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学采珠敬敬之
2015-11-05桑恒昌
有的路走过一次,双脚记忆一辈子
1990年4月2日,省城济南的七家媒体和文学杂志社,在曲阜举行孔孚先生的诗歌作品研讨会。会议之前大家希望工作繁重、享有盛名的贺敬之同志能到场,以襄盛举。敬之同志满足了大家的心愿莅临会场。大会由我主持,我这样开场:提到一位剧作家的名字,我们会想到蜚声文坛的大型歌剧《白毛女》;提到一位民歌作者的名字,我们会想到那在人们嘴上长了翅膀的《南泥湾》;提到一位诗人的名字,我们会想到那有着冈底斯山般旋律的黄钟大吕之作《雷锋之歌》。他——就是为了社会主义文学事业呕心沥血的贺敬之同志。
掌声响过之后,敬之同志很严肃地说:“首先我抗议桑恒昌同志加给我的这些不能接受的攻击。”敬之同志机敏、幽默、智慧、深刻有口皆碑。我和他多次接触,有时在一起相处时间很长。他的话真诚而朴素,引起我诸多的联想。我曾经陪同他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枣庄市台儿庄区薛庄乡贺窑村。车行到村头,他招呼司机停车步行进村,看得出他的步履有些沉重,这里是他的故乡、故土、故园,他怀着虔诚的心情走进村里。久旱的鲁南大地开始下雨,第二天我们踏着泥泞陪他去祭扫父母的坟茔,采了许多野花放在坟头,他伫立在坟前满含热泪喃喃地说:“还是那句话:化悲痛为力量。”这使我想起疯狂的“文化大革命”中,母亲陪他度过了许多磨难而揪心的日子。他仰起头来环顾四周,可是在向他的先人、故人和乡亲献上自己的敬意?他对故乡的眷恋和深情令我十分感动,我曾经在诗里写道:“夜深了/许多窗户亮着/那是失眠的眼睛/许多窗户暗了/那是失明的眼睛/故乡啊/盼儿盼得好心疼。”需知,他这是50年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啊!
在台儿庄招待所住了6天,谈诗论文,非常尽兴。敬之同志谦恭自持,是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有一天,我看到他卫生间的坐便器有小股喷水,无法使用,问及才知这几天他都是出去找厕所,这件事令我哭笑不得,也给我留下刀刻斧凿的印象。其间,他和文学爱好者们多有接触,面对这位大人物、大诗人,尽管是老乡,好多人还是感到拘谨,但很快被他的和蔼、和善及谈笑风生所感染熟络起来,有的人说没想到贺部长这样平易近人。时间长了,我常常听到朋友们这样称道他。我也常常听到他这样嗔怪说这话的人:“平易近人是本来就应该做到的,怎么做到了应该做到的倒成了优点?”
时间说了未必都算,总会有说了算的时间
又是一年秋风劲,敬之同志为教育厅的一个颁奖事宜再次来到泉城济南,闲谈中他说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与许多风景名胜、历史古迹、文化圣地擦肩而过,就济南而言,他去过灵岩寺,留下深刻印象还赋诗一首:“传神何妨真画神/神来之笔为写人/灵岩四十罗汉像/个个唤起可谈心。”还勒石成碑,立于大雄宝殿之前,和梁启超的碑刻“海内第一名塑”并排在一起。千佛山近在咫尺他却不曾登临,第二天没有别的安排,何不去千佛山一游。次日,汽车开往千佛山,当时停车场往上还没有构筑台阶,车还可以行进百多米,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接待人员交了停车费,想把车开上去,停车场的管理员是位老人,执意不肯。接待人员和他交涉,说车内是位部长,还是中央的部长。管理员话外有音:部长太多了,天天来。接待人员又说部长年龄大,身体有些不便。管理员说回北京养好了再来嘛。当时的气氛极其尴尬,停也不是,走也不是。接待人员不知如何应对。突然有人灵机一动问管理员:“大爷,看过白毛女吗?”
“看过,谁没看过啊?”
“谁写的?”
