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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与准则:莫言与海明威作品中英雄形象比较

2015-11-14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海明威莫言乡土

黄 俏

乡土与准则:莫言与海明威作品中英雄形象比较

黄 俏

莫言与海明威是两位享誉世界的小说作家,在他们的笔下,创作出不同一般的英雄形象。将二者放在一起比较,会发现两位不同国别的作家所塑造的文学形象,既有国别和地域文化造成的不同点,也表现出两位大师对人类命运关切的共同点。

一、相同点:与悲苦人生际遇抗争的平民英雄

“英雄”原指品质优秀、武艺超群、无私忘我而令人敬佩的人。在莫言和海明威笔下英雄已经不再是古典作品中的政治风云人物,无论是“我爷爷”余占鳌还是那个打不败的桑提亚哥,他们都是中国农村或者美国乡村生活中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草根阶层。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他们或遭遇杀身之祸或遭遇丧偶之痛,面对悲苦的人生,他们都奋起抗争,表现出平民英雄的本色。

首先,这两类英雄形象都是平民英雄。他们作为民间凡人,没有远大志向,只是按照自己的性格志趣行动,因其超乎寻常的英雄行为成为民众眼中的英雄人物。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作家与寓居城市的乡村知识分子, 莫言的小说大都以他的家乡山东高密东北乡为背景,他把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怀恋倾注到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人物身上。莫言笔下的英雄, 来自乡土社会的各个阶层:既有贫农和地主,也有草寇和土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嫉恶如仇,视死如归。《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原本出身贫寒,他与母亲靠着耕种三亩地为生。因为愤恨和尚沾染女性杀了天齐庙和尚而做了轿夫,花轿遇劫时他主动上前制服土匪而救了戴凤莲,进而杀死侮辱奶奶的土匪白脖子。当叔叔强奸民女玲子姑娘,他又大义灭亲,下令枪决了亲叔叔;他带领乡民和日本鬼子殊死搏斗,虽然他与部下战死沙场,但是他的宁死不屈的精神让后人敬仰。《檀香刑》里的孙丙是猫腔戏的班主,作为一个民间艺人,他领头开展反殖民斗争。为了保护乡亲们的性命,宁愿牺牲自己而不愿连累他人。朱八率人夜入囚牢搭救,他拒绝逃走,毅然走上升天台。他从受人鄙夷的一介草民成长为万众拥戴的英雄和领袖人物,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侠义忠正和不畏权贵的反抗精神。

同样是出身草根的英雄,海明威塑造的英雄形象既有斗牛士、拳击手,也有猎人、士兵和渔夫。这些人都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打不败的人》里的年老的斗牛士曼努埃尔身负重伤,但为了维护往日的荣誉,他不顾比赛的残酷剥削和同伴的善意劝阻,决意出场斗牛与公牛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最终杀死了公牛,保住了“打不败的人”的称号。《丧钟为谁而鸣》里的乔丹在明知执行炸桥任务困难重重,甚至会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挺身而出,身负重伤,完成了炸桥任务。在他身上体现出重压下的优雅镇静。

其次,两类英雄具有相似的人生悲苦际遇。作为民众之一员,他们生活在底层,困苦艰难的生活际遇平添了人物悲苦雄壮的身世气概。莫言对于他笔下的草根英雄们很少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去审视,而以平民的姿态去诉说乡村的苦难和英雄们的悲壮。虽然人物大都是以生命的毁灭为结局,但是在与非凡的人生遭际斗争中坦然应对失败,更衬托出主人公慷慨赴死的辉煌与悲壮。《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库为了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撒热血,一家19口人被日军残酷杀害。在日军侵略山东高密东北乡之时,他洒烧酒布火龙阵在蛟龙桥上狙击日军,切割铁路桥钢梁,引发大桥坍塌,并引爆了满载军火的日军火车。《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是个勇敢坚强历尽苦难的母亲。她一生都生活在苦难之中:不幸的婚姻、罪恶的战争,带着一群孩子东奔西走躲避战乱,用自己微弱的双肩挑起庞大人口家族的重担,忍受着失去亲人、家园被毁、遭人侮辱迫害的多舛命运。正是这位平凡而厚道的女性英雄形象,身上显示出人类不屈不挠的抗生精神,面对“他者”的入侵对家族命运的誓死抗争与捍卫。

