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系列
2015-11-14陶丽群
陶丽群/著
老宅和老屋
父亲死活不肯拆掉老屋,两间红砖瓦房,矮巴巴缩在新起的楼房影子里,极像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光鲜的岁月面前缩起自己已经沧桑的面目。绝大部分时候阳光是照不到这两间屋子的,只有在夕阳斜下时,从楼房和邻居家屋墙构成的缝隙里漏进一线光辉,打在年久失修而变得疏朗的瓦片上。当瓦片上的余晖散去时,夜幕便来临了。它们成了白天走进夜晚的最后一层台阶。它们在新房的背面,墙脚陈旧,被雨水蚀脱一层外皮,露出铁锈色的砖心,窗户的木条边框也脱落了。父亲刨平几块木板,用黄漆刷了钉在窗户上。黄油漆不是鲜亮的嫩黄色,而是有些旧感的橘黄色,看起来暖洋洋的,陈旧的屋子便有几只眉目温暖的眼睛。
父亲喜欢在这两间屋子里待着。两间连在一起的房间,他从这间转到那间,有时候从这间屋里拿一把不知道他要派什么用场的螺丝批进隔壁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的却是一把刃口生锈的刨刀。他还把家里不打算再用的旧饭桌和几把椅子搬进其中一间比较干爽的屋子里,有老头来串门,多半都在老屋里闲聊。旧屋,旧家什,一把岁数的老人,叙旧事,空气中弥漫旧家什散发出微凉的略带些霉味的气息,屋顶上疏朗的瓦片缝隙漏下斑驳的光斑,打在陈旧的石灰地板上,给人一种恍惚而迷离的感觉。父亲把老屋房门的钥匙挂在新宅后门,一根钉子钉进新房雪白的墙壁里,吊着两把用蓝色细尼龙绳拴住的铜钥匙。除了父亲,家里极少有人碰这两把钥匙。有时候新房里需要一件什么东西而找不见,母亲就会叫父亲到那两间老屋去找。父亲从门背后的墙壁上摘下钥匙,出门后走下四级台阶,走下天井,绕过新房一角,来到新房背面。父亲一边走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捻着其中一把铜钥匙,他步履沉缓,面色安详,仿佛走向某个正等着他的至交。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内心里有种抗拒情绪使我拒绝走进这两间略微散发霉味的老屋。一年回家一两次,我只会从新房的后门走下四级台阶,走下天井,在天井一角逗弄一下种在一口大水缸里的三角梅。有一年村里来收冬菜的老板遗弃一条通身白毛的生了病的宠物狗,母亲把它带回家,精心喂养半个月后,居然又活蹦乱跳了。它总是喜欢趴在茂密妍丽的三角梅下睡觉,让玫红色的三角梅落在它雪白的身上。我打量三角梅,打量三角梅下那只叫曼妮的宠物狗,但我不会绕过新房的一角走到新房的背面。
我固执地想把一些陈年往事从记忆里抹掉,像年轻时厌倦并且想方设法回避的母亲的唠叨。当我过了三十岁之后,我终于对时间摇摇头,我无可奈何。我开始害怕记不住某个亲戚的面孔,遗忘一些过去的旧事,喜欢盯着家里某个角落的一件什么东西,回想关于这件东西的细碎片段。我变得急迫地需要回忆,我害怕生命中某一段岁月变得无迹可寻。
我的记忆不得不绕过新房一角,走到新房的背面。这两间房,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我离家工作,十八年,我记忆的脚步无法绕过它。
我闭上眼睛,一种湿漉漉的潮湿气息朝我逼过来。
我记得那些阴雨天。这两间老屋直到现在没被拆掉,是因为我们家还有一座黄土坯瓦房,那才是我们家真正的宅基地,老宅,面积上百平米。家里现在的新楼就是在老宅的原址上建起来的。那两间屋子,因为用不到它的地皮,并且被父亲固执地护着,因此幸存下来。从我记事起,我从没在老宅居住过。母亲的兄弟姐妹并不多,两姐妹,母亲招婿上门,姑姑嫁在邻村。宽敞的老宅似乎理所当然成为我们家的了,然而我记忆中的老宅屋门对我始终是关闭的。我记得前门那两扇木门,极少贴门神和对联,长年落锁。老宅门前的屋檐下常常在梅雨季节长满墨绿的苔藓。雨天过后,出一两日太阳,那些墨绿的苔藓就风干了,一块一块的卷曲着毛边。邻居家的猫喜欢拿两只前爪去扒那些风干了的苔藓,老宅门前那块院子因此像极一个患了牛皮癣的人。婆跟随公住到单位去了,老宅其实一直是一座空宅,他们极少回来住。稍微懂事之后,我便知道这不是老宅空着的原因。
老宅和邻居家屋墙之间的那条通道,是通往两间老屋的唯一路径。在农村这条通道通常是拦起来当牛栏用或当杂物房的,那两间老屋,则相当于伙房。一般人家进了老宅,然后出后门进到伙房。我们家老宅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把我们拒之门外,我和父母以及弟弟只能通过那条通道走进两间老屋。那条通道终年阴暗,只有在午后日头当空时,才从老宅和邻居屋墙构成的缝隙中漏下一线光亮。从老宅门前经过,拐进通道,走到通道尽头,地势就偏低了,等于下一层台阶才到老屋门口。农村有种习惯,伙房的地势不能高于老宅,老宅是主,伙房属从。尽管这两间老屋我们全家都当作老宅一样居住,但它实际上只属于伙房。
我记得那些雨季,那些谩骂,那些哭泣。雨水顺着老宅的瓦槽像雨帘一样垂落到老屋跟前,很快就漫过母亲为排水而挖的一条排水沟,朝地势本就比老宅偏低的两间老屋逼过来。母亲指挥我和弟弟,找来木板和塑料布,拦在两间老屋的门口。我和弟弟每人守着一间老屋的屋门,蹲在屋里,两只手紧紧稳住木板。母亲戴一顶斗笠在两间老屋之间来回穿梭,查看塑料布是否严密堵住木板和墙壁之间的合缝。那些打在屋门前的雨水,溅起粉末似的雨雾扑在我和弟弟脸上,很快我和弟弟的脸上便蒙着一层水雾,然后又变成水珠,朝下巴滚落下来,滴在我们的膝盖上。几乎每一场大雨,老屋门前都重复这幕荒唐的场景。大雨过后,两间老屋算是保住了,母亲和我们全身湿透,而体弱的弟弟往往又迎来一场肺炎。母亲抱着发烧的弟弟,开始谩骂起来,从下雨的老天到蹲在墙角抽烟的父亲,然后是老宅没有人情味的歹毒的瓦槽。骂着骂着母亲就开始哭了,母亲的哭泣中不再有谩骂时的怒火,有种雨水一样冰凉的悲伤。
后来父亲在两间老屋里的门槛下各凿开一条巴掌大的水槽,沿着屋内的墙壁走,然后在后墙角开一个拳头大的洞口,把屋里的水排到屋后的水塘里。每次下大雨,老宅瓦槽里的水流到老屋门前的排水沟,直接灌进两间老屋门里,顺着门槛流进父亲挖开的水槽。一条小水沟沿着墙壁流向后墙的小洞口,排到屋外去了。只是我和弟弟仍没闲着,母亲给我们每人一把扫把,把溢出水槽的雨水及时扫到墙角的洞口去。我们避免一身雨水,却把两间老屋的地板扫得到处是水。每年梅雨季节,我们的老屋地板有时候十多天都是湿漉漉的,蚊帐,被子,挂在衣杆上的衣物,摸起来有一股令人生厌的潮乎乎的感觉。雨比较小的时候,我和弟弟不必再拿扫把守在水槽边了。我静静站在老屋里,看屋内那条缓缓流淌雨水的水槽,感觉它像我身上的一条血管,流着冰凉透骨的血液。
母亲过了四十岁后,她会捶着身上某一处突然疼痛起来的地方,然后说,要下雨了。我知道,是两间老屋里的潮湿变成水汽浸入她的骨头里了,引发一种叫风湿的疾病。我摸摸我的膝盖骨,不知道这种疾病离我还有多远。
