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凶手
2015-11-05张鸿福
张鸿福
上班正忙,我接到报社康大电话:有茬了,马上过来。我在锦程。
在龙洲,所谓有茬了,就是有酒场了。有酒场也不能现在去,书记正在看讲话稿,没定稿前我们谁也动不了。新书记到龙洲已经快一年了,给他写讲话感觉还是有点找不到北。他每次都要讲解放思想的问题,我和秘书科的一帮小兄弟,都感到脑枯力竭了。
快下班时,书记打电话让我过去。进了书记办公室,他扔给我一支烟说:小胡,抽一支。
我掏出火机,先给书记点上,再给自己点上。
他说:稿子不错,就是解放思想这一块,我略改了几句。
我接过稿子,哪里是改了几句,几乎是放火烧荒。
我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说:书记的境界就是高,这些思想打死我们也想不到。我拿回去和科里同志好好消化。
书记说:解放思想看起来是虚的,其实是很实的工作,也是很重要的工作,思想不解放,真是件要命的事。
这话说的不错,我心里想,为了写解放思想问题,我们这些大头秘都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我回办公室,把任务安排下去,就赶往锦程。
锦程是一家酒楼,这里饭菜一般,情调一般,但小姐是出了名的疯。苍蝇专叮有缝的蛋,康大有茬总往这里摆。
到了锦程一看,除了康大,客人还有两个:一个是与康大同村的包工头许维富,还有一个康大介绍是他的中学同学于宁。
康大曾经说,我们几个人的实践充分证明了知识就不是力量,颇有几分道理。康大同村的这位包工头,上学时就从来没及格过,往老师暖壶里塞屎克郎,隔着墙头向女厕所撒尿,小学没毕业就去建筑工地打工,谁料如今成了老板,虽然不大,但也有个百八十万,在我等人面前摆阔绰绰有余。康大还说,许维富养了四五个小情人,还不包括那些偶尔打一炮的。康大本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追女生,成绩可想而知,但他爸是乡长,老师拿这个康衙内也没办法。所幸初三时他爸因公殉职,康衙内就此辍学,被他爸的朋友安排到报社提水拖地板。近墨者黑,这小子也学着写稿子,结果慢慢混成政法口“名记”了,专门写些《一个罪恶集团的毁灭》之类的稿子,文笔不怎么样,但能吸引读者。康大的同班于宁,是当时班里的第一名,考了高中,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市里的骨干企业当了一名技术工人,一年前工资还略有节余,今年却只够吃火烧,而且还要拖欠三两个月。至于我,年长他们十来岁,第一批考入公务员,如今是市委办秘书科长,官不大,钱没有,徒有点儿虚名。他们从来不拿我比较,说高说低都不好。机关人嘛,穷要面子活受罪。
今天不纯是喝闲酒,于宁有事有求于人。他请康大给他想想办法,给女朋友先找个单位干着。
康大夸张地反问:女朋友?你还有女朋友?
康大这话明显含着对老同学的蔑视。
于宁抿了抿嘴唇。于宁时运不济,但心气却高,想当年上初中时,他何曾把康大放在眼里?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而且康大没正形惯了,他的话可以当作耳旁风。
于宁说:是,我们一个村的,她比我低一年级,今年刚毕业,到现在没找到工作。
康大问:她学的什么玩意?
于宁说:学企业文化。
康大嘴里唏一声,说:大学设置课程全都闭门造车,企业是最没文化的地方,偏要弄企业文化。这种课程就是听上去好听却毫无用处,怪不得找不到工作。哎,对了,去许总那里不就很好嘛,他那里最需要文化。
许维富说:我那里全是土包子,哪用得起大学生。
他说的是实情。于宁虚应故事的话也不会,像胡同里走竹竿,直戳戳地说:她也不喜欢进企业,她钢琴弹得不错,想当音乐老师。
康大说:钢琴弹得不错?可咱龙洲全是他妈的牛人。
于宁说:甭管怎么说,你得给想想办法,别人我谁也不认的。
于宁说得很诚恳。于宁不善于说不诚恳的话。
看看再说吧。康大手机响了,看来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勾当,要不他何必出去接?
一会儿他回来了,进门就说上菜上菜。冲着门喊:燕子,拿菜单来,你的零件也全带上来。
一会儿叫燕子的小姐拿着菜单进来了,康大接过放到一边,把燕子拉到怀里说:来来来,我看你的零件带来了没。燕子拍他一巴掌,拿过菜单说点菜吧。
咱老子还用点菜?康大瞪着燕子说,你们店里的破菜我都背过了——辣子鸡、烧羊腿、干炸里脊、炸黄花鱼、花椒狗肉、虾炒西芹、木须肉、凉拌海蜇,再来盘酸辣土豆丝。你这种破地方,没个上得了台面的菜,要不是冲着燕子的零部件,我才不来。你们俩还要什么?
于宁已被这一串菜名吓坏了。他兜里的钱肯定不够,但强撑着说:就这么点儿菜,太少了, 胡科长你再点。
我心里明白,最后肯定是康大结账,但现在毕竟还是于宁请客的名义,所以我不想再往于宁心上压石头,说:算了,就我们四个人,点那么多菜干什么?
吃罢饭,康大说:于宁,结账去呀。
于宁手忙脚乱说:对,结账去,结账去。
看着他略有些驼的背影,我说:康名记,你真让于宁结账?他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
那你结?
