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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书写后的释然与痛楚
——论贾平凹的《老生》

2015-11-14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生山海经贾平凹

张 英

记忆书写后的释然与痛楚

——论贾平凹的《老生》

张 英

《老生》主要以四个故事结构全篇,记录了发生在陕西南部一段跨越近百年的革命历史。这部小说依然延续了贾平凹作品一贯的地域文化品格和乡土文化色彩。小说当中唱师所唱的阴歌,是贾平凹所在的商州及整个陕南流行的民歌,是人死之后唱给亡灵听的,既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想念,也蕴含对生者的希望与寄托。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已是人生的痛楚。在荡气回肠的阴歌中,人生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带给生者无尽的痛楚,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作者通过小说表达了自己的生死观:“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在作者看来,故乡的祖辈人都是从牛头坡上不断冒出的气又不断地被吸收进去。小说当中的芸芸众生,便是从故乡的土地里冒出的清的、浊的各种各样的气,经过人世的飘荡,最后又回到原点。小说中唱师的一生就是鲜明的写照。

在《老生》中,浸透着作家对历史和文化的独特思考,体现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贾平凹在这部小说中的主要叙述者是一位唱阴歌的唱师,通过这样一位往来于阴界阳界、和死人活人打交道、几近永生不死的唱师的视角,书写百年中国的时代变幻与人事浮沉。如果贾平凹仅仅写自己故乡村子的故事,这在他以前的小说中无论是乡土还是地域都有所呈现,正如作者所说的,差不多在写在以往的书里。“故乡的棣花镇在秦岭的南坡,那里的天是蓝的,经常在空中静静地悬着一团白云,像是气球,也像是棉花垛,而凡是有沟,沟里就都有水,水是捧起来就可以喝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绝大多数都在写他熟悉和热爱的乡土。故乡的山水牵动着作家的创作神经,这也是作家最敏感的题材领域。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有意识地注入了更多的内涵,表达了更深的思考。对于历史的书写,作者采用了一种民间写史的方式,文学与历史的结合,用文学的方式来讲述历史,贾平凹是用记忆来还原一个真实的时代。一个人有自己的历史,一个家族有自己的历史,一个村庄有自己的历史,一个国家有自己的历史。贾平凹亲身经历的六十年来的命运,听到的、看到的民族人事的沉浮,目睹了中国社会几次转型期。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起来,将小历史与大历史联系起来,将历史归于文学,用一个唱阴歌的唱师的回忆和叙述,让不同历史时代,甚至不在一地一山发生的不同人物命运故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小中见大,巧妙链接,意味深长。改变了历史书写方式,打破了读者传统的历史阅读视野,让读者眼前一亮。

在《老生》的全篇中渗透着作者执着的文化观。小说虽然由四个故事组成,但“其中加进了《山海经》的许多篇章,《山海经》是写了所经历过的山与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山海经》是一个山一条水的写,《老生》是一个村一个时代的写。《山海经》只写山水,《老生》只写人事。”《山海经》是我国一部重要而珍贵的古典文献。也是作者近年来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作者对传统文化是有着强烈的骄傲感和使命感的。将《山海经》的篇章杂糅在历史的叙述中,这种贯通古今的时空视野和回归传统的文化观念是没有人尝试过的,贾平凹写出了历史的大悲悯大关怀,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大文化哲学思想,把开天辟地的神话历史与当代中国变迁历史水乳结合,达到一种贯通古今的勾连。

在贾平凹独特的历史文化意识的统摄下,作者为读者讲述了不同年代、不同村子、不同人的故事。“如果从某个角度上讲,文学就是记忆的,那么生活就是关系的。要在现实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须得处理好关系,而记忆是有着分辨,有着你我的对立。当文学在叙述记忆时,表达的是生活,表达生活当然就要写关系。”在《老生》中读者看到的正是许多人看不到,或者看到了却不愿说的真实、苦难、不幸、黑暗。作家在小说中描绘了在动荡、战乱、灾荒、土改、革命、改革的社会转型和风云激荡的一个世纪里人的命运浮沉,而在记忆的描绘中,“在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这其中渗透着作家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和悲悯的人文情怀。

小说中人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小说中展示了原始的复仇观念,王世贞的姨太太为了报仇,不放过已经死了的四凤和肚子里的孩子,“四凤的眼睛还睁着,剖肚子的保安就把四凤的袄割下一片,盖住了脸。孩子被挑出来了,是个男孩,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而雷布为老黑复仇的时候,用刀在王世贞的姨太太脸上写字,“鼻梁以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一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而老黑被处死的场面更是将暴力书写到极致:“几个保安就扛来一页门扇,把老黑压在了门扇上,开始拿四颗铁打的长钉子钉起手和脚。……长钉全砸钉好了,老黑的眼珠子就突出来,那伙保安又把一块磨扇垫在老黑的屁股下,抡起铁锤砸卵子。只砸了一下,老黑的眼珠子嘣地跳出眼眶,却有个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这种场景和莫言的《檀香刑》中对刑法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革命的年代,老鹰嘴村的苗天义被关起来审判拷打,他不停地号叫,声音凄厉。为了让他笑,组长想出一个办法,“再不拷打,而把苗天义绑在一个柱子上,双腿跪地,又脱了鞋在脚底抹上盐水,让养不停地添脚心,果然苗天义就笑,笑得止不住,笑晕了过去。”让读者不禁想起余华的《现实一种》里兄弟残杀的血腥,将人性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中把冷漠、残酷的一面暴露无疑。