我们家因为这两间室内可以流水的不体面的老屋,以及走向老屋那条令人难堪的通道,我极少有伙伴来家里串门。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姜老头走进那条通道来家里和父亲喝过几次酒,父亲再也没有其他朋友了。姜老头和父亲一样,是来下洼村上门的。比父亲大不止十岁。他不像父亲那样在下洼村隐忍度日。姜老头是个杀猪佬,他家伙房的一面墙壁上挂一排大小不一、长短各异的杀猪刀,有的用来专门剔骨头,有的用来褪猪毛,有的拿来砍筒骨。他常常在家门口的磨刀石上赤膊嚯嚯磨刀,一把又一把,磨刀的动作带出一股令人心紧的气流。我记得他家里还养一只很凶的狗,那狗常常像雕塑一样蹲坐在姜老头的门前。它非常聪明,来往路过姜老头家门口的村人,那狗会满脸不屑一声不吭看着你。只要行人稍微偏离它认为正常的行路,靠近姜老头家门口,它脖子上的毛立刻竖起来,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哼声,给路人一种客气的警告。现在想一想,其实姜老头也和父亲一样,在下洼村是孤寂而充满戒备的。他有那么多的刀子,还养一只凶恶的看家狗,他坐在家门口嚯嚯磨刀,更像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姿态。尽管他家有宽敞的老宅,而心里,未必真有一个令他踏实的家。
渐渐长大后,我慢慢明白老宅把我们拒之门外的原因。父亲并不是一个令公婆满意的女婿。他从山区来到有大片平坦而肥沃土地的下洼村上门,公婆觉得他是使了一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理由是父母结婚九个月我便出生了,而在那年月未婚先孕很伤风败俗。父亲因此在他们眼里是一个不地道的有心计的山里人。婆于是把老宅一锁,随在果菜公司当会计的公生活去了。据母亲说,20世纪80年代初,能用火砖起房子非常了不起。父亲到砖瓦厂打了两年工,挣回两间火砖瓦房,也就是我们的老屋。母亲说她曾经为两间火砖瓦房自豪过好几年。是哪几年我不记得了,也许我还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母亲是个被两间老屋里的流水沟,老屋后墙根常常钻进老鼠的排水洞口,通往老屋的那条通道缠磨得脾气暴躁的女人。
我记得老屋屋檐下搭建的鸡笼,它在我睡觉的那间屋子的窗户下。我讨厌那个鸡笼,它使我的房间常常飘荡一股鸡屎的味道。我曾经跟母亲哭闹,叫母亲把鸡笼搬到她和父亲以及弟弟睡的那间老屋窗户下,但母亲不肯,因为弟弟怕鸡。弟弟因此常常为他的胆小付出代价,母亲不在家时,总少不了被我捉弄哭几回。他缩在门背后,瘦小的身子紧紧靠在墙角里,脸上像害了肺炎发烧时那样通红,挂着泪水,嘴巴大张,却哭不出来。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弟弟哭时的模样,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长年紧锁的老宅和那条通往两间老屋的阴暗通道,它们像一根刺一样,嵌在我身上的某一个地方,我感觉到疼,却无法自拔。
老宅也有打开的时候。每年有那么几次,公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会回来在老宅里待上一时半会。也许他只是想回来开一开老宅大门那把生锈的锁头,免得锈住了,再也打不开。也许只是回来找某一件东西。不得而知。我记得他湖水蓝的短袖上衣插在黑色的裤腰里,二十八寸的凤凰牌自行车停在老宅门口的屋檐下,后座上缠绕一根黑色的胶绳。有时候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会绑一个不知道装什么东西的蛇皮袋子。小时候那几年,老宅开门时,我会倚在老宅门框上往屋里看。我看见神堂,神堂之下是一张落满灰尘的圆饭桌,几把靠背椅子,黄泥夯实的地板上积的灰尘能清晰看见老鼠的细碎凌乱的脚印。我还听见蛀虫啃噬木头的声音,类似于打开一扇木门时门边和门框摩擦的声音,迟缓,涩滞,但韧性十足。我看不见蛀虫,但我知道它们在高高的房梁上,在檩子里,甚至在我依偎的门框中。那么多蛀虫的声音充斥在空旷的老宅里,我不进去,我怕那些被虫蛀空的房梁檩子。我靠在门边,一股泛着霉气的冰凉气息朝我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来我想,那宅子,肯定装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才散发出那样冷冰冰的气息来。我们居住的两间火砖瓦房,常常闷热得令人难以入睡,瘦弱胆小的弟弟每年夏季总是被捂得身上长满热痱子。
我偎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呼吸,我害怕空旷的老宅里有什么东西被我惊动了。公从老宅某个房间里走出来。老宅是昏暗的、冰凉的,公高高的个子嵌在这样的背景里,让我有种想拔腿就跑的念头。然而我还是坚持站住了,我紧紧捉着门框,脸贴在门板上。公看见我,他在饭桌边的靠背椅子上坐下了。他朝我招招手,我依旧靠在门边。公最后叹了口气,从靠背椅上站起,朝我走来,向我摊开他的手掌。他的掌心里躺着几颗水果糖,包糖的纸是绿色的。两分钱一颗的水果糖。我盯住那几颗糖,两只手依旧捉着门框。他把糖果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把我从门边拉开,锁好老宅。老宅又恢复以往的空寂了。
我记得上小学四年级第一学期时,有一次放晚学回来,我又看见老宅门打开了,公二十八寸的凤凰牌自行车依旧停在老宅门口。老远看见老宅门前那辆自行车时,我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近老宅,到老宅屋门口,我看见公坐在神堂前的饭桌边,正朝门口张望。我牵着刚上一年级的弟弟,站在老宅门外迟疑一下,然后扯着弟弟飞快地跑了。我看见公脸上有种被烫着的惊吓的表情,就在我们拔腿跑的那一刻,公从椅子上站起来,慌慌张张跑出老宅门。我和弟弟在拐进通道的一瞬间停了下来,看见公站在老宅门外朝我们张望。他的前半身往前微微倾斜,一种盼望或者等待的姿态。那是四月份的一个傍晚。我记得那天下点小雨,天空一整天是灰的,天还冷。公站在陈旧的老宅前,灰暗的天色映衬着公黯淡的脸,使他看上去有种颓败感。我站在那条已经黑下来的通道口,朝公翻一个白眼,然后扯着弟弟走进通道里了。通道里湿滑和阴暗,我们小心翼翼走着,其实也就一小段,十多米。出了通道口,拐过老宅一个角,就到那两间老屋了。我站在这端通道口的亮处,朝那端看,公也站在通道口,朝我和弟弟看,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湿冷阴暗的通道,谁都不打算穿过那条通道走向对方。
后来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朝他翻白眼,又为什么在老宅门口迟疑不前,在通道口又停下来朝他张望。也许只是因为上课不小心打个盹被老师罚站而懊恼,也许是因为课后的作业实在太多而生气,我记不得了。我却清楚记得我和公相遇的那个下午。那个阴冷的四月傍晚,老宅一定在我和公之间施展了某种神秘的魔力。
