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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毕非一的小说《母亲的风月》

2015-11-14张博实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情爱姥爷灵魂

张博实

评毕非一的小说《母亲的风月》

张博实

毕非一在其小说《母亲的风月》(《钟山》2015年第2期)中,从对一个时代记忆的“反刍”中,诠释了文学与生活、人性、命运之间复杂的“吊诡”关系及其存在哲学,政治、革命、理想、人性、正义、苦难,诸多的有关社会、灵魂、精神和情爱、性的元素,在历史和现实的云烟里,若隐若现,显示出生活和人性的种种可能。

小说开篇就交代了小说主人公之一——“我母亲”看似毫无由头的“无故出走”。同时,他又借着小说里的另一位主人公——“我”的故意显得有些“零乱”的叙述,试图揭开这位母亲的出走之谜。然而,“我”的这些种种推断、猜测,最后都被逐渐一一否认了。后来,“我们”甚至又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也没有丝毫的痕迹与线索寻觅到她的下落。终于,母亲的出走与失踪,成为“我们”长久生活中无法“搁置”的悬念。

母亲究竟去了哪里?她为什么出走?“有家有业”的她,何故突然做得如此“毅然决然”?或许,如作品中所说的那样,是其“疯病”复发的缘故?而她的疯病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或许,我们会由此猜测:在这位美丽的母亲身上,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令人难以启齿的经历。母亲,到底有怎样的“风月”?她终究是想逃离什么?毫无疑问,这里的故事显得很“吊诡”,我们因此也更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生活或人生的“本质”,常常是如此充满不可理喻的“诡异”。进一步说,世界上每一个具体的个人,以及他们的内心,都仿佛像海底涌动的暗流一样,诡谲难测。人性和心理的存在形态,常常会超越理性的大限,呈现生命和欲望的无常。特别是,在那个年代,私人生活原本就像一个不可侵入的密室,我们今天如何重返对于它的记忆,同时,呈现那个时代的道德混乱,仍然需要一定的勇气。

在这里,毕非一的叙述,似乎有着另一层思维指向:即试图通过挖掘、“建立”——“我母亲”出走与其之前所经历的不幸往事——之间的某种关联,最终想要再现并且不遗余力地挞伐那个“疯狂年代”的“人与事”的荒谬和悖论,作者深藏“人文主义”的情怀与内心,体察“动乱时期”“人”和“环境”之间的龃龉与精神、心理的“互动”,揣摩非理性时代人的精神基点和灵魂苦难。无疑,小说所叙述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当代中国历史,是一部苦难的历史,更是一部对生命、自由和尊严不断地进行着伤害和践踏的历史。这个历史“发展”的趋向之一,就是将人的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置于这种极端暴力、荒谬的境遇之中而任意凌辱。面对这样的历史,作家的使命,就在于再现那个年代的历史记忆和复现真实场景,直面惨淡的人生与苦难的世界,揭示那个年代中几代人的“乌托邦”及其“文化革命”的噩梦。毕非一的《母亲的风月》,便是通过叙写 “我母亲”和“我”这两代人的经历,生动地构建、刻画属于个人生命、情感和欲望的六、七十年代的“灵魂、身体的苦难史”,描述那个时代的“白日梦”和心造的幻影。通过叙述这个时期的精神和身体的历史,来表达自己内心对实现生命自由、人性正义的诉求与渴望,将灵魂沉浸到历史的长廊里,不断对已逝的时光进行打捞,对那些曾经“自虐”灵魂的思索,使人从浑浑噩噩的疯癫之梦中,从灵魂的悖谬中走出。

通过阅读文本,我们能深切地体会到,作品中“我母亲”,其在荒谬年代的经历,完全是一个充满精神苦难的历程。母亲年轻时十分漂亮,而且还会断文识字、做女红。本来,她的这些资质,应该是许多人家梦寐以求的对象。然而,她的“阶级”身份,却使得她最后不得不嫁给了一个瘸腿的人(“我父亲”)。当然,我们现在很难想象,当时一个人的“不利出身”会有多么地可怕。在那个年代,当一个人被甄别为“黑五类”当中的任何一类时,那就不单意味着他这个人的前途一片黑暗,与其家庭有关的成员,也将会和这个人一起接受“人民”的“改造”,而且要受到永远不得翻身的株连。

