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文得权与麦积山石窟
2015-11-05薛林荣
薛林荣
一
文得权是麦积山石窟附近文家村的一名木工。
这名木工,是元明以降第一位登上麦积山石窟西崖万佛洞(133窟)的人。他还在20世纪40~50年代,先后帮助冯国瑞和中央文化部勘察团勘察麦积山石窟,维修栈道,居功至伟,是陇右最具文化色彩、最负盛名的一名木工。
文得权之前,一大批无名的工匠修建了“凌空穿云”的麦积山木质云梯栈道,惊险陡峻为世罕见,行走其上,步步惊心。这些栈道就地取材,使用秦岭山脉小陇山林区一带常见的油松、水楸、漆木、山槐、山榆等硬杂木,以秦汉之法建造而成,主要由挑梁、横梁、斜梁、栈道板、踏步板、望柱、栏杆等组成,自下而上层层突出,最多处达12层,称作“十二联架”,蔚为壮观。由于木栈道长期暴露在外,不断遭到风化腐蚀,南宋绍兴二年(1132)又遭兵火毁坏,明朝后期更为野火所烧,致使东、西两崖断绝,木栈道檀椽间存,人迹绝不能至,西崖上部最大的洞窟即万佛洞被自然封闭,数个世纪人迹绝无,鸟粪厚可没胫。
有据可查的资料显示,最后一位登临麦积山西窟的人是五代的王仁裕。王仁裕将麦积山栈道称为“悬崖万仞梯”,他于公元911年曾攀至万佛洞(万菩萨堂),当时的情形是:
由西阁悬梯而上,其间千房万室,缘空蹑虚,登之者不敢回顾,将及绝顶,有万菩萨堂,凿石而成。
——《玉堂闲话·麦积山》
到1767年,新任巩秦阶道(即巩昌府、秦州、阶州一府二州的长官)毕沅参观麦积山时,“丁丁不见人,烟树响樵斧。惊起鹤一双,远落夕阳浦”, 麦积山石窟已沉寂很久了。
二
处于草堂春睡的麦积山石窟等来了冯国瑞,他于1941年对麦积山石窟进行了开窟1500余年来的首次科学考察,印行了300部《麦积山石窟志》,麦积山石窟始为外界所知。但因栈道损坏,很多洞窟冯国瑞没能登临,众多佛陀、菩萨依旧沉睡在悬崖窟龛中。不过,一个后来编号为133的洞窟已引起了他的注意。此窟在西崖大佛像东头,俗称藏碑洞或万佛洞,冯国瑞拿望远镜观之,窟口稍深处悬有篆文,两侧有小字,但不能辨视。
1946年,天水专员胡受谦请冯国瑞给宝天铁路民工纪念堂撰写碑文,冯公提出条件,请求胡受谦拨款抢修麦积山石窟栈道,胡受谦答应了。在这次维修考察中,冯公找到了一位重要的帮手——木工文得权。
文得权(1915~1987)家住麦积镇的文家村,世代务农,初识字,10多岁时即随祖父学木工,技艺精湛,为人实在,村民盖房修院、定制家具都争相去请。他还精通各式庙宇建筑、木工雕刻,有一手修筑凌空栈道和攀援登高的硬功夫。文得权时常往来于麦积山石窟一带,对麦积山的山势、地形都很熟悉,所以冯国瑞综合考虑之后,请他帮助规划修葺东崖栈阁围栏工程。
据文得权之子文有邦保存的民国账本显示,文得权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10月21日起开始了这次维修工程,这一天也标志着麦积山石窟近现代维修保护的开始。文得权带领李锡珍、屈茹苍、孙满堂等人,历时两月,完成了东崖从千佛廓至牛儿堂的栈阁围栏工程,并修建了麦积山馆,作为游人下榻之所。
此时,麦积山石窟西崖洞窟仍是一处神秘的未知之所,引起学术界诸多遐想。民国三十年(1941),光绪举人、曾留学东洋的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员刘文炳就在《麦积山石窟志序》中说:“秦州久为中国及西域各民族文化交通之会,而麦积山洞之梯,有自宋明以来不可跻攀者,其中或不无敦煌性之所储。”言下之意,联系敦煌石室藏经洞,对未通洞窟储藏的宝藏寄予很多期望。
1947年,为了探知西崖洞窟的文物情况,国民政府张贴榜文,悬赏200个银元,招募可上得西崖洞窟的能工勇匠。上西崖需要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榜文贴出月余,无人揭榜。这时候,冯国瑞想到了文得权。
一九四六年的灯节,我同几位朋友又到山里,追寻一位曾经上过西窟碑洞的工人,住了一宵,终于找到了。他叫文得权,他勇敢地答应了探视碑洞的任务,攀木结绳而上,直入洞内,他下来告诉了许多奇迹,大家都高兴的狂笑起来,文得权也发了痴!
