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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嫁

2015-11-09蓝燕飞

散文百家 2015年11期
关键词:女儿母亲

●蓝燕飞

哭嫁,是赣西北的传统婚姻习俗。幼时,每见姑娘出嫁,拉着父母哭哭啼啼,不肯出门,觉得奇怪。百思之后找到的原因,竟然是那个小小的哭嫁包。彼时,所有人家手头拮据,但逢着有亲嫁女,喝喜酒的长辈手巾包里总少不了一张崭新的钱币。一块是浅红,两块为新绿。红绿是做喜事常见的色彩。小舅嫁二女儿时,我大概十来岁。眼见表姐拉着母亲,一声“姑哎……”,被哽咽在喉咙里。表姐穿着红灯芯绒上衣、蓝色长裤,脚踏自己亲手做的黑布鞋,白白的脸埋在母亲肩上,她的眼泪像小河水一样流湿母亲的后背。表姐哀哀而泣:“姑哎,不舍得出门呢,去到个生疏处,怎得习惯哪?……”母亲眼圈红红的,也淌着泪,却摸出个手巾包,里面有两块钱,横着对折,箍着圈一寸来宽的红纸。母亲把它塞在表姐手里,表姐慢慢止住了哭,移动身子,拉住了另外一个女客的手。

因此,我把哭嫁定义为哭嫁包也就不奇怪了。一个小姑娘的心智,怎能理解“嫁”的含义?别说小姑娘,即便长大出嫁,对“嫁”依然懵懂含糊。我兄妹八人,男婚女嫁悉都从简,从未举办过热闹的婚礼。22岁那年的秋天,我和自己喜爱的人结为夫妻,但父母并不知道我哪月哪天登记结的婚。当时,我在离家四十公里的县城工作,那个我要嫁的男人,早已带回去过。既然父母没有表示反对,我以为什么时候结婚,是可以自行决定或者说是不重要的。登记后没几天,我们就乘着汽车、火车、轮船,南昌、九江、南京、苏州、上海、杭州,兜兜转转,玩了一圈。直到旅行回来,才回家见父母。几天后,我依然甩着两手,和父母招呼一声,跨出家门。在我是一丁点都没感觉此次离家与以往有何不同,但母亲倚门而立,欲言又止,眼睛里分明含着泪花。我回头看着母亲,有一点诧异,匆匆补了一个微笑,却没停下脚步。

父母为我准备的嫁妆,已经托便车带到了我的住所。油漆成橘黄色的一张高低床、两只木箱,其中一只是樟木的,箱子里装着一床粉色的尼龙蚊帐、两只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一套桃红色软缎面的被褥,还有一把绿色的化学梳子、一面椭圆带底座的镜子、两只金色的电热烧水杯。满满当当,把简陋的屋子映衬得喜气洋洋。

我不得不说自己是个粗心的女儿。直到三十多岁,才慢慢理解一个姑娘出嫁所包含的全部含义。对父母而言,女儿出嫁真正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要成为别人的人,娘家从来都是女儿的客家,只有夫家才是于归之处。在娘家,女儿是娘也爱来爹也爱,到了夫家,家翁、家婆是不是会把女儿看作手心手背的肉?喜的是女儿终于长大成人,喜结连理,开枝散叶,做成了一世人。

女儿心里更是辗转难平。旧时婚姻,多半要在洞房花烛掀开红盖头时,方识得“庐山真面目”。虽说女子个个都怀春,怀春女子对新生活自是憧憬向往的,但也免不了忐忑不安。女儿全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高是矮,长得英俊还是丑陋,脾性暴躁还是良善,勤劳肯干还是好吃懒做,虽然略知一二,毕竟不是眼见为实。

况且还有多年媳妇熬成的婆。她对自己满意否?爱吃咸还是爱吃淡?“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小姑尝后会说什么?谁又知道小姑是刁钻还是仁厚呢?

女儿临上花轿,心里却像两军对垒前的战鼓,擂得七上八下,不免战战兢兢。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上了这个轿,就像长风里的风筝,再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了,是好是呆,全凭天命。那点关于男欢女爱的憧憬,早已消散在出嫁前巨大的惶恐和不安中。女儿依偎在亲人温暖的胸怀里,耳边是父母的长叮短咛,万般不舍,怎么不会泪满面、步难移?

