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史雷

01

万寿宫的山门上终于挂出了古桥镇孩子们期盼已久的小黑板，这个小黑板已经半年多没挂出来了：

“本周日晚七点，万寿宫戏台上演川剧《空城计》，主演：庹宗泽。”

“庹宗泽回来啦，可以看《空城计》喽！”第一个看到小黑板的孩子，兴奋地在街上边跑边喊。

当镇上孩子们的声音接力般传进两公里外的部队大院时，杨树惊讶地问万柳：“庹宗泽是谁？《空城计》不是诸葛亮计退司马懿吗？”

万柳也摸着脑袋回问：“庹宗泽是谁？我家还有《空城计》连环画呢。”

“走，上墙头。”杨树一挥手，便朝大院南边的围墙跑去。万柳连忙跟在杨树屁股后面，生怕被他甩掉似的。

两人几步便跑到围墙底下，杨树看了看万柳，说：

“上次爬墙，是你踩的我……”

杨树的话还没说完，万柳就表情痛苦地蹲下身子。

“还没踩呢，你就龇牙？”杨树边说边踩着万柳的肩膀爬上了墙头，然后将手伸给万柳，一使劲儿，万柳也爬了上来。

跨坐着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头，快速转动脑袋，搜寻着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

围墙外是大片庄稼地，没有人，一切都静静的，仿佛刚才的声音没有出现过。

“喂……庹宗泽是谁？《空城计》是怎么回事儿？”杨树大声喊。

“对，庹宗泽是谁？《空城计》不是连环画吗？”万柳也大声喊。

庄稼地里的几只麻雀被喊声惊着了，“扑啦啦”扇动着翅膀飞上了天。

“刚才的人呢？”杨树看着庄稼地失望地问。

这时一个孩子提着裤子从庄稼地里站起来，问道：“你们大院娃子连庹宗泽都不知道？连《空城计》都没看过？”

“谁没看过《空城计》了？不就是诸葛亮计退司马懿吗？”万柳不服气地回答。

“那你们还问庹宗泽是谁？”那孩子接着问。

“《空城计》里没有庹宗泽这个人呀？”万柳着急了。

“哈哈……”又一个孩子从庄稼地里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笑什么？”万柳更急了。

“哈哈……”庄稼地里的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还一边喊：“大院的娃子真可怜！”

大院的孩子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如今竟被院外的孩子嘲笑，这让杨树和万柳脸上挂不住了。

“走，下墙，别问他们了。”杨树朝万柳一使眼色，两人先后跳下围墙。

院外的两个孩子更加得意起来，他们从来都是羡慕大院的孩子，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骄傲的资本。

“哦，大院的娃子真可怜！”院外的孩子继续夸张地喊。

“走，咱们去一趟古桥镇。”杨树狠狠地说。

“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万柳也狠狠地说。

沿味河岸边的马路走上一公里，然后右拐踏上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用不了多久，就能看见两排长长的灰瓦白墙的房子，那就是古桥镇了。

古桥镇上的房子都很有些年头，最气派的就是万寿宫。

万寿宫也叫山陕会馆，有四进院子，迈进大门的第一进院子最宽敞，高大精美的戏台就在这个院子里。

杨树和万柳的父母曾经带他俩参观过万寿宫。杨树记得当他第一次看到戏台房檐上那些精致的五颜六色的陶瓷小人时，曾想爬上去把陶瓷小人掰下来玩。

“那可不行，这万寿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文物。”父亲这样告诫杨树。

两人来到万寿宫门口的时候，许多镇上的孩子正在山门前的空场上玩耍。

这群孩子看到杨树和万柳，都一脸惊讶。

大院的孩子和镇上的孩子从来都没有交往，部队大院有自己的子弟学校。

夏天在味河里游泳，大院的孩子只要往河岸沙滩上一坐，镇上的孩子就会主动让开，但并不走远，而是躲在沙滩后面的玉米地里，羡慕地看着大院孩子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游泳裤、游泳衣，而他们自己的身上什么都没穿。

如今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大院孩子来到了他们中间。

“尺宗泽是谁？”万柳用手指着挂在山门上的小黑板问。

“你说啥子哟？”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孩子瞪大了眼睛问。

“尺宗泽是谁？”万柳再次用手指着小黑板。

“哈哈。”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笑，有的孩子不一会儿就笑出了眼泪，一个孩子竟笑躺到了地上。

