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2015-11-04格尼
▶格尼
凤凰
▶格尼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70年代末生于内蒙,现居四川。在多家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创作员。
1
我叫龙霞,边村的男女老少从不这样称呼我,他们叫我凤凰。在母亲守着酸菜缸嚼酸菜芯的时候,在我是一颗米粒大小的时候,更早一点,在母亲对着雪堆大声呕吐的时候,人们就叫我凤凰了。
叫我凤凰,是因为姥姥的梦。姥姥做了好梦,不得了的梦,真的很不得了。
我没出生之前,女人们经常围着母亲故意腆起的肚皮,看母亲把酸菜芯嚼得咔嚓响,就吞咽着舌下渗出的涎液,问那梦是不是真准,酸儿辣女,是个儿子吧?姥姥坚定地摇头,说错不了,这回是个丫头。她们就哎哟哎哟叫着凤凰啊、凤凰啊,快点飞出来看看吧!有时她们将手放在母亲越来越凸的肚皮上,我一蹬腿,她们就妈呀妈呀叫着,这小凤凰可真厉害,摸摸都不让,将来是要嫁到金窝窝里的呀,让咱也沾点富贵气息!啧啧……她们无比艳羡地望着母亲,不时拉着姥姥的手,话里话外都像在穿针,就想把那个不得了的梦像针别上的线一样引出来。姥姥不说,坚决不说。
母亲生我那天早上,全村人围着我家三间红瓦房,想在屋顶看到四射的光芒。人们说,那天朝霞满天,我一哭,瓦房直闪红光;人们说,我一哭,全村的鸡展翅鸣叫;人们说,我一哭,闻到一股特殊的芳香,说不出那是什么花香,绝对不是倭瓜花,也不是豌豆花、向日葵,那应该是天女撒下的花香。人们说完这些,自然又说姥姥的梦。他们说那个干巴巴的罗锅小老太婆是个神仙。
姥姥是个会做梦的人,姥姥的梦总能成真,这使姥姥在边村成了预言家、活神仙。姥姥给边村很多户人家做过梦。梦见谁家菜园开了豌豆花啊倭瓜花啊向日葵啊,满园都是,谁家一准生女孩;梦见谁家菜园结了黄瓜啊辣椒啊茄子啊,嘀里嘟噜的,一准生男孩。姥姥的大脚迈进谁家,谁家都像接喜神般将她迎进屋,她讲她的梦,告诉人家怀的是闺女还是儿子,人家都会对她千恩万谢一番,毕竟,老天给托梦是一种福气。
姥姥会做姻缘梦。她梦见独自在家绣花,突然从窗户跳进一头雄狮,她大喊大叫,任谁也听不见,只好四处逃窜。跑不过狮子,几下就给扑倒了。第二天有人来提亲,就被“狮子”吃定了。姥爷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瞪着牛眼像打雷一样吼叫。姥姥不言语,只是笑。好像那轰隆隆的雷声就是一串串从肠子里滚出来的屁,再自然不过了。也许,姥爷恼怒是怪姥姥肚子开的都是花,而结不出果子吧。责怪姥姥没给自己做好胎梦,没梦见茄子辣椒黄瓜,尽是些花花草草。母亲的姻缘是姥姥梦见一个身上挂满各式工具的人,有斧子、凿子、泥板子、卷尺、杀猪刀、通条、螺丝刀、大小扳子、渔网等。果真,提亲的给母亲介绍的正是龙家的三儿子。他是木匠、瓦匠、石匠,会杀猪、打渔、修拖拉机,好像没有他不会的活。
姥姥也做不吉祥的梦,这时她会连吐三口唾沫,想把梦破了。有一次她梦见老李家门前人山人海,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她抖抖嗦嗦地吐了一地唾沫,也没把梦淹死,老李家年轻的女主人突发脑溢血,连句话都没留下。
而我那个不得了的梦,姥姥始终不说。
“太好,说了就破了!”
任谁也撬不开姥姥瘪瘪的嘴。她只说,我是一只山里的金鸡,将来要变成凤凰飞出去,命好!
