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的社会语境与历史隐喻解读
2015-11-14韦虹
韦 虹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地处欧陆边缘的爱尔兰虽不是地理实体的东方,但它自12 世纪末受到英王亨利二世的关注后,就逐渐受到英国的血腥殖民统治。从1562 年起,伊丽莎白一世就向它发起多次战争,导致盖尔爱尔兰最终灭亡。但颇为讽刺的是在1598 年,年迈的女王却抱怨将大笔金钱花在了与爱尔兰的危险纷争上,而得到的则是损失和灾难,为此,英国决不能再听任自己的臣民受邪恶叛乱者的欺压。
这些赤裸而又颇为反讽的侵略事实,与英国首相威廉·皮特1799 年在下院发表的讲话中,提及爱尔兰已是“邪灵附体”等的民族辱谩,以及被铭刻在19 世纪末的爱尔兰民族英雄C. S.帕内尔雕像上的名言等,均说明英爱两国在社会经济与政治等方面长期形成的极不和睦关系。
在20 世纪20 年代争取独立自由的血腥暴动期间,一幅爱尔兰招贴画上还有“切断与英国的联系纽带——导致我们一切政治罪恶之源”的标语。至1946 年,即英国政府正式宣布承认爱尔兰共和国的前三年,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才被五花大绑地搬离了都柏林。20 世纪80 年代初,一位对北爱尔兰前景产生忧虑的爱尔兰政治家还曾以蜘蛛对苍蝇说,“请到我的客厅来,这是你见过的最棒的小客厅”的戏言,讥讽英国政府对爱尔兰与北爱的险恶用心。1993 年12 月,当爱尔兰总理阿尔伯特·雷诺兹与英国首相约翰·梅杰共同签署《唐宁街宣言》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具有强烈民族主义与共和主义传统的爱尔兰政党第一次代表国家与民族庄严地签署了一份重要文件。而一直致力于统一大业的爱尔兰共和军于次年8 月底才宣布停火,从政府政务与军事上终结了与英国及其导致的长期恶性民族纠纷。
由此可见,爱尔兰曾是英国不折不扣的“东方”异己者。这使20 世纪伟大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第四个短篇小说,即讲述了一个与篇名同名的孤独少女伊芙琳不堪常年的家庭重负,在受到弗兰克——一个自称水手的来历不明者诱惑而准备离家出走后,却反复思忖,最终放弃出逃的故事充满迷人的泛音。
詹姆逊也指出,乔伊斯作品充斥着对爱尔兰历史的隐喻。在这一历史指喻里,大英帝国作为一种广义背景的无处不在,使爱尔兰文学再现的文本虚构产生了多种充满东方主义色彩的异质性变化与价值。为此,我们或许可借助后殖民文化理论的标志性人物赛义德阐释的“东方主义”等,重新解读《伊芙琳》。
一、伊芙琳的夏娃原型与历史指涉
哈里·斯通(Harry Stone)曾指出,对乔伊斯而言,所有女性都是背叛的夏娃。而姓名由《旧约》中的人类第一女性“夏娃”(Eve)和“家族/系”(line)两个词拼合而成的伊芙琳则不仅架构了所谓的“背叛”,还通过弗兰克的“Come”,“Evvy!”等貌似亲昵的话语传输了反讽意味深刻的现实意义。被降格为普通人物名称之后,“Eveline”的内在指涉不再具有这一神圣名词所蕴含的的传统象征意义。她在小说结尾令人费解的举动亦彻底颠覆了这一专有名词所拥有的“延续后裔的天资”和“众生之母”的经典喻意。
伊芙琳——一个爱尔兰化的“夏娃”,在揭下神化人格面具之后,似乎消失为“不育夏娃”的现实化身。她与圣经中的“夏娃”构成了一对充满悖论的对应关系,预言了她坎坷的人生。故事中,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尔柯克的画像由此被演化为一个工具格。生前曾遭受风湿、瘫痪等诸多不幸的女圣人影射着伊芙琳必将步她后尘,不断孤独地替他人补偿赎罪,无辜地成为人们各种缺陷的牺牲品。