被归为所谓“黑五类”的那些人,他们究竟该怎样生存?他们又能够怎样存在?个人生活和命运的苦难及其厄运,应该由谁来承担?作品中的“我姥爷”是穷苦出身。由于他有着非凡的天赋,以及自己不懈地坚持与努力,终于“飞黄腾达”了。在功成名就后,“我姥爷”也并没有忘记乡里乡亲,没有忘记自己贫苦的出身,记念着自己后来是因为得到义父、岳丈这些人的襄助,才得以有如今地位和名望的缘由。因此,他总是想给村里的寒门子弟提供一些出路,为自己乡里人的前途与幸福尽些绵薄之力。然而,世事无常。因为特殊国情的缘故,为了追求精神自由、平等和尊严的缘故,为顾全大局的缘故,“我姥爷”最终把他的所有劳动所得,都全部奉献给了村里的民众。

可以看到,作者似乎于不经意间,通过描绘“我姥爷”的致富、发家的经历和细节,在一定程度上解构、质疑了以往的文学文本中对“历史”和“地主”这一群体存在形态的单一性描绘。同时,我们还会清楚地看到,当时与“地主阶级”针锋相对那些“劳苦大众”和“革命”者们又是怎样的一种形象。他们的内心和灵魂的真实状态是什么样呢?我们看到,作品中的赵德生是“红五类”出身。但他为了达到他的险恶目的,为了实现他罪恶欲望,为了霸占、侮辱一个美丽而纯洁的“母亲”身体,不惜以出卖亲人为代价,不惜以牺牲多个无辜人的生命为代价。可以说,他的罪恶,掩藏在他的极其虚伪、丑陋的面孔之下。为此,甚至连作者本人都忍不住多次从故事的叙述中“跳”出来,对其进行直言地嘲讽和解剖。

毕非一在小说中讽刺的,不仅仅是赵德生,而是在通过这个人物的具体的行为和罪恶的细节之描绘,来诘问着那个“生产罪恶年代”的人性之“痒”与民族之“殇”。即在某种程度上,作家不仅仅是在有意地向我们传达这样的历史信息,更是对那个荒谬年代进行控诉:控诉那个毫无理性可言的年代,控诉那个人类正义被无端湮没的年代,控诉那个没有法治而仅仅是“乱治”的荒谬年代。而在那个时期,一个公民遭到审判,往往不是因为他有罪,而是那些所谓的“革命者”为了证明自己对革命的无比“忠心”,进而“需要”那个被审判的公民有“罪”。因而,这个“罪”因为被需要而被定下,往往是殃及九族的。换句话说,这个“罪人”和他的“九族”,时常因为这同一“罪”名,将会无数次遭到身临审判、身体伤害的危境。毕非一笔下的这位“姥爷”,就是遭到如此悲惨境遇的典型案例。而这个境遇,最终也“诛连”到了“我母亲”身上。由于“劣等”的出身,这位母亲被剥夺了应有的个人权利——包括自己的情感。她与烈士的后代谈恋爱,居然被称为是“反革命流氓罪”;同时,她的父亲——“我姥爷”,也借此被冠以“利用女儿美色来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指控。

或许,这就是那个荒谬年代的荒谬“逻辑”吧!在小说中,这位母亲无端地被人漠视,被人遗弃,最终成为被世人嘲讽和被侮辱的对象,她被以赵德生这类人为代表的所谓“革命者”们侮辱、残害,她的内心和身体遭受戕害的整个细节与过程,令人惊悚和恐惧。读到这里,无论是谁,内心都会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感和灵魂撕裂,久久不能愈合。正义在哪里?伦理和道德的秩序何在?显然,这位母亲所经历的苦难,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悲剧,更是那个荒谬年代的历史性悲哀!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赵德生这类丧心病狂的恶人,侮辱的不仅仅是一位“母亲”,而是整个世界的伦理、尊严与正义的秩序。而毕非一对此细腻的书写,正是试图唤醒我们对那个年代的记忆与反思,给人以警醒,更唤起我们对正义的珍视和向往。