“笑啥？”万柳有些搞不明白。

“那个字不念尺，念庹。”

这时候山门旁一头大石狮子的下面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杨树和万柳这才发现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

孩子们继续笑着，笑声招来了更多镇上的孩子。这群孩子围在杨树和万柳身边。

“大院的娃子读错字喽！”那个笑躺在地上的孩子幸灾乐祸地喊道。

“哦……”镇上的孩子欢呼起来。

“庹娃子，你要不随这个姓，你也不见得认识。”山羊胡子冲躺在地上的那个孩子说，显然是在为杨树和万柳解围。

“不要理这群没礼貌的娃子。”山羊胡子安慰着杨树和万柳，“这个庹字很少见，是生僻字。”

杨树和万柳红着脸，万柳懊恼地想，刚才围墙外的孩子念的确实是庹，当时自己还在想这个庹字怎么写呢？他直怪自己看到小黑板上的字后没过脑子就念了出来。

“明天晚上你们可以过来看一下，最后还有变脸。” 山羊胡子邀请着。

“变脸是什么？”万柳惊讶地问。

“你们大院里的娃娃，电影看得倒不少，可怎么就没看过川剧呢？” 山羊胡子遗憾地问。

山羊胡子说的没错，大院的露天电影场每周三的晚上都会放一场免费电影，大院外的老乡知道后，都会赶过来。散场后杨树和万柳回到家里，透过窗户还能看到远远的山路上那些流动着的火把，那是老乡们用来照路的。

而川剧，杨树和万柳不仅没有听说过，也没看过，所以更别提变脸了。

“是脸变样了吗？”还是杨树反应快，根据字义联想起来。

“对头，是脸变样喽……” 山羊胡子捋着胡子笑起来，“来嘛，来看一下不就晓得了。”

02

第二天吃过晚饭，杨树和万柳紧赶慢赶来到镇上，万寿宫门口早已挤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

“不要挤！”一个年轻人正努力维持着秩序，喊，“买票进，一角钱一张票。”

两人排在队伍最后面，向前挪动着步子。

到了山门口才发现卖票的竟是昨天那个笑躺到地上的庹娃子。

看到杨树和万柳，庹娃子也是一愣。

杨树和万柳各自从兜中掏出一角纸币，放在庹娃子面前的小桌上。

“不够，一人还差一角。” 庹娃子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一张票一角钱吗？”杨树不解地问。

“那是对镇上的人，你们是大院的，比镇子上的人金贵。” 庹娃子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这……”杨树愣在那里。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万柳不满地问。

“你们大院里的人不缺钱，干吗在乎这一角钱呢？快点，不买就让开，戏要开始了。”两人身后传来一个老乡的声音。

杨树咬了咬牙，从自己的兜里又掏出一角纸币，放到小桌上。

万柳看杨树没再说什么，也从兜里掏出一角纸币，放到了小桌上。

庹娃子依然没有表情地从小桌上抓起钞票，放进一旁的木盒里，然后，从票夹子里撕下两张票递给杨树和万柳。

杨树和万柳接过票，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长出了一口气，迈进了万寿宫。

“走着瞧！”万柳回头狠狠地瞄了庹娃子一眼。

杨树和万柳刚在最后一排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戏就开始了。

戏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两人这才发现，戏台下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而之后进场的人只能站在他们后面看了。

戏台上最先出场的是两位老军，其中一位老军胳膊下面夹着一根大笤帚，另一位老军则托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锡制酒壶和两个锡制酒杯。

两位老军先是发着牢骚，之后便一屁股坐到了象征城楼的布景下面，聊着聊着，对饮起来。

这个时候，戏台侧后方传来了唱词：“行军好似布棋阵。”

“庹狗子要出场啦。”站在杨树和万柳后面的一个老乡说道。

这人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两个书童打扮的孩子从侧后方走了出来。

一个书童抱着一把宝剑，另一个书童抱着一张古琴。

杨树和万柳都认出这两个书童也是昨天在山门口笑话他俩的。

紧接着出场的是一位身穿紫袍、头戴纶巾、挂着长须、手持羽毛扇的人。

“诸葛亮！”万柳兴奋地喊。

就在这时他俩身后的老乡又开口了：“这就对了嘛，人要想得开，一个女人跑就跑了嘛，有啥子嘛？”