由反讽话语策略构筑的人物名称不但实现了小说“瘫痪”主题的延伸,还架构了它与整个小说集中受虐女性的互文关系。《黏土》里的玛利亚是其中的又一个典型。她身负洗衣店里令人哀怜的女工,万圣节前夕的女巫和童贞女玛利亚等三个角色。她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同样呼应了人类女性“崇高祖先”的名讳。她象征着伊芙琳的未来,她孤独寂寞的一生也将是放弃出走的后者悲惨命运的“人为结果”。二者如服苦役般长期默默服务家庭的相似命运揭示,恰如《死者》里的两个步履蹒跚,满脸皱纹,头发灰白,象征受难和死亡原始祭祷仪式中悲怆老者的老太太,以及小说集里的其他众多女性一样,伊芙琳与她们同属一群“不育”的夏娃。
因此,伊芙琳的名字没有隐含丝毫的快乐幸福和生命活力,与她相伴的将只有冷漠的“褐色小屋”,以及擦拭不完的“尘土”——沉闷、乏味、无休无止的苦役和死亡的象征,直至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店里伙伴对她的刻薄言行和父亲的威胁虐待等都不过是其中的外在物质性表现而已。
其次,与弗兰克相关的文本内容则不仅反讽地强化了上述隐喻,还体现了一种历史语境关联。当他的名字被伊芙琳用作普通名词,间接地喻指“坦诚”、“直率”等同义词时,小说表面上构架的语义体系也许会让轻信的读者认为他坦陈了对伊芙琳的爱情,并想要带她前往理想的家园。多愁善感的读者可能还会惋惜她最终的木讷举止。但倘若读者知道伊芙琳的全名与维多利亚时期的两部分别名为《伊芙琳:一个从未被发现的富有女士的冒险经历》(Eveline,or the Adventures of a Lady of Fortune Who Was Never Found Out)和《范妮·希尔》(Fanny Hill)的色情文学作品有关,而弗兰克的名字则源自同时期一个名为《弗兰克与我》(Frank and I)的中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个有关自行鞭笞以赎罪的教徒的故事,则会发现,伊芙琳过于天真轻信,而弗兰克身上疑点重重。这使二者影射色情及赎罪的名字恰似反讽地再次颠覆其字面喻意,掩盖了一个即将摧毁不幸少女一切美好幻想与希望的卑劣阴谋。
弗兰克古铜色水手般的脸,及其不确定的种族/民族身份表明他是一个“危险的他者”。他悄悄地与下班后的伊芙琳频繁约会,带她去剧院看戏,为她唱歌,向她讲述充满异域风情的浪漫故事,甚至貌似郑重地做出了娶她为妻,给她一个位于布宜诺斯艾里斯的家的空头许诺等求爱方式花哨可疑。尤为可疑的是,在伊芙琳与父亲为他而产生口角时,他不是费尽心机地博取长辈的理解、信任和祝福,而是助长两人之间的裂痕,使伊芙琳越发不满父亲的暴虐,继而激发了其逃离家庭的渴望。这些细节使他与曾令无数外迁海外的爱尔兰少女惨遭不幸的“道德杀手”极相匹配。
当代英国乔学家德瑞克·阿特瑞奇(Derek Attridge)指出,在小说文本的多处语句里,伊芙琳在英文中惯用第三人称代词“他”来指代弗兰克时,依然强调性地直呼其名,显然是为了使小说世界里的这个词与读者脑海里的形象截然分开。这既提出了该词与人物刻画的犀利反讽问题,又似乎有意要使伊芙琳对弗兰克名字的多次重复强调这一隐含奇异效果的词汇,以便产生给读者装备必要事实的双重功效。而当时在爱尔兰影响巨大的移民与反移民运动便极有可能是必要事实之一。
