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思绪的旷野
2015-11-07朱庆和
朱庆和
没有思绪的旷野
朱庆和
朱庆和,男,1973年生于山东临沂,毕业于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诗作200余首,著有诗合集《我们柒》,并有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发表中短篇小说30多万字,短篇小说《在集市》获江苏省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
1
在我结婚一年后,有了儿子。喝满月酒那天,我抱着小家伙,对朋友们说,看,肉嘟嘟的,都会笑了,真想不到,这会是我的儿子。他们听了,均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想说的是,一年前,我还不知道小家伙藏在哪儿,而现在却跃世而出,这真是个奇迹。为了让朋友们感受我的兴奋之情,就让他们都抱一抱他。轮到曹辉时,他却连连摆手说,我怕抱小孩,看看就可以了。
曹辉住在另一个城市,因为时间太晚,他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和他在小房间里喝茶聊天,老婆孩子还有我的母亲睡在大房间,如果我听到儿子哭闹,就会过去看一下。
曹辉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抱孩子吗?我说,嫌他不干净吧。他说,不是的,这跟我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那年我十三岁,不懂事,等我到了十八岁,才明白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当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说,到底什么事你快说!曹辉却不急不忙,他说,我爸是一名军官,当过连队指导员,我妈是小学教师。我说,这个我知道,你以前跟我提过。他却话题一转,问我,你在写作是吗?我说,算是吧,弄点碎钱抽抽烟,就像老家的人们在农闲时捞个鱼编个筐什么的。他说,你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吧,也算是对我父亲的一个纪念,这阵子我老梦见他。看他那么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就答应了,那表情似乎在说,相信我的生花妙笔吧。曹辉喝了口茶,开始讲了。
2
那一年,曹辉十三岁,他爷爷去世了。他爷爷绰号叫“扁头”。住在东门的炳荃老人头穿送老衣裳。
大伯、二伯他们都呆在堂屋,不敢进去。曹辉当时在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敢进去。他胆子大,想看看炳荃老人怎么给爷爷穿寿衣的,但被他母亲拦住了。后来,母亲给他解释说,爷爷得的是肺痨,传染病,民间有个说法,传染病是不会被主人带进坟墓的,而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化作一只蛾子,飞到某个子女或亲属的体内,继续繁衍。
炳荃进了里屋,看见扁头还没辞眼,但问什么话都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快了,也就一锅烟的工夫。炳荃把别在腚后的烟袋锅子拿出来,揞上烟叶点了火,等扁头死去。
扁头一蹬腿,炳荃就把他剥光了。扁头的身体已经让疾病吸干了,几根骨头收缩着,像一把烂稻草。炳荃拿备好的白酒、棉花帮他擦拭。他看到扁头腚上的针眼已经溃烂,几只蛆在蠕动着。白酒滴在了上面,蛆虫发出一声惊叫,便踡腿了。扁头的阴毛灰白,短小的阴茎颜色发黑,像临死前挣出来的一截屎。
开始给扁头穿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在穿夹袄时,炳荃对扁头说:“你闺女真是心细,等哪天我跟孙嬷嬷讲,叫她也给我做一件,那地方也一年四季的,什么衣服都得备下,老秋后穿刚刚好。”最外一层套的是天蓝色的对襟大棉袄,还有棉裤,藏青色的,都十分厚实、得体。
没一会儿炳荃从爷爷的房间出来了,对大伯说:“你爹走了。”众人似乎不信,仍不敢进屋去看,但都摆出了一副准备要哭的样子。炳荃说:“白哭,还没穿送老衣裳呢,你们先把堂屋打扫好吧。”“白”,在曹辉家乡话里是“别”的意思。炳荃说完,又进去了。灯光下,男人们表情严肃地收拾东西,而小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尖细。母亲劝道:“你白哭,你白哭。”这时,里屋传出话来,“拿把剪刀过来,我要给你爹铰指甲。”剪刀找到了,但谁都不愿送。最终还是母亲拿了进去,她说:“我怕什么蛾子,要传染早就传染了。”母亲伺候爷爷多少天了,端屎端尿的,这话分明是说给大伯兄妹们听的。