2
边村人看我的时候眼睛总是放射着奇异的光彩,让我觉得我是个浑身发光的人。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憎恨属于我的梦。
那个梦像一簇独立燃烧的火柱,使村里的孩子包括哥哥姐姐都像被刺伤了眼睛,虚着眼睛看我。他们说:“让她自己好去吧!”我就浑身冒寒气,打哆嗦。我常常孤独地趴在河边,把鹅卵石砸进河里,看着最后一圈波纹褪尽,再砸第二颗。鱼游来了,又游走了;鸟飞来了,也飞走了;鸡鸭鹅都躲着我,怕我像饥饿的老鹰一样突然俯冲过去,扯掉它们的翎毛。很多孩子在背后的草地上叽叽喳喳叫着,他们挖婆婆丁(蒲公英)、苣荬菜、柳蒿芽,一会这个发现了一大片,兴奋地尖叫着,恨不得变个大笸箩,都装进去;一会那个挖到茎白深的,挖散花了,悔得肠子都青了,说着白瞎了白瞎了,应该回家取铁锹来挖的。
“不长耳朵多好。”我对河说。
是他们先与我为敌的,像我这样好命的人,骨子里有种潜移默化的清高,怎能上他们那些茄子辣椒倭瓜花的秆子!有时我只是凑近他们,采朵花戴,捋把酸麻浆吃,并不和他们搭话。
“凤凰来了!”他们说,“一看就厉害,眼毛贼长,头发焦黄。”
他们眼里是藏着怕的,好像我的好命是老虎,有尖牙利爪,一伸手就能看见血光。和我玩的,只有金大傻子和被我打得屁滚尿流还忠心耿耿的黑狗。金大傻子比我大七八岁,家里开油坊的,我身边总飘着一股豆油味。都说他家有钱,那么好的衣服穿在傻子身上真是可惜了。那时,金大傻子会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他唱得有些凶狠,好像外面的世界和他有仇。他吊着两条大黄鼻涕跟在我身后,我干什么,他干什么。可我觉得是种耻辱,我打金大傻子像打黑狗一样狠,手里攥着的不是头发就是狗毛。金大傻子从不生气。我打了金大傻子和黑狗,就把心里话说给他们听。我说想把红云彩摘下来,变一千个一万个好梦,分给他们,一人一朵。金大傻子说行啊行啊!黑狗舔我,一下下舔,它的眼里装满了我的哀伤。即使这样,很多时候我还是不知该干什么,就找个理由哭,在姥姥的罗锅上打滚。造成这个局面,都怪那个永无出头之日的梦!我不知道好命到底是啥样的,但我知道一定是孤独的。孤独像魔鬼,总使我生气。
3
我用嚎啕大哭来反抗我的好梦。我一哭,姥姥就从后屋飞身而来,铺起她的罗锅,供我在上面敲打。姥姥和姥爷住在后屋的茅草房里。后屋是父亲专门为姥爷姥姥盖的,父亲让姥爷姥姥搬到瓦房,他们不肯,其实是姥爷不肯,他说即使所有闺女都不管,死也要死在一边。父亲就挨着瓦房盖了间土坯房,矮门小窗,周身糊满泥巴,太阳一早一晚顶弯了犄角也钻不进去。
我的哭声追赶着灰尘四处逃窜,菜园的蝴蝶不安地盘旋,栅栏的鸟一蹬腿飞了,院里的鸡鸭叽呱乱叫,马圈里的马抖鬃嘶鸣,狗烦躁得用爪子挠门,把门板挠得伤痕累累。
“挣命啊!”母亲气极了,总要骂上一句。那时,母亲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
父亲责怪母亲没耐性,孩子哪有不哭的?