90年代初期,农村流行一种房子,叫“千房”。其实就是红砖瓦房,造价要千元以上。那时候能起千房的都是家底厚实的人家。我们的两间红砖瓦房,充其量就是两间伙房,虽然我们在80年代中期就住上了,但并不上得台面。况且,我们的两间红砖瓦房还隐匿在黄土坯老宅后面。村里人陆续扒掉黄土坯房,盖上千房。到了90年代末期,黄土坯房在村里已经很少见了。我们家的黄土坯老宅就是其中之一,不仅陈旧,且破败,夹在左邻右舍的千房中间落得村人不少耻笑。我们的两间红砖瓦房也在我和弟弟日渐长大中显得逼仄和拥挤,我再也不能独自占用一间了。母亲在我的床上搭一个床架,变成有上下铺的架子床,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睡上铺,她在下铺。每年到收割季节,两间屋子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三面墙壁沿墙根到屋梁,码着装满谷子的蛇皮袋子。
那些夜晚拥挤、闷热,我和母亲在架子床上辗转难眠。看谷子的猫在我旁边的谷袋上扯着令人烦躁的呼噜。下半夜后,空气开始有些凉意了,睡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中我听见近在咫尺的空旷老宅里传来老鼠上蹿下跳的声音。我想象它们平时在老宅里自由奔跑的模样,突然无比憎恨久不久停在老宅门口的那辆凤凰牌二十八寸自行车。后来有很多次,老远看见那辆自行车时,我便倏地闪进某条小巷里,绕一个弯,从相反的方向靠近回两间老屋的通道,然后急匆匆钻进通道里。我发现有些细嫩的东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滋生,只是一时的情绪,还是一种长久的情感,我无法明辨。
在两间老屋里睡两年架子床后,我上了初中,住宿在学校。十二个人一间宿舍,六张架子床。早到的同学占据所有的下铺,剩下六张上架床,那些睡上架的女同学愁眉苦脸起来。她们没见过这样的床,更害怕摇摇晃晃的架子床,担心一不小心就摔下来了。我把铺盖甩到架子床上,敏捷地爬上去,然后在吱嘎作响不断摇晃的架子床上铺床。几个睡上架的女同学目瞪口呆。我对她们说,我小时候爱爬树……我帮所有上架的女同学铺好床放好箱子袋子,一翻身就嘎吱作响的架子床,睡得恍恍惚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依旧在那两间老屋里,拥挤、潮湿、闷热,总是令人做些杂乱斑驳的噩梦。
其实我对老屋只是有些埋怨,并没有怨恨。父亲把老屋和老宅之间的那条过道铺上了石灰,母亲不让父亲把石灰铺到老宅的墙根,可父亲说那样不好看,而且老宅的土坯墙根也开始剥落了,铺上石灰还可以护墙基。我们的老屋后面还有一口池塘,并不大,大概有三分地的面积。它原来是一块稻田,属于村里一户人家的,后来那户人家主动来找我们家换地,说挨我们家近,种菜种稻都方便照管。父亲答应了,用一块良田换来屋后这块到了收获季节就闹鼠灾的稻田。换地后我们没种菜和稻子,父亲和母亲用整整一个冬天时间把那三分地挖深成为一口池塘,然后蓄水栽满莲藕。每年夏季,清淡的荷香从屋后流淌进我们的两间老屋里,还有池塘里的一片蛙鸣虫叫。我记得那些夏季的夜晚,吃过晚饭,我们搬出竹椅坐在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狭长过道下乘凉,明亮柔和的月光水银般从老宅和老屋的隔缝间泻下来,抬头可以看见细长而幽深的一缝夜空缀着几颗闪烁的星子。母亲把屋檐下的电灯关掉,我们一家四口,还有窗下的一笼鸡就沐浴在清明的月光里。有些夜晚我们就着月光吃母亲傍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香瓜或西瓜,有时候是几个拳头大的红彤彤的西红柿,狭长的通道里溢满瓜果的清香。隔着老宅的村巷里传来小孩奔跑打闹的声音,村人们一般都是坐在家门前宽敞的院子里歇凉,而我们的院子则是一道狭长的通道。弟弟胆小,母亲晚上极少让我们走出黑暗的通道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怕我们被欺负。那些夜晚,我们一家守着小小一片天井,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卑微,清淡,宁静。母亲和父亲有时候商量冬天要种的冬菜品种,暑假过后我和弟弟的学费问题。我读小学时,学校对欠费的学生张榜公告,某年级某学生,红纸黑字贴在黑板报上,注明限时缴费日期。那些榜上有名的学生经过黑板报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埋下一头的羞涩和难堪。我和弟弟的名字也曾经上过榜,那些日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极深的印记,和每次走进那条回老屋的通道一样,满满的羞耻感填满每一个脚印子。一说到我们的学费,我和弟弟就安静下来,想知道父母对我们新学期的学费怎么打算,直到母亲说要卖掉池塘里养的鸭子给我们凑学费,我们才暗暗松一口气。夜深后闷热散去了,空气凉爽下来,我们也乏了,母亲于是招呼我们去睡觉。我把椅子搬进屋里,在关上屋门时,一眼撞上屋门斜对面的老宅后门。那是两扇灰色木门,隐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黑黢黢的屋檐下,门缝严密,门板坚固厚实,在黑暗中透出冷冰冰的质感。站在那两扇木门面前,你会有种被拒千里之外的受伤的感觉。好多个夜晚,我在关门的瞬间不经意看见黑暗中那两扇紧闭的木门,总会忍不住打个激灵,仿佛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手腕。假如它是一个人的话,那是一个朝老屋,朝我们板着面孔的神情冷漠的人。
1994年,公从单位退休回家。我本来以为从此不再需要走那条通道回老屋了。但公并没有打算回老宅居住。他和婆到离村庄三公里的一片荒坡去开荒了,在那里起了两间红砖瓦房,种植一片大约六十亩的芒果林。老宅于是继续空着,对我们紧闭门窗,我们一家四口依旧通过那条阴暗通道回家。不同的是老宅开门的次数多了起来。隔几天公或婆就会从那片芒果林回到老宅,打开屋门,在里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每周六回家,周日晚返回学校。我常常在周六中午回到家时,看见老宅打开着门,不知道是公还是婆回来了。我骑着自行车,路过老宅门口,在回老屋的通道前下自行车,然后推车走进通道里。我常常在走出通道到达两间老屋门口时,看见老宅后门打开着,在屋檐的阴影下豁开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我第一次见老宅后门打开时,吓了一大跳。婆从老宅里走出来,扶住门板,往前倾上半身,想走出老宅又迈不开步的模样。
放学了?婆说。婆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公也一样。从小到大,我从没像其他孩子那样有一个会讲故事,挨父母打时可以告状寻求庇护的公和婆。婆老了,我看见她包着的绿格子头巾下飘着几缕灰白的头发,害冷似的微微打着战。
嗯。我答应,在屋门前停好自行车。
有闲吗?帮婆挑担谷去碾了。她说,依旧扶住老宅后门板,往前倾上半身。
嗯。我又答应,放好书包,出门时我习惯转身,又走进那条通道,来到老宅前门。其实我可以从老宅后门进去,穿过堂屋来到前门的。像村庄里任何一户人家,理所当然走在家里的正梁之下、正楣之中。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我已经习惯生活中一些偏离理所当然的东西。