凭什么我结呀?不是我请客,我也没点菜,倒是你一派主人的架式,非你结莫属。
我更不能结,你们求我办事,没有我结账的道理呀,我又帮忙又出钱,我傻呀?
许维富翻着口袋说:那,那我去结。
但他并没从口袋里翻出钱来。他虽然是老板,但并不比小娘们大方多少。康大根本没指望许维富结账,给老板娘打电话说:老相好,我那于同学下去结账了,你不要收他的钱,帐我结。
下了楼,到服务台,康大签了他的大名,扬长而去。于宁还在那里与老板娘争,我拉他一把说:算了,康大这厮,不吃白不吃。
出了门于宁还一遍遍地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吧。下台阶时他绊了一跤,险些跌倒。我明白他的心思,所求的事康大没句正话,他心里岂能不急。我劝慰他说:于宁你放心,办成办不成康大会帮忙的,别看他马大哈。
于宁握住我的手不放,说:胡科长你看,我一句话也不会说,你和他好好说说,我真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都是老同学嘛,放心吧,他会尽力的。
康大在远处喊:你们两个,要不要我送?
于宁说:老康你走吧,我骑着电动车呢。
我说:你等等,送我回去。
康大这种人不能和他谦虚,一谦虚他真会把我扔在这驾车走了。他今天驾的是辆铁壳吉普,不多么高级,但也算比较体面。我上了车说:于宁的事你还真要上心。都是老同学。
康大说:我办事你赚好人,等等说吧。我估计,他的那位肯定是困难户,弄不巧是天下第一丑呢。
我说:找你办工作,又不是当媒婆,丑俊有什么关系?
康大模仿周星驰的语气瞪大眼睛说:老兄你现实一点好不好?姿色是女人最大的资源,风骚是女人的最大财富。一个地方资源匮乏经济就没有后劲,一个女人没有姿色一切都玩完。
我说:说不定于宁的女朋友非常漂亮。
说梦话。就于宁那本事,能勾上个女性就不错了,漂亮二字就省了吧。康大说,再说,要是漂亮,工作还那么难找?岗位再少,也不能没有美女的岗位嘛,男人哪个不好色,除非他是太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补充说,太监也他妈的好色。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我接到康大的电话,他说今天于宁和她女朋友请客,点名要我去。
十一点多,康大来接我,到锦程上二楼,在推开208房门的瞬间,康大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仿佛从暖烘烘的屋里走进严寒里。我向房间里一看,心一下提了起来:于宁的女朋友太漂亮了!她略有紧张但不失大方地站起来,对我们两人微笑。
康大像被太阳晒过的冰激凌,整个人走路都有些变形了。他走到于宁身边,用力拍他一掌说:于宁你太不够哥们了,金屋藏娇,今天才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
于宁只是笑笑。
他的女朋友叫沈远宜,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装着大方,她说:康哥不是取笑我吧。说话时直视着康大,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像是在征询什么,而微微上翘的嘴角笑意久久不散,仿佛落日后的余晖,灿烂而不耀眼。
康大稍坐一会,就出了房间,我也感到尿意骤来,随后出了门。我们在洗手间相遇,见康大正在拿餐巾纸向鼻孔里塞,我说你怎么了?
康大说:周星驰拍的片子里,一看到美女男主人公就流鼻血,我告诉你,那一点也不夸张。
我说:怎么,你流鼻血了?
康大说:可不是,幸好不多,就像小姑娘的初潮,象征性地流了点。
我笑笑说:真是一物降一物,美女是康名记的克星。
康大没头没脑地问:你说,她还是处女吗?
我应付说:昨天也许是。
康大说:你这等于没说。过会儿,我讲几个段子试探一下。妈的,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说:鲜花只允许插到你这堆牛粪上,插在别人的牛粪上你就不平了?
康大很严肃地说:胡宏,我他妈嫉妒死了,嫉妒得心疼你知道吗?你注意到了吗?她的包里是一本琼瑶小说,这年头,还相信纯情的女孩子不多了。
我说:你不是说纯情小说都是毒草,让人失去面对现实的能力,怎么又赞叹起来了。
康大说:你不懂,三句话就脱裤子上床的,就像大棚菜,没滋味的很。我现在特别向往一脑袋纯情的女孩子,他们才是纯绿色、有机无公害。
菜已经上来了,康大问:远宜你没参加考试吗?前一阵一中、实中都招了十几个老师。
于宁替他回答说:参加考试了,但考试不过是个形式,大都内定了。
康大点点头:这我信,不过,他们的谋私真是要让龙洲的教育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了。要说合格的老师,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远宜的一半。
远宜说:康哥又取笑我了。我想先在一个学校教着,中间再想想办法,明年还是要考一批的,我好好准备一下,再冲冲,总会有公平的。
康大说:公平?公平、爱情和处女,是龙洲的三大稀缺资源,几乎濒临灭绝。
大家都哧地笑了。
吃过饭,康大抢着去结账,结果老板娘说沈妹子早把账结了。康大因为不能在远宜面前潇洒签字而遗憾,说于宁你太不够哥们,不给兄弟一点表现的机会。出了门一看他那破车,更是觉得丢了大人,不好意思说送远宜。
照例他与我一起走。走了不远,他把车停下了,郑重地问我:你说,远宜还是处女吗?
我说:你脑子怎么净往这上面想?我想,应该是吧,你一讲笑话,她脸红的那样。
康大惋惜地连连摇头:她红脸是因为她一切都明白。又叹口气说,校园里都免费提供避孕套、畅销《泡妮必读》了,还他妈上哪找处女?不过,不是处女也值。我实事求是告诉你胡宏,我阅女无数,可没人盖得过远宜。我总算体会到宁愿为一个女人做一切是什么滋味了。
我看这家伙今天神经兮兮、郑重其事,问他:你该不会打远宜的主意吧?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是老实巴交的老同学之妻?