在海明威的小说中,硬汉们常常处于极限境遇中。他们大多生活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外部世界里,命运总要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设置种种障碍。在他们高傲的外表下隐藏着寂寞,淡淡的乐观抹不去深深的悲哀。《永别了,武器》里的亨利到意大利战场参加了红十字会救助车队,在战场上他看到的都是流血和杀戮,听到的是军人对战争的诅咒和唾弃。尽管厌恶战争,亨利还是认真履行军人的职责。虽然在前线大撤退中遭遇到重重困难,但他还是毫无怨言地想出种种办法,带领同伴们往南撤退。面对生活中的死亡和挫折时,他积极抗争、坚定勇敢。凯瑟琳难产而死,把绝望的亨利一个人留在世上。

与莫言的乡土英雄面对人生苦难积极抗争有所不同,海明威的准则英雄是在理想完全破灭毫无希望苟且偷生时,与现实的“硬碰”和绝地抗争使他们成了悲剧英雄。海明威说过,《永别了,武器》“这本书是一部悲剧……因为我相信,人生就是一部悲剧,也知道人生只能有一个结局”。亨利的一生就面对的是战争、负伤和逃亡的厄运,正是在现实的逼迫下,成就了亨利的英雄形象。《永别了,武器》中凯瑟琳也是一位悲剧英雄。她和未婚夫奔赴战场,未婚夫被炸得粉碎,战争摧毁了她等待八年的婚姻梦想,毁掉了她的一切希望和幻想。当她因难产而生命垂危时,表现得非常镇静,面对死亡和困难,她表现出了巨大的勇气和力量。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有一个传统,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是虚无迷惘的,但人的精神是打不败的。他笔下硬汉的悲剧就在于理想主义的缺失和意义的虚无,他们的失败往往是预先注定的。他们曾经为了美好的生活奋斗,为了摆脱战争苦苦挣扎,但是他们依旧逃脱不了悲剧命运。

二、不同点:精神气质与艺术风格的个性风范

虽然莫言和海明威塑造的英雄形象有着诸多相同之处,但是这两类英雄还表现出不同的气质特征和文化内涵,反映出两位作家艺术风格差异和个性风范。

第一,气质差异。乡土英雄和准则英雄虽然都是面对强敌,面对苦难毫不退缩,积极应对,但是他们在个人的精神气质上又有所不同。“气质是一种在人的心理活动中具有动力学意义的内在力量,它影响着人的心理活动的速度、强度和方向。”莫言笔下的乡土英雄有着超脱放达、不受约束的精神气质,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更多的表现出孤独忧郁和迷惘的精神气质。

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中的主人公们,虽然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性格各有差异,但是他们的精神气质却十分接近。无论是“我”爷爷还是罗汉大爷,在他们血液中都浸润着无拘无束的叛逆性格和土匪习气,保留着除暴安良、抵御外辱、坚忍不拔的伟大生命潜能。余占鳌身上就有一种不怕天地野性十足的个性,骨子里蕴含着超脱放达、无拘无束的土匪精神。余占鳌勇于反抗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大胆地与戴凤莲相爱,夜入单家杀死以金钱和权势强娶戴凤莲的单家父子。为了报复县长曹梦九,由农民转化为土匪,再由土匪转化为英雄,体现了莫言的英雄观。莫言的这一英雄观源于他浓烈的乡土意识。从小生活在高密县,这使得他对乡村生活的苦难有着切身的感受,对乡村父老乡亲的苦难生活充满同情。“任何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英雄, 都敢于战胜或是蔑视不是一切也是大部分既定的法则。”因此,他书写这些人的贫穷和他们在贫穷苦难面前的艰难抗争,写出他们虽贫困却有着不屈的精神、善良的道德与美好的人性。在作家的笔下,余占鳌对战争的认识并非有多么深刻,也并非他有多么强烈的民族意识,而仅仅源于他不愿受人欺凌的生存意识。作家对英雄的理解和塑造主要是从生存——生命活动出发的,生存高于一切。为了生存,人会被迫选择并不合人伦规范的方式。美国研究中国民国时期土匪的专家比林斯利也曾肯定地说:土匪“是农民对压迫和苦难进行反抗的最普遍的方式之一”。正是这种迫于无奈的反抗和由此获得的生存保障,才使余占鳌们成为民众眼中的英雄,使穷苦农民危困时甘愿服膺他们。