母亲后来对我大发雷霆,骂我和父亲一个德行,骨头比晒干的玉米秆还脆。母亲在狭长的过道里打鸡骂狗,一会儿嘲笑两间老屋里奇怪的排水沟,一会儿谩骂低矮的门楣,然后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开始哭泣。窗下一笼鸡吓得安静下来,我撒下的菜叶没有一只去啄食。
婆后来又叫我挑过几次米去碾,有一次被母亲碰着了,母亲叫我放下米担子,一把把我拽进通道,走时朝婆扔下一句话:你生养谁你使唤谁去,我的孩子轮不到你使。我跟在母亲身后说,婆挑不动。母亲转身就给我头上一巴掌。那担谷子,不知道婆后来怎么弄去碾的。
2001年,我离开家到外地工作了。父亲给我打电话,让我抽空回一趟家。工作以后,我极少回家。母亲把我和她住的房间让出来给弟弟独住,她则搬回父亲的房间里。每次回家,我依旧穿过那条通道走回两间老屋,父亲会到弟弟那间屋里睡架子床,我和母亲睡在父亲的房间里。时间像指间的流沙一样悄然流逝,改变很多人和很多事物。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在为我们的学费发愁时哀叹,这两个小冤家什么时候才长大呀。如今我们长大了,不再担心新学期的学费。我久不久给母亲一点钱时,她着急地摆手,有时候还把双手藏到背后,脸上惊慌的表情仿佛当年我伸手朝她要学费一样。而老宅依旧对我们固执地板着门脸,那条通道和两间老屋也依旧没有改变。一些事物被时间裹上一层厚厚的尘埃,磨去它分明的线条和锐利的棱角,但它的内核却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坚硬如铁。时间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强大的。
那年冬天我回家,正好是农闲时节,村里好几户人家都在建新房。我沿着村道一路走回家,再也见不到黄土坯房子了。我们家的老宅成了这个村庄最后一座黄土坯房,无意又无奈地成为村庄变迁最彻底的见证人。从我出生到2001年,二十一年之间,老宅绝大部分时候一直空着,永远虚怀等待,却从来不曾等到什么。有一段时间我对老宅有种憎恨的情绪,憎恨它的空荡和宽敞,憎恨它紧闭的坚硬门窗,憎恨它在夜色里无数次让我莫名激灵的后门。那年冬天我回家时站在老宅面前,它陈旧、破败,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四根粗大的顶木顶住往外倾斜的门墙,墙壁上也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屋檐的檐角经多年的风雨腐蚀,变得霉烂了,松松垮垮悬吊着,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那一刻,我内心对老宅充满悲悯,其实它一直只是个房子,从来不是个家,没有欢声笑语,没有灶火炊烟,神堂前从来不曾点香燃蜡,厅堂里不曾豁亮开朗。假如老宅是一个人,那它一定是个一世体会不到人间灯火和暖意的孤寂的人。我对它的憎恨也许是不应该的,它也许也不愿这样空落一世,任凭时间在它的门脸上积满尘埃。
邻居家也起了楼房,通往两间老屋的通道变得更窄小,母亲再也不能用小平板车拉着杂物进出了。父亲和我诉苦,和村里打报告要新宅基地,村里不批准。理由是老宅其实就是我们家的宅基地,我们家只有弟弟一个男孩子,不能再另外批宅基地了。我知道父亲的意思。
吃过晚饭后,我朝那片芒果林走去。那也是两间红砖瓦房,隐在一片茂密的芒果树之间。公其实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他开荒的那片芒果林,可以称得上是我们县种植最早的芒果林了。直到差不多十年后,我们县才开始有规模种植芒果,发展到现在,成为广西种植芒果品种最多、规模最大的县份,号称芒果之乡。
那天傍晚,我在冬日的晚霞里走进芒果树下那两间红砖瓦房。公和婆对我的到来感到有些惊慌,生疏、意外,还带有难以掩饰的惊喜而变成的一种尴尬的惊慌。
公最终答应父母拆掉老宅建新房,两层,公婆和父母各出一层楼房的钱。公要求只要他和婆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搬回来住,我们不得阻拦。公其实多此一举,父母从没往这层想,再大的隔阂,总是断不了血脉亲情的。但公郑重其事提了这个仿佛利刃一样能伤人的要求。事情是在两间老屋和老宅之间的过道里商量的,那天天光灰暗,要下雨的样子,过道里显得更黯淡了。在我的记忆中,公婆是第一次坐在老屋的门前,他儿孙的家门前。我看见母亲别过脸,她松弛的面皮在轻微抽搐,然后她低头,很响亮地吸溜鼻子。
老宅是在2002年春节后拆掉的,同年中秋进新宅,一栋两层楼房,厨房和卫生间按照我的提议全部设计在里边,成为村里第一栋不外设卫生间和伙房的楼房。公和婆依旧住在芒果林里,没搬回来,母亲给他们两把新宅钥匙。进宅那天,母亲和弟弟在新宅里的六间屋子上下比较,挑选自己喜欢的房间。父亲却无动于衷,依旧坐在日益衰败而逼仄拥挤的老屋里。母亲不愿意把老屋里的破烂家具搬进新宅里,连一把凳子都不允许搬进去,她决绝的态度仿佛要把关于过去的一切从她今后的生活中抹掉。老去的父亲置身于陈旧的老屋里,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他不打算搬进新宅里住。于是我们一家人在新宅建成之后,彼此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变得更为奇怪了。公婆住在芒果林下,母亲和弟弟居于新宅中,而父亲依旧守在老屋里。雨季时,我常常在深更半夜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清晰传来打雷下雨的声音。母亲和我数落,老顽固的屋里到处漏雨,正在屋里折腾接水,搅得全家睡不了觉。我知道母亲想让我劝劝父亲。我始终没开这个口。父亲生性软弱,隐忍生活中太多的坚硬和锋芒。他偶尔的坚持只是想为自己活上一刻,找回生命中曾经被迫遗忘的某些东西。
婆在七十五岁时毫无征兆地在芒果林下去世了,她不曾在新宅里住过一天。婆去世后,公从芒果树下搬回新宅居住,他最终屈服于无人洗衣烧饭的窘境,屈服于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父亲依旧坚持住在老屋里,每次回家,我明显感觉到公的尴尬,他对一切满怀笑意,极力讨好生命中的有限时光。但我什么也没说。每个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晚景的冷暖应照你年经时候的苛刻或者善意。公在新宅里住了四年,在2007年中秋节前一天于一场车祸中离世。父亲在新宅里守了三天丧,发丧后给公扶灵位,按照习俗要在灵屋里点香明灯十五日,日夜不能间断。公婆没有男丁,父亲作为长女女婿,续香添灯油就由他来做了。灵屋就在新宅的厅堂里,晚上父亲在客厅里摆张竹椅,睡在公的灵位边,半夜起来续香添油。父亲从此算是搬进新宅里了。此时新宅已建成五年。