康大愣怔着说:只许这朵鲜花插到于宁牛粪上,就不许插到我这堆牛粪上吗?冲,对不住朋友,不冲,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这话时,他沉重地拍着方向盘。
这家伙,真是疯了。
于宁所托之事康大很上心,十几天后就在街道办中心小学为远宜谋到了代课教师的位子。康大说先代着课,有机会时再考或特聘。
过了不久,于宁打我电话,说他要辞职,征求我的意见。
原来,于宁有个远房表哥前些年一直偷偷卖药品,如今做了几家药厂的医药代表,一年赚十几万,有意拉于宁一把,让于宁办停薪留职跟他干。
我实质的意见也参不上,说你慎重考虑考虑,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正式企业职工,养老保险什么的都有。
我建议于宁听听康大的意见,于宁说康大这人太不忠厚,不想与他交往。据于宁说,康大三番五次去找远宜,学校老师都认为康大是远宜的女朋友呢。
我说你这么说康大就不客观了,他是不着调惯了的人,你不能见风就是雨,再说他刚帮了你,倒赚了你句不忠厚。
于宁说他要是像你一样,我就不会多心了。据于宁说,康大还怂恿远宜拍了一些不像话的照片,于宁当面把照片撕了,岂料远宜竟然生于宁的气。
我问拍的是什么样的照片,于宁说反正康大不应该给远宜拍那种照片。
我不再问,说关键还是你要把握住远宜。于宁说他也摸不准远宜的心,远宜那么漂亮,自己心里有些自卑感,从大学里就老是有种预感,有一天远宜会离他而去。
我批评于宁不能总是这么小家子气,连个女人你都把握不住,你还干什么大事?放下电话再打康大的手机,正式提醒他做人要有原则,要有良心,要有廉耻。康大这厮大大咧咧地说:你们都不懂,再过几天一切都真相大白,那时你们就傻眼了。
三天后就“真相”大白了。
9月28日,市文化局、教育局、卫生局、电力局联合在影剧院举行庆国庆文艺汇演。康大打来电话,说他有票,请我和于宁一齐去当观众。我说电视里各种晚会都滥得让人愤怒了,还去看咱这些土玩意?但康大说不去会后悔的。
大概第五六个节目时,主持人介绍说:下面,请街道办事处中心中学代表沈远宜老师为大家献上钢琴曲。远宜也有节目?于宁惊讶地伸长了脖子,看来这事他也被装进葫芦里了。
舞台上灯光一齐熄灭,随着咯咯的高跟鞋声,一束淡蓝的灯光亮起来,远宜在一片唏嘘声里走到钢琴前,鞠一躬,坐下来。就这出场式,已经把全场的人镇住了。优美的琴声袅袅升起,全场没有一丝杂音。淡蓝的光线里远宜随着演奏婀娜多姿,偶尔抬起脸来时眼睛是那样的明亮美丽,恰如蓝色天幕上的星星。
舞台上的灯光一齐亮起来,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穿一身淡绿套装的远宜倾倒了全场。
次日的晨刊几乎用了一版的篇幅报道国庆文艺汇演一等奖获得者沈远宜,标题是《钢琴公主——记龙河街道办事处中心小学音乐教师沈远宜》,作者自然是康大。报道图文并茂,主题照片是远宜逆光侧背弹钢琴,她若隐若现的曲线让人热血沸腾——这就是于宁说的不像话的照片中最经典的一幅。我不得不惊叹康大这家伙的眼光和悟性,这张照片恰如其分地突出远宜的美丽和诱人。文章最后一节说,远宜将成立钢琴家教中心,热烈欢迎有眼光有责任心的家长为孩子的未来投资。显然康大是打了个擦边球,在报道里做了广告。
有一天我自己驾车路过固山乡驻地,看到一男一女很像于宁和远宜,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他们俩。我下车与两人说话,原来远宜家就在固山乡的桃花峪村。桃花峪还有十几里地呢,走回去那到什么时候?我让他们上车,送他们回去。远宜说什么也不肯。于宁说:胡科长也不是外人,去就去吧。
于宁对我说,远宜家里很穷,怕我笑话。我说我家也是农村,农村人家都好不了哪去,谁能笑话谁啊。
远宜的老家桃花峪,是出了名的穷村,说这村有三多,山多、石头多、光棍多,建国以前如此,文革时期如此,改革开放后依然如此。哦,对了,村里倒是出了几个包工头,在村口盖了前后出厦的红瓦房,但大多数人家依然穷,穷得只能喂饱自己的肚子。
远宜上小学三年级那年,跟哥去山上打柴,一脚踩空,从陡坡上滚下去,哥拼命追上去,远宜被拦住了,哥却摔到山崖下,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眼睛几乎失明。医生说过些日子就好了,但一年年过去了,哥的眼睛再也没有恢复。眼看年纪一年大似一年,爹娘跟远宜姐商量,给哥换亲,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一天天的哭,最后哥说算了吧。就算了,姐嫁到邻村,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远宜上初中那年,爹娘又和她商量,给哥换门亲吧,远宜没哭,她对哥说,哥,我应该给你换门亲,你眼睛是为我坏的,可是,那样我就完了,我不想窝在咱村里。等我考上学,挣了钱,我不吃,也要给哥养老。这回哥哭了,说妹子你好好上学吧。