爱尔兰人向外移民始于18 世纪。在19 世纪中期至20 世纪初近70 年左右的时间里,历经数次土豆歉收后的普遍饥荒使这一赤贫农业国的经济处于崩溃状态。1845 年的大饥荒导致的罪恶之一便是移民规模空前高涨。无以果腹的饥民常成群结队地设法逃离祖国。外迁美洲殖民地曾是饥荒后的爱尔兰社会的一大特点。而向澳大利亚等所谓缺乏女性的殖民地输送年轻的女孤儿则始于一项颇具争议的爱尔兰政府移民计划。至50 年代中期这一计划中断时,已有4000 名左右的女性移民海外。这一持续多年的独特移民现象伴生出许多罪恶行径,首都都柏林曾一度成为国际妓女贩子经常出没的场所。类似伊芙琳这样年轻单身而又有点文化的女性是他们利用欺骗、药物麻醉等方式不择手段获取的对象。然而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为谋生而走出国门的女性及其坎坷遭遇并无人重视。
直到1880 年至1920 年间,大批年轻单身女子加入移民潮这一异常现象才广泛引起了社会的道德恐慌。因为此时,这些女子前往的目的地大多为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里斯,而那里却是当时国际知名的葬送无数品德高尚的欧洲社会底层少女纯真梦想的坟墓,更是一些失踪女性的人生终点及归宿。出于对社会纯洁性的焦虑和白皮肤爱尔兰性奴的恐慌,情绪激昂的爱尔兰人曾在都柏林遍贴宣传海报,有固定船只经由英国的利物浦等港口通往海外的北墙码头成为他们防范的重点。有人甚至专门为此写出了警世小说,以警戒社会和有此移民倾向的少女及家庭。以连载方式刊登了《都柏林人》的《姐妹》等前三篇故事的《爱尔兰家园报》(The Irish Homestead)则站在了阻止移民,呼吁停止人口锐减运动的前列。该报的明确立场便是——移民并非实现个人理想的有价值冒险,男性移民是对爱尔兰的背叛,女性移民则更为严重。
因此可以说,弗兰克是当时“国际流动拉淫媒者的原型”。常来都柏林的他此番的目的显然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赢得伊芙琳的信任,接下来,便是要尽快带她前往被他吹嘘成人间天堂的布宜诺斯艾里斯——一个颇具隐蔽性与言外性的能指。这使他成为结构功能上的反家庭因素,预示他即将对伊芙琳实施其早已驾轻就熟的永久性卑劣伤害和“文化劫持”(cultural hijack)。而陷入“移民偏执”(emigration paranoia)的伊芙琳却似乎对此毫无防范。她渴望的“出逃”于是成为移民和外迁,即“背叛”的同义词。小说中,她生性轻率,爱看戏剧,不满家庭生活,反抗家长权威,并在弗兰克的怂恿下产生越来越多的疏远亲人感等因素,使她具备了与许多失足和失踪少女共有的特性。渴望去家庭以外的地方获取“兴奋激动”体验的伊芙琳,似乎遗传了流淌在爱尔兰人血液里的一种先天性传染病。
种种迹象显示,不谙世事的伊芙琳即将成为老练的弗兰克轻易得手的猎物,一个供他带回去赚大钱的“美丽商品”(fair merchandise)。这一点由伊芙琳在小说结尾时看到的移民船和它的“黑色阴影”这一双关语预示出来,因为她的不幸出走必将带来凶险邪恶和亵渎神灵的牺牲。阿兰R.若利(Alan R. Roughley)曾指出,轮船的“黑色阴影”原本是一个不带恶意的描述语,但在伊芙琳反复思忖的行为中,它却内含了某种污秽不敬的邪恶力量。一旦登上这条移民船,离开熟悉、安全的陆地,她便只能听从弗兰克的摆布。她将很快被迫违背教义,而爱尔兰天主教的强大文化符码则必然会为其行为定罪。由此,已沦为家庭经济牺牲品的无辜少女又将可悲地成为民族政治和宗教的牺牲品。而布宜诺斯艾里斯则成为女性性背叛的同义词,它声名狼藉的恶风在无知读者的无意识中刮遍了整个故事。
《爱尔兰家园报》的主编乔治·鲁赛尔(George Russell)曾给乔伊斯提出了要“迎合普通理解力”的建议,乔伊斯无疑听从了。不过,他也同时增添了个人独特的书写符码与形式技巧,使小说中类如伊芙琳的“也许,还会给她爱情”等,看似普通的内心独白充满了对弗兰克身份及其各种行为质疑的强力泛音,并以她最终放弃出逃的结尾巧妙地重申了该报纸对待移民,尤其是对具有成为白皮肤性奴的潜在女性移民的坚定立场。为此不难理解,当伊芙琳来到必定贴有大量宣传海报的北墙码头——一个象征道德沉沦与唤醒灵魂的二元对立战场,想起同胞对年轻单身女子的警示而不得不祈祷上苍的指示时,她一反常态地对弗兰克的呼唤做出的怪诞反应揭示,她终于看清了后者的阴险嘴脸。