其实对于男人,风险同样存在。小学二三年级,学标点符号,我的老师讲了一个故事,以强调标点符号的重要性。话说媒人为一书生做媒,女子是大户小姐,腿脚不便,又长得貌比无盐。媒人思量再三,假话当然不可说,但拿了小姐家的谢媒钱,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媒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人品十分丑陋全无一双好脚。”书生一听,人品十分,丑陋全无,一双好脚,不是天仙也似的?欢天喜地娶进家门,盖头一揭,不由跌足捶胸。第二天,怒气冲冲,找到媒人。媒人眼皮都不撩一下,说:“不是告诉过你,小姐长得丑,有残疾吗?”媒人一字一顿:“人品十分丑陋,全无一双好脚。”书生瞠目结舌,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得。

虽然有这样男人吃亏的现成事例,毕竟男人是守家的一方,一瓢一饮、一桌一凳、父母兄弟,田间炕头,都是热土,不像女人,虽然是嫁,也是离乡背井,抛父别母。

不能不佩服老祖宗造字的巧妙。嫁:女人的家。按说女人嫁过去是要当家做主的。但出嫁之时的复杂心情、感情,不是女人,没经过自己的出嫁,没经过女儿的出嫁,说下大天,终是隔了一层。

2011年初冬,安徽芜湖,丈夫挽着女儿在婚礼进行曲中缓步走向婚礼台上的女婿,完成女儿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交接。

这段距离只有几十米,却似无限长。女儿成长的画面在朦胧泪眼中一一呈现:女儿生来胆小,小学时曾经试着让她独自睡,但是女儿多次在夜半赤脚跑到我的门前,高声喊妈妈。夜阑人静,女儿稚嫩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助,让人心疼。女儿的房间与我的卧室隔得确实有点远,要穿过阳台、客厅、书房。实在不放心,只得让女儿睡在身边,直到初中毕业。

那时的宿舍楼外是一条百米甬道,道旁一排银杏,深秋时分,银杏的叶子黄灿灿的,落在地上如蝶如扇,美丽至极。但是到了夜晚,昏暗的路灯下,风动树梢,沙沙作响、暗影幢幢、幽深莫测。女儿晚自习回来,扯长嗓子,一声“妈……”,如裂帛之音,将夜色振动。我一边高声作答,一边下楼,把女儿迎进家门。

妈妈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吧。

现在女儿一步一步走向她的爱人。

满心的欢喜和祝福。泪水却夺眶而出。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泪。喜悦、幸福、不舍……那么多的滋味,远不止酸甜苦辣,混合在一起,把我的心塞得满满的。

那个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幼小生命,那个摸着我的耳垂才能入睡的小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

我的泪引得女儿珠泪盈盈,含泪而笑的女儿,花般明媚,沉醉在巨大的幸福中。

他们这一代人怕是连哭嫁这个词都未曾听过。

偶然听说有个叫帅新连的老人是个故事篓子,她肚子里的唱词像小河淌水汩汩不绝,她唱的哭嫁歌缠缠绵绵。心里竟有莫名的兴奋,一直思谋着前去听一听。一个微寒的冬日,当我终于走上那座山坡,恰逢已经落果的山茶树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花事。一栋半旧的房子掩映在如雪的茶花里,门前有老人坐在花影里做针线,她身旁的簸箕里堆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和色彩斑斓的鞋垫。上前一问,正是我要找的人。

帅新连今年77岁,白发齐肩。她抬头微笑,露出白生生的假牙,两只陈旧变形的酒窝,在纵横的皱褶间若隐若现。薄薄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昔日容颜依稀可辨。我随手拿起簸箕里的鞋垫,每一只都艳丽至极。她仅用红、黄、绿三种颜色,绣出的花朵栩栩如生。绣东西一般要有个绷子,或者像现在盛行的十字绣,先画个模子,然后再以各色丝线填充。帅新连信手绣来,只偶尔用指甲把浮起的线头压平整。更让人叫绝的是,她竟然没戴老花镜。穿针引线,毫不吃力。一眼看去,她和别的老人并无二致,走路拄着拐杖,穿得也随意,深色的碎花棉袄,黑棉裤。在岁月的无情碾压下,她身上的水分、脂肪消失殆尽,皱巴巴的皮肤上布满了斑点,十个手指树杈一般,只有她的眼睛,还残存着几分光亮。

这两年,我的视力大不如从前,不免羡慕、好奇。帅新连告诉我:以前日子苦,孩子又多,一件衣裳老大穿了老二穿,免不了缝缝补补做夜工。四十多岁,眼睛就花了,戴了几十年老花镜,前年起,不能戴了。你说怪不?一戴眼镜头发晕,看山山转,看云云转。

摘了眼镜,她竟然还能够做针线,岂不是奇事?