后来哥娶了大嫂。大嫂智力稍有问题,模样又丑,哥托媒一说就成了,当年结婚,次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当时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谁知道这孩子是个病秧子,先是咽喉两次生瘤子,动了两次手术,然后眼睛又生白内障,医生说可以做手术,但手术费是天文数字,他们就等着有一天有钱了给他动手术。钱永远是他们最缺的东西,而病却是不请自来,这个孩子两腿又莫名其妙的麻痹,连路也走得摇摇晃晃,让人提心吊胆。大嫂呢,几年前又患了高血压,没钱吃药,只是从山上挖些丹参泡了喝。今年春天跌倒过一次,前些天又跌倒了,症状加重许多,一直迷迷糊糊的。医生说估计是脑溢血,哥这才给远宜打了电话。
怪不得远宜不肯让我来,远宜哥实在太穷了。他还住在低矮的老房子里,门窗上没有玻璃,钉着污黑破旧的塑料布。院子里有四五个人,坐在磨盘上、小凳子上,见远宜带着生人进院子,纷纷站起来打招呼。大哥耳朵好,听出远宜的脚步声,从屋里迎出来说是小妹回来了。于宁向大哥介绍了我,大哥十分激动,不会说客气话,只说哎呀这么远让你跑了来。屋里黑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远宜的大嫂躺在铺了一张破席头的炕上,她只有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皮肉松弛,仿佛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远宜哥趴到她耳朵上喊,哎,他妈,你醒醒,市里胡领导看你来了,咱妹和妹夫也来了,你不是说想他们吗?大嫂哎了一声,就再也不吱声。哥说远宜,你嫂子昨天夜里还念叨你们,还说你们快要结婚了,愁着没东西给你们。
远宜就哭了。
大哥说妹你别哭,你们都尽心了。医生说,你大嫂的病没指望的,早晚就这几天的活头了。
远宜的侄子躺在北边的炕上,脸脏得只有张嘴时看到牙齿是白的。按年龄推算,他有十七八了,但智力大概只有七八岁,十几年的白内障已经导致视力几乎为零,他也听出了远宜的声音。说小姑,小姑,你和我上医院看眼,上医院看眼。远宜无话应答,哭得更厉害。
几个人正说话,哗啦一声从屋顶上掉下一片泥巴。屋顶已经朽败不堪。再看墙壁,显然去年夏季漏了雨,冲刷的痕迹依然在目。前些时候听专家分析,今年雨量将十分充沛,远宜大哥一家如何度夏呢?
我没想到远宜大哥会如此困难,幸亏口袋里还装了几百块钱,但在众人面前给钱就有点施舍的意思,因此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把于宁叫到远处,远宜也跟过来了,我说:远宜,你不要难为情,我也不是外人,大哥主要是眼睛不好,不然日子不会这样的。我这里有二百块钱,是我个人给大哥的。你不要推,你们要把我当自家人就收下,你们要拿我当外人就不收。于宁,你替远宜收下。
远宜说怎么好让你花钱。
我说:远宜,我和于宁也算得上是朋友,这么点儿钱能干什么呀,也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远宜含着泪接过钱,默默地向我点点头表示了谢意。
天色已晚,我告辞,于宁送我一程。于宁对我说,经过大嫂这一场病,他已经拿定主意不在厂里干了,要离职卖药。
远宜大嫂已经病了很久,但一直没有治疗。医生怕不给钱,大哥确实也没钱。一个月前回家时于宁去找过医生。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脑血栓,两者症状几乎一样,所以只能是中性疗法,至少要输七天水。现在有一种药比较有效,但一支要八十块钱。于宁粗略一算,七天就是一千多块钱,再加上其他药呢?医生仿佛看出了于宁的心思,说:依我看,这种药暂时不要用。病人情况很难说,要过七八天才有个分晓。我知道你和远宜都是好心人,这样,给你嫂输七天水,你们呢,也尽了心,一切看她的造化了。医生说的那种特效药成了于宁的心病,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是怕花钱才没让医生给大嫂用。
于宁说:胡科长,我心里很难受,你也许没法体会。我一直在想,如果用了那八十多块钱一支的药,大嫂也许会好起来了。
我明白于宁的心情,安慰他说就是用了那种药,也未必管用,医生为了卖药什么话编不出来。
于宁说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今天看大嫂躺在床上,我就想,假如是远宜呢,我该怎么办?我爱远宜,可是如果我没有钱,爱得死去活来又能怎样?不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吗?我打算一回去就辞职。远宜肯定不会同意,我估计她会让你劝我,你就帮我劝劝她吧。
车跑出了老远,我从后视镜中见于宁还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目送我。
于宁终于辞职去卖药了。商场真是个大熔炉,时间不长,于宁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在一块吃饭时,他一扫从前拘束和自卑,说话粗声大气,他说:康大、胡科,我辞职不在乎多挣多少钱,在乎的是开创新的生活空间,挖掘我没有展示的潜力。
于宁这种变化让我们一下子接受不了,就像农村老太太突然间穿上了紧身裤。康大向我歪歪嘴,以示他的不屑。
酒过三巡,康大对包工头许维富说:许总现在全市人民正在搞经济开发区,大力开展招商引资,你就没想过如何借水行舟,借船出海?
许维富说:我一个建筑企业,自己正缺钱呢,还能为市里招商引资?