在她的意识世界里,弗兰克的“Come!”和“Evvy!”等不断催促她登船的呼唤,从充满诱惑和令她兴奋不已转变为从隐蔽到公开的陷阱,让她意识到他先前的承诺只是纯粹的谎言,从而激起了她最终的沉默——一种变形的反抗。因为爱尔兰化的“不育夏娃”虽然不能繁衍后代,但却能够不像别人一样逃离道德沦丧的家庭与社会,为的是乔伊斯式的唤醒与塑造灵魂。乔伊斯的诗,“火炉冒出的煤气”与“呵,爱尔兰,我最初和惟一的爱人”,以及“我希望你们能够看见,当我想起/移民的火车和轮船时,我怎样泪流不止”等诗句,似乎也能够佐证伊芙琳的出走企图与爱尔兰移民的关联。
二、伊芙琳的“囚徒”困境与殖民霸权话语关联
汗娜·沃斯-那舍尔(Hana Wirth-Nesher)等曾指出,伊芙琳是一个“胆怯而又有责任感”的少女,害怕“来自以父亲和弗兰克为代表的男性世界的种种要求”。为此,她对家庭的“责任感”和未来的“恐惧感”阻止了其出走。这一观点虽片面强调了伊芙琳心理矛盾中的个人情感因素,但也揭露了由两个男性对她蓄谋和实施的掩盖在家庭关系名目下的暴力与霸权。
在缺失母亲的合法家庭中,父亲对伊芙琳近乎乱伦的暴虐亲情充满越发严厉的苛责,使她的生活不时鸣响警钟,其主要表现就是他动辄对她被迫承担的繁重家务劳动的无情辱骂与威胁。小说一开始的“tired”和第三段的“Home!”等内涵丰富的心理话语,以及她自问为什么受苦,并憧憬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受人尊重,得到疼爱与保护等渴望幸福的心理行为,既流露出她对不能满足自身基本需要的家庭生活的极端厌恶,也为她计划的出走罗列了充足理由,充分展示她是专制父权暴力下的家庭经济牺牲品。
她对在童年玩乐正酣时,父亲却常常提着一根刺李木拐杖将她和兄弟姐妹们撵回家,冷酷地切断她与小伙伴交往的回忆,无声地控诉了她自那时起就被家庭牢牢限定的畸形生活方式。她回想自己工作的店里如万小姐对她的刻薄态度,并暗自揣摩伙伴们发现她私奔后可能产生的议论,则从社会大家庭的外延层面表明,以守约与尽责为中心的家庭与社会长期对她进行了压制与改造,不断地从精神上削弱她应有的个人权力意识,其实质是对她这一弱势伦理个体意志的暴力扭曲。这些情节使无名父亲的形象一再失落,成就了伊芙琳对自己和母亲两代女性主体的心理传记。
在与身份不明的外来者弗兰克的交往中,初次体验了兴奋与快乐滋味的伊芙琳仿佛不再是被家庭霸权话语生产与控制的羸弱女性。她似乎看穿了男性家长施与女性和孩子的暴力,以及母亲在恪尽职守的生活中无辜牺牲一切背后隐含的艰辛历程和人权丧失。她不愿忍受母亲身上所反映的两个最为女性惊恐的原型恐惧,一个是成为母亲,另一个则是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为此,回想经历了这两个角色的母亲发疯而死的悲惨遭遇时,她害怕地惊跳起来,想象弗兰克会将她抱在怀里,以及回忆他开玩笑地叫她“小宝贝”等细节揭示,在无法摆脱种种困境的情形下,她宁可尝试借助弗兰克铤而走险,朝着与家庭伦理和社会道德背道而驰的方向迈进,也不愿坐待重蹈母亲的覆辙。
但小说对弗兰克不期而至的描写并非为表现伊芙琳趁机大胆满足久已匮乏的亲情、母爱与友情,以应对父亲越来越肆虐的暴力威胁和与店里伙伴的紧张关系,而是突出她喜欢弗兰克的动机竟然是他使她产生了兴奋感,有了“亲密伙伴”(have a fellow)这一荒唐逻辑。