从老宅到老屋,其实就两步之遥,它们本是主次从属,本应血肉相连,相互悲悯,相互凝望,呼吸对方的气息,感应对方的体温,本该共同承接夏季的某一场雨水,冬季的某一场风霜,在流转的岁月中共同慢慢老去。然而它们却彼此拒绝,在差不多二十五年的时光里,纠结于一些似是而非的偏见和毫无意义的固执当中,错过每一个黎明共同苏醒过来时的相互问候,错过每一个夜晚沐浴在同一盏灯火的亮光中。我不知道它们在漫长的隔阂中是否有过伤感和悔意,是否也渴望过低头便可看见的温暖烟火。
如今父亲和母亲都老了。母亲在新宅里忙活着也许她一辈子都忙不完的家务活,扫地,抹灰,整理家什,饲养家禽,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种满我和弟弟从小喜欢吃的瓜菜。刮风下雨的夜晚担心她离家在外的孩子,她平静地做着一个母亲应该做的所有事情。父亲似乎永远那样绵软和寡语,岁月变成深浅不一的皱纹刻在他的脸上,他皱纹里的表情是松弛的、安详的。他喜欢待在老屋里,和年轻时结交下的不多的几个老友闲聊,或者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我不知道他是在回忆以往,还是在谋划今后的生活。时辰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拍拍身后的衣摆,然后步出老屋,关上门,转过一个拐角,来到新宅的天井。他站在天井里,目光望向新宅敞开的后门,一直穿过厅堂,到达敞亮的前门,一个极其普通的家终于在他的眼里有了完整而清晰的轮廓。
深夜的火车
其实铁路离我居住的村庄很远,我只到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兴趣再次拜访它了。其间要跨越一大片稻田,一条二级路,还有很多座长满矮灌木的红土坡。第一次看见它时,我站在两条瘦骨嶙峋的铁轨旁,感觉它并不比父亲那两条瘦黑的胳膊对我更有吸引力。我站在那里,失望地张着嘴巴,像个傻子那样看一些草屑沿着铁路向远处飞舞,仿佛那也是它们的轨迹。除了风,草屑,我,二月份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四周可以伸手捉得住的空落落的孤寂,再也没有别的了,连一声虫鸣都没有。风一阵缓一阵急,像一个个看不见的人从我身边走过,顺便掀开我的衣角、我的领子,我感觉有一股凉气从我的脖子和小腹同时往胸膛上窜,使我的胸膛一片冰凉。我忍不住打一个冷战。
两个月前开通那天,我亲眼在电视上看见一群穿西服打领带的人,簇拥在一列门脸上挂一朵家里洗菜盆那样大的红绸花的火车前,对火车上的人们挥手,像送别远行的亲人。旅客们满面笑容坐在明亮的车厢里,镜头甚至对一对穿婚服乘第一趟火车旅游的新人进行特写,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坐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前,跟着电视里洋溢的喜庆气氛激动好一阵子。
我在风里蹲下来,触摸那两条滑腻铮亮的铁轨时,像摸一截冰凉的骨头。它们被扔在荒凉的郊野,远离村庄和人群,孤独而倔强地伸向昆明,以及南宁,因此它叫南昆铁路。我们的村庄在南宁到昆明的路段中,从我们的村庄可以去昆明,也可以到南宁。我们村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去南宁的。到南宁后可以下广东、上北京,去任何一个能挣钱的地方,仿佛除了村庄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挣到钱。南昆铁路开通于1997年12月。我在1998年2月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失望地转身离开孤单的铁轨。
我从没留意过在我们的村庄里,其实可以听到火车穿越而过的声音。那非常不容易,需要机缘和巧合。白天听不到,太闹,一声狗吠或鸡啼都能把刹那而过的细微而有节奏的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覆盖了。春、秋、夏的夜晚也听不到,这些季节的夜晚太华丽了,花开和花谢的声音也能泯灭那缕细若游丝的声响。贪睡或睡眠太好的人,则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村庄里会有火车奔驰而过的声音。
开始熟悉夜晚的声音,缘于失眠。我不知道这东西如何找上我,到了后来,到底为什么而失眠,我已经忘记了,渐渐习惯了它。它除了使我面容枯槁、毛发黯淡,倒也没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我开始对夜晚格外敏感起来,风吹草动,误闯进房间的蝙蝠振动翅膀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莫名其妙的叹息,都被我收进清晰的脑海里。为了打发时间,我还会花一点心思想一想,吹的是什么风,会不会下雨,蝙蝠到底找到出路了没有,需不需要开灯看一看那声叹气是怎么回事,谁和我一样在深夜无眠。我屏住气息,仔细聆听,认真思索。思绪在黑夜里像野地里的植物一样滋生蔓延,每根触须敏感捕抓黑夜细微的变化。
然后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黑夜很多细微的声响里,模糊的,有节奏的。我听过很多关于村庄里的声音,鸡鸣鸭叫,狗吠猪嚎,孩子挨揍的咒骂声,女人被打的哭叫声,风吹动门,雨敲打瓦片,镰刀的口刃割断稻秆,母亲在后院淋菜,柴火在灶膛里被烧得噼啪爆响,这些我都熟悉,这些声音是村庄的交响曲,渐渐上了年纪后,它们在我生命中越来越频繁地奏响。
然而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我仔细回想村庄里的各种声音,最后确定,这种声音并不来自村庄。它们和睡眠一样,离我很遥远。我想用村庄里我所熟悉的声音来给它打个比喻,然而怎么也想不出来。很多年后,我听到了空调外机的声音。空调外机悬挂在屋外的墙壁上,隔着厚实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在屋里只能隐约听见一阵阵沉闷的嗡嗡声。这种声音让我想到了那个深夜在村庄里听到的陌生声响。假如真正站在铁轨旁边,看见火车从眼前行驶而过,空调外机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火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相提并论。那个深夜,火车声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走到村庄,要经过一大片稻田、几条公路、一些并不深的沟渠,然后走进村头的晒谷场,踩着有人也有牲口脚印的街巷,来到我的家门,还要小心不吵醒看家的狗,爬上楼梯,挤进门缝里,抵达我聆听暗夜的每一根神经。它一路磕磕绊绊,走疲了,失去原本铿锵明快的节奏感,像一个走很远的路来到的亲戚,亲切的笑容和打招呼的口气布满风尘和倦意。