康大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人要扩散思维。比如,开发区在城东,它与城区交汇处的地皮还不值钱,可是开发区早晚要繁华起来,那时这里可就是寸土寸金,我要是干建筑,就倾家荡产盘下片地方,将来搞房地产开发。
许维富眼睛一下贼亮,说:哎,这还真是条路子。
康大说:一个点子成就一个富翁,今晚的账你结。
于宁则故作大方地说:这点小钱,我结。
康大说:好,那就让于宁结。
散场后,康大点着于宁的背影说:钱真是怪物,几十天就把人变成这样了。钱能让人露出本来面貌,于宁的本性露出来了,他可不是个厚道的人。我觉得,远宜跟着他,真是可惜了。
我不同意康大对于宁的评价,我了解于宁对钱的渴望,也更知道他对远宜的感情。
有一天我接到于宁的电话,他说话的语气让我很反感,他说:胡科,我知道你和康大关系好,你传话给他,让他离远宜远一点,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有给你传话的义务。
于宁连忙道歉,说:我气坏了,说话急你别当回事。康大太不像话,他一直在纠缠远宜。让别人插嘴我怕人笑话,再说,只有你的话康大才能听得进。
我没有兴趣听他说康大的是非,答应他传话给康大,就把电话挂了。
我还没找康大,晚上就接到了康大的电话了。康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能出来陪我吃顿饭吗?这不禁让我一怔。康大生机勃勃惯了的人,说话竟然如此苍凉,实在不可思议;他从来都是说“跟”我来吃饭,从来不说“陪”。我问,怎么了?
康大:不怎么,和你说说话。
这回康大找了一家小水饺店,炒了两三个菜,要了两瓶啤酒。他不吃菜,只喝酒,喝了半瓶,竟然有些醉态了。我说你怎么了?号称白酒一瓶啤酒一绳,今天怎么没有战斗力?他放下杯子,并不看我,仿佛说给他自己,或者虚空里的某个人:胡宏你知道,我始终认为,对女人,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始终认为,追不上美女,往往不是你物质条件差,而是你的胆子太小。我始终认为,男人与女人的距离说长很长,说短很短。
我说:你少说始终好不好?
康大说:我不说始终。但我始终认为,你想征服一个女人,你首先要征服自己心底的怯懦,你勇敢地抱住她,勇敢地去吻她,十有八九她会半推半就。有个专家说,有至少百分之三十的恋爱,是因为强奸后才开始谈得热火朝天。
我说:这样的歪理我听过十遍了。
康大说:如果你已经出手而又被女人拒绝,那就是一个男人的最大失败。我以一般的经验用在了远宜身上。
“用在了远宜身上”,那就是说康大真的对远宜动手了吗?我的心咯噔一下,眼前立即冒出远宜美丽、优雅而又略带自卑的眼神。我嚯地站起来,把杯子里的茶泼到康大的脸上,但我立即觉得自己失态了,自己有什么理由如此盛怒?我等待着康大的暴怒。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康大任由茶水淋漓。康大的沉默又让我的火冒起来了,难道他已经强迫了远宜?我大声说:你对远宜做什么了?你这个混蛋!于宁这样的同学你也忍心欺负吗?你还有良心吗?
康大说: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做,要是做了,我更是无地自容、猪狗不如。
康大自己连抽了几个耳光,说丢人,从来没这么丢过人,从来没在女人面前丢过这么大的人,也从来没这么为丢人羞耻过。老板看康大醉了,过来说,兄弟,少喝点,喝多了伤身。
我结了账,扶着康大出门。
他说:你,找个机会,不,就明天,你去找远宜,代我向她赔罪,你说我不是东西,我没脸见她,你反正,把我说得多坏,我都不当回事。还有,你给于宁打个电话,就说我从前鬼迷心窍,从今天,清醒了。你还告诉他,远宜永远是他于宁的,谁也争不了去!让他好好珍惜吧,这么好的女人若不知珍惜,真是暴殄天物。
我放心不下,一直把康大送回他报社的“家”。进了门,康大说什么也不让我进他的卧室。我说送佛送到西,这么远我都送你来了,直接把你送到床上,给你倒杯水,你自己慢慢醒吧。一推开康大卧室的门,我吃了一惊,满房间里全是远宜的大照片。还有一些是用电脑处理成了康大与她的合影。康大好像清醒了,略有些尴尬,说:你想要,我也给你合成几张如何?就让这些照片伴我度过余生吧。康大扯下一张照片,抱在怀里呜咽着,像一匹受伤的狼。
我知道康大这回是动了真情了。康大这样玩世不恭的人,为一个女人伤心如此,真是出人意料。
我陪康大到了十一点,才打的回家。晚上我也很久没睡着,我回忆自己泼康大茶水的瞬间,其实暴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说真的,我也很喜欢远宜。无论我承认不承认,远宜那样美丽的女子,有哪个男人不妄想呢?