与莫言塑造的乡土英雄不屈而奋争不同,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虽勇敢、顽强、不屈不挠,却独具孤独感和迷惘的精神特质。用美国海明威研究专家菲利普·扬( Philip Young )的概念他们具有“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如果由荣誉和勇气控制, 压力可以变为动力, 痛苦反而能成就男子汉的气概”。海明威倾情于孤军奋战的个人英雄,他们具有男子汉气概,虽以失败告终但却表现出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的精神。在海明威的系列硬汉作品中,消极悲观的虚无情绪与顽强不屈的硬汉精神一直对立统一贯穿始终。“硬汉”是孤独的,因为在战斗的时候,他们往往是孤独无助的个体。他们为自己的理想,荣誉和信念而战斗,他们视荣誉超过一切。他们的硬汉性格伴随着孤独情怀,勇敢的作为下隐含着悲怆凄凉。

《太阳照样升起》中的主人公杰克·巴恩斯是海明威笔下“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造成了许多杀戮,而且几乎使人们的价值观和希望彻底破灭。“迷惘的一代”集中反映了一战后美国青年厌恶战争、恐惧战争的精神状态。他们怀疑、迷惘、苦恼、悲愤,精神空虚,前途渺茫。困苦之中,他们唯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斗中保持人的尊严,争做人的基本权利,不失“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因此,海明威的笔下的准则英雄的精神气质既是作家的精神境界,也是那个时代民族的心理情结的写照。他与莫言的英雄气质必然不同,存在差异。

第二,艺术风格独异。艺术风格是艺术家鲜明独特的创作个性的体现。莫言和海明威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反映出他们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莫言和海明威一个是狂欢风格,一个是冰山风格。莫言以一种汪洋恣肆的狂欢手法塑造英雄群像,而海明威采用的是一种凝练含蓄的简洁手法描绘硬汉人物。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莫言的小说语言集合了民间底层的乡村农民的口头语言,夹杂书面语、现代语和“文革”体语言,被称为“狂欢节的化妆舞会”。所谓狂欢,其本意是指在特定场景中,人类活动脱离了习惯秩序、现实规则,进入自由宣泄时所呈现的一种精神和形体状态。它具有群体性、仪式性、颠覆性的特点。莫言在塑造英雄人物形象时表现出的狂欢性主要体现在人物语言的狂放不羁和场面描写上的狂欢性。《檀香刑》中把孙丙惨烈的行刑过程描写成为一个狂欢节的仪式。孙丙是这个狂欢节的主角,小说在描写他忍受檀香刑带给他肉体“最精细剧烈的痛苦”的刑法仪式上,他把自己想象成岳飞,威武地用猫腔猫调演唱,号召乡亲们反抗德国人入侵。作品中出现了大段的猫腔唱词,这种来源于高密东北乡的民间戏曲对于表现孙丙这个猫腔班主的英雄气概不可或缺。刑场上的猫腔成了汹涌的殉道精神和民众愤怒的宣泄口,刑场成了万民集体入戏,万猫合唱的狂欢场面。除了引入猫腔歌词形式,小说中大段的人物独白也将英勇的性格细腻地刻画出来。莫言小说语言的恣肆赋予了英雄人物更鲜明的性格特征,这种将人物独白与戏曲歌词形式结合是莫言塑造人物形象的独特风格体现。

海明威的文学语言与他早年的新闻写作密切相关。他的作品用词简洁,句子短促,文字中没有华丽的辞藻、复杂的句型,然而却寓意蕴藉丰富。他自己称其文体风格为“冰山风格”。他写英雄,语言凝练含蓄,意蕴深刻。他擅长运用人物语言塑造人物形象,简洁传神,使人物个性彰显。《老人与海》小说中,作家主要运用对白和内心独白以及重复的手法刻画桑提亚哥英雄形象。“我让两只手出血都出干净了,咸水会把手治好的。地道的海湾水,兰得发乌,是天下再灵没有的药了。我必须做到的事,不过是保住头脑清楚。两只手已经尽了本分,我们走海路也走得不错。鱼的尾巴闭着,尾巴上下笔直地竖着,我们像哥们俩似的一路往前走。”这一段老人的内心独白,通过自我倾诉的形式把老人捕猎比自己的渔船还长的大马林鱼时无所畏惧的心理展现出来。

