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之后的经验教训
2015-11-12牟健为
牟健为
有人问我,作为航空摄影师,“摄影飞人”真能担当记录历史的大任吗?
当然可以!航空摄影不仅在记录自然方面有天然优势,在记录社会事件方面也有不可替代的功能。比如在拍摄自然灾害时,人在地面去不了现场,乘飞机能去;在拍摄地理考察类内容时,人在地面看不清全貌,乘飞机可以;在拍摄空中进行的特殊活动时,人在地面捕捉画面雷同,乘飞机能够避免。
不过,既然有记录的责任,就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况且,在空中拍摄,困难远比在地面多,若想成为能担当大任的“摄影飞人”,必定要在失败中总结经验。
以下,和大家分享四个我的航拍小故事以及其中的经验教训。
航摄抗洪抢险要准确记录
1998年,我国江南、华南大部分地区及北方局部地区普降大暴雨到特大暴雨。长江干流及鄱阳湖、洞庭湖水系,珠江、闽江和嫩江、松花江等江河相继发生了特大洪水。抗洪期间,我担任海军抢险部队航空摄影记者。
进入决战时期,汉川大堤情况危急。黄昏,直升机紧急抢运救助装备全速向鄂西飞去。
飞机在一片泥泞中降落,卸掉物资立即返航,气温有45度,飞机艰难地离开地面,猛然间一头扎到泥水里。
机上多余物品全部被抛下,搭乘人员被赶下泥塘。飞机再度摇摆着离开地面,机上除飞行员外只剩下我一个。我要求打开舱门航摄灾区,看到在黄昏中被大水淹没的城镇村庄。虽然是在航摄灾区,我却仍然习惯性地从风光审美角度表现灾情。
突然,一片红色救生衣组成的人流与自然搏斗的情景像是一幅壮丽画卷。此刻,飞机是280公里/小时的航速,500米高度,我换上200毫米长焦镜头,把光圈开到f/2.8,快门速度只有1/125秒,匆忙按下快门。光线暗,震动大,照片全拍虚了,赶紧扑到机长面前:“部队正在下面堵口子,马上下降高度!”可是机长回答:“不行!天黑了,飞机没有夜航设备!”那一刻,我真想跳下去!
航摄山林救火要聚焦细节
2010年6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兴安岭特大火灾。
接到命令,我乘直升机穿越黑龙江低空的浓雾、雷雨、闪电、疾风,直飞中国北部边疆火灾现场。傍晚,我随向火灾区域运输兵力的大型直升机,在浓烟弥漫的蒿草中降落,为的是拍摄部队登机的场面,并记录航空大运兵的现场。
我抢先冲出机舱,可脚下看上去是平整的草场,实际是一片沼泽,踩下去就上不来。我连滚带爬拍摄像战争大片一样的航空运兵场面。突然,直升机扇起强大的翼尖风,我被死死压进草沟陷入泥潭,任凭我拼命呼救,飞机却无情地起飞了。
晚上8点,我被甩在了荒野之中。我知道,前线机场没有夜航条件,飞机把战士运上前线,必须赶在天黑前飞回基地。此刻,蚊虫小咬漫天飞来围攻叮咬,无处藏身的我身穿短袖衣,绝望地挣扎在这谷地。晚上9点半,一阵马达声传来。庆幸这里是高纬度地区晚上10点天才黑,在机长的责骂声中飞机把我带回人间。
当晚,《救火航空大运兵》图片传回新华社。
奇怪的是,凌晨2点多天好像开始亮了,我随着指挥员飞赴火灾现场侦察火情。偌大的火场令我震惊,如火山爆发般巨大的烟柱与云层相连,众多的燃点和巨大的火焰吞噬着树木。飞机舱门不能开启,我透过玻璃在弥漫着烟尘的大气环境中确认地标,记录这复杂气象条件下飞机穿云破雾投送物资,航摄在地形险恶的火灾现场神勇机降……
极度困乏的我,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激情,又犯了“唯恐不够概全” 的老毛病,一味用广角镜头大面积揽阔全景、重复记述,却缺少用长焦镜头耐心地分析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灾情细节。
在火灾肆虐的日子里,我随3种直升机执行火情侦察、兵力机降、物资投送、航空救护等救援任务,一天十几个小时随救灾飞机飞行。
航摄京郊长城应控制高度
某次,我乘“长城号”直升机航摄北京八达岭长城。
春季,北京隐没于雾霾之中,天气预报却天天说是晴天。刚刚起飞就刮起了阵风,十三陵的地面黄沙浮动,“长城号”的旋翼出现一阵阵不规则响动。南口是进入八达岭的门户,居庸关横在山口处,高度1000多米的山岭立在两边,口子宽约900米左右,八达岭长城坐落在山窝里。
飞机接近山口,强烈的风力从口子里吹出,飞机在震颤中缓缓向前。由于风力太大,直升机速度很慢。突然飞机腾起了几米,忽而又向下陷落十几米,发生晃动,
还没开拍,我已晕得一塌糊涂。向下一沉,胃液涌动猛往上窜。向上一顶,头痛愈裂难以承受。我要求加大速度摆脱气流,可机长告诉我,八达岭地形复杂,气流很乱,油门推到底,按正常应该是200多公里/小时航速,现在连100公里/小时都不到。