等炳荃给爷爷换好了寿衣,大伯、二伯他们连人带床把爷爷抬到了堂屋,冲着门口。曹辉记得特别清楚,穿戴一新的爷爷笔直地躺在灵床上,在灯光下异常耀眼,像是充了气,看上去要朝上飘。炳荃点上了长明灯,盛上一碗半熟的米饭,把蒸好的面串挂到爷爷的脖子上,给他脸盖上了草纸,然后对大伯、二伯他们说道:“哭吧。”于是,哭喊声充斥了整个房间,为了此刻,他们已经准备多日了。起码曹辉等了很久了,所以他哭得特别响亮。在炳荃临走前,大伯不忘给他钱,一般人家都给二十,但大伯给了他五十,外带两包大前门。
3
第二天,爷爷死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曹辉说,那年春天梧桐花刚落,槐花才接着开,一簇簇的都在头顶上,云彩似的,可真是死人的好季节,村落四周的麦地里,煦暖的风吹着,人们无须到地里去,只等小风再吹上一阵麦子就熟了。如此闲暇的好时光,游手好闲的人们都到街上看热闹。
因为不知道老三什么时候到家,主事的人不好定出殡日期。老三就是曹辉的父亲。他在成都的某个部队,电报他已经接到了,但不知有没有上火车,即使上了,翻山越岭的,也要四、五天时间。毕竟是春夏之交了,气温在一天天朝上走,如果停尸时间太长,尸体会发臭。大伯说:“要不放到医院去?”二伯反对说:“正是尽孝的时候,就在跟前。”最后商量,去镇上的冰厂搞个大冰块来,放在灵堂用来降温。
结果运来了两块,厂长亲自送来,顺便还奔了丧,干哭了几声,没一滴泪。一块冰放在灵床下面,一块放在墙角。长方体的两块冰引得人们不少的好奇,看上去那么大,那么亮,像个水晶棺。而孩子们更好奇,总想着去摸一摸,然后再触到其他孩子的脖子里去,凉得不能再凉了。曹辉带着他们,不时地进进出出。
大伯看得烦了,把曹辉叫住,厉声说道:“你以为这是博物馆,还参观呐。”说完,搧了他一巴掌。曹辉从腰里拿出木头手枪,对着大伯“啪啪”就是两枪。大伯把手枪夺过来,别到了自己的腰里。曹辉就对他说:“等我爸来了,叫他拿真枪毙了你。”大伯把头低下,说:“兔崽子,行啊,行啊,来。”他说着,还差点笑出来。这时曹辉的母亲来了,大伯就对她说:“你看看吧,你儿子要毙了他大爷。”母亲就回了句,“毙了就毙了,”结果两个人吵了起来。
4
曹辉的父亲从部队赶回家,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父亲来到灵堂,掀开爷爷脸上的草纸,看了最后一眼,表情深陷在脸里,已凝固,奇形怪状的。父亲没哭,曹辉从没见他父亲哭过,他听见父亲说了句:“不像是爹了。”完了又把草纸盖上。
孩子在院子里被传来传去,像只玩具一样,众人都来瞅,都很好奇。大伯对父亲说:“小家伙长得挺像你的吗?不会是你在部队跟哪个大闺女弄出来的吧?”此时,曹辉的母亲已经被气走了,她去了学校,虽然这两天请了假,可她还是对代课老师不放心。
当晚,父亲把事情经过详细地说给母亲听,说是在火车上一个女的丢给他的。母亲就质问他:“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为什么那女的偏偏把孩子给了你?为什么连个字条也没留?”父亲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曹辉说:“因为看爸爸是解放军。”父亲说:“儿子说的对。”他看着曹辉又朝上窜了一头,真是感到高兴,想顺手摸摸他的脑袋,可后者却飞快地躲开了。母亲问:“你打算把孩子怎么办?”父亲说:“我们养着,你不是一直想要个闺女吗?”母亲瞪着他,说道:“你爹还没送走,又送个亲娘来,你就好好养着吧。”见母亲生气了,父亲就改口说:“过两天我就把她送走,送福利院去。”这时,大伯的儿子振东来喊他,去商量出殡的事。
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们都定好了,要把爷爷(爷爷奶奶合葬)的葬礼搞得不说风光一点,也得体面一点,每家出份三千。大伯、二伯凭着他们的社会关系,那三千不但能挣回来,还可大捞一笔。大伯在村里干书记,二伯是副镇长。而父亲,把母亲养的那头猪算在内,只是勉强能凑齐。父亲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在老盆里烧纸,看上去像是在烤火,火苗映红了他的脸。言语间,他们好像在指责他。他越沉默,他们就显得越有理由。那意思似乎在说,你离家这么多年,也没尽什么孝心,所以淑敏侍候爹是应该的,是代你尽孝呢,别叫她整天咋咋呼呼的,感觉自己吃了多大亏似的。淑敏就是曹辉的母亲。
第二天清晨,镇上的殡仪车把爷爷带到了火葬场,一缕青烟升上天空,焚化炉里落下了一把灰。爷爷被装在一个红面黑边的骨灰盒里,等到出殡那天,再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去。父亲认为,有了骨灰盒就行了,再套个棺材,多余。但话一出口,招之而来的是大伯、二伯们对他的不满。
在家里,父亲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怨气。曹辉睡了,但听得见他们在说话。母亲说:“你们曹家没一个好东西。”父亲问道:“也包括我吗?”他想对母亲幽默一下。但母亲没理他,就讲了大伯、二伯干的一些的丑事,最后母亲说:“小辉说要拿枪毙了他门。”父亲表示完全赞同。
母亲问:“你今年能转业回来吗?”