在书记的关怀下,我调任公安局副局长。后来办公室的领导告诉我,书记说小胡这个同志,思想不够解放,但工作却是认真负责的。他这种性格,到公安部门比较合适。
在县这一级,公安局副局长就是一个小小的副科级。但跨上这步台阶也非易事,何况又是强势的公安局。我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晚上是在偷偷地喝酒。因为不少人给我祝贺,而现在,又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明目张胆地喝。
那天晚上是周末,我和妻子还有儿子出去奢侈一顿,也算为我祝贺。快九点了往回走,看到路灯下一个女子在抹泪,而且特别眼熟。我减速慢行,到了跟前一看,抹泪的原来是远宜。我连忙下车,问远宜怎么了,远宜说没什么。擦干了泪才说于宁喝醉了,他不肯上楼。我说你们在这儿住啊,我和你把他扶上去。
妻子和儿子也跟过来帮忙。远宜对我妻子说:嫂子,不好意思,麻烦你们。
于宁租了一套60多平方的房子,在四楼。他现在卧在二楼到三楼间的楼梯上,嘴里骂骂咧咧,因为舌头发硬,也听不清他骂的什么。我和远宜人一人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于宁拖上去。那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做了卧室,其他房间里全是药。远宜简单收拾一下沙发让我坐,我不好立即走,问远宜于宁生意怎样。远宜说不是太好,要不他也不会这样。现在他变化太大了,喜欢喝酒,一喝就多。哎。
我说药品从出厂到病人手里,差价好几倍,卖药收益不错呀。
远宜说差价是不小,一般五六倍,十几倍的都有。比如前一阵于宁他们做的一种治贫血的药,出厂价只有两块,而医院卖出来是六十四块五!
我说两块钱买来卖六十四五块,赚六十多块!效益很好啊。
远宜说原来我不明白,也觉得赚头很大,于宁跑了这大半年,我总算弄明白了。
原来,利润的大部分都要用来打点。
远宜叹口气说我真后悔同意于宁干了这活,这活不出息人。从前于宁多好啊。我们上大学时,家里都很困难,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于宁家里也不太好。我们大二那年开始谈恋爱,他除了成绩好,在班里并不多么出色。我们走的近了,大概就是因为家里都困难的原因吧。那年夏天学校里开始流行一种浅绿的套裙,我特别喜欢,可是我们都没钱。于宁三个月不吃菜,把钱省出来给我买下了那身衣服,他人整个儿瘦了一圈。那时候我就发誓,只许于宁负我,我绝不负于宁。
我说:我们都羡慕于宁,康大还说上帝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把你搭配给于宁,让人羡慕嫉妒恨,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于宁人实在,你也这样重情,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远宜说他现在变化很大,有时候我都有种陌生的感觉。从前我们挣钱不多,但彼此互相尊重关心,现在……有时候他让我陪他的客人,有些客人素质很差,说话难听不说,有时候还动手动脚。可是于宁他……
我说男人在酒场上,失态的时候总是有的。于宁自己干生意也不容易,你多体谅吧。
我妻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无话找话。
我觉得再坐下去显然不合适,就告辞。远宜说胡主任我也走,天晚了,让你的车送我一段吧。
我惊讶说你去哪里?你不在这里住?
远宜说我们一直不在一块住。学校里我有宿舍。
我说那于宁能行吗?
我去卧室又喊又晃,于宁总算醒过来了,我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你行不行?于宁说没事,你放心。胡宏你送送远宜,我不行了,拜托你了。
送下远宜,我感慨说:这物欲横流的城市中竟然有一对恋爱多年而未同居的男女,实在是濒危物种啊。
妻子不屑地说:我看远宜这女孩子太矫情,她是故意做给咱们看,两个人不住在一起,也就你信。
儿子也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老班都在筹集资金为女朋友打胎呢。这种情况,要么是两人思想有病,要么是男的不行。我们语文老师也说,柳下惠坐怀不乱,是因为他不是真正的男人,可能是人妖。
儿子才读高一,竟然有这么多奇谈怪论。我说:教你们的是什么老师,简直是在误人子弟。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于宁的电话,他先是感谢我昨天晚上送他回家,然后和我商量一件事,动员我投资。
我问投什么资?
于宁说:买板蓝根、柴胡。我给你说,现在省城有种传染病,叫WD,板蓝根、柴胡都卖疯了,咱们龙洲也很快会抢购,你相信我,只用三个月,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怎么样?
我说:好倒是很好,可是我没钱,前年种芦荟的事你也知道,我赔了一万多,今年又准备买房子,哪有剩余的钱啊。你可以问问康大,这家伙手里有钱。
于宁说:算了吧,他借我也不要。
于宁现在嘴巴也可以了,说的头头是道。但无论他说什么,我就是两个字,没钱。
过了十几天,我突然接到于宁的电话,于宁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来了,胡宏,WD来了!
我说:WD来了你高兴什么?
于宁说:我高兴什么?前一阵我让你投资你不信,我买下了十几万块钱的板蓝根、柴胡,现在省城已经开始涨价了,都翻一个跟头了。
翻两个跟头跟我也没关系,我淡淡地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于宁说:当然了,网上都在疯传,这病传染性强,最有效的药是中药板蓝根和柴胡。我想到一句诗,你是大作家,你看怎么样:上句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下句是“板蓝柴胡花尽开”。
我放下电话,感叹钱的威力真是无与伦比,于宁从前那样本分的人,如今也轻狂如此了。这本是一场灾难,他倒比过年还高兴了。
WD一来,对餐馆、娱乐、旅游等产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就连房地产业也遇到了严冬。各开发商都采取了一些让利优惠,妻子从电视上看了一家房地产的促销广告,非要拉着我去看看。房子在城东,那里原本是华夏的一个子公司,圈了一大片地,有许多宏伟的计划,但华夏一直走下坡路,这家子公司已经停产一年多,如今被开发商买了地皮开发了住宅,因为入手时地皮是桔子皮的价,如今已经成了人参价,所以这片地产利润很高。真是没想到,开发这片地方的竟然是康大同村的许维富,那次康大顺口说过的话,许维富竟然立即行动,买下了这片地方。这里位于开发区与老城接合部,原本不是好位置,但自从开发区热热闹闹建起来后,这里水涨船高,位置看好。
房子盖的确实不错,价格也不是太贵,康大告诉我,如果真买的话,他一定给许维富放血,让他着实让我几万块钱。售楼小姑娘特别热情,带着看了一家又一家。正在看另一户型时,我听到对门有人吵架,然后听到有人摔门下楼。我问小姑娘,怎么,对门已经有人住上了?小姑娘说没有没有,有人看房呢,肯定是那个醉了的。今天有个醉酒的人来看房子,摆了好大的谱,好像很大款,其实兜里没多少钱。
我说:小姑娘怎么说话呀,我们兜里没钱摆摆谱还不行啊。
小姑娘笑着说:大哥你真会说话,我是说的那个人,钱多钱少的人我们都见过,钱多的我们尊敬,钱少的我们也不小看,但我们顶看不惯那种兜里没钱硬充款的男人。
我今天根本就没打算买,随便看罢几家,拖着妻子就走。
到了楼下,一个女孩背对着我们在哭,背影非常熟悉,我的心颤了一下:是远宜。
我走近了问:远宜,怎么了?
