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长大

张晓晗

亲爱的熊孩子：

今天发生了一件我觉得自己要足够老才能经历的事。

小学同学聚会，我没参加，大家喝多了，突然打电话给我。大家用同一个手机，轮着跟我说话。本来都是一些成年人的客套话，但是说着说着，我还是快哭了，跟参加了自己的追悼会似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说着我的好，说着曾经的感情。一个同学说：“我们十多年没见了哦。”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好像昨天我们还一起在课间往死里打架，黑板擦扔来扔去，等到尘埃落定再抬头，却已经被老师没收走了12年。

我不知道你会在多大时看到这封信，但我决定在今天就告诉你一个足以让你笑傲人生的秘诀。

还是接着那通电话说。每个同学都很乐于和我玩一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姑娘不算，一旦男生接到电话，我问的第一句话都是：“你和我做过同桌吗？”他们停顿几秒后，都会醉醺醺地跟我说：“没有吧。”

其实，我心里一直期待着他的名字。如果他接电话，我问也不用问，我有这个自信，就算过去12年，我还是能在第一秒听出他的声音。就像我们因为“三八线”闹得最凶的时候，说出那句狠毒的誓言：“化成灰我也记得你。”他的名字是两个字，暂且叫他Z。你不用管他是谁，他就是我们从小到大每一个同桌的代号。

Z在四年级转学到我们班，我们在快毕业的时候调座位被换开。由于各种原因，我从来没有一个完整相处两年的同桌，除了他。

刚来的头一个礼拜，他是全宇宙最好相处的人，因为他人生地不熟，我也借机干了一件混蛋事。每天放学，我都把作业本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到抽屉里，一本都不带回家，并且警告他：明天早点来，我要抄你的作业。然后就去逛文具店，吃麻辣烫，或者和女同学到公交车站去看帅哥。那个时候我们都看《流星花园》，最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就是在公交车站看哪个男生像花泽类。

持续了大概10天，他竟然都这么做了，每天早到半个小时，在空旷的教室里让我抄作业，再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进来。他因为胆小不和别人说话，只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我也无心理他，注意力集中在抄作业上。我问他以前学校的生活什么样，他一副大哥模样，挺不想提的样子。我心里想：“哼，我还不想听呢，不过是和你客气客气。”

就在第十天，出现了扭转性的一幕，他和“小霸王”因为一件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打了一架。他被揍到爬不起来，还没还手，上课铃响了。他回到座位，低头盯着书，没一会儿，眼泪滴答滴答掉在书本上。那是一种很平静的愤怒，也只有我能看到。这个男孩子还挺“娘”，我当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我写了张小纸条给他，说：“没关系，下课我帮你去谈判。”他把小纸条给我推过来。我再写：“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哭的。”他又把纸条推过来。我看他懒得理我，就把纸条团起来扔掉了。可是他还在哭，哭得我一个小学生都感觉：好悲伤啊。于是，我摸摸口袋，里面装着早上我出门前抓的一把水果糖，我挑了最好看的一块，透明的薄荷味的，放进了他的口袋。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安慰到他，他没拿出来吃，也没再哭，老师说翻开下一页，他就把一页眼泪翻过去了。

又到课间，他一句话没说，眼里都是杀气，去墙角拿起一把扫帚，低着头跟在“小霸王”身后出去了。我本着看热闹的心情“嗖”地站起来跟出去。我跟到男厕所门口，只见他什么都没说，对着正在撒尿的“小霸王”就是一顿乱打。开始大家都傻眼了，不过很快男生们反应过来，一起上来制服他，扔掉他的“武器”，擒住他的手脚，他就这么被按在墙面上，那股横劲儿更让他显得可怜。“小霸王”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他。我站在门口，手揣在口袋里，一颗颗数着那些糖果。那一刻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因为抄了他几天作业，也可能是他那时狠狠的眼神戳中了我的保护欲，我冲进男厕所，一口咬在“小霸王”的胳膊上，死死拽着他，对Z大喊：“你快跑，快跑啊！”

小孩子打架的情景，我不再赘述，你我都经历过。能记到今天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从此以后，再也没为了谁打过一架。这件事的后续是，老师询问时，我拒绝举报任何人，导致我们一群人在教室门口罚站。“小霸王”他们正好借机去打篮球，只有我和Z两个人老实站着，我觉得太没面子，嗷嗷直哭。

我一直都记得那个下午，我们对着一个大大的窗户，那是我们小学的后院，能看到对面居民楼里退休老干部无聊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他说：“喂，别哭了。”我说：“你懂个屁，我从来没这么站过。”他说：“我也没有。”我说：“不可能，他们都说你是因为杀了人才转来的。”然后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两个看着对方的惨样一起哈哈大笑。

“你这么‘娘怎么可能杀过人，我真的高估你了。”

他说：“你真的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转学？”我抹着眼泪点点头。他说：“爸妈离婚。”我说：“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啊。”他说：“是哦，比起杀了人，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我又摸了一遍口袋里的糖，全数掏出来，说：“我们一起吃掉吧。”我们就这么站着，百无聊赖地，把糖一颗颗吃掉了。我心里想着，就假装我们在约会吧，假装我们很不在意这次惩罚，就没那么丢脸了。他突然抬头跟我说了一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们都得自己长大的。”

我很晚熟，根本没听懂。

我们因此恋爱了吗？当然没有。我们因此成为和谐的同桌了吗？当然没有。我们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了吗？好像也不是。他站到最后10分钟，终于鼓起勇气，下楼和“小霸王”他们一起打篮球去了。男生的友情总是从暴力开始，他再也不用借作业给我抄了。而从那次以后，“小霸王”开始敬我是条汉子，追了我一段时间，同学聚会时，他成了唯一一个有我电话号码的人。我和Z呢，就十分琐碎日常，和其他所有小学同桌一样，鸡毛蒜皮地度过了两年。

小学时代最后一次换座位时我们被换开，他照常收拾书包走人。我心里有一点难过。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我手插在口袋里，哼着悲伤的《流星雨》，摸出一块糖来。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鼻子立刻酸了，但是好在，我有一块糖，可以马上塞进嘴里。吃进去的时候，我又高兴起来，因为他还记得，我少有的勇敢的一幕。

很妙的是，这明明是小时候的一件小事，反倒成了我至今的习惯。我不喜欢吃甜食，但是每到难熬的时候，都会装一块糖在口袋里。在艰难的时刻，什么都不要管，迅速拆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这种时候，我都会想到Z拿着扫帚单枪匹马走出去的样子，一个瘦高稚嫩的男孩子，拖着一把看上去比他还高大的“武器”，准备去和糟糕的一切拼命，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每往前一步都是新的，这没什么好怕的，人都是得自己长大的。”

毕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Z。所以，没有机会感谢他，也没有机会说，我有点遗憾，没能成为他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同桌。

亲爱的宝贝，我不能陪你到最后是注定的。那么，就请收下这颗我放在你口袋里的糖吧，你难过的时候它是酸的，你快乐的时候它是甜的，请在最重要的时候吞掉它，然后告诉自己，我是最凶猛的动物，荒漠饿不死我，丛林也不会让我迷失方向，城市的凉薄也不会浇灭我热血沸腾的心。

就请吃下这颗灵丹妙药，从此之后一切变好，一切都会过去，我们是可以自己长大的。

爱你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