飞机艰难地从居庸关前盘升,沿城墙向北进入八达岭景区。虽然多次爬过八达岭,但首次从高角度运动中俯视,仍然有强烈的震撼。在激动中一会儿相机断了电,一会儿我又装错卡,无法冷静地思考拍摄的要领。
我想到提升高度,打破人们对长城的常规视角。可飞机升高到离长城600米高度再往下看,长城已经失去了伟岸雄姿而成为一条条细线。我赶快让机长改为超低空飞行,飞机下降至离地面60米高度,沿长城主体飞去。我又感觉与游客的视角相近,长城变得似曾相识,不能产生航摄应有的视觉冲击效果。
一个多小时的飞行很快过去了,正想再调整飞行角度时,却又因燃油即将耗完不得不返程,留下遗憾。
航摄特技飞行要量力而行
我梦寐以求能乘特技表演的飞机航摄。中国直升机博览会期间,我极尽奔走游说,终于登上特技飞行的飞机“过把瘾”。
“09起飞。”随着一声令下,飞机原地“忽”地蹦了起来,180度一甩屁股对向塔台,前后晃动向观众示意。此刻,视野大开,整个展区一览无余,我心里一阵欢呼,端起相机“扫摄”。
“09开飞。”顿时,机体180度大翻身,先是垂直90度冲天200米,随之天地大回转开始向下俯冲。 我一会儿被抛向太空,仰面朝天身负重压、血冲大脑;一会儿又被甩向大地,大头向下手脚冰凉,咬紧牙关接受特技飞行5分钟“大刑伺候”。
飞机晃得厉害,根本无法对外观察,取景器里影像晃动,又加剧了恶性眩晕感。在极限飞行中,最受不了的是失重状态中那无以名状的难受。眼前经常是一片模糊,接踵而来的“黑视”现象更是苦不堪言。几个轮回下来,我的血脉贲张,头昏目眩,难以承受的晕机恶心,浑身抽搐、瘫倒在座椅上。
“09注意,你飞得不错,还有啥科目?”耳机里传来塔台指挥员的声音。“我还会钟摆。”随着飞行员回话,飞机开始向右上方拽去,向左侧方滑落,再向左上方猛拽,向右下方侧滑,忽上忽下就像荡秋千。“很好!”一听指挥员表扬飞行员更激动了,“我还能螺旋升降。”于是,飞机小半径大回旋,打着旋越升越高,接着是越旋越低。我好似掉进滚筒洗衣机,强大的离心力牵引着全身,沉重的超荷负载使我根本无法对外观察,索性把焦距对向无限远,镜头拧向大广角,对着窗外乱按快门。
接下来的飞行动作全凭兴奋中的飞行员自由发挥,飞机姿态不断大幅度改变。我的身体被肆意撕扯,经常惊奇地发现大地竟然在头顶上晃悠。
直升机,在亢奋机长的操纵中毫无规律地翻转;发动机,在癫狂观众的欢呼中声嘶力竭地合奏。每一次撞向大地,我都有壮烈牺牲的冲动。极度的惊吓终于使我情绪失控:“跳伞,要跳伞啦!”
专注驾机的飞行员被我吓了一跳:“哦?不致于吧!”“我不是飞行员!是摄影师呀。”我回答。“不是干飞行的,上来找死!”飞行员急上了。我抱怨:“您这是往死里折腾啊!”“四平八稳飞还表演个什么!”飞行员彻底恼了。我赶紧提出很内行的建议:“这样吧,做啥动作事先你说一下,我有个心理准备就会主动些。”于是,飞行员的嘴里开始嘟囔:“跃升啦,转向。俯冲啦,改出。回旋啦,倒飞。拉金斗喽,侧滑喽,莱维斯曼机动喽……”
这架飞机把整个展区闹得天翻地覆,而我挣扎在天旋地转中,胃液涌出来,又吞回去。躯体被压弯,又挺起来。最终头深深埋在胸前,身体萎缩在座椅上,相机再也举不起来了。
直到飞机停到地面,我才从昏天黑地中挣脱。
经验教训:航摄自然灾害,就应该以纪实记录为原则,忠实还原灾情的残酷现状。摄影师不要用航摄风光的审美观念,把灾区灾情当成风景创作去粉饰和美化。
经验教训:一棵燃烧的大树,要比一团巨大的烟尘更能使读者理解火势的凶猛。航摄大面积山林大火,光交代场面环境是不够的,必须发现一些局部细节。我把精力全倾注在拍大场面上,非常希望能拍出近似于火山爆发的惊人景象。结果,好多画面因为失去应有的参照比例感,导致人们无法理解场景的大小。
经验教训:航空俯视长城,应该出现令人震撼的视觉效果。但是,我拍出的长城出现了两种现象:一是,因高度太高,大垂角俯视使长城失去了高度落差,消除了应有的巍峨感。二是,因低空平视,使航摄角度混同于游客司空见惯的爬山视角,失去了航空摄影的俯视表现力,使影像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
经验教训:乘坐特技飞行表演的飞机,必须以保证身体承受力为前提。在飞机做剧烈高难动作时,要避免取景器观察,减少晕机因素。否则,在高难度飞行过程中产生高强度生理反应,会使你丧失自控能力出现危害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从耳机里了解飞机动态,提早主动响应。在无法控制平衡的状态中,应把聚焦点对向无限远,把快门速度调到最高,把镜头景别尽量放宽,让画面包容大一些,不要讲究摄影要素了,对着窗外见啥就按快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