我问起唱歌的事,她说:“老了,嗓子哑了,已经唱不出来了。你要想听,讲几段你听听。哭嫁啊?哭嫁都是唱一些感谢的话。置嫁妆要请艺匠,木匠打的盆、桶、桌、椅、柜,要请漆匠做油漆,那时的漆匠都是画师,个个身手了得。桌子、凳子、衣橱,样样漆得红艳艳、亮堂堂,镜子般照得出人影,然后还要描画出各色花样,最多的是牡丹花,叫花开富贵,一朵朵饱满娇艳好看极了,还有喜鹊登梅啦、兰桂腾芳啦……这都是大件。嫁妆一般都是齐齐整整,大小齐全的,叫全堂嫁妆。少不了篾匠做的火笼、焙子(一种烘烤东西的竹具),铁匠打的菜刀、镰刀……出嫁之日,艺匠都要来喝喜酒,新娘子一般都从艺匠开始唱。先拉住木匠的手,木匠师傅同年哥,刨刨削削打扮捱(我),有时走捱门前过,进来食茶进来坐。漆匠师傅同年哥,细细致致打扮捱……铁匠师傅同年哥,叮叮当当打扮捱……唱词多是大同小异,一个个唱过,不能遗漏的。唱罢,师傅们送上红包,各自坐下等喜席开。这时该唱亲戚了,只见新娘莲步轻移,伸出一双水葱样的手,拉住婶婶、姑姑、姨娘、舅娘们,她们送的嫁礼多是一双鞋子两双袜子,新娘照例表示感谢:连连补补做鞋做袜到天光,手指头老茧一大摞……”老人语速缓慢,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几句就停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在鞋垫上比画一阵,好像在为绣的花打草图。

我耐心地等着她重新开腔:“和艺匠们唱,不过应个景,讨个红包,和爷娘(父母)唱就真是不舍得:生下世上尺把长,长大全靠爷和娘,谷就食掉一大仓,鞋子着烂几篮筐……哪个新娘子不是泪眼汪汪、眼睛肿得桃子样出门的?

在爷娘面前把出世到出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唱一遍。一场哭嫁才算完结,唱得好的新娘子,可以把满屋子的人唱下泪来。”

老人信马由缰,说起自己的身世。她是独生女,靠着父亲放排作田,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惜六岁那年,父亲染上了疟疾,那时称打摆子,是会死人的,病了两年,刚好一点,她也打上了摆子,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多久,母亲又病了。“八月稻谷黄,摆子似虎狼,半天割稻忙,半天睡路旁。”这样的民谣,连三岁伢子都会唱。有年秋天,摆子大流行,半块大洋割一担稻谷的工钱,都请不到人。黄灿灿的谷子白白烂在地里。我告诉她,打摆子是会传染的,蚊子叮了病人,再叮健康人,健康人就会传染上。老人说,一家子病人,煮饭的人都没了,萝、篓、簟、筐尽数卖光,屋里只剩两张木头床、一口铁锅,那日子,真真难死了。后来病倒是好了,但父亲没了劳动力,跑不得排,只好煎糖卖,一头担盘糖,一头是些针头线脑小发卡,换些零钱勉强度日。待到出嫁时,家里没钱置不起全堂嫁妆,只带了一床被子到夫家。

我开玩笑:“你那么会唱,出嫁时肯定唱了个够。”

她说,哭是哭了,也只是抹抹眼泪,没有唱词的。许是看到我眼里的诧异,她笑了笑,脸上的酒窝突然生动起来,皱褶一波波放射开去,宛若水面上的涟漪。她告诉我:“做妹子(女儿)时,我一只歌子都不会唱。后来嫁了老聂,他还有个兄长,两个人都是唱歌的好手。月光好的夜里,喜欢坐在屋场上和对门的小夫妻对歌。唉,说是对门,其实隔着一个山窝。我们住在两边的山头上,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树,屋场边还有一株桃、一株梅。那时节实在是穷快活,月光明晃晃的,一蓬茅草啦、几相土啦,还有灰白灰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都清清楚楚,但又和白天不一样,好像蒙了一层软软的纱。有时油茶花开,有时油菜花开,有时桃花开,茶花白如雪、菜花黄灿灿、桃花红艳艳,田土边、山岗上一年到头总开着些这花那花。山里的夜说静也不静,有麂子的叫声,有夜鸟扑动树枝的声音,偶尔还有猎人的枪声。你来我去的歌声,飘啊飘,飘到半天云里又打转。”

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赛过舞台布景。哪个美工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唤得百花开、动物鸣、影婆娑?

夜晚的空气特别新鲜,弥漫着花香、草香、庄稼香,当空一轮明月,星子像洗过一样铮亮铮亮。那时我还不怎么会唱,在边上听。唱歌说起来是快活的事,但我有时听得想流眼泪。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觉得歌声一直走,一直走,好像长了脚,走到心里去了,心软得像绸子布,眼睛也浅了,眼泪说下就下来了。

大家一唱就唱到半夜,有时,鸡叫了头遍,才进屋。春夏天还好,深秋后,霜已经落下,白白的一层,踩在脚下吱吱嘎嘎地响,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但是心里像有一盆火,热热的、旺旺的。

对门的嫂子最会唱哭嫁歌。她唱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声音里有说不尽的味道,逶逶迤迤,绵绵软软,又凄惶又香甜,好像有钩子,一下就钩住了我的魂魄。人着了魔,有什么学不到手的?