“也怪可怜的，这庹狗子除了唱戏、画画什么都不会，哪个女人肯跟他。”另一个老乡搭话了。

“如今县里的川剧团都解散了，镇上的文化站又没有那么多编制，只好凑人演戏，可一台戏能挣几个钱？”又一个老乡说。

“因为那个女人，庹狗子难受了半年，如今总算闯过这一关喽。”这个老乡继续说着。

“刘先帝，臣的主，微臣误用参军马谡，事到如今，我只有一计了。”台上的“诸葛亮”念白后，唱了起来：

“错下了一着棋悔之不赢，想当年高卧隆中多清静，无忧无虑是一个闲人，闲无事驾舟游湖观山景，闷来时紫竹林中抚瑶琴。”

也许是头一次听川剧，也许是川剧的节奏太慢，杨树和万柳并没有被台上庹宗泽的表演所吸引，却被身后几个老乡的话吸引住了。

“原来庹娃子他妈跑了。”万柳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活该，谁让他对咱们这么凶。”

“嗯，还多收了咱俩一角钱。”杨树也狠狠地说。

“唉，庹娃子也怪可怜的。”后面的一个老乡叹了口气。

“庹娃子本来就皮得很，这一下没娘管了，就更了不得了。”另一个老乡也叹着气。

“这川剧没啥意思呀，还不如连环画看着好……”万柳望着戏台上踱着方步、摇着羽扇的“诸葛亮”有些遗憾地说。

万柳的话还没说完，坐在前面一条长凳上的老婆婆便回过头来，责怪道：“你这个娃娃怎么乱说，多好看的戏，看不懂干吗花钱进来看。”

“不要理这帮娃娃，他们只晓得看后面的变脸。”坐在老婆婆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劝着。

万柳只好闭了嘴，不再说话。

终于熬到了白脸的胖子司马懿出场了，杨树和万柳以为有打戏，却没承想司马懿一出场就又唱上了：“奉王圣诏往西征，父为元帅子先行，多亏得李辅邓贤为内应，刀斩孟达在乱军，头一阵街亭得全胜，第二阵又得列柳城，张郃带兵岐山进，父子带兵去西城……”

“唉……”万柳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万柳的叹气声，老婆婆又回过头来，冲他俩一笑，说：“再等等，变脸快到了。”

刚耷拉下脸的万柳立马来了精神，再次抬起头盯着戏台。

终于司马懿最后一个退回到了戏台后面，刚才还坐在城楼布景下面的两位老军，一位拾起笤帚，另一位空手追着司马懿的背影喊：“丞相，丞相，司马懿尽撤了。”

这时候台下的孩子们开始冲台上喊了起来：“变！变！变！”

此时，城楼上的“诸葛亮”突然一抹脸。

“好！”戏台下面立马又是叫好又是鼓掌。

杨树和万柳发现，“诸葛亮”的脸已经变成了红色。

两人刚要鼓掌喊好，“诸葛亮”又是一抹脸。

刚才的红脸居然一下子又变成了白脸。

“好！”杨树和万柳高兴地叫了起来。

两人的叫好声还没落尽，“诸葛亮”再次抹脸。

“变成了青脸！”万柳指着台上喊着。

“好！”杨树拍起了手。

杨树和万柳几乎不敢再眨眼睛，紧紧地盯着“诸葛亮”的脸。

“变回来！”台下的孩子们再次喊了起来。

“诸葛亮”又一次抹脸，变回了原来的脸。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鼓起了掌。

03

“咚……咚……”

这天午后，杨树正睡着午觉，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谁呀？”杨树不高兴地喊。

“报仇的机会到了。”万柳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什么报仇的机会呀？”杨树揉着眼睛给万柳开了门。

“八一节，”万柳喘着气说， “今天晚上县里慰问部队文艺演出。”

“那怎么啦？每年不是都有吗？”杨树并不喜欢文艺演出，因为每年都是唱歌，顶多有个杂技表演。

“今年不一样，晚上的慰问演出有庹宗泽，午饭时我看到我爸拿回来的节目单啦。”万柳突然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有人听到。

万柳的父亲是部队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管着部队的大礼堂。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万柳狠狠地说，“没想到这才几天呀，我们就等来了机会。”

“那咱们得好好琢磨一下。”杨树一边点着头一边来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

万柳则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支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