人和人的关系,除了混乱、凄苦、残忍,复仇、杀戮和血腥,小说中还全书还流淌着一股触动人心的暖流。“凡是优秀的作品,不管它要表现多么沉重的主题、多么深刻的思想,或者多么复杂的人性,总是能够找到温暖的原点,并以此为中心,四散开来,绵延出去,从而传递出某种坚定的力量。这也一定是文学的重要使命之一。”当老黑在路上看到疯了的四凤,面对心爱的人,老黑把头埋下去,眼泪长流,不愿再看到她。当看到四凤被人调戏蹂躏,老黑扑出来举枪就打,打死了要强暴四凤的人,也打死心爱的四凤。他不愿心爱的人以这样的面目活在世上。游击队员雷布冒死找到场师请求为三海、李得胜和老黑唱阴歌,说他们死得那样惨,尸体不全,不能入土。周百华戴重孝为李得胜老黑他们致哀。这份义气让唱师感动。

时代为人的存在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一路走来,人事尽在时代里淘沙。没有人不死去的,没有时代不死去的。生命的伟大与卑贱,人性的丑恶与真善,命运的荒唐与凄凉在小说的各种关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如贾平凹所说:“《老生》中,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是那样的紧张而错综复杂,它是有着清白和温暖,有着混乱和凄苦,更有着残酷,血腥,丑恶,荒唐。”

《老生》向读者展示了丰富的文化观念和思想内涵,也描绘了刻骨铭心的凄苦、残忍的和温暖。那么,在创作手法和风格上,这部小说同样突显了贾平凹以往作品中没有的东西,体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追求。

作者用《山海经》的方式讲故事,这种叙事模式更有新意更富禅意,这也是用中国的最古老的方式来记录历史。他用解读《山海经》的方式来推进历史,具有很强的空间延伸感。在小说中,《山海经》与主体故事是灵魂相依的,《山海经》表面是描绘远古中国的山川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写,真实意图在描绘记录整个中国的经历,主旨却在写人。作者的思想也在此,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写:战乱、土改、革命、改革……,一个人一个人地写:老生、老黑、李得胜、四凤、王世贞、雷布、马生、白土、王财东、玉镯、白河、冯蟹、拴劳、刘学仁、苗天义、墓生、戏生、马立春、刘四喜、张收成……,一个村一个村地写:正阳镇、清风驿、皇甫街、黄柏岔村、王屋坪、涧子寨、岭宁城、老城村、首阳山、过风楼、野猪寨、棋盘村、八王寺村、苟家村、老鹰嘴村、陈家村、当归村……,无论怎样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本质都是写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的命运。贾平凹不仅将《山海经》融入全篇,而且讲故事的手法也很传统化中国化,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说,中国的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他们的乡土记忆和历史记忆日益淡薄。如何让这种题材得到更多普通读者甚至年轻读者的青睐是作者认真思考的问题。可以说,贾平凹是深懂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的,中国古典小说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笔法在《老生》中运用得更为自然圆熟。“至于此书之所以起名《老生》,或是指一个人的一生活得太长了,或是仅仅借用了戏曲中的一个角色,或是赞美,或是诅咒。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说时光讨厌着某个人长久地占据在这个世上,另一方面,老生常谈,这又说的是人越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诳语吧。”书中每个故事里总有一个名字里有老字,如:老黑、老皮。总有一个名字里有生字,如:马生、墓生、戏生。这些都是作者独具匠心的体现。在一定意义上说,《老生》的创作手法既是创新,也是作者更深层地向传统进行回归的尝试。

贾平凹说:“现在我是老了,人老多回忆往事,而往事如行车的路边树,树是闪过去了,但树还在,它需在烟的弥漫中才依稀可见呀。”作家把从小到大的真实经历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实现了作家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百年的命运的熔铸。《老生》的节奏舒缓和醇厚的意蕴与作家的创作心态和创作观念密不可分。作者认为,写小说就在于说公道话。因此,《老生》就试图老老实实地去讲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真实是文学作品安身立命的重要品质。中国的现当代名家一直都强调和实践着这一准则。如鲁迅的《野草》、巴金的《随想录》都是勇于坦露内心的真实的作品。“要写出真实得需要真诚,如今却多戏谑调侃和伪饰,能做到真诚,我们真诚了,我们就在真实之中。”虽然创作各有路数,但艺术真实性标准是从古至今的重要准则。小说的封底上印有贾平凹的一首诗:“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老生》又一次告诉我们作家的使命感、历史意识与人文情怀。真正的文学永远与现实、时代、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结 语

贾平凹说:“我不知道这本书写得怎么样,哪些是该写的哪些是不该写的哪些是还没有写到,能记忆的东西都是刻骨铭心的,不敢轻易去触动的,而一旦写出来,是一番释然,同时又是一番痛楚。”在贾平凹的这部新作《老生》中,用年龄和经历包浆生命,用传统文化诠释民间历史,用残忍暴力批评人性的丑,用清白温暖讴歌人性的善,用记忆触碰一个作家、一个村庄、一个国家刻骨铭心的东西。当这种记忆被书写,是一番痛楚,也是一番释然,更是一番希望。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村庄叙事与中国乡村小说的嬗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BZW181。

张 英 渤海大学国际交流学院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⑦⑧⑨⑩⑪贾平凹:《老生·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290、294、292、293、293、294、289、293、295页。

⑥周景雷:《文学与温暖的对话》,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第2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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