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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牺牲与精进

2015-11-07本刊编辑部

人物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天宝烈日派出所

决心、牺牲与精进

段奕宏演员

如何通过决心和牺牲逼自己精进?

段奕宏是在一个会议室接受采访的,会议室的桌子很宽,交流到对自己有启发的话题时,他的表情会变得认真,坐在对面的身体从宽桌子的另一边诚恳地往前凑,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了他在重视。

《烈日灼心》的摄影师罗攀有过和人物记者类似的体验。罗攀记得段奕宏看完成片后,特别告诉他,你帮了我很多,这让罗攀意外。很多演员也和摄影师表示他的摄影让整个电影提高,但他们从没单独说过“你把我拍得如何如何”,段奕宏是唯一主动强调他对自己有重要价值的演员。

拍《烈日灼心》前,要演刑警的段奕宏去厦门派出所体验生活。第一个带他的一位市十佳警察,非常有职业成就感,恨不得“你们看着,我一个小时处理10个事情”,罗攀回忆,他印象中段奕宏对他却没太大感觉,那种只有展示和观看,没有真正交流的关系不是他想要的。

有一次,他们得到报警,有个农民工想从大约19层的楼顶往下跳,到的时候,农民工光着膀子,抱着一个柱子一直哭,十佳警察立刻开始非常熟练地劝说,但段奕宏看到这个场面一下子哭了,那是一个真正很苦难的人到了临死阶段。

因为有事,罗攀先离开了那家派出所,段奕宏后来和他提到,他最后找到了一个“沉默不语”的老刑警。那是段奕宏第一天到派出所时,每个人都和他握手、合影,大家都冲着名人而去,只有一个副所长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却被段奕宏记住了。

43岁的段奕宏懂得交流,尤其明白人与人之间突破困难后达成融合的交流能产生的情感力量。副所长叫洪天宝,他决定让他当自己的老师。

大年初二那天,段奕宏特别等到他一人值班时敲开了他的办公室。他带了一条烟,“抽烟?不用,不用,抽屉一打开,全是烟,人家有烟”,段奕宏笑了,“尴尬的开始,找话的开始”。段奕宏没有放弃,他告诉对方自己要演一个民警,他想把这个角色演好,希望得到帮助,又和他讲自己的家庭、职业,让他了解自己。

洪天宝一开始觉得演员来体验生活就是为了作秀,口子慢慢撕开正是当他听到段奕宏主动说自己想要学习时,“人都喜欢被别人认可”,洪天宝说。两人渐渐无话不谈。

段奕宏喜欢在做事前先给自己设立一个带有一些困难的目标,“当我发现就是我带有目的性和任务性去接近人的时候,反而有一种强的建立。”段奕宏说,在这种目的性和任务性下,他会给自己树立决心,然后“不计后果去做”。有时为了让自己做得更好,他还会选择主动牺牲。体验刑警生活时正好是过年,段奕宏为此牺牲的是和父母的团聚,这不断提醒他要把自己逼到最好,对牺牲“有个交代”。

在这种全力付出下,段奕宏希望合作的导演也是对自己高要求的。罗攀和段奕宏合作过另一部电影,那次合作中,他明显看到段奕宏怅然若失,“因为他觉得导演没有给他提什么要求”,罗攀说。段奕宏走进片场时,罗攀能感到他准备了很多,好像在心里默默说,导演,你想要我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可以给你。但他想像一个巨大的泉眼向外喷射,最后却没找到出口。

“我是永远不满足,你只要能提出来更好,我都愿意去尝试,无论几十遍,因为你知道,最后剪出来一定会有一个最清楚的……我反而不受累于这种几十条,只要你有时间,你有这样的心力,你愿意配合,因为我愿意成全最好的一个状态。”段奕宏说,“但是很多导演不给你这样的机会,一条,‘啊,好,过,挺好,下一条’,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