哭嫁歌男人们不喜欢,也不是对歌唱的。我就偷偷跑去拜师,光绣花鞋垫就送了八双。有时为了学唱歌,还帮她做点事,刨下的薯丝怕有几十担,摘回来的油茶果堆成了一座山。“你不知道,做这些事时,费时却不费力,最好唱歌了,一唱起性子,收也收不住。”

她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嘿嘿笑起来。

老人语调平和,受过的苦、身上的病痛,还有年少的欢乐,隔着几十年漫长风雨路,回想起来,已经淡如云烟。她努力想把那段在父母面前唱的哭嫁歌讲完,一时却忘了词。她低着头,手不停地在鞋垫上比画着,好一会,才抬起头来,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她第一次停下手里的活,取下头上的头箍,在手里摸摸索索好一阵,重又戴上,表情讪讪的,竟红了脸。我安慰道:“没事,只怪我来得太迟了。”她接话说:“早十年,我还能够唱。”

好像要验证什么或是弥补什么似的,混沌的空间裂开了一道缝,光亮瞬间进入,照亮黑沉沉的记忆底部。她竟开腔唱了起来:

嬷(客家方言,娘)哎,嫁捱(我)到山背隔几远,隔山看到烟邈邈,想起嬷煮饭炒菜喷喷香;

嬷哎,嫁捱到山背隔几远,隔山看到月光光,想起嬷灯下连衣裳;

嬷哎,八岁那年请红娘(小孩得麻疹,乡里习俗要在门上挂红布),额头烧得烙铁样,嬷哎,你几夜没沾床,日日抱捱心窝上;

嬷哎,嫁捱到山背隔几远,想看捱嬷几多难,妹子怎么不心伤……

老人气力明显不够,颈上青筋从皮肤的皱褶里鼓暴出来,低哑、苍老的嗓音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口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爬出来,消散在莫大的空间里,没有半点回响。

她半闭双目,面色泛红,许是歌声唤醒了她遥远的记忆。那一天,从堆积如山的日子里跳起来,一下跳到云端里。那一天,我想象着她穿红着绿,好似一朵顶着露珠的牵牛花。但是那一天,想必没有艺匠来贺,她纵然能唱,怕是也无法呈现一场完整的哭嫁。

现在她却用苍老的嗓音,声声喊着“嬷哎”……我一时怔住,77岁老人连喘带唱的声音扯得我肝肠隐隐作痛。离家那日母亲的泪眼和嗫嚅的双唇,犹在眼前,我欲扑过去,也喊一声“嬷哎”却再不能够。

虚梦一般的时光……甜蜜的、忧伤的、充满哭声和笑声的日子呵。随着父母的离去,永不可复得。

姊妹众多的家庭,时常有人拌嘴扯皮或为了一个没有实现的愿望大声哭泣。哭声把母亲引来了,但母亲的询问多半得不到应答。母亲有八个孩子,她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但是母亲从不打骂哭泣的儿女,她自顾做自己的事情,洗衣、刨薯丝,晒干菜,或者在大腿上架一块红瓦搓麻线。哭泣的人坐在门槛上,一直在哭,哭到后来,已经忘了为什么而哭,而且也哭累了,只是一时下不了台,强撑着在那抽泣。母亲再次走过来,轻轻地叫一句:燕或者杏或者红。母亲只在一个孩子哭累的时候,才用一个字称呼我们,母亲粗粝的手为我们撩起散乱的头发,抿到耳后,然后用手掌擦拭我们的泪脸。两个动作一个字,并无多余的话语,却足以抚平孩子内心的委屈。

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却实实是懂得儿童心理学的,她的安慰来得正是时候,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分。

但是母亲也有她的遗憾。母亲曾经戏言道:嫁了六个女儿,连一件呢子衣裳也没赚到(铜鼓风俗,嫁女时,作为聘礼之一,要有两块呢子料的父母衣)。岂止没有呢子衣,父母连一分一毫的聘礼都不曾收过。女儿们甩手离开,连个拥抱都没给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要紧紧拥抱我的亲娘,再轻轻扶她坐下,请她听女儿为她唱一支哭嫁歌:嬷哎,你养我姐弟八个实不易,八张嘴巴撮斗宽,八双脚板几尺长,八个书包难逢就;嬷哎,……八个儿女想你想断肠;嬷哎,黄豆结荚子离离,芝麻开花节节高,莲藕一刀两难断;嬷哎,母女情分生生世世像山样高水样长……

只是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东西不能迟到、无法重来和弥补。

只能任一行清泪无声跌落在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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