远宜回过头来,慌忙擦泪,挤出点笑容说:嫂子,让你笑话了,你们也是来看房子?
我说是啊,你也是来看房子吧?是不是于宁在上面?
远宜说他又喝醉了。
我说现在于宁酒量大了,你们俩说说话,我去看看。
我上楼去看于宁,一会儿远宜也跟着上来了。
于宁趔趔趄趄,两眼发直。我问于宁谁又请你了。
于宁说:没谁请,我表哥。
远宜说:谁请你也不能喝这么多。
于宁说:我干嘛不喝,我高兴,我有钱了,我十几天赚了这套房子,你说老子厉害不厉害。
远宜说:你喝醉了,跟我走吧。
于宁说:我没醉,这房子就是送给你的。他晃晃荡荡拉着远宜,实际是远宜搀着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看到卧室时他说,将来就在这里摆上一张床,我们就在这里做爱。
售楼的小姑娘就站在身旁,于宁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远宜的脸腾地红了,说:你胡说什么。
于宁说:我没有胡说,我从前是个小工人,你心里委屈我知道。我发誓要挣钱,等我有了钱,就有资格和你做了。我十几天就赚了几十万,我赚下了这幢房子,我于宁不是窝囊废,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做。说着就去拉扯远宜。
远宜把他推开,说:于宁你疯了你,你也不怕人笑话。
于宁立起眼睛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两年了,连戳也不让戳,你是贵妃娘娘的身子吗?现在,甩出一千块钱就能买俩处女你知道吗?
售楼小姐看不下去,说:大哥,你没听说吗?十几万不算富,几百万刚起步,一千万才算数,上了亿才叫富。你十几万算什么呀!
于宁说:百万会有的,千万也会有的。远宜你说,我挣了多少钱你才心甘情愿和我上床?
远宜气哭了,说:于宁你混蛋!
于宁指着售楼的小姑娘说:你出去,这里没你事了。又撕扯远宜的衣服,说我今天就要,我不信我于宁搞不定自己的女人。远宜生气地一推,于宁就坐到了地上,挣揣了好久也没站起来。
小姑娘说:姐姐,看您气质这么好,怎么找了这么个没品位的人,十几万块钱就张狂成这样。我们百万的主见得多了,也没见他这样的。姐姐要不要报警。
我说:小姑娘你真会添乱,两口子的事报什么警。又说,远宜,算了,先不要和他说话,你去买瓶矿泉水来,我陪他一会儿,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售楼小姑娘说我那里有,你不用买了,再说出去买也挺远。
远宜下去了,我一再劝于宁喝水。看着躺在地板上的于宁我竟然感到十分陌生。这还是从前的于宁吗?他竟然这样的不尊重远宜,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竟然真的没有做那件事,整个龙洲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对来了。我一时间不知道是为他们高兴还是为他们悲哀。如果换了自己,守着远宜这样漂亮的女人,肯定撑不过一月。是自己太俗,还是于宁他们太纯真呢?物极必反,矫枉过正。他们把爱情挂得太高,要兑现太多承诺才肯把爱情与欲望结合,最终让他们这么不堪重负。还是像我这样俗气些好,有点儿好感就上了床,结了婚,连挑剔的时间都没有。
一瓶矿泉水喝完了,于宁有点儿清醒了,问我在这多长时间了。我说,也没多长时间——于宁,你以后对远宜得客气一点,你们都不容易。
于宁说:我没怎么着她,她总是端着,居高临下,好像她嫁给我是对我的恩惠。
我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远宜人多好,谁不羡慕?当然,我也没说你不好。远宜和你嫂子还在下面呢,咱们一块下去,你们也回去吧。如今房子也买了,你们快结婚吧,我和你嫂子都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于宁还有些走不稳,我扶着他到了楼下,远宜脸上泪还未干,说于宁,我正式告诉你,我们两个不合适,我们好聚好散,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罢热泪横流转身而去。
我说于宁你快去追呀。
谁知于宁也拗得很,说:你们都看清了,她这种娇小姐脾气,谁受得了。
我示意妻子快去追远宜。她追上远宜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们两个先走吧,我陪远宜说说话。
我与于宁分手后就回了家,过了一个多小时妻子才回来了。我说你把她送于宁那里了?妻子说没有,她不去,她回学校了。我叹口气说:这两个人快些结了婚就好了。我现在发觉,女人不生孩子永远是孩子,这爱情不走进婚姻,永远就不切实际。你像咱俩,现在哪有心思说什么尊重不尊重,感受不感受。
妻子黑着脸,没心思听我的高论。
我说: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妻子说:你说实话,你和远宜是不是有那事?