在少年时代,段奕宏就表现出了强大的决心。为上中戏,他考了3年,“就是死磕,变着各种方法来欺骗自己,欺骗家人……一次次给自己这种所谓的希望”。进学校后,张逢蚨是他所在的表演系的教学秘书,他始终记得段奕宏的低调、不张扬,一个人把学校墙头、房顶各个地方当做室外剧练习场地。在张逢蚨印象中,他和那些刚入学的学生都不一样,但这反倒引起老师们的注意。段奕宏上中戏时编剧史航已经留校当了图书馆老师,史航描述当时的段奕宏是一个“一直在给自己偷偷上发条的玩具狗或者玩具兔子”,因为他总是不断地给自己提要求,“只要有机会,就再增加一点难度”。

段奕宏迷恋人和人之间深刻的感情交融,也享受在他的努力下,人们达到完美关系的时刻。《烈日灼心》的导演曹保平到厦门,段奕宏要他必须来请他体验生活的派出所的人吃饭,派出所的人“都来了”,段奕宏得意地说。喝大后,陪段奕宏来过年的爱人问了一句:老段,2013年到了,有啥祈福愿望,他说了4个字,国泰民安。“我第二天看我都傻了,我怎么能说出‘国泰民安’这4个字。”后来他明白,他是相信了这群人。在完全相信和感动时,人难免会说些大词。

段奕宏把他对人和人之间情感的珍视归结为父母给他的丰沛的爱。但中戏毕业后,一年恨不得10个月都在外面拍戏的他曾有段时间忽略了这种爱。直到有一次,他把父母接到北京共处了8个月,他们离开后,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愿碰父亲离开前用过的杯子、母亲和他聊天时坐的椅子,他发现他不愿意承认他们已经离去,希望一切保持原样。突然失声痛哭,“第一次感觉到我要失去亲人。”段奕宏说。

此后,失去和生命中的不离不弃都很容易让段奕宏落泪。《人物》第一次采访段奕宏时,天津大爆炸刚发生,来的时候,他看到一条新闻,说一对夫妻到了他们已经牺牲的儿子的消防中队,他们去儿子曾吃饭的地方、操场、水房冲澡的地方,都没有事,但来到他的寝室,闻了他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突然失声痛哭。段奕宏看了一眼,在车上就受不了了。

罗攀有一次和段奕宏一起去西藏,几个拉萨朋友来请他吃饭,吃到中途,朋友说想上洗手间,结果回来推了一个蛋糕,上面有个贺卡,“那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心灵上沟通的朋友”,罗攀说,段奕宏看见他“和这个朋友间贺卡上的那种情感”,哭得一塌糊涂。

段奕宏有清醒的觉知,一旦觉知产生,他也有不顾一切让内心和行为追随它的决心。尝试过失去之痛,段奕宏绝不再以工作忙碌为借口,忽略父母,“有些时候有一个点你触痛了以后,你发现我们其实渴望什么,(但)渴望不行啊,我们要变成给予别人也渴望这样的事情,能做这样的事情。”段奕宏说,“我不愿意给自己造成遗憾。”

那夜打开僵局聊完后,段奕宏把洪天宝当哥们相待,《烈日灼心》拍摄时,西安的朋友来厦门探班,没时间照顾,段奕宏就请洪天宝帮忙招呼,从不客套。洪天宝也慢慢打开自己,今年2月14日,他和女朋友第一次进咖啡馆,想到发微信分享的人是段奕宏,“‘老段,我跟我女朋友进咖啡馆(了)’,‘啪’拍一照片,我说牛逼。”段奕宏回忆。

“我觉得人的相识就是缘分”,“如果没有这种主动的选择,也许就错过了”。洪天宝告诉《人物》记者,这是他从段奕宏对他的友谊中感受到的,他很认可段奕宏的主动付出。认为正是段奕宏这种单纯、不计算地对人的好,让他找回了从小玩到大的哥们之间才产生过的感情。那段时间洪天宝刚从刑侦大队调到派出所,对20年刑侦生涯的结束依依不舍,“刚好他来和我谈有关刑侦的事,那种感觉很亲切。”洪天宝感慨地说。