阿特瑞奇曾指出,乔伊斯这样塑造伊芙琳,将早年深受易卜生影响而产生的“家族前景压力感潜移默化地植入她的头脑”,不是为颠覆故事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而是要以这样的个体渴望摆脱极端的情感匮乏,快速建立毫不现实的荒诞爱情故事为实体,揭示她在特殊家庭关系掩盖下的爱情的“极端不稳定性”。小说中,伊芙琳怀揣也许弗兰克还会给她爱情的渴望,计划前往远方飘渺的家,则不但确证了二者爱情的不稳定性,还质疑了其存在的可能性,表明她其实深知弗兰克的浪漫并不意味着对她的拯救。相反,他只是引起她对家庭内部与社会的控制手段爆发敌意反应,并成为她在种种重压下向往通过逃离故土来摆脱家庭不幸的工具与导火索。仅仅是在这一点上,他成了她意想不到的“伙伴”。这一心理语言还表明,她的“伙伴”意识虽然应许了他的出逃计划,但在以谈情说爱为掩饰的短暂交往中,她对他并无爱意与同谋。他只是她为实现个人目的而被迫依靠的工具。
然而,由于弗兰克在二者的交往中始终处于主导地位,二人微妙的两性伙伴关系随即预示着伊芙琳最终会落入任人摆布的危险陷阱。更为危险的是,鉴于弗兰克诡异的特殊身份,在同父亲一样对伊芙琳严厉控制与苛责,并迫使她承担繁重劳动之外,他可能还会对她提出超过正常男女关系的特殊要求。这使伊芙琳期待的飘渺爱情突变为一种命途多舛的异性再控制。当父亲严禁她与弗兰克来往,继而引发了她与父亲越来越多的隔阂时,表面上静若止水,而实则隐含了大量激烈对抗的故事框架就超越了起因于责任义务与个人情感之间矛盾的悲剧。
在《三个女性文本和一种帝国主义批判》一文中,斯皮瓦克曾指出,简·爱之所以从反家庭成员转变为合法家庭成员,是因为帝国主义公理性的意识形态给小说提供了有效的话语场。但是,当表现内部操纵与欺骗功能的同一意识形态以相反的话语场出现在《伊芙琳》中时,伊芙琳则从合法家庭成员转变为反家庭成员。这意味着她应有的家庭权力不仅会在精神上被继续削弱,而且一旦孤身一人前往海外,她还将面临在法律及私生活等方面被剥夺更多权力的危险。这使她的“责任感”与“恐惧感”的核心源泉指向对男性控制的不情愿臣服。
在20 世纪前后的爱尔兰社会与历史语境中,控制、不情愿臣服和反叛等词汇极易使人们将其与当时的一大批有识之士坚持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强烈要求独立,却多次遭受宗主国残酷镇压的现实联系起来。葛兰西曾提醒人们,“臣服与意识形态是殖民统治过程中的绝对中心问题”。而作为培育殖民统治的天然土壤,家庭与社会不仅可以掩饰“臣服”中的血腥暴力与心灵扭曲,在特定条件下,它们反过来还可以成为最佳揭橥介质。乔伊斯的文笔素来具备的“超越其直接意指性内容的含义”,使伊芙琳的故事显豁地揭露了这样一片土壤。它以日常家庭生活和社会活动为媒介,隐蔽地输入了大量暴露殖民统治的文化符码。为此,伊芙琳这一郁居家庭的社会成员就构成了附着在颠覆殖民统治体系及其意识形态合法性的表意链上的一个点。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中,伊芙琳居住的那种闭塞孤独的褐色小屋被隐晦地描写成“爱尔兰瘫痪的化身”,使无法摆脱为父亲服苦役的生活而被囚禁其中的她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囚徒”这进一步表明,身心遭受重重压迫与围困的伊芙琳还是这个链条上最为可悲与脆弱的一环。这使她的个体行为超越了其价值体系的等值迁移,其最终沉默不语的心灵反应传播了小说对社会主体意识形态的反建构。
柯林·马克比(Colin MacCabe)指出,被父亲的指令定义的伊芙琳不能允许自己另有其他明确身份。而一旦局限于这些指令提供的空间,她就再也找不到诉说自我意愿的空间了。她在故事结尾茫然不语,是因为将她凝固的特定瘫痪是一种“语言的混乱无序”。这是导致她最终失语与行为僵直的另一个症结所在。因为她失去的是殖民宗主国的语言——英语,其中饱含殖民霸权的逻辑,无处不在表现、复制和产生阶级与种族等的不平等。为此,她的失语比语言本身更能促成小说对当时的爱尔兰社会进行分析的资源,其背后的文化符码呈现的文本附加物进而屡屡以男性中心的霸权形态对女性社会个体的无情改型与渗透,影射着英帝国的殖民霸权意识,说明在前者建构的语境下,被不断贬抑的后者的心灵结局只能是比青年艺术家斯蒂芬·戴德勒斯等更为悲惨的“囚徒”。