——冯国瑞《天水麦积石窟介绍》,载《文物参考资料》1951年第2卷10期
冯国瑞认为照文得权所谈的材料,这碑洞无疑就是《玉堂闲话》里面所记载的“兹山西阁万菩萨堂甚伟丽……”的实证。大家准备了一块石头,要刻石记事,让冯国瑞撰书,冯即写了一篇《天水麦积山西窟万佛洞铭并序》,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复往游,释本善曰:“西窟可穷探矣。昨者木工文德权架插七佛龛椽栋称能。”乃倩挟长板,架败栈间,递接而进。至穷处,引索攀援,卒入西窟大佛左之巨洞中。三十六年二月十日也。洞广阔数丈,环洞二十四佛,十八碑,高有五六尺者,多浮雕千佛,隐壁悬塑无数……
——冯国瑞《麦积山石窟志》
也就是说,冯国瑞一行是1947年2月5日到的麦积山石窟,在山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找到文得权,准备了几天,1947年2月10日(农历正月二十),文得权得以探险万佛洞。三四个世纪以来,藏碑洞第一次有人进入,文得权的脚下,鸟粪没胫,洞窟中的鸽子、蝙蝠、松鼠四散惊走。文得权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崖墓式洞窟,复式叠龛,结构极为复杂,佛陀、菩萨、石碑列于一堂……麦积山石窟的镇山之宝被发现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探险万佛洞,由于天气十分寒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文得权吸入了过量冷空气,一冷一热,使他的呼吸系统受到了致命的侵害,从此埋下了气管炎的病根,此后多年,家中倾资财治病,终未能痊愈(据麦积山博物馆汪明先生文章)。
1948年,在兰州工作的冯国瑞回到天水,专程去麦积山石窟,在瑞应寺中见到了文得权,问给他寄出的200个赏金银元收到了没有。文得权说国民政府曾派人送来了20个现大洋。冯国瑞听了非常气愤,为表示歉意并弥补文得权的损失,说:“我给你写一副中堂,现在肯定能值200个大洋。”
于是,在瑞应寺方丈禅房中,冯国瑞为文得权写了一副宋代秦州知州李师中所作《麦积山》诗。两边对联由于没有合适的内容,当时未写,直至1953年8月,冯氏参加中央文化部勘察团再至麦积山石窟时,才特意配了对联,还附送了五张装裱备用的宣纸。
中堂内容为:“路入青松翠霭间,夕阳倒影下溪湾。此中猿鹤休相笑,谢傅东归自有山。”题款为:“卅六年上元后二日,与瑞应寺主僧本善,倩得权架板牵(纟亘),登西阁碑洞,发见北朝千佛碑十八,欢喜无量,书此赠之。冯国瑞宿麦积山中之三日。”
对联七言:“洞窟援升山上下,莲花鱼戏叶西东。”首联题款:“得权同志雅正。”尾联署款:“一九五三年八月冯国瑞时同游麦积山。”
文得权及其后人将冯公墨迹当作命根子珍藏。冯公的侄子冯宬先生曾去文家村访文得权,据他回忆,文得权说:“我之能登临万佛洞探险,全是冯先生的志诚。我是为报先生知遇之恩,豁出命来探洞的。”冯宬先生当时想看看伯父的中堂墨迹,文得权就“脱去鞋袜上了土炕,从山墙的顶棚内摸了许久,取出了一大卷用牛皮袋包着的宝贝,一层又一层地解开”。冯宬先生请同行的牟天生拍了照片。老人说:“看够了没,看够了我要收拾了,这东西是要传代的宝。”(见2012年冯氏自印本《天水冯氏家传》)文得权在世时就如此秘藏冯公墨宝,他去世后,后人肯定更加珍如至宝,秘不示人了。
三
木工文得权还在中央文化部的勘察活动中立了大功。
1953年7月,中央文化部组织了以吴作人为团长的麦积山勘察团对麦积山石窟进行了全面勘察。吴作人执笔起草的《麦积山勘察团工作报告》特别提到了“文得权小组”:
架设栈道工程是难以想象的艰险,当地组织的包括木工十六人的文得权小组,在工作中发挥了高度的劳动热情、智慧和勇敢。文得权、王正明、温怀珠等曾经以一根索和一块板,凭着残留的木桩或桩眼,攀登到四五十公尺高的悬崖上,开辟了飞栈的路线。
据董晴野《冯国瑞先生勘察麦积山石窟回忆》一文,当时木工小组16名成员是:文得权、王正明、王善德、王永珍、刘永泰、刘满泰、冯自成、温自强、屈成德、何明义、马六十一、袁新进、高桂、王忠义、安世荣、路根喜。文得权为修栈组长。
这个名单中没有吴作人工作报告中提及的温怀珠,故温自强当为温怀珠。
文得权这次除整修东崖栈道外,还在西崖凿眼打桩,新修800多米栈道,使勘察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当时工作的难度,在敦煌研究院文物保护所所长孙儒间先生的回忆文章中可见一斑:
所有的楼梯栈道,都是下临几十米的深渊,人在上面只能小心翼翼地走。段文杰他们几人比较胆小,每上一次西崖就说:“就上这一次,再不敢上了。”但是木工文师傅沉着胆大,跪在洞窟的崖边上,用力把糟朽的梁拔出来,然后把梁安进梁孔,还得用楔子把梁楔得非常牢固,一点都不马虎。新梁是刚伐的湿木料,非常沉重,估计每根不下一百多斤重,在安装过程中,别人又帮不上忙,一个人操作,我们真是提心吊胆,就怕文师傅有个意外。就这样每天前进几米,遇到实在太残破的楼梯,明知不太牢靠,为了赶时间,也就只有依靠它了,临时搭一根椽子当作扶手,多少有一点安全感。就这样,文师傅带着几个工人,修好一段,我们就迫不急待地紧随其后进入洞窟……不管如何我们是多少年来首先登上西崖首先看见这些珍贵文物的人,我们为此深感荣幸。
——孙儒间《天水麦积山石窟的首次考察》
20世纪70年代末,麦积山石窟木栈道被整体拆除,换上了钢筋混凝土及钢管结构的新型栈道,走向与历史上的木栈道基本一致,更加安全可靠,但惊险陡峻依旧,故新华网将其与华山长空栈道等栈道列为“八大让人心跳加速的悬空栈道”。
文得权这位普通的木工探险麦积山石窟万佛洞、结缘栈道工程,在麦积山石窟保护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