那些夜晚,这种陌生的声音一直在差不多的时刻来到我的房间,有时候早半个小时,有时候迟个把钟头,来去匆忙,持续差不多三分钟后,我再也捕抓不到半点关于它的踪迹了。那是临近春节的一段冬夜,我已经毕业并离家千山万水讨生活去了。春节前,我把一年该休的假放到节前休,连春节假期一起,差不多有二十天的时间。我想让母亲多得几天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光,尽管我不是很惦记她,但我知道她需要我。
白天,我在村庄里走着,想找一个人来询问关于夜晚那陌生的声音。但所有的人都脚步匆忙,急匆匆地像赶着要去做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情,没有谁愿意放慢一下脚步。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急事。临近春节了,土地也和人们一样,想在年末时歇一歇,放下一年中的操心和疲劳,趁着还没有开春,多睡几个沉实的觉。他们的手里提着一把镰刀,要到村外的地里去割回一捆猪菜,或者提一筐灰烬,撒撒刚割过的韭菜地。其实他们可以走得慢一点,脚步放清闲一些,但除了一声照面的招呼,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埋头赶路,像是满怀心事。我不好意思打搅他们的行路。我带着困惑在村庄里转着,也许那些声音能在村庄的某个角落留下一些可供我参考的蛛丝马迹。然而我什么都没发现。坍塌一半的矮墙依旧无人问津,村里的狗也没比往日多叫嚣,猫更令人失望,蜷缩在朝阳的墙根下晒太阳,甚至扯起不小的呼噜,老鼠吱吱叫着从它的跟前散步似的走过,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我一个人焦虑万分,为村庄里突然多出的一种陌生声音。
这种声音一直陪伴着我把年过完,我还是没找到它的出处,离村庄有多遥远。大年初十,大姑提一对粽子来我家。她有事情求我,二十二岁的表妹要搭乘半夜两点四十从昆明开往广州的火车,想叫我做个伴,陪她送表妹到火车站。我答应了。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一个亲人在寒冬夜晚的请求。
夜里十二点五十,大姑在我家楼下鸣一声三马仔喇叭,我便摸黑下楼拉开门闩,母亲在黑暗中一把拉住我,塞给我一塑料袋沉甸甸的东西。
粽子、米花,给你表妹带上。母亲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便出门了。大姑开着三马仔,表妹坐在车厢后,我在三马仔的车灯下爬上后车厢,和表妹面对面坐着,然后把母亲给的袋子递给她。
那晚风很大,湿冷,迎面刮来使人的面皮有种隐隐地疼。大姑戴着手套和毛线帽,一张脸被一副口罩遮得只剩下眉毛眼睛。我们都没有说话,三马仔奔跑的叫声打破村庄夜晚的宁静,我们出了村上四级路,然后又拐上二级路,绕过环城道,朝火车站的方向行驶。路上很少有车,一路的冷风和清静。表妹侧着头,看大姑开三马仔的后背。大姑穿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粗壮的腰身裹在厚实的衣服里,像一截硕大的木桩。我的姑父是个想起来就令人闻到药味的病人,和我大姑生下两个女儿后,似乎只忙着生病了。我的小表妹四年前离家出走,大表妹,如今正往一条令人担忧的打工路上走。我不知道此时大姑有什么样的心情。上了环城道后,路灯渐渐多起来,我看见在晕黄的光线里飘着一些像线头一样的绵绵细雨。
火车站离村庄很遥远,这是我第一次到县城的火车站,算一算也该有十来公里吧。火车站前的小广场空无一人,我们的三马仔像一个蛮横的入侵者,突兀的声音把淡白色的灯光搅得越发孤寂。大姑在广场前熄灭三马仔,下车帮表妹卸下拉杆箱后,自己蹲在车后厢的排气管上暖手。大姑在黑暗里向我解释,这个时候上车,到那边是明天下午,你姑父的侄子刚好下班,能接人。然后我们进了火车站,三个女人靠得很近,彼此能感受到身上的外套所散发出来的呛人的寒冷气息。
我们三个人在火车站里候着,谁都不说话。比我小四岁的表妹看上去像个初中生,遮到眉毛的刘海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我伸手帮她把刘海抚平了,她朝我笑笑,稚气未脱的脸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大姑久不久望一眼进站口墙上的电子钟,时针从一点半走到两点半了,火车站依旧静悄悄的。到两点五十分时,隐隐的,我又听见那种陌生的声音。我仔细辨认,没错,是它。我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一个激灵,有些疲惫的神经也变得兴奋起来。我环顾四周,想分辨它是从哪个地方传来。然而那声音太微弱了,被夜风吹乱了方向,而夜太空旷,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黑夜里。
大姑又一次整理表妹的拉杆箱,其实箱子很结实,表妹还在两端的拉链处加了把铜色的小锁头,她把拉杆拉起来。
火车来了。大姑说。前夜两点五十到,昨夜三点十五分,今夜也得三点过后。
十五分钟后,火车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咆哮着从黑夜而来,在这个小站仅仅停留两分半钟,表妹迅速上了火车,在凌晨时分把自己隐匿进一截黑乎乎的车厢里,像一个虚幻的梦。
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为在深夜里离散的亲人,为深夜里孤独奔跑的火车,以及半夜里倾听火车声的人。
屋后的菜园子
村庄里每一户人家屋后几乎都有一个菜园子,两分地左右,不大,够种上一垄白菜,几架子丝瓜,一小片土蒜、葱苗,或者一片叶大如蒲扇的南瓜苗,这是夏季时候的菜园子。到了冬季,一片绿得发黑的豌豆苗和叶脆如鳞的玻璃菜,成了屋后菜地的宿主。
我在许多个年尾回家,路过的菜园子全都是这两种菜,人们较劲一样种它们,仿佛村庄的整个冬季都属于豌豆苗和玻璃菜。
母亲常常在年关将近时,在电话里对我说,屋后的菜园子种了些什么菜。有香菜,是做点料的。有莴笋,炒肉片的。玻璃菜,可以生包糯米吃。几棵包心菜,被邻居跑出来的猪啃了两棵。没说出来的还有豌豆苗,涮火锅的。我长大后,母亲不能再像我还小时那样了,疼到心坎里时就伸手抱起来亲一口。她对我的惦记,变成屋后那片菜园子。孩子的长大,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开始关注起菜园子来。
每个年末回家,我都要花好多时间待在菜园子里。母亲多半也在菜园子里忙活。年末了,地里的活儿早就忙完了。割过稻子的田野空旷地跑着风,以往那些牵绊它的东西全都被人们收拾干净了,风因此跑得怅然若失的。它并不知道靠近村庄的地方还有细嫩的豌豆苗和清脆的玻璃菜可以帮它弄出一些声响。没有声响,风就不知道自己存在了。稀落的篱笆栏外,风对菜园子避而不进。母亲在菜园子里安静地松土、淋水,清除刚冒出地面的杂草,摘掉开始发黄的菜叶子,偶尔还挑出一两条肥嫩的菜虫,扔到站在厨房门槛上张望的鸡跟前。冬日午后稀薄的阳光照耀在菜园子里,明亮,带着淡淡的暖意。母亲把包头的围巾扯下来,搭在一棵老掉的芝麻秆上。
