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明天

曹延标

霍永明在班上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不爱说笑，一副倒霉丧气的样子。课堂上从不举手发言，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好像被谁吓着似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听不清。这样一来，老师就很少提问他，不过他的成绩在班上还不错。

席老师手抱一摞资料走进教室，对同学们说：“今年是小学阶段最关键的一年，每个同学都要紧张起来。我为大家准备两本资料，不到10块钱。家庭经济好的同学还可以再买一些资料做做。”

席老师按照惯例先发书，后收钱。当书放在霍永明桌上时，他轻声对老师说：“资料，我不要。”

“为什么？”席老师愣住了，“说说理由。”

“买不起呗。”班长伍芊芊插了一句。

“怎么，连几块钱也拿不起？”席老师感到惊讶。

霍永明白了伍芊芊一眼，嫌他多嘴。

“老师，我不要。”霍永明看席老师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又重复了一句。

“拿着吧。”席老师回头以命令的语气对霍永明说。

放学了，霍永明第一个冲出教室，来到车棚，站在车队的最前面。

上路了，霍永明像在参加自行车比赛，身体前倾，脚在不停地踩着踏板。 “霍永明，车速不能太快！”伍芊芊跟在后面喊。他是路队长，维护大家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霍永明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依然我行我素。回到家，他急忙淘米做饭。

“小明，放学啦？”霍永明扭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张大妈，她手里拿着两棵白菜。

“张大妈，这……”霍永明不会说感谢话。

“孩子，不能老是吃咸菜萝卜，这样会把身体吃坏的。” 张大妈把菜放在床边的桌上，鼻子嗅嗅，“哪来的霉味？小明，要经常开窗，透透气。”她转身打开了窗户，看见了脏兮兮的被子：“哎哟哟，你瞧瞧，被子这么潮湿，快抱出去晒晒。”

“大妈，我下午放学迟，怕……”

“孩子，有大妈呢。”张大妈把被子抱出来晾在绳子上，“放心吧，天晚我会把被子收进屋。小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大妈说。”张大妈坐下来开始择菜。

“大妈，还是我来吧。”

“歇着吧。”张大妈洗菜，切菜，烧菜，动作非常麻利。

“孩子，想妈妈吗？”张大妈边烧菜边转过头问他。

“不想。”霍永明小声说。

张大妈又把话题扯到霍永明的爸爸身上：“你爸爸在什么地方打工啊？”

“不知道。”霍永明说的是真话，爸爸打工没个固定的地方。

霍永明忽然觉得慈祥善良的张大妈比他的亲妈妈还要好。

“你瞎忙个啥？”声音很刺耳，原来是站在门口一脸络腮胡子的张大伯，显然他对张大妈的行为感到不满。

“你急啥？”张大妈笑着对丈夫说，“小明吃过饭，还要上学。我们没事，也不急，等会儿……”

“家做懒，外做勤。”张大伯还是冷着脸说，“我们家被他爸害得够苦了，你还帮他……”

“大妈，我来吧。”霍永明红着脸对张大妈说。

张大伯边走边数落张大妈，有意抬高声音说给小明听：“霍小三借我们的钱，到现在还没有还，眼下孩子念书都成问题。他倒好，在外躲债，小明替他受过，他还是个人吗？你充什么好人，这样的人家值得你帮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霍小三不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他出去挣钱就是为了还债。再说，我看小明这个孩子挺可怜的……”

他们说的霍小三是霍永明的爸爸，因为排行老三，所以大家叫他霍小三。

张大伯的这些话，小明听得清清楚楚。他怨不得人家，一切都是爸爸的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霍永明刚吃过饭，姑姑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不用说，里面装的是饼。

“小明，上周姑姑身体不好，没有烙饼，你是怎么吃的？”姑姑急着问。

“每顿都是大米饭。”小明苦笑着说。

“唉。”姑姑叹口气，把饼放到桌上，“这几块饼够你吃上几天。”姑姑好像还有什么事，问霍永明：“那边的火药味还浓吗？”

霍永明知道姑姑说的是二伯和二伯母，他们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姑姑每次来都要劝劝他们。

“巴以战争何时得以平息？”姑姑又叹了一口气，对霍永明说，“我过去看看。”姑姑走后，霍永明把脏衣服拿出来洗一洗。

等他气喘吁吁地来到教室门口，席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她扭过头问：“怎么迟到了？”霍永明没做解释。

“今天下午全校广播操比赛，你怎么没穿校服？”席老师朝他身上看看接着问。

“他没有校服。”伍芊芊替霍永明回答。

席老师从头到脚望了一眼霍永明，语气缓和了一下：“排队去吧。”