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亦曾指出,“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伊芙琳的失语与她母亲临终前以爱尔兰方言发出的著名疯癫诳语——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或者“欢乐的终点是痛苦”,“颂歌的终点是语无伦次的疯狂”——表面上的又一个“语言的混乱无序”,而实则缺失的爱尔兰民族语言和精神、文化以及家庭教育的隐性在场,共同以暴力反抗的对立面和畸型变体形式,犀利地影射英帝国的暴力殖民统治不仅扩大和激化了爱尔兰在地缘政治上与外界的疏离与隔阂,也导致其国民在语言、历史,甚至家庭教育等方面遭受了灾难性的侵略和掠夺。
三、伊芙琳的“背叛”与社会焦虑及道德恐慌
《伊芙琳》先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女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大量地借助她的内心独白、心理幻想和倒叙回忆等表现手法,再现了这位年仅十九岁,却饱受生活煎熬和压抑的少女苦苦地支撑一个特殊家庭的生活片段。在透视了她孤独矛盾的心理历程之后,小说又迅速地转换为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她在码头无助的神秘瞬间,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她内心各种矛盾升级的全过程。
这种叙事框架以她最终表征异常的生理与心理反应,塑造了一个被迫一次次否定自我梦幻破灭的悲剧人物,表达了她精神遭受重重压迫的极致状态。身为被极端边缘化的“被压迫者中的受压迫者”,伊芙琳所经历的痛苦身心磨难经过扭曲变形,最终揭下了她游移不定的面纱,使她在小说结尾以颇似“无助动物”的面孔走向了剧烈反叛的对立面。将少女畸变为动物的悲剧性结局再次以犀利反讽的方式呼应了整个小说集所具有的“同一性”叙事结构和彼此呼应的瘫痪主题模式。
在外有殖民统治,内有共和党人和民族主义者长期争斗不休的复杂大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乔伊斯,始终将所处的环境看做是被无法计量且差异巨大的文化、哲学、宗教、伦理与政治等充斥,并粗暴地在殖民文化的同一假面下联结而成的一个整体。但既不完全摒弃传统,同时又不在精神上紧紧依附于它的乔伊斯清醒地认识到,只借助传统这座灯塔来考察宗教与伦理等的审美理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女性不过是他严厉地谴责爱尔兰无处不在的欺骗和背叛等卑劣行径,间接地叙述男性从青春期到成熟期不同成长阶段的一种基本工具。因此,在他饱含民族主义政治叙事的小说文本里,最醒目的主题便是背叛和文化侵略。《伊芙琳》开头的第一句话,“She sat at the window watching the evening invade the avenue”,隐含了第二种主题,其中的每一个词都传达出了19 世纪末占据统治地位的小说创作强调现实主义的传统。而第一种主题则似乎由伊芙琳和小说集,乃至乔伊斯其他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生动地反映出来。在乔伊斯笔下,几乎所有女性都与伊芙琳一样,在背叛家庭亲情或者爱情的浮躁表象背后,隐藏着女性与传统伦理和不公正现实的对抗。