管理员也许曾是文学青年,顺口说出贺敬之这三个字。接待人员故意放低声音说:“车里就是贺敬之。”
管理员沉吟片刻,说:“我能看看他吗?”车窗摇下,敬之同志的眼睛湿润了。四目对视,敬之颔首。管理员挥手放行。
我曾和敬之同志说,您那些官儿,中宣部的,文化部的,多少人想当,多少人也能当。可是,谁能把您的名字和您的作品剥离开。有感于此,我后来还写过一首诗:“冰心老说/年轻的时候都写诗/到底是不是诗人/到老了才看得出来//有人问我,你老了吗/我说,我有时间写诗/没工夫去老//又问我,你写的是诗吗/我说/你领着那些文字/去问问时间//时间说了未必都算/总会有说了算的时间。”
记得庆祝中国诗歌学会成立5周年的时候,敬之同志应邀参加,事先约定不讲话。当主席台的嘉宾都讲过之后,主持人恳切地说,我们很希望听到敬之同志的声音。敬之同志半真半假地指责主持人:“说好了的不讲话,你搞突然袭击,不够朋友。”他接着说:“今天是什么会?是诗歌学会。学会嘛,就是要学。现在有些诗,我部分不懂,或者全不懂。谁办学习班,我一定去学。学嘛,就要学会,不要学不会。”前不久,中央召开了文艺座谈会,习总书记亲自主持,并作重要讲话。与会代表72人,竟然没有一位是诗人。可否这样理解,我们的新诗背离了优秀的传统文化,走偏了路子,令人担忧。此时,想起敬之的那几句话,有多少赤子之情的沉重,有多少文化老人的卓思。
敬之同志曾有诗热情地赞美济南:“泉城多真水/历下少虚情/故人故心在/故乡问征程”。当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许许多多他常常念叨的友人。不知其中可有,那位千佛山下看车场的管理员?
心上添了一位朋友,便添了层山叠水的牵挂
敬之同志是名载史册的文化巨匠,是大人物大名人。和我这个普通一兵相识甚至相知,屈指算来,近30年矣。他还有柯岩同志对我的关心关照、教诲指导无法胜数。前不久,我患心疾,他得知后打来电话,说:“若来北京治病,也许我能帮得上忙。”一位90岁的老人,如此牵挂一个晚辈后学,怎不让人动容动心!
我记得很清楚,2000年刚过,我接到敬之同志的来信,打开一看,是一张红彤彤的贺卡。上面是我非常熟悉的行书:“恒昌同志:我过去没有送人贺卡的习惯,但这次是贺世纪之卡,理应致送各方友人,特别是战友和诗友。为此,当然要寄送你一卡以作留念:念诗之友,友之诗。念诗之人,人之诗。这一切,为了健步走向新的世纪。贺敬之 1999年12月25日。” 所以我说,他的心上添了一位朋友,便添了层山叠水的牵挂。
1990年,这是敬之提醒我才记起的年份。他来济南公干。挤出时间和文朋诗友在聚丰德饭店聚餐,文人雅聚,谈笑风生,好不畅快。接近尾声,饭店三位经理奉送一道特色大菜。品尝之后,别有风味。此时,就在此时,像一面墙似的隔扇打开,里面有文房四宝。不用说这有备之举,是请贺部长留下墨宝。敬之同志喃喃着,没有准备,写什么呢。大家静静地等待着,他上身伏案,饱蘸香墨,神贯气通,在一百四十厘米长的宣纸上写了七个大字:“唯有德丰能聚人。”落款时错把聚丰德写成德丰聚,只好另写一幅。这幅没有款识的书法,被我收藏,总想找机会请部长题名落款。2012年11月5日,我去北京,为贺部长祝寿,携此书法,一了心愿,很快收到回复。尽管对事情记忆略有出入,最感人的不仅是他88岁老人的记忆力,还有他倾情笔墨。他在大字右侧写了226个字,回忆往事,抒情达意。字字句句散发着他的智能和体温:
数日前,恒昌携鲁籍诗友来京祝我米寿,不意携此无款识之大字长条嘱我署名。初不解,细观之乃多年前我出差济南时所书。其间某夕,应恒昌之邀,与历下诸文友餐叙于‘聚丰德饭店。席终将离座,仓促间应索题,急书‘唯有德丰能聚人七字,未及落款即因他事匆匆作别。未料此后恒昌不弃此纸,不厌字迹潦草拙陋,竟悉心收藏,至今已过二十二年矣。今日重睹旧物,同忆往事,不禁感慨系之。听乡音之未改,思友情之恒长,念世情人情能不寄大望于明朝耶!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书于北京 贺敬之
每每拜读此幅书法,总要向京城遥望。今年敬之90大寿,我因住院,未能亲临其盛,那一天,我在心里默念:贺部长,祝您生日和生日以外的日子,健康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