只有我感触最深,哭是相当费力气的活。尤其是呼天抢地似的哭,摇头晃脑,捶胸顿足,前仆后继,吓得血液不知所措,失去了方向,直往脑门上涌,冷落了手脚,使手脚凉到发木。哭久了,就无法控制哭了,身体虽然软得站不得,却会惯性地抽搐,直到精疲力竭,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了,还时不时突然耸那么一下子。我大哭后,趴在窗台,用发木的指头抠窗框上的油漆或者糊窗缝的纸,一眼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南甸子,夏天时热闹的色彩都变成了寂静的黑白。突然耸那么一下子,一小块油漆没了,一截窗户纸没了,眼眶里淤积的泪水流动了,眼里的寂静就晃荡一下。都说,姥姥的罗锅是我压弯的。她背着我摇啊晃啊,无论我怎么哭她都不心烦,一脸笑眯眯的。
“总是笑、笑、笑!”我拧起姥姥手上干瘪的肉皮,用力提起来,“姥爷骂你,你笑,你养那么多孩子都不要你,你还笑,你就不会生气吗?你看你长那么小,还做那些破梦,你那罗锅就是让他们欺负弯弯的,还赖我压的,没看我瘦得像鸡崽吗?我的命能有多沉?比不上东头王奶奶一瓣屁股。”
母亲扯出弟弟嘴里的奶头喝斥我胡说八道,接着埋怨姥姥,说她太娇惯我了。“你看她明明可以不哭的!”弟弟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意识到他赖以生存的食粮突然离开了他,本能地用小脑袋灵巧地一拱,食粮又叼进嘴里。母亲哎哟一声,弟弟咬了她。
姥姥“嚯嚯”笑着,捋着那层更加褶皱的肉皮。捋开了,就坐在炕沿,盘起细腿,捋她的脚。母亲罚我去烧火。我在外屋坐在豆秆堆上,用烧火棍捅一下灶坑,敲一下锅盖。
“看这小嘴,我说了,凤凰这孩子出息,好命,她那个梦做的,多好!喏,这双大脚没被裹小,那一劫就是帮她躲过去的,要不咋背得动?”我听见姥姥说。
我使劲敲了一下锅盖,咣……把门口探头探脑的鸡吓得扑棱棱逃了。想起姥姥肯定又眯眼在笑,笑我的命好、命重,我就抡起胳膊再砸下去,咣……“我就砸我的命,让你好!我砸碎我!”
“听听吧,这都成反动派了,还好命?都让她给糟蹋了……”
我扔下烧火棍,奔出门,“哐当”一声,斩断了母亲的话。
边村的女人们见到我哭,会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故意惹得她们的孩子大哭。她们看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笑着说和凤凰一样,就知道哭,有出息。
而我却在一个傍晚之后,再也不哭了。
那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姥姥背着我走向南甸子。
“不想好,就不想好!你重新给我做个梦,我就要倭瓜花!”我从姥姥的罗锅上滚下来,压倒了一朵紫马兰。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平时舍不得采,罐头瓶里插着的都是白芍药、紫桔梗、黄罂粟、红百合等。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天说了算!”姥姥的瘪嘴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额头、鼻翼,连皱纹都在笑,笑得像个土地佬。
我把大鼻涕抹在婆婆丁上,哭嚎着:“让你臭美,你没有梦,那么多人都稀罕你!”
“它想要还捞不着呢,哭吧,小时候哭,长大了笑!”姥姥的手指伸向天空,“你看,那就是你,火凤凰,多红火啊!将来大家都得抬起脑袋看你!”我哭着抬起头,看见天边一大片各式各样的红云彩,肆意飞舞,那绚丽的色彩撞击着我,使我既恐惧又向往。我倒吸一口气,哭声戛然而止。
三五天不见我哭,边村人都很纳闷,母亲偶尔故意对着我高声吼叫,然而我就是不哭。姥姥说是天上的凤凰教的我。女人们再听到她们的孩子哭,就搡上一把:“没出息,快闭嘴!”