《都柏林人》中,宽广的“大海”象征神圣的洗礼盆,是几乎所有故事人物都热切渴望而终不可及的。伊芙琳最终拒绝登船,除了害怕被巨大的洗礼盆般的大海和大洋彼岸对女性的罪恶淹没以外,还因为大海象征遥远陌生的国度,是人生珍贵的希望和目标。其中的海水既象征洗礼盆和圣杯内的圣水,是人的灵魂定位之所在;又有波动变幻与潜伏着危险,以及死亡与再生的象征意象。面临这般塑造灵魂的洗礼,心中只想着摆脱眼前困境,重新定位自我,却并没有把一去不返的浪漫旅行当作人生终点的伊芙琳自然会犹豫不决,表现木讷。
因为从未丧失理智的她非常清楚,她要前往的是一个生活着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女郎”的未知国度,不是她灵魂的归所。当她内心原本就已经矛盾重重的情感又被催促旅客登船启航的铃声,以及弗兰克这一陌生他者的呼唤完全迷乱时,背叛成为她平衡各种复杂矛盾的救命稻草和唯一选择。小说的叙事逻辑无疑强调,依赖幻想和不可靠的外来力量改变人生的不现实梦想只能如同大海里不断汹涌翻滚的浪花一般,很快将化为泡沫消失殆尽。为此,伊芙琳最终拒绝登船在指涉整个小说集瘫痪主题模式的基质上,还揭示了一种“民族觉醒”。这构成了乔伊斯以伊芙琳这样一个孤独少女奇特的“背叛”面孔揭露社会的道德恐慌,笔锋犀利地为“瘫痪”的爱尔兰书写的民族“道德史”中一个精彩的篇章。
对伊芙琳的塑造体现了乔伊斯惯于隐晦地将爱尔兰社会传统和陋习碎片化处理,继而越来越清晰地在互不相连的情节中展现主题关怀和反映现实的创作艺术。在批判现实的层面上,乔伊斯在对伊芙琳静态至瘫痪的背叛主题建构中,隐含更多的便是揭示爱尔兰传统的民族精神消失在由众多“瘫痪”个体所代表的普遍性当中。这导致强大而富有生命力的前者不断被后者取代,突出了一种“契诃夫式的表现现实的风格”。
小说的反讽话语策略与社会历史语境关联,则一方面表现出在乔伊斯充满奇异幻想和反映现实的两种顿悟模式里,后者以琐碎粗俗的日常言语、表情及姿态成就了小说集所有故事的写实性特色,建构了“批判和暴露一种乔伊斯斥之为瘫痪文化的真实面目”。另一方面,这种模式从既无法放弃家庭选择逃走,又不愿留下陷入母亲式的泯灭自我天性的伊芙琳身上,再现了20 世纪前后的爱尔兰人对自身身份认知的矛盾、混乱与恐惧,阐明了乔伊斯反对将爱尔兰民族性英国化或者波西米亚式的异邦化的主张,目的是“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疏离庸俗、琐碎、混乱的都柏林生活”,不但从中还原现实的影子,还能够使人们重新审视其中所隐含的社会困境。
在“‘环绕帝国主义的排水管’: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一文中,琳达·哈琴曾引用罗兰·威尔的话,指出爱尔兰人“是反讽和咒骂的大师”。而乔伊斯所拥有的批判现实和凝聚主题的反讽天赋使他无愧于大师中的大师。他在《伊芙琳》中的反讽话语策略扩大了读者阅读的政治疆界,激发了文本多处逻辑的必然性转换,导致发生在家庭与码头之间的平凡故事极大地超越了文本表层的语言视界。因此,小说表面上以描写女主人公的爱情与亲情的伦理纷争为主线,实则以其圣经化人格面具背后隐含的复杂矛盾和象征意旨为主旨,以及令人着迷的功能性结局为警示,阐明了小说主题关怀与近代爱尔兰移民潮之间的密切关联。通过特殊的女性话语再现和社会历史语境布局,小说隐蔽地揭露了英国对爱尔兰的东方主义殖民压迫和霸权方式。在这一反殖民霸权话语建构过程中,小说描绘的日常家庭伦理矛盾与冲突背后隐含着核心的政治、经济及宗教等话题,而对其静态的剖析与隐晦的批判则表现了乔伊斯强烈的反殖民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