我吓了一跳,说:你胡说什么?
妻子说:我没胡说,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夸你,你如何如何,比我还了解你。
我说:你动动脑子行不行?人家那是尊敬你,讨好你,要是真与我有那事,她躲还来不及,干嘛要夸我?
妻子愣愣怔怔想一阵,说:也是那么回事。你这人我一点好也没感觉得出来,怎么这么多女人夸你?我们学校老师也夸你好学,有礼貌,有才气。
我问:谁这么夸我,漂亮吗?
妻子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直摇头。现在文燕多疑的毛病有增无减,连最直白的玩笑也开不得,她不至于已经到了更年期吧?可是文燕的怀疑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我对远宜的确有些非分之想。否则,我就不是个正常男人。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远宜突然到我办公室来了,问我最近见过于宁吗?我说没有啊,都有一个月没给我打过电话了。怎么了?
远宜说:没什么,如果他给你打电话,你告诉他,今天晚上如果给我打电话也许我们还有救,不然,就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我见远宜神色很不好,就劝她说于宁是有些不像话,不过他心地不坏,就是喝了酒没正形,我给你说,男人喝了酒没有一个有正形的。
远宜说:胡局长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劝过自己几百遍了。如果他联系你,请你一定转告他。
远宜不肯久留,我一直把她送到楼下,让司机送她也不用。她神情有些恍惚,走路时看上去脚下都有些绵软,腾云驾雾似的。
我连忙联系于宁,但他的手机根本不通。再找康大,康大说就知道于宁的手机,别的联系方法也没有。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我还在联系于宁,但这家伙的手机一直关着。
早晨上班路上,我突然接到刑警队的电话,说富锦小区有一个命案,问我出不出现场。
公安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了命案至少副局长要到一下现场以示重视,特别重大的案子局长必须亲自到现场。我说:去,当然要去。
我赶到富锦小区,现场拉起警戒线,干警正在拍照的拍照,勘查的勘查。
命案现场在一幢住宅楼下,死者脸朝下,但那身衣服我太熟悉了,我脱口说:这不是远宜吗?
刑警队副队长问我:胡局,你们认识?
我说:认识,她叫沈远宜,是我一个朋友的未婚妻,昨天还到我办公室去过。
我把于宁的手机号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即联系。
副队长说他们已经从死者的手机联系记录里对近期的联系人进行联系。从前天开始,死者只联系了三个人,一个是于宁,通讯记录的姓名是小白马,但一直关机。一个是康哥,原来是报社康记者,已经到局里调查。
我知道局里的规矩,对副队长说:你安排人给我做一下笔录。
副队长说:还有必要吗?
我说:当然。
副队长说:那我来吧。
做完笔录后,副队长说:胡局你走吧,我在这里盯着就行。
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心里很难过,我硬挺着,眼泪还是下来了。
晚上回到家,说起远宜的死,妻子也落泪了,我知道她心眼小,但心地善良。她泪眼婆娑地问我:远宜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欺负了,想不开,就跳了楼?
我说:不是,法医检定,她还是处女。
妻子更加惊叹,说:这年头,还有谈好几年对象还是处女的,不可思议。是不是小于不行啊?
我说:他行得很,找到他时,他正在按摩店里和人鬼混。
妻子说:那是为什么呀,你们案子还没破吗?
我说:大体判断是自杀。你不要往外说。
自杀总要有原因,但大家找不到远宜自杀的原因。
几天前,远宜向于宁提出分手,于宁说:可以,可是你当年上学,我花了不少钱。想分手你给我5万块钱的补偿。3天内你能赔偿给我,咱们就分手。3天后就翻倍,给我10万才行。
于宁说他当时是说气话,之所以要钱,因为他知道远宜没钱,这样就可以打消她分手的念头。
远宜事发前也找过康大,他是向康大借钱。康大当时头脑发昏,提了个荒唐的要求,说只要远宜能陪他一晚上,就送给远宜5万块钱。远宜没要,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再没发现其他可疑之处。大约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远宜从他们买的新房阳台上跳了下来。他们的房子在8楼。
最后,以自杀结案。
几个月后,康大请我在一个小店里吃饭。
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康大性情变了很多,有些沉默寡言。他的酒量也变小了,喝第二杯白酒的时候,就醉态毕现。
他说:胡局,我觉得我就是凶手。我曾经对远宜说过,她是我真正的爱情,也是我一生唯一的爱情。虽然远宜拒绝了我,但我相信,她相信我说的话。可是当她向我借钱的时候,我却向她提出那样的要求,一定让她对爱情绝望了。
我赞同康大的分析,我甚至曾经非常憎恨康大。但我对他说:你不要乱想了,远宜是自杀,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
康大感叹说:这个小小的城市,已经容不下一个女子的纯真爱情了。远宜没了,我们生活的龙洲把古典、纯真的爱情埋葬了。
我也喝的有些多了,和康大摇摇晃晃走出饭店。那晚天少有的晴,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星星,这在龙洲是很罕见的。远宜真是天上的星星啊。她到死前竟然还是处女。康大仰脸望着星空,问我:你还记得第一次见远宜吧,那次我为远宜的美丽留下了鼻血。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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