4
当我渐渐长大,边村人对我也越来越关注,包括我每天都干些什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而我,总是和金大傻子混在一起。那时,父亲为贴补家用,常常下河打鱼,母亲去镇上卖。边村人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说卖鱼,我卖鱼肯定不会像母亲那样算错账。这必然会遭到他们的批评指责,他们告诉我,我是万万不能卖鱼的。
我去上学,金大傻子背着我瘪瘪的小书包跟着我。黑狗不是朝着大雁狂吠,就是跳到溪边撵鸭子,人们说,那狗变得和我一样野。学校很大,从东到西,一长溜红瓦房,二十多个教室,很多外屯的学生也来我们村读书,三四十人聚一间教室。我不从大门进学校,总是爬墙。金大傻子先把我抱上墙头,再把书包递给我,我跳下去,朝教室走,金大傻子和黑狗往回走。哥哥姐姐从不走这条路上学,他们走规规矩矩的大线道,走学校宽敞的大门。他们都是非常规矩的孩子。
有一天上课,我坐在老师眼皮底下,看他摔得啪啪响的教鞭,教鞭是柳条棍做的,不结实,已经劈了。我正想着明天给他带一根榛柴杆,听见他嚷:“说你呢,学习好,命才能好,看教鞭学习能好吗?看黑板!”我像没听见一样,捅捅这个,拽拽那个。老师把柳条棍敲在我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上,气愤地说这丫崽子比小蛋子还淘。“你是魔鬼。”我说。老师的样子便真像魔鬼了。“生气是魔鬼。”我又说。老师就笑了。考试的时候,我总是一不小心考一百分。老师表扬我,我们边村的同学酸溜溜地说:“她当然能考一百分,她是凤凰,人家命好,有好梦。”我就不想考一百分了,我不想要那个破梦,我想像很多人一样。于是,许多同学经常被一个黄毛丫头睁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给打了、挠了、下脚绊了。
有一天,在教室门口撞见王虎拿着扫把扫地。王虎是班里最高的男生,差不多有金大傻子那么高,十岁才上学。因为高,走路晃来晃去,像个不倒翁。“咱组扫地,来这么晚!”王虎说。我没说话。“命好就不扫地了?”王虎又说。我还是没说话,回到座位坐下了。
最后一节课上完,学生都急着往外涌,王虎在我前面晃荡,晃得我眼晕。我不想看他晃,灵巧地挤到前面,可仍感觉他在后面晃,我突然劈开一条腿,往旁边一闪,王虎不晃了,扑通趴在地上,哇一声哭了。他牙掉了,满嘴是血。
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他站在那,我站在他裤裆下。
“你咋回事?”
“没咋地啊?”我盯着他裤裆,细声细气说。
“嘿,小鸡崽子还能给大鹅下脚绊呢!”
“多俊,咋老干坏事呢?”他又说。
“我不想好。”
老师上下打量着我,突兀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接着连贯地笑起来。我不想听他笑,转身走了,金大傻子和黑狗已经在墙外等我了。
我刚爬上大墙,金大傻子的大脑袋就冒出来了,他伸出一双大手,像钳子一样把我夹住,稳稳地放在地上。
太阳快落山了,天边是金色的霞光。我趴在金大傻子宽厚的背上,听他从胸腔发出咯噔咯噔、嗡昂嗡昂的声音。
“大脑袋,以后要是娶不上媳妇,我给你当媳妇,行不?”
“行,嘿嘿……嘿嘿……”
“那你得天天背我,还得把大鼻涕揩干净了。”
金大傻子腾出一只手,哈腰把两筒鼻涕甩在艾蒿上,“没了。”黑狗跳过去,嗅了嗅,走开了。金大傻子继续朝前走,背着我朝万丈霞光里走了。我睡着了,飘飘悠悠一直在飞,眼前金光闪闪。
我在炕沿上醒来,眼睛不好使,迷迷糊糊看见金大傻子满头是汗,正顺着额头往脸上淌。我还看见高婶长满雀斑的脸。王虎是高婶的儿子。高婶正控诉我的“罪状”,父亲和母亲附和着:“是,就是,该打。”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捋着脚。她没被裹小的脚,却把大拇指二拇指裹在一起,怎么也掰不开,可她还是想把它捋直似的,一下一下较着劲。
我从炕沿上下来,王虎拦住了我,他以为我想跑,我太渴了,想到缸里舀瓢凉水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王虎不见了——被金大傻子薅到外屋地,骑在身底下。高婶把愤怒变成了哀嚎,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傻子都骑在头顶拉屎。哭够了,言语就多了几分讥讽:“傻子就是傻子,脑袋里装的都是混泥汤,凤凰啊,你命好,可别往混泥汤里栽。”
弟弟被高婶虚张声势的高音喇叭吓哭了,母亲安慰着他,哥哥姐姐都看我,瞪着我,责怪我又惹了祸。金大傻子执拗地压着王虎的两只胳膊,父亲怕伤着他们,怎么也拉不开。
“大脑袋,起来吧!”我说。金大傻子起来了,梗着脖子,怒气冲冲地瞪着王虎。
父母好不容易劝走了高婶和王虎,说回头肯定好好收拾那小土匪。高婶临走时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人听见的声音丢了一句:“这样的,长大白给也不要,还金鸡变凤凰呢!”