学校的集合铃响了，各班同学都端着凳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向操场走去，按照指定地点就坐。比赛采用抽签的方法，席老师的手气好，抽了9号，排在中间。

随着一班又一班比赛结束，席老师对班长伍芊芊说：“广播操比赛快要轮到我们班了，这样吧，你上别的班级借一套校服给霍永明。”

“老师，我不想参加比赛。”

“这怎么行呢？你是我们班级的一分子，不能掉队。”

伍芊芊借来了校服，可是找不到霍永明。

席老师问大家：“霍永明哪儿去了？”

“刚才我看见他在教室前面的那棵大松树下，哭了。”赵冰庆说。

“席老师，要不要把他找回来？”

“我看就算了吧。”席老师摆摆手说，“现在的家长，真是小气，一身校服值多少钱，怎么能这样为难孩子呢？”

轮到席老师班级的学生比赛了，同学们开始进场。他们精神抖擞，甩开胳膊，步调一致，走成直线，转弯走成直角，做操时动作整齐规范……

广播操结束，霍永明被席老师叫到办公室。

“听说你一个人在家。”

“嗯。”他点头。

“你爸爸外出打工啦？”

“嗯。”他又是点头。

席老师问：“谁照顾你的生活？爷爷奶奶吗？”

“爷爷去年死了，奶奶80多岁，身体也不好，还需要别人照顾。”

“这么说，你是自己照顾自己啰。你的日常开支，钱从哪儿来？”

“爸爸临走时给了我200块钱。”霍永明眼睛望着地面说。

“有什么困难吗？”席老师问。霍永明摇摇头。

“看你穿得这么单薄，天逐渐地冷了，六年级学习负担很重，要注意保重身体……”

“老师，买资料的钱——”霍永明从衣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几块钱。

“算了吧，留着买菜。”席老师说，“看你的脸色这么黄，平时要增加营养，鱼肉也不贵……”席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课外读物：“拿去看吧。”

回到家，霍永明迫不及待地掏出几本透着油墨香的新书，正想看看，这时奶奶出现在门口。

“奶奶，”霍永明叫了一声，“我这就给您做饭。”霍永明这才想起这是月初，奶奶该轮到他家照顾了。

“在你二伯家吃过了。”奶奶喘着气瘪着嘴说。

很快二伯把奶奶睡的、用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小明，奶奶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照顾她。你大伯出去打工了，我身体也不好。孩子，你要体谅我的难处……”二伯说这些话时好像很无奈，弟兄三个，家家经济都不好。二伯常年生病，二伯母又想离婚，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一个孩子面前说这些话。

霍永明完全能理解。冬天，天还没完全亮，霍永明早早地起床，边做饭，边看书。吃过饭，向奶奶交代几句，背上书包，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往学校赶。

中午，天突然下起了雨。霍永明没带雨具，想起了奶奶独自在家，怕她饿着，一头钻进雨地里。没骑多远，车链掉下来了。他只好下来，用手把车链弄上去。可是没骑两步，车链又掉下来了。没办法，只好推着车，什么时候到家的，他也不知道，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冷得发抖。

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咸菜吃光了，饼吃完了。他只好煮米饭，跟奶奶一起吃。奶奶一边吃，一边抹眼泪。

霍永明苦笑着问：“奶奶，怎么啦？”

“真是造孽啊！让这么小的孩子跟我遭罪。”奶奶用衣袖抹抹眼睛说，“小明，你怨爸爸吗？”

霍永明摇摇头。

“你爸爸也是迫不得已啊！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东挪西借盖了这几间房子。你知道吗？你爸爸有腰病，那是在矿上出事后落下的。为了治腰病花了不少钱。现在，他在外给老板打工，在工地上扛沙包，还在拼命啊！”奶奶摸着霍永明的头说，“可是你妈妈不珍惜这样的生活，跟有钱人走了，真是狠心的女人啊。”

霍永明本来穿的衣服就很少，又淋了雨，病了，发烧。他勉强支撑着来到卫生院，挂了一瓶药水。

病好后，霍永明回到学校。早晨，教室里热闹非凡，大家纷纷到班长那儿交钱。

“赵冰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哦，捐款。”

“给谁捐款？”霍永明问，“每人捐多少钱？”

赵冰庆朝他笑笑没有回答。

“我问你话呢？”霍永明拉着他的胳臂问。

“哦，给有困难的人。”赵冰庆言辞躲躲闪闪。

霍永明来到班长伍芊芊面前，伸头望望：“班长，大家都捐了多少钱？”

“这个嘛，不作规定，三块五块不嫌少，二三十块不嫌多。”

霍永明从衣兜里掏出三块钱送到班长面前，伍芊芊望望他说：“你……好吧。”班长收下了钱。

时间过得真快，星期五下午，霍永明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家，班长伍芊芊拦住他：“今晚，咱们一起回家好吗？”