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冬天的影子,墙根下晒日头的老妇,一盆通红的火炭,墙头上枯瘦的仙人掌,晾挂在竹竿上带毛领的冬衣,它们都是冬天的影子。然而冬天似乎并没有走到菜园子里来,冬天被母亲挡在菜园子的篱笆外了。我通常会坐在一把矮凳子上,看母亲在菜园子里忙活。狗坐在我身边,嗅着鼻子,耸起来的个头齐我的肩膀高。一切都悄无声息。母亲在菜园子里久不久抬头朝我这边望一眼。我想她肯定在某一刻恍惚了。我还小,两三岁,坐在一个白色尼龙袋上,错眼就能往嘴巴塞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她得留神。母亲在菜园子里一抬头,抬头间时光就走了三十多年,她看见她的孩子已经是个目光里有生存焦虑的成年人了。母亲会不会在心里吓一跳?我不记得六岁之前母亲是什么样子了,这段时间母亲在我心里是一片空白的,但她一直都知道我每一个年龄的模样。母亲在菜园子里忙活着,偶尔直起腰捶一捶后背,一捶,时光又老去了许多。我不想蹚进菜园子,那里的每一棵青菜、每一片菜叶,我都没有母亲懂得它们。
我喜欢在村庄的午饭过后,沿屋后一条沟渠走一走。这条沟渠据说原来很深,能没到大人的腰部,还淹死过两个不慎失足的孩子。不过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这条沟渠已经差不多被时光填满,像一个黄土埋半截脖子的人,松垮得我想象不出它能淹死孩子时的凶狠模样。时间能使很多原本冷硬的东西慢慢变得温软起来。我蹚在没有水的沟渠里,它还不及我的靴子高。两边的沟坎被老鼠挖得面目全非,全都是洞眼子和一堆堆颗粒像花生米那样大的土堆。我还发现两个用土块垒起来的小土窑子,像脸盆那样大。我知道它们的用处。小时候我也在野外干过这样的事情。往垒起来的土窑子里烧火,火把土块烧通透后,从窑口塞进红薯,填满火窑肚子,然后把烧透的土块敲碎覆盖在红薯上,个把小时红薯就生生被焐熟了。我蹲在两个凌乱的小土窑前,发了一会儿呆。几只大肚子蚂蚁围着我的尖头靴子忙乱转悠,然后停下来不动了,和我一起发呆。大概我的尖头靴子引它们回想起一些事情了。我不是蚂蚁,无法知道在蚂蚁的眼光里,尖头靴子到底像什么伤感的陈年旧物。
村庄里大部分人家屋后的菜园子,像葫芦一样吊在这条沟渠边上。沟渠的一边是稻田,一边是菜园子,破败的沟渠成了不起眼的分水岭。其实这些菜园子一直都存在。很多个年头的冬天,我一直在沟渠另一边的割过的稻田里放鸭子,挑一根一端系着黑色塑料袋的长竹竿赶鸭子,阻止它们窜进菜园子。只是那时候我眼里的菜园子,跟家里的锅盖或者破了一个窟窿眼的筛子一样,引不起我多看一眼的兴趣。
年三十逼近到眼前的那些天中午,似乎所有的母亲都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忙。她们的菜园子一色水嫩葱茏,每个菜园都充满某种无法言说的蓬勃和喜悦。其实杂草早就收拾干净,肥也下得足够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掐一把扔进滚烫的火锅里。
可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从沟渠边走过,她们从菜园子里直起腰和我打招呼,回来了?她们脸上的笑容舒展、口气热切,仿佛我给她们带来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可我两手空空,风衣的口袋紧贴着我外侧的大腿根,它们像梦一样,也是空的。腊月的风从我并不严实的指间毫不犹豫跑过,怎么抓都抓不住。我什么都没能带给她们。我站在风里,朝她们歉意地笑笑,风很快就把我的笑刮跑了。我只沿着沟渠走了大约三分之二,就不想再走了。我原本只是想看一看各家屋后的菜园子都种什么菜,除了下火锅的豌豆苗和玻璃菜,会不会还有别的我没吃过的新品种。哪一家的菜园子种的菜开花多一些,开花的菜又是什么菜。
我没想到会碰到这么多女人,约好了等我似的守在菜园子,殷切地向我打招呼,询问我回到家的日子。她们说着说着,会把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说,春运了,这时候回家比离家还难。我不得不对她们说一些连我自己都知道是瞎话的话。而我原本只打算安静地走一走,不想说一句话,像风一样只有脚步声。人的一生说话的时候多,说时又那么匆忙,以致很多人都想不起昨天说过什么话。能够静下心来走一截有童年记忆的路,是多么难得。
我只好沿着沟渠往回走,回到家里的菜园子。母亲已经进家里去了,狗还蹲坐在原来的地方,满目温情,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我。
过年时,我安静地待在家里,母亲不喜欢我到外头走。她说年末岁初,阴阳交替,容易撞邪。她还在我的左手腕上系了一根红丝线,嘱咐我过了大年三十方可摘掉。我殷切地答应了,整日坐在饭桌边,看电视,嗑瓜子,发一些千篇一律的没意思的祝福短信,对年味同嚼蜡。母亲却心满意足,我任何时候都在她的视线之内,这是她所需要的。从年三十晚到初五,母亲无数次在厨房和菜园子之间往返,掐一篮豌豆苗,一簸箕玻璃菜,一把香椿,几根拌作料用的大蒜。菜园子慢慢变得疏朗起来,今天少了几棵玻璃菜,明天那片菠菜缺了一角,豌豆苗尖给掐得差不多了。母亲在这几天不再侍弄菜园子,这些菜,现在被我漫不经心地夹进嘴里,咀嚼着,咽下肚子,变成营养,滋养我已经不再年轻的生命。这是菜园子对母亲最丰厚的回报。菜园子没有了母亲的影子,在地皮下的杂草根听不到母亲的脚步声,趁机大胆拱出地皮。春天来了,所有的生命都不想错过这个季节。
我站在菜园子里,往临近的菜园子张望,所有的菜园子都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听见杂草在吱吱地钻出地面。
初五一过,年味便淡了。母亲开始张罗给我带回单位的各种年货。其实每年带回去,我很少吃,都分给邻居们了,但我不能告诉她不需要带。她不担心我一路提着会有多重多累人,她怕我把她对我的惦记落下了。
我惦记屋后那条沟渠边上的菜园子。一个年过了,我老了一岁,风也暖了许多,菜园子是不是也会有些不一样的变化?
我发现很多的菜园子都像我家的菜园子一样,菠菜、豌豆苗、玻璃菜、莴笋,少了许多。有一两个菜园子,甚至差不多都被采光了。然而也有一些菜园子,比年前我见到的更葱茏茂密,似乎整个年都没被吃掉一棵。在沟渠最末的一个菜园子,我吃惊地发现它不种任何菜,满地的干枯杂草。一个冬天走掉了,一个春天来了,这个菜园子似乎还停留在某一个遥远的时光里,再也不愿意走进其他的冬天和春天。我仔细打量和这个菜园子连接的那座房子,通往菜园子的屋门紧闭着,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家。
回家和母亲说说菜园子的事情。母亲说,孩子回家过年了,菜就被吃掉了。木三,绿玉,阿成,新碧,他们都没回来,一园子的菜只有两个老人,哪里吃得动。母亲顿了一下,说,最后头那家,你怎么会不认识?美娟家嘛。她弟前两年在广东死了,说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死的,老板只赔八万。美娟嫁去福建了,天南地北的,哪里回得来。屋里没孩子,菜也不种了。
而那些种了又吃不掉的菜园子呢,在春天来临时会不会慢慢枯掉?