《烈日灼心》上映前,到厦门点映,两人感情已经非常深。段奕宏特别请了派出所所有人去看点映,看完后,请他们吃饭,给每一个人敬酒。段奕宏又和所有人回到派出所,看望因值班没有去的正所长,陪他聊天喝茶。走的时候所有民警都出来送段奕宏上车,看到段奕宏的背影,洪天宝眼圈一红,他意识到电影已经拍完,段奕宏不会再常来厦门,段奕宏一回头正好看到了低着头的洪天宝,他心里一阵难受,一上车就低头发信息给他,我们下一场喝茶去,没事儿的话我叫人接你啊。好好好,我等你。洪天宝立刻回。

段奕宏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那是一个沿袭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剧体系”的艺术院校,它的基本特征在于强调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又被称为“体验派”。所谓体验,也就是指对生活的体验。

段奕宏严格遵守了母校对自己的训诫,他崇拜的是斯琴高娃、陈道明这类老派表演艺术家。在浮躁的电影圈,已经很少有演员愿意体验生活,但段奕宏一直坚持至今。他在学校里就懂得如何运用介绍信去那些日常生活中很难有机会去的地方。张逢蚨记得段奕宏每次来找他开介绍信时偏执认真的样子,印象深刻的共有两次,一次是去盲校,一次是去安定精神病医院。别的同学也为此找过张逢蚨,但他们只会草草去个一两天,或者走一下过场,段奕宏会一直待两周甚至一个月,“天天跟病人一块吃、住”,“他就是想了解安定医院的那些精神有一些病的人的生活。”张逢蚨说,别的同学去的都是公园、娱乐场所,但段奕宏去的都是非常态的地方,“他不光是花前月下的那种人物”。

在段奕宏看来,塑造角色时,演员很容易被以往的经典形象和社会既定看法绑架,比如警察和犯人之间就是一种猫抓老鼠的简单关系。段奕宏不想让这种“没动过自己大脑,没动过自己的心”的固有印象操控他的表演。在这时,体验生活帮助他突破。

洪天宝也总觉得以前的警匪片很假,审讯犯人时,警察会警告对方,你要老实交代,其实在现实中,“这种很生硬的东西是不好使的”。

段奕宏在《烈日灼心》中的对手是灭门案当事人邓超,洪天宝告诉段奕宏,警察在提审杀人犯时特别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能强硬,不然他们会觉得我交代了也得死,不如不交代。

和抢劫犯不同的是,除了变态杀人犯,杀人犯很多是情绪一时控制不住,因不得已的原因走上绝路,而非穷凶极恶。当情绪恢复时,他们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洪天宝在和他们交谈时,感到的常常是可怜。在面对杀人犯时,警察更多要做的是帮他们把心里的石头卸下来,让他们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他们也就什么都愿意说,甚至交代完,还会感谢警察,把警察看做自己的摆渡人。这也是很多刑警和杀人犯之间常会成为朋友的原因,洪天宝有时再在看守所见到他们,还会递上一根烟,嘘寒问暖地问对方在里面怎么样,正是在警察和杀人犯间这种“人与人之间情愫瞬间的可能性和成立感”给了段奕宏启发。

在曹保平的电影里,每个人都像是活在自己执拗的目的里,在和其他人与世界发生冲撞,在失败后,产生一种巨大孤独和脆弱,“我觉得我的故事里人物都很硬朗,都很脆”。曹保平对《人物》记者这么描述他的角色性格,在这种硬朗背后,电影里的每个人本质上都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但罗攀认为,段奕宏在《烈日灼心》中的表演却改变了这种单一性格下的单一人物,他演的不是原剧本中一门心思只想着去抓住杀人犯的警察,而是表现出了他对杀人犯的怜悯,在同样渴望赎罪的邓超面前,段奕宏除了惩罚者之外也塑造出了“神父”的一面,让邓超最终像是心甘情愿被他抓住,将养女托付给他,换取最终的救赎。《烈日灼心》上映后,洪天宝主动把电影推荐给了他的好友、同学、同事,让他们都去看这个电影,他认为段奕宏在让观众真正了解这个职业。