“不行，我回家还要做饭。”

伍芊芊说：“你是担心奶奶没有饭吃？放心吧。我们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你迟点回家没有关系，咱们到操场玩玩吧。”

霍永明一头雾水。等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感人的一幕出现了：教室前的黑板上是醒目的几个大字——祝霍永明同学生日快乐！一个偌大的生日蛋糕摆在桌子中间，蛋糕上插着13支红蜡烛。四周是花花绿绿的糖块。

见他走进来，同学们都热情地鼓掌。

霍永明说不出有多么感动。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谁给他过生日，泪水在他眼眶里滚动着。

“祝你生日快乐——”席老师拍着手带头唱起来。

大家都拍着手跟着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场面挺感人的。

唱完《生日歌》，席老师提议：“下面请霍永明同学把蜡烛吹灭。”霍永明弯下身子，使劲地吹，大家不停地为他鼓掌加油。“生日蜡烛吹灭了，接下来为霍永明许愿。霍永明，你先开始吧。”席老师鼓励他。

霍永明说：“我希望有个团圆的幸福的家。”

伍芊芊说：“我希望霍永明像我一样快乐。”

赵冰庆说：“我希望霍永明的爸爸在外能赚大钱，平平安安。”

“我希望霍永明笑口常开……”

开始分吃蛋糕，席老师手拿水果刀切了一块蛋糕送到霍永明面前，霍永明咬了一口，嘴边沾上了奶油。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最后，席老师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送到霍永明面前，说：“这是我和大家的心意，收下吧。”此时，霍永明才知道大家捐款是捐给他的，全班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

霍永明颤抖着手，接过席老师手中的钱，嘴张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充满感激之情。

星期六，学校没有补课，霍永明决定好好招待奶奶，吃顿饺子。他骑着车早早到集市上买了二斤猪肉一把韭菜。祖孙俩很高兴，擀好饺子皮，和好肉馅，包起饺子来。

就在饺子下锅的时候，进来一个黑大汉，那模样就像黑旋风李逵。

“你爸呢？”他粗着嗓音问。

“外出打工了。”霍永明回答。

“真是打工了？莫不是在外躲债了？”黑大汉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家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啊？”

“这位大哥，等小明爸回来，一定还你的钱。”奶奶说，“坐下来吃饭吧。”

“等等等，你知道吗？我已经等了多长时间！你儿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大叔，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对奶奶说话。 奶奶身体不好——”

“你在吓唬我？！没钱还债，还吃饺子——”黑大汉高声叫道，好像要让全村人听见，“真是不要脸！霍小三，真他妈不是人！”

霍永明不敢吱声，奶奶也不再说话，任其辱骂，祖孙俩暗自流泪。

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黑大汉四处望望，感到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理亏，骂就让他骂吧。”黑大汉走后，奶奶安慰小明。本来非常好的气氛给搅和了，霍永明和奶奶都没有吃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真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去年过年，爸爸没有回来，要债的人到年三十才回去。很快又要到新年了，霍永明非常想念爸爸，不知他今年回不回家，不知他挣到钱没有……

节日的气氛一天浓似一天。霍永明真是不知道新年该买些什么。去年姑姑给他送来很多馒头包子，并一再嘱咐他买挂鞭放放，去去霉气，迎来运气和喜气，可他不信这个。

“小明，接电话——”吃过晚饭，张大妈隔着好几家亮开大嗓门喊小明。

一定是爸爸打来的电话，小明连忙跑到张大妈家接电话。

“小明，爸爸不在家，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

“爸爸也很好。”

“爸爸，新年快要到了，你回家吗？”

“我回去。”

“前几天，有人来要钱……”

“你不说，我也知道。告诉他们，明天我动身回家，相信爸爸，爸爸不会欠他们一分钱的。去年，爸爸没有回家，不是躲债而是为了多挣钱还债。记住，人穷志不能短，如果爸爸这辈子还不上债，你要接着还……”

“爸爸，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放心吧，儿子。”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爸爸在回家的路上出事了。由于司机疲劳驾驶，车翻到路旁的深沟里，爸爸不幸遇难……

霍永明悲痛欲绝，爸爸的后事料理完毕，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有人说，人一死，债就亡。正像人们说的那样，爸爸死后不再有人登门讨债。有一天，在处理爸爸的遗物时，他意外地发现了账本。打开账本，霍永明想起了爸爸生前所说的话，左思右想，他决定实现爸爸的遗愿，偿还他欠下的债，用他的血汗钱和死亡赔偿款……

太阳依旧，明天继续，霍永明知道明天的路很难走，但他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