父母并没打我,他们越来越纳闷,几个孩子还没有像我这样横行霸道的,难道要成凤的孩子就是这样瞎折腾?他们迷茫地看着对方,又看看姥姥,不清楚该如何教育这个叛逆的孩子。
“这孩子心善。”姥姥说。
我糊涂了,给人下脚绊还心善?
“屁!”哥哥替我说了想说的。他遭到母亲训斥,怎能说姥姥说的话是屁?哥哥百口莫辩,朝我翻白眼。
那晚放了两张炕桌,平时姥姥和姥爷不大过来吃饭,又多了个金大傻子,炕上坐得满当当的。母亲炖了鱼,煎的鸡蛋。
姥爷和父亲各自给对方斟满了酒,酒盅被他们碰得叮叮响。姥姥给金大傻子夹了几条沙包鱼,沙包鱼比柳根鱼肉多,韧性好。金大傻子显然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一直埋头苦干。姥姥说:“都说了,今天要来客,梦见了的,也咬了筷子的。”姥姥说的客,一定是要在家里吃饭的。金大傻子常到我家找我,却是第一次留下吃饭。姥姥吃早饭时说要来客,说着说着又咬了筷子。咬筷子是姥姥的绝活,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只筷子会夹在瘪瘪的嘴里,被牙龈叼住了。咬了筷子,一准来客,和她的梦一样准。母亲特意将父亲打的鱼留了一些,谁也没想到,要招待的竟是金大傻子。姐姐撅着嘴,躲一边吃去了。
“大脑袋,去把鼻涕擤了!”我说。
金大傻子去外屋擤了鼻涕回来,姐姐才端着碗坐过来了。
自此,我惯性地向金大傻子伸出的“利爪”,常常蜷曲着缩了回来。
5
那时的边村没有完全机械化,父亲和母亲以及年迈的姥姥和姥爷都要下地干活,学生有农忙假和暑假,假日里也要和大人一起下地干活。
我不用下地干活,如果伸手拔一根草或者拿起锄头刨几下,就会遭到母亲呵斥:“一边呆着去!”
七岁的弟弟用一把父亲特制的短把锄头铲地,秋天,弟弟的小手里就会出现一把短把镰刀,割黄豆,割玉米秆。我指着弟弟说:“他都能干活,他比我小那么多!”
“这不是你干的活,快去快去,爱干啥干啥去!”
我没什么可干的,就领着黑狗疯跑,或者躺在地垄沟里打滚,四处爬蹿,发出怪腔怪调。
考上初中,父亲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它油亮漆黑的身体,颀长的脖颈,高昂的头。我骑上它,在清晨和日暮从村里穿过,向镇上进发,面前迎接我的不是熠熠朝阳就是灿灿晚霞。我更加感觉我是个浑身发光的人,山风吹着我的黑发和衣衫,飘飘扬扬,好像我伸开双臂就能飞起来,一直飞向天边,向着那璀璨夺目处飞过去。我耳边传来边村人羡慕的声音:“有好梦的人就是不一样,她真像一只凤凰啊!真不知将来要飞多高!啧啧……”
骑自行车,是姥姥和金大傻子帮我用哥哥的旧自行车学的。我骑在车上,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像两只翅膀,帮着我飞翔。很多时候,我骑得太快,左边的翅膀不见了,右边的金大傻子就伸开双臂,当我倒向左边的时候,总有一只大手及时把我钳住,挨摔的是车子,我完全不用担心摔个狗啃屎。那时,电视上正热播《包青天》,我不叫金大傻子大脑袋了,叫他展护卫。我高声喊:“展护卫!”金大傻子答:“在!”这是我教他的。
“这孩子可怜!”姥姥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她的头发还是那样黑亮。
“说不上媳妇就可怜吗?”我说,“以后我给他当媳妇。”
姥姥愣了愣,随即笑了,“天说了算。”
“破梦,不稀罕!”我一面不屑一顾,一面昂首挺胸朝前走。走出很远,我回头,她还坐在墙边,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笑眯眯地看我,眼神伸得很远。
每天放学,金大傻子会伫立河岸,向村口张望。他站在夕阳里,或者风雨里,或者雪花里,只要见了我,就向我摇起手臂。渐渐的,他的手臂粗壮了,肩膀宽阔了,接过我的自行车,说:“媳妇真香。”我从他胳肢窝下钻出来,拍他一下:“不兴叫媳妇。”他就不叫了。
“真香,刺玫花香!嘿嘿……嘿……”
有个夏日,金大傻子在金灿灿的夕阳里接过我的自行车,我实在骑不动了,头晕脑胀,浑身无力,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金大傻子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突然,他扔下自行车,伸手指向我的裤裆,“血……血……”他脸涨得通红,“谁打你,我、我揍死他!”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白裤子上一片殷红。我猛地爬起来,“没……没人打……”
傍晚,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后屋。
姥爷不在,姥姥没点灯,蹲在灶边烧火,火光扑闪扑闪的,映着姥姥若有所思的脸。满屋漾着毛豆的香味。姥姥招呼我吃毛豆,我拖着生涩的双腿走过去。
“姥,”我说,“昨晚雨那么大,能睡着吗?”