“有了！”看到杨树用毛巾擦完脸，万柳一拍大腿说道。

“别一惊一乍的。”杨树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立马坐到万柳身边。

“咱们给庹宗泽来一个狸猫换太子。”万柳得意地说道，“只委屈那两位老军了。”

“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委屈了那两位老军？”杨树实在搞不懂万柳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那两位老军在城楼下喝什么来着？”万柳坏笑着问。

“喝酒吧？不过我觉得酒壶里应该是水。”杨树回答。

“我也觉得不会是真酒。”万柳继续坏笑道。

“那怎么了？”杨树搞不懂万柳要说什么。

“我要让他们尝尝真正‘骚酒的味道！”万柳继续坏笑着，然后略微遗憾地说，“只可惜庹宗泽和庹娃子喝不到。”

“哈哈。”杨树明白了万柳的意思，也笑了起来。

杨树对万柳的报仇计划很有信心。演员进出的是礼堂西侧门，负责看护西侧门的战士正是万柳父亲的下属，所以每次演出，万柳都可以带着杨树从那里自由进出礼堂和后面的化妆间，看演员们如何化妆，这样的经历让同学们羡慕无比。

如何把尿撒进两位老军的酒壶，才是杨树和万柳最费脑筋的。

万柳想出很多方法，但都被杨树否定掉了。终于两人想出了一个主意：

按照节目单的演出顺序，《空城计》是压轴戏。在前一个节目演到一半时，杨树在后台谎称部队领导要提前接见演员，然后把他们骗到后台会客室，万柳利用这个机会拿到酒壶往里面撒尿。

04

杨树和万柳从后台幕布侧方的台阶上得意地走了下来。

刚刚发生的一切完全按照他俩的计划顺利进行。

杨树的谎话编得天衣无缝，先是把演员们骗进了会客室空等了一分钟，庹宗泽着急地抱怨，部队领导要是再不来，节目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杨树又急冲冲地跑进来煞有介事地报告说，领导说不要影响演员演出，节目演出完再接见所有演员。

杨树和万柳沿着最右侧的通道走到中间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幸灾乐祸地看着台上。

“老弱残兵，打扫后营，说起打仗，就是不行了。”

两位老军，一个夹着笤帚，一个端着木盘，一边聊着一边走了出来。

台下的观众笑出声来。

“笑吧，一会儿有你们哭的。”万柳侧过脸也冲杨树笑了起来。

“眼看着司马懿的大军就到了，丞相还喊我们在这儿打扫街道，饮酒划拳，这是啥意思哦？”端着木盘子的老军问道。

“这是我们丞相在用兵嘛。”另一位老军回道。

“用啥兵哦，现在城中没有精兵强将，靠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还能打仗吗？”

“你好笨哦，这是丞相在用空……”

两位老军互相安慰着，在地上坐下，然后斟满了酒，互相碰了一下杯。

杨树和万柳使劲儿憋住笑。

他们知道最精彩的部分就要到了。

果然，两位老军在喝下酒的一刹那就将酒喷到了对方脸上。两位老军显然被酒壶中的尿呛到了。

然而，其中一位老军反应很快，念白道：“不慌，不慌，要相信我们的丞相。”

“哗啦……”

“好！”

台下爆发出了掌声和叫好声。

杨树和万柳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两位老军，谁都无法相信他俩费尽脑汁琢磨出的计划就这样被化解了。

两人谁也没有心情去看后面庹宗泽的变脸了。

随着庹宗泽最后一次变脸，全场再一次爆发出海浪般的掌声。

杨树和万柳失望地看着台上。

大家都以为庹宗泽谢完幕后就会退场，谁知他竟站到了台前，顿了顿嗓子说道：“对不住解放军了。”

所有人都一愣，包括杨树和万柳。

“前几天，我家娃儿在万寿宫卖戏票，瞒着我多收了大院孩子两角钱。”庹宗泽说，“我知道后心里这个不好受呀，狠狠地抽了我家娃儿两个嘴巴。”

礼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次慰问演出县上本来没有安排我参加。”庹宗泽继续说着，“但我想亲自过来给解放军道歉。另外，以后大院的娃儿去镇上看我的戏，不收钱。”

杨树和万柳红着脸先是互相看了看，然后将愧疚的目光投向台上。

礼堂里再次爆发出海浪般的掌声，这一次杨树和万柳也鼓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