父亲答:“没指标,回不来。”
“那我们还能过去啊?”
“级别不够,也过不去。”
这时他听见母亲哭了,她的哭声也把婴儿弄醒了,同时哭起来。母亲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就很生气地说:“你快把它撂了,烦死人啦。”父亲没动,母亲说:“不撂是吧?”她站起来,父亲以为她把孩子扔掉,结果看到她赤着脚,到了曹辉的房间。
父亲哄着孩子睡去。可母亲还在抽噎,曹辉伸出手来,摸到了母亲的泪水。父亲突然感到,当然,这是曹辉回忆起这一幕时想像了父亲的感受,父亲觉得自己像身边的婴儿一样,被黑暗包裹着,孤独、无助。他也想哭,于是泪水就下来了。
5
曹家靠街,出殡这天,街上很热闹,孝幛、花圈、还有各种纸扎,不断地在街两边排开去。前来吊孝的人就在街上喝酒吃饭,一张张木桌沿着街边排开去。其实前两天就已经开始忙了,杀了三口猪,请了两棚吹鼓手,一棚唱戏,一棚为吊客助兴,吹拉弹唱的。
凡是上桌吃饭的,都是好烟好酒好菜,烟是大前门,酒是松河特曲,菜是整鸡整鱼和猪肉膘子,吃完,一抹嘴,说一声:“妈了个逼的,曹扁头真出血。”
曹辉记得很清楚,当时街边的饭场就跟食堂一样,吃不了的有朝自己家端的,猪啊狗啊鸡啊的也都朝桌上凑。
在乡村,出殡的程序非常繁琐,行路祭、摔老盆、起灵什么的,再加上是双亲合葬,更是繁上加繁。一直搞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在坟地竖起了爷爷奶奶的坟头和墓碑。孝子孝孙每人发了一块发面饼,兜在怀里,主事的人说一声:“快回家去。”众人便撒起四踢朝家里奔,队伍中间旋即腾起一阵尘土。什么意思?谁最先到家,就表明谁先发家致富。曹辉的父亲走在最后面,他好像搞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哄而散的样子把丧事的肃穆与庄完全严破坏掉了。
从坟地回到家,父亲问母亲把孩子抱哪去了,母亲也才发现,婴儿不见了。问曹辉,早上叫他照看的。曹辉说:“给它喂饱奶,就睡了。”其实曹辉把那婴儿抱到路边,见它哭,就抱到麦地里去了。但他回答说:“不知道,不知道去哪儿了。”父亲就怀疑是母亲把孩子扔了,于是吵了起来。结果,母亲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6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曹辉的意料。那时他不懂事,真的不懂事,才十三岁。在他高中毕业那年,也就是他十八岁的时候,高考前一个月他父亲去世了,等他上了大学放寒假回家,他前前后后问了一些人,才把当时发生的事情搞清楚。
有人在麦地里发现了婴儿的尸体,报了案。
曹辉的父亲被带走了,判了刑。本来这事大伯、二伯能捂下来,但曹辉的父亲没让他们这么做。在狱中,曹辉的父亲生了病,也是肺痨,就在曹辉高考前一个月,他终于合了眼。临死前,曹辉哭了,父亲却笑着说:“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你还记得那天吗?我带你去姥姥家找你妈,路上车子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父亲边说,曹辉边回忆。他记得那天早上,父亲起了床,穿上军装,骑上自行车,带上曹辉,去何庄叫妻子回来。孩子的下落,父亲说还要再问她。在村口,车子骑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曹辉的父亲重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路边的麦地里竖着稻草人,一只麻雀停在上面,唧唧叫,有一条路,朝麦地深处延伸,路面是光的,他被吸引了,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条被麦子和野草覆盖的路,进去了。“我的魂魄也跟着进去了。”父亲说。
7
曹辉讲完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很压抑,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两眼通红地起了床,把曹辉送走了。
儿子睡着了,吃完了就睡,跟只小猪一样。我嗅了嗅它的头发,里面的奶香味让我陶醉,一种初为人父的感觉又上心头。
我向母亲、妻子说起曹辉昨晚讲的故事,我问母亲,民间真有“病蛾子”的说法吗?母亲说,有这个说法。我问道,是不是哪个子女对死者不孝,蛾子就会传给他呢?母亲说,不一定,要传给谁,那都是定好了的,说有一个人在父亲临死前,到了百里之外就为了躲避病蛾子,结果还是给传上了,有时候老人想念哪个子女,也会传给他。