“能啊,可香了!”姥姥招呼我坐,我仍然站着。
“没……没做梦吗?”
“做了。”姥姥笑眯眯的。
“梦见什么?”
“麦子。麦子灌浆了。”
“灌浆?”
“嗯。灌浆了,就快熟了。”
“噢。那我……我也灌浆了。”
“喔,喔,”姥姥放下烧火棍,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神在我的两腿间游动,“呀呀,真是好,凤凰长大了!”好像想起什么,姥姥笑起来,笑得罗锅直跳。
“十五岁就大了吗?”
“大,有十三岁长大了的,你姐十一岁就大了。我们那阵啊,像你这么大都快当妈了。”姥姥上下打量着我,她最近老这样打量我。“好腰身,穿什么都好看。”她总是这样说。
我捂住脸,捂不住涌动的热流,火辣辣地沿着指缝向外倾泻。一阵凉风从小窗飘来,带来一股柿子秧的味道。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告诉姐姐用了她将来能生孩子的纸。
“你来了?”她放下书,偏头看我。
“嗯。”
“好命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么晚。”姐姐翻身躺下,“咔嗒”一声,一根细绳带来了黑暗。
再见到金大傻子,我对他说:“嗨,展护卫,我来月经了。”
金大傻子问我什么是月经,我说就是屁股流血。
“啊?疼……不疼?我看看。”他说。
于是,我拼命往草甸子跑,牛高马大的傻子在后面追。
“我看看,我看看……”
我来月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边村,他们看我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们的眼睛像一支支手电筒,先照射我的裤裆,迅疾地一下,再照向我的胸脯,然后再整个扫描一遍。最后总是停留在我的胸部或者背部,好像那里随时会长出一对翅膀,一只凤凰会就地从他们眼前起飞,向高空飞翔。
6
天下不下雨,天刮不刮风,天上有没有太阳,只有天说了算。那两年,边村的天空有点疯了。不是发水,就是发火,要么下早霜,再不就下冰雹。边村的庄稼承受着洪涝、干旱、早霜、冰雹的蹂躏。边村成了一个营养不良的柴禾妞,干瘦、灰暗、无精打采、了无生气。弟弟常常在饭后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大声朗读一篇文章。那是我读初一写的作文,被老师当作班级范文,父亲很是高兴,便贴到墙上了。题目叫《我的边村》。弟弟大声读道:边村长在肥得流油的土地上,清晨和日暮,每座房子都闪着金光。烟囱里的浓烟像一条条肥胖的大青虫,这拱拱,那拱拱,有时拱到我怀里,吓我一大跳。那些鸡鸭鹅马牛羊,吃了草甸子上油汪汪的草,皮毛也渗出了油,把河里的水气得要命,怎么也抓不住它们的身,它们只需轻轻一推,水就滑了个大跟头……我爱我的边村,以后,我要做一棵会开花的树,在边村的土地上扎根,结很多果子……
“别念了!”哥哥搡了弟弟一把。哥哥像村里的许多孩子一样,在这个春天没去读书。父亲从河里起早贪黑捞的鱼不够支撑四个孩子读书,他天天守在上游河边,住在窝棚里,恨不得一晚上把河里的鱼都捞起来。父亲说,哥哥是老大,先从老大开始吧,下地干活。父亲和哥哥千辛万苦撒下的豆种,刚刚伸出细嫩的胳膊,一场冰雹下来,处处断臂残肢。哥哥跪在地里喊天,嗓子喊哑了,天也没答应。那时,父亲正在四处奔波,借高利贷,借那种像雪球一样会滚的东西。