如今的村庄
很多时候,在村庄里走的风比人还多。仿佛村庄是风的村庄,而不是人的。风步履轻盈,轻车熟路地在村庄四处走,随便从某一户人家大门走进去,经过堂屋,出了后门,再进入厨房,和灶膛里的火打个招呼,火苗呼呼地答应,也不挽留它,忙着舔锅底,风就从半掩的厨房后门出去,走了。走的时候还把门踢得吱的一声响,仿佛在抱怨比冬天收割过的稻田还空旷的村庄。
村庄空了。自从20世纪90年代末的某一天夜里,村庄突然响起一种陌生的声音后,每一天早上起来,村庄都要少好几个人,这些人顺便又带走了关于他们的事情。某一个人经常走的那条田埂不再有他的脚步,草因此长好几寸。常常在小叶榕下打纸牌的几个身影也不见了,被撇下的当坐垫的几块砖坯子,几场初夏的雨水淋过后,长出黑魆魆的苔藓。爱寻衅滋事的让村人烦透的那几个人,某一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跟随他们做很多恶事的老狗成了丧家之犬,如今连一只公鸡都可以随便欺负它。它瑟瑟地蹲伏在村庄某一个角落,脸上满是忧伤,想不明白到底村庄发生了什么事情。少了人又少了事情,而且还在不断地少,村庄就这样空了。
如今,村庄里只剩下一些再也出不了力气挣钱的老人,和一些还没到出力气挣钱年龄的孩子,领一些鸡鸭和狗过日子。牛和猪已经不养了,这两种牲口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去喂养。牛要天天牵到野外去放,而猪这东西贪吃,一天一大锅潲水,这都不是老人和孩子能够做到的。于是,猪和牛也在村庄里消失了。没有了猪圈和牛栏,鸡和鸭就没地方可去了,它们像人一样,在村巷里慢慢踱步、叹气,或者突然呆立在某一个角落里,听风从村庄走过的声音,顺便撩拨一下它们身上的羽毛。
最先感觉到村庄空了的,不是村庄里的人,而是村庄之外地里的庄稼。某一天早上,该淋的菜地没有人去淋,该收的花生眼看着要在一场雨过后,在地里长芽。田里种的甜玉米正在抽穗子,也不会有人去施肥打药了。庄稼地里的很多活匆忙结束在半道上,再也不会有人去管。半天工夫,庄稼地便像经历一场霜冻,所有的庄稼都蔫了,它们耷拉着脑袋,朝村庄张望,然后慢慢在地里枯萎。它们再也等不到一个能扛得动犁耙的年轻人。它们看见一些脚步迟缓的身影,在村庄后的菜园子里转,半天挪不动几个脚步。那些人再也没有精力走到更远的庄稼地里,拔掉地垄里的杂草了。
渐渐地,村庄里的老人也知道村庄空了。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避免不了有需要独自面对的日子,面对突然空出来的日子,留在村庄里的人并不感到惊讶。他们觉得那只是短暂的,就像年轻时候赌气躲到什么地方去待上两三天。村里年轻气盛的全走掉了,年老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们年轻时候对孩子们的责骂,如今孩子们也会动不动就绷着脸回敬几句。现在好了,全走掉了,他们又迎来了一生中一个独处的时候。邀几个年轻时候一起打过架的老头来家里,杀一只鸡,一壶农家酒从午后直喝到繁星满天。年轻时候做过的荒唐事情也成为一道不错的下酒菜,于是全都喝醉了,舌头发僵,声音却高起来,说话像吵架。自从家里的孩子长大后,他们就没这么高声说过话了。他们沉醉在突然没有顾忌的空里。
村里人最先感到村庄空了的,是大姑妈和大姑父。他们老了,姑妈六十四岁,姑父七十一岁。姑妈当了一辈子的小学代课老师,工资少得可怜,但好歹也是有固定进项的,因此年轻时便有些瞧不起姑父。按照姑妈的说法,若不是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真想把这个老东西给离了。他们的日子,曾经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姑妈甚至搬到学校去住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他们的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可过着过着,他们却一直过到老。他们的三个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在某一天凌晨离开村庄后,姑妈成了姑父的影子。只要姑父出了家门,她必定跟着。有时候他们走在空荡荡的村巷里,一前一后,姑父微微佝着背,有些罗圈的腿脚迈得很不利索,姑妈站讲台站惯了,腰板挺直,路也走得风风火火。走了一段,回头,发现姑父落在后头了,正看着某一家门楣脱落一半的旧对联发呆。她便停下来等,朝后头的人嚷上两句:走个路后脚拖前脚的。姑父也不赶,看完对联,莫名其妙摇摇头,跟上姑妈。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心急火燎地赶路了。姑父有高血压,姑妈总是担心老头在哪里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连一个扶的人都没有。只要姑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就慌得失魂落魄的,白着脸挺直她的腰板奔走于各条村巷寻找姑父。时间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年轻时的刻薄怨恨变成折磨人的担忧。
姑妈常常抱怨说,这个老东西,年轻时候磨我,老了也不让我省心,要死也死不利落,脚踩阴阳间,活人死人都被他拖累,我前世欠他的。她最终没能如她所愿,在姑父倒下时扶他一把。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姑父发现对床上的姑妈已经在梦中走了。姑父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似乎还有点余温,他赶紧手忙脚乱翻找出寿衣,趁着姑妈手脚还没僵硬,给她穿上了。然后从神堂柜里摸出一挂鞭炮点燃,那是丧炮。
丧炮响了,哭灵的人却没有。一个村庄空了,死也是寂寞的。
空像杂草一样,顽强而有韧性,蔓延在村庄各个角落里,攀爬进留在村庄里的人心上。几次无拘无束痛饮叙旧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兴趣对饮了。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中走在空荡荡的村巷里,上了岁数的狗跟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默默相随,各自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一段停一段,看看刮来的一阵风带起来的几根鸡毛,鸡毛会落到哪一个墙头上。看看地上一截还算结实的绳子,思索这截绳子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曾经派什么用场,捡回家又能做什么。看了一阵子,然后摇摇头。如今,一截断绳子能派什么用场呢?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连他们还在喘气的人,已经像这截绳子一样被遗忘在村子里了。人和狗于是继续走着,往那些经过的人家门口望两眼。冷不丁的,看见门闩上挂着大锁。锁头是陈旧的,门闩也落一层灰,门很久没开过了,屋檐下长一层风干了的苔藓,卷着边角,像牛皮癣一样斑驳。还有几堆狗屎,也风干了。人和狗就怔怔站在那里,回想前两年还在这家里喝过酒,和家里的老头为一句话争得差一点连酒都喝不成。如今守家的老头死掉了,家里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在门上落一把锁,离开村庄的步子匆忙急促,仿佛要赶去一个紧要地方,家就空了。离开村庄的人一定要过很多年之后,比如生一场大病,比如异乡的繁华再也无法填补心里日益滋生的空,才记得村庄和村庄里的这座空房子。挂着锁头的空房子,在漫长的等待中布满灰尘,了无生机,像一个苟延残喘的人,生生把站在门外的人吓住了。也许再过上三年五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他们的家门也会这样挂上一把锁,门闩落一层灰尘,门前也长满风干的苔藓,村庄便又多了一座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