三、审美启示:作家创作的艺术超越

综上论述可以看出,无论莫言笔下的乡土英雄还是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都充分体现出本民族的文化和社会时代特点。透过表象描写,两位作家审美意识又超越特定时空,表现出关爱生命的人类视界,反映出两位作家借英雄形象所彰显的人类可贵的精神品质。

第一,两位作家塑造英雄人物都立足于本土民族文化。人是文化的动物,每一个人都是民族文化的教养者。准确对应人物的行为方式,能揭示民族的文化心理。莫言的作品表现了中国独特的民族文化风情及其人性的挣扎与坚硬。他塑造的乡土英雄无论是农民还是草寇,面对生活苦难和外寇蹂躏,他们坚强不屈,表现出高密人坚韧顽强、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品性。在这些英雄身上,不仅体现出高密人热情、泼辣和洒脱的生活文化及其性格特点,而且反映了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同样,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体现出的是美国人的精神。经过近百年沉淀,“准则英雄”已经是一个代表着美国民族精神的名词。桑提亚哥、巴恩斯、亨利等为代表的硬汉子身上体现出的勇敢无畏、顽强不屈的精神品格以及由他们孤独的忧郁气质折射出的悲剧的世界观,典型的代表着美国的精神特征。这种精神也是美国发展历史的写照。正是凭借着勇于开拓的进取精神,来自欧洲以及世界各地的移民从最初的拓荒运动到现在从事产业技术研发,推动着美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经历了一战的海明威在描写“准则英雄”勇敢无畏精神的同时,也反映出战争造成青年一代的心灵创伤以及理想的幻灭。所以这些英雄往往以高傲的意志和坚忍不拔来逃避思想上的困惑, 并在“混乱无序”的世界中“以形体来塑造自己的现实”, 那就是以“重压下的风雅”赋予生命以价值,赋予生活以意义。

第二,两位作家胸怀人类意识,关怀人类的生存发展。莫言和海明威作为世界级作家(均获诺贝尔文学奖)都表现出超越民族地域的创作视野,采借百家之长,容纳天下万物,以人类意识描摹笔下家乡人物,借平民英雄形象关爱社会发展。莫言坦言自己的创作是受到美国农民作家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影响,但是他并没有照搬这两位作家,而是取其精华,从本土文化聚焦自己的家乡,从乡土文化出发走向世界。这种穿越时空的笔法使莫言笔下的英雄让我们有找回我们已经久违了的血性冲动和敢爱敢恨的豪迈,让民族精神在民族的历史长河中释放出应有的光芒。海明威笔下的英雄看似是孤独的个体,但在这些人物身上凝聚的是人的灵魂和人的尊严。海明威的人类情怀赞美的是顽强的战斗和超乎寻常的毅力。

莫言和海明威笔下的英雄以平民盛妆,他们摒弃传统道义,穿越国界,以人性的本质能量闪烁着人类的精神光芒。“以成败论英雄,世无英雄”;“功业微巨、成败得失并不足以定英雄,人们需要继承弘扬的是对人类发展进化有益的那种精神”。莫言和海明威的创作超越特定时空,站在人类的高度去赞美人的坚强意志、不屈的灵魂,表现出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切和对普通百姓的人文关怀。海明威用简洁的风格勾勒出一个个孤独的硬汉形象,莫言以狂欢的笔调塑造了一群英雄,平凡中蕴含着非凡,无论是放达或是忧郁,浩然之气长存于天地。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间文化批评的理论与方法”(11fzw053)阶段成果

黄 俏 宝鸡文理学院

注释:

①李建军:《批评家的精神气质与责任伦理》,《文艺研究》2005年第9期。

②莫言:《写给父亲的信》,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页。

③[美]菲尔·比林斯利:《民国时期的土匪》,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16页。

④张薇:《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艺术》,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⑤周殿富:《生命美学的诉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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