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但动起笔思路时常被打断。我发表的字数最多的一篇文章登在我们厂报上,四千字,我一般喜欢写豆腐块,均在千字以下。这么说,好像我把握不了这个题材。有这个因素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我在想,我要写它干什么?就像曹辉说的,为了纪念他的父亲?还是如我平常那样,发点人生的感慨?抑或是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写得煽情一些?
透过封闭阳台的玻璃,我看到外面阳光很好,被蒙了一层阳光的楼房、树木显得很安静,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一片虚空,我感觉到了,我的魂魄就在那里。
我回到书房,决定从曹辉的父亲上火车开始写起。
8
接到电报,曹辉的父亲常武看到“病危”两个字,就知道父亲不行了。简单地收拾下行李,连队的吉普车一路颠簸地把他送到了成都。上了火车,车厢里人不多,很多人躺在座位上,而常武喜欢笔直地坐着,靠着窗口。他常听人说,也在报纸上看过,这条线很乱,经常有匪徒亮着刀子劫钱。但他一次没碰到,这次也是,车厢里很安静,只是不时有人过来神秘兮兮地向他推销东西,电动剃须刀、裸体扑克什么的,大概是从南方到了成都,再从成都散开去。
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不知老婆孩子怎么样了,他想他们。其他人谁都不想,包括他即将离世的父亲。当初他就是因为讨厌这个家才去当兵的。他希望,假如他爹死去而不通知他,等他探家时到坟头上看看就可以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连队的日子他也过厌了,枯燥、刻板、累,他真想去前线打一场漂亮的仗,他扫死敌人,敌人也扫死他。
火车上的这段时间给了他短暂的自由,窗外的景色,倏忽而过。车过秦岭的时候,常武靠着背椅,打起了瞌睡。矇眬中,常武感觉一只飞虫在他耳边转来转去,不是苍蝇,比它要大,更像一只蛾子,盘旋一阵之后,结果飞到了他的喉咙中,一咳嗽,就醒了。窗外,天色已晚。常武起身去水房倒了热水喝。常武点上一根烟,茫茫的夜色中,他希望火车永远在路上,开不到头。此刻,火车正像他希望的那样,在永远地开着,没有尽头,不知疲倦。
快到郑州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叫常武照看一下孩子,她要去趟厕所。常武同意了,一手接过了前者怀里的婴儿。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女人再过来。常武就抱着孩子挨个厕所挨个车厢地找,但是找了也白找,因为他已记不得那女人的模样了,很多人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常武又想起座位上的行李,又赶紧折回去,弄得身上冒了汗。行李还在,座位上多了个包袱,有奶粉、奶瓶、尿布、几件婴儿的衣服,显然是刚才那女人留下的。
列车员过来时,常武跟他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边上还围了几个人。列车员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家里不缺人,我跟你说,我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钱。”常武说:“我不是这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办?”有人问:“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众人瞧了,是女孩。列车员就说:“卖都不值几个钱。”边上的人七嘴八舌,有的建议常武养着,有的建议送福利院,甚至还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说,就让孩子呆在火车上,让她一生都呆在火车上。
小家伙哭了,给她喂了奶,又眯眼睡去。常武看着她,干干净净的,长得也不算丑,身上还透出婴儿特有的奶香味,呼吸跟只小猫一样。他想起当初儿子出生时,他根本没抱过,那种初为人父的激动心情还没真正地体味过。现在他抱着她,真的产生了一种想法,把这孩子抱回家养活并长大成人。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