在作品中,“我母亲”即使面对这个逼仄的现实境遇,仍然像一个战士那样,以自己的方式——对“情爱”的执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真实的生命形态。的确,在那个“禁欲主义”的年代,“情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无疑都是奢侈的。即使是人的合理本性,但它仍然被视为是一种类似于“洪水猛兽”般的罪恶象征。我们清楚,在那个荒谬的年代里,尤其是当“红五类”和“黑五类”的人及其后代之间,一旦发生任何情感方面的纠葛,更是罪不可赦。即使是在这种“禁锢”之下,母亲依旧敢于向这种“禁锢”的罗网与秩序,进行着不竭地挑战。即使是在其身陷囹圄、惨遭侮辱之后,也仍不停止。小说的叙述在这里从细部出发,从母亲的“情爱”具体经历出发,最终把追求“情爱”隐喻、升华为作家对自由、对人的自由意志的“终极”向往。在那个年代,纵使枉然,也奋力为之。

到后来,小说中的“我母亲”,因为莫名的原因,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走,而她的出走,始终是作品中一个巨大的根本性“空缺”。即使渗透进小说的肌理,我们也始终没有找到“直接证据”,来阐释其“出走”之谜。母亲始终没有正面“现身”,相反,这种历史性的“人为”叙述所造成的缺失,反而打开了我们想象的多维向度,或许,这是作家的某种隐喻?想隐喻这位母亲与现实环境的抵抗,最终以失败、落荒而走般逃避而结束吗?她选择“出走”,或许也是对那个逼仄环境的“最后一搏”?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母亲”的反抗失败了;但作为其后代,“我”却继承了“我母亲”的反抗“基因”,继续与这个格格不入的龃龉的环境相对抗。在小说中,“我”从小就不服膺老师和父母的管教,即使父母和老师软硬兼施,对“我”也仍是一筹莫展。的确,他们感到很挫败,但他们的挫败,无疑就是“我”的胜利。然而,这仅仅是“我”反抗环境的冰山一角。“我”最大的反抗举动,便是与赵兵的交往。赵兵不仅是赵德生的儿子,更是父母仇人的后代。但我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即使老师、父母的提醒、训斥与责骂,即使是母亲最后的“出走”,也阻挡不了“我”内心的固执:上一代的仇恨,没必要让下一代来承继。最终,“我”和赵兵建立了情人关系,和母亲一样,选择了“出走”,走向属于自己内心的自由之乡。在一个时代的精神窘境中,重新回望、追溯、思索另一个时代的身心安放的方式及其不确定性,可以说,这是一次向人自身的致敬,是一次对人的尊严和价值意味深长的回眸,是一种“反向”的叙述。也就是说,我们终于清楚了,作者为什么要在这个时代来写这样一个故事。

所以,我们在此不难感受到,小说中的“我”以及“我”的反抗历程,其实是作为一种“复调”式的叙述,与“我母亲”的经历有着某种呼应关系的:“我母亲”与阶级敌人恋爱,而“我”则与家族的仇人恋爱。而这两个“复调故事”,都是以“情爱”作为小说叙述的“爆破点”,向我们传达着另一种的蕴含:两代人前仆后继般地为了内心的自由,不论生存还是毁灭,都像战士一样,与那来自命运的利箭去搏击!同时,我们更能体会到作者在作品中那粗粝而直白的文风。但正是这“粗粝”和“直白”深隐着作家自己的夙愿与理想,勘察着那个荒谬年代的历史“逻辑”与人性的错位。

卢梭曾经说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但小说中的“我母亲”和“我”在面对有形和无形的种种精神、心理“枷锁”时,却始终怀有一颗对自由向往的心。而其追寻自由的“入口”,就是释放内心的真实情感,通过“情爱”的方式,来寻找本来属于自己内心的灵魂自由,抵抗着外部环境的荒谬逻辑。而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很多作家在小说中的“情爱”描写,往往实际上都是在表达着一种“隐喻”,隐喻作家对冲破思维禁锢、追求内心解放的向往,引申出对生命、自由、幸福应该拥有的基本权利的执着。而“冲破”与“执着”的根源,在于人的自由意志,它有着能够穿透各种“围墙”与“藩篱”的魔力。任何人想尽办法来阻止人的这种正常的生命“欲望”,禁止“情爱”,都是荒谬而荒诞的。最终将会导致现实的、历史的人伦的损毁与无度。所以,很多作家通过对“情爱”的书写,便是对这种行为与理念的抵抗与反省,更是对人间自由与正义的不断追寻与向往。

本文系吉林大学研究创新计划项目“反本质主义精神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4073)阶段性成果。

张博实 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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