只是发觉过去的生活确实很美,很有张力,越是落魄的时候,越有从子宫里往外挣扎的充实感。”作家对这种充满张力的生活相当迷恋。这种生活是动荡的,但也因其动荡而激起了生命的活力,开阔了感受空间,赋予生命以丰富性。
在当代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短暂,越来越功能化,心灵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每个工作的人生活节奏都极快,很难有充裕的时间与家人朋友交流;现代社会分工日趋细致,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系统的特定层面上,生活内容和人生观念相距甚远,又为交流设置了障碍。正因如此,都市人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借助《细细的红线》,鲁敏从正面思考了当代都市人应如何破除孤独获得健全人格的问题。“她”(红儿)有稳固的家庭和稳固工作,但是,总感觉内心有个空房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成了播音员的情人,尽管对方是自己的偶像,但作为人毕竟不具有上帝尽善尽美的无限性,因此难以构成精神的不竭源头。鲁敏是在告诫我们,大众文化创造的偶像不能解决精神孤独问题。她装扮成各种角色介入社会底层,到饭店打工,做鱼贩子,收垃圾……她体验到了不同阶层的真实生活和感受,也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最后,她和播音员一起到了关怀医院,为临终病人朗读故事,给他们喂饭,减轻他们的痛苦,自己也在服务的过程中获得灵魂安宁。人作为一种具有高度创造性的动物,具有多种需求:不仅需要在生活中接受别人的馈赠,而且还需要实现自我潜能,需要在对他人的奉献中确认自身价值——个体价值的实现始终和整个社会息息相关。在人类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人们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不断更迭,理性的人、机械的人、欲望的人、经济的人、消费的人等等,但这些都是单向度的人,都抹杀了人性的丰富性。“70后”作家已经开始认识到,只有把丰富的社会关系归还给人,人格才会健全和完整。正如列菲伏尔所说:“人的本质来自社会过程的整体,个人只有在同集体的牢固和明确的关系中才能获得它。”
作为文化的万花筒,现代都市一方面是喧嚣的角斗场,各种强大的异己力量纵横交错,以强制造型的方式压抑个性、扭曲人格;另一方面它又释放出足够的自由空间,为个性的舒展和人格健全提供了可能性。现代都市是地狱,也是天堂。
依照哈贝马斯的观点,社会、文化、人格三个维度共同构成了完整的“生活世界”。“70后”的作品已经触及到当代都市“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在社会层面上,他们指出文明与罪恶并存的暧昧状况;在文化层面上,他们揭示出了都市化过程中新生的个体文化与传统的群体文化之间尖锐冲突;在人格层面上,他们描摹出了“客观精神”、工具理性对个体精神的矮化,也探讨了都市人寻找崭新的生命体验和获得丰富的社会性的可能。这些绝不是对过往生活感受的鹦鹉学舌,而是对当下崭新都市生活的崭新生命感受——只有真正置身于都市丛林深处,谛听它的声音,饱览它的景观,才能逼真地传达出这样的都市经验。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昙花一现,以新感觉小说为核心的海派文学曾经一度辉煌。建国后,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实际改变了一般意义上的都市社会结构,丰富多彩的都市生活遂消失,以繁华、消费、娱乐、自由等为核心的都市文学遂走向沉寂。改革开放以来,由于缺少都市文学传统,作家缺乏表现现代都市的思想视野和艺术自觉,中国都市文学未能随中国都市的崛起而同步崛起,造成了都市文学创作落后的局面。从代际上看,“50后”作家除了王安忆等少数人之外,大部分都在书写乡村题材,在广义上说他们基本上都是乡土作家;“60后”作家开始涉足都市文学,比较典型的作家如张欣、何顿、邱华栋等人,但对社会文化的表现领域比较狭窄,都市经验相对贫乏。“80”后作家,“青春写作”带有“自恋”色彩,“娱乐性”又使得他们过分迷恋曲折情节的编织,这样的追求使得他们的作品到目前为止蕴含的都市经验相当匮乏。因此,从文学史的角度看,“70后”作家对于都市经验的书写,无论是队伍之完整,作品之庞大,还是都市经验值之丰富,都是空前的。可以说,正是“70后”作家,真正续接了以新感觉派为代表的文学传统,把中国都市文学推向了新的高度。
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七十年代生作家’小说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11CWXJ20
翟文铖 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
注释:
①[法]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7页。
②[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6页。
③⑧⑨[法]达尼洛·马尔图切利:《现代性社会学》,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35页,第322页,第337页。
④[英]安东尼·斯托尔著:《荣格》,章建刚 陈静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58页。
⑤魏微:《姐姐和弟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26页。
⑥汪民安:《现代性》,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第24-25页。
⑦[德]齐美尔:《大都市与精神生活》,《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第2卷,朱生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0-101页。
⑩李师江:《逍遥游》,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5年,第201页。
⑪陈学明 吴松 远东编:《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列菲伏尔、赫勒论日常生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