在段奕宏的表演里,罗攀说自己看到了一种让人难忘的多面性,同时“非常的敏感、非常的真挚、非常的富有情感”。

在剧组有个习惯,早杀青的演员离开前要请还在组里的主创吃饭,即便有过不愉快,大家在这时也会出于面子去捧场,情深谊长地感谢先走的人在这段时间的付出,面对面喝着酒,难免还得说一下对方在这部戏里的表演,这时难免会有很多假话。很多明星型演员还会习惯性地像对待粉丝一样,热络地和每一个人握手、拥抱,让自己看上去是个很受欢迎的人,把场面维持在其乐融融里。

在罗攀的记忆里,这种场面总和段奕宏无关,他从来不知道段奕宏是什么时候离开剧组的,没有那些“特别隆重的告别”。拍完《烈日灼心》后,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看见段奕宏,也本能地不想和他联系,“我已经熟悉了他在电影中的样子了。”罗攀说,这个样子太完美,他想完整记在心里,不被他生活中的形象打扰,“除非我又拍了另一部电影,也是他演的,他才可以转变过来。”

段奕宏自认敏感而害羞,他的大学同学武亚军形容刚入校的段奕宏和现在一样,“很含蓄,很内敛,看着这个人就很安全”,“没有完完全全地像其他的同年龄的孩子(那种)哈哈大笑”,“他那个笑基本上都是很收着的,但是你能看出他很开心”。在楼道里从不大声喊,走路都是溜着边就过去了,默默照顾同学,对老师执弟子礼。

让这样一个生性被动的人变得主动来自一次绝境时的付出。2006年出演《士兵突击》是段奕宏为大众所知的开始。这部电视剧收视率长红,横扫当年的飞天奖、金鹰奖、白玉兰奖。

3年后,原班人马又去云南拍《我的团长我的团》,在段奕宏印象中,那是一次功利之旅,第一次大获成功后,每个人都带上了一种“功和名利的态度、心思”。但命运把所有人打到绝望之境,《我的团长我的团》在拍戏现场接连发生两次重大事故,一次是烟火师被炸死,一次是桥梁坍塌,上百人被压在了下面。

看望病人时,段奕宏看到了招待所里遇到过的一个女孩。前一天,女孩听说有人来拍戏,兴致勃勃地要求当群众演员,第二天,她被压在了桥梁下面,腰椎断裂,从此瘫痪,躺在病床上的她抓着段奕宏的手,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段奕宏至今难忘她绝望的眼神。女孩长头发,很漂亮,孩子只有3岁。

两次灾难后,恐惧蔓延在每个人的心里。段奕宏也非常纠结,不知走还是留。让他做出决定的是导演康洪雷。康洪雷那时已经八天八夜没有睡觉,呆坐在医院的院子里。段奕宏感受到了康洪雷的绝望,一阵心疼,他决定要努力让这部戏拍下去。

他先是和5个主演表态自己愿意留下来,试图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说服他们。获得支持之后,段奕宏告诉主演们明天都要微笑面对剧组其他人,一起感动他们,劝服他们。当通过努力让所有人最后都留下来时,段奕宏说自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信心,“那个时候的经历对我后面的所有的东西是有直接的影响,”段奕宏在采访最后告诉《人物》记者,“就是我面对再艰苦的环境,我依然会屹立不倒,因为我已经有过一次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一个信心和希望。”

段奕宏说,也是从那之后,自己第一次明白了主观能动性的强大,明白成全一件事情需要主动的胸怀、牺牲和绝对的努力。再面对参差不齐的创作环境,不再一味抱怨,而是先把自己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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