“生子啊!”姥姥叫弟弟,“天还没黑,走,地里捡豆芽去。”
姥姥和弟弟挎着两只大筐走了。姥姥不停地吐唾沫,这几年,因为那些梦,姥姥已经把吐唾沫当成了一种习惯。她做的梦,不是爬行的虫子就是黑压压的云以及牛鬼蛇神,气得姥爷深更半夜把姥姥推醒,让她不要睡了,尽做些破梦。边村的女人们常常一大早三三两两跨进我家院门,她们就着大葱咽下干硬的馒头,就势抻着脖子问姥姥:“做的啥梦?”这时,姥姥吐的唾沫就会被饥饿的鸡衔着,四处逃窜。女人们便不再问,她们会突然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凤凰啊,可要好好读书!在地垄沟里爬不出名堂,受大穷。”
“你要是出息了,可别忘了俺们。咱村就靠你出息人呢!”
“别一天跟着傻子疯跑,你可是咱村的凤凰啊!”
我冲女人们做鬼脸,劝她们想想,瞎了黄豆,是栽土豆还是种玉米。我还告诉她们,我就喜欢傻子,以后就找傻子那样的人嫁了。女人们说我胡说,就会把话题再牵向姥姥的梦。在好梦还没成为现实的时候,她们总会产生怀疑,总是这样不甘心。
我没有胡说。我知道父亲没借到钱,哪怕是高利贷。他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姐姐就哭了。姐姐的哭声像把尖刀,划破了土墙上的报纸,有细碎的土面从墙缝淌出来和姐姐的眼泪并排流淌。“我不退学!我今年就考学了,凭什么轮到我?她——”姐姐指着我,“她那么好命,退不退学命都好。”父亲大概受不了姐姐的哭声,他对愁眉不展的母亲说他要再去后街老江家看看。哥哥从炕上爬起来,鼓着红肿的眼睛说就算借来钱也得先买玉米种。姐姐伤心得跺脚。
我望向窗外,见姥姥和弟弟挎着筐回来了,夜幕给他们身上蒙了一层灰。姥姥和弟弟的胳膊都很细,一个是干细,一个是嫩细。筐里沉甸甸缺胳膊少腿的豆芽使他们的细胳膊努力高抬,两只僵直的手指向天空。
“听说山上的地没挨雹子,就咱边村甸子地这片严重。”姥姥对母亲说。母亲抓了几把碎豆芽扬给晚归的鸭子,顷刻,那些夭折在春天的生命去了鸭子的胃。一会,另外一些夭折的生命还要进入我们的胃。
父亲在后街仍是一无所获。起始,他的头和双手一起低垂着,母亲一声声的叹息使得他突然挺起脊梁。他顾不得吃晚饭,吩咐哥哥帮他收拾行头,他要去把北河里还没游过来的鱼捞上来。
父亲和哥哥把打鱼用具一一往马车上装,装了很多。好像北河里的鱼都在等着他们的拦河网、圈网、旋网、挂子……
很快,他们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7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我坐在河边看红云彩,天边一大片,河里一大片。我把河里的云彩砸碎了,天上的还挂在那。姐姐坐在不远处的鹅卵石上背书,她最近总是这么用功。她背《六国论》,背到古人云,就卡壳了。我卡得难受,就念着:“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灭,火不灭……”
火,红的火,红的云,云是火,火是云,我装着满脑子红云往家走。金大傻子远远跟着我,我又打了他。我一手掐他的耳垂,一手扯他的头发,我说:“你要不傻多好!”他说:“我、我不傻。”我说:“那你把像凤凰的那朵云彩给我摘下来。”他揉揉耳朵,大步流星朝西走去,要踩进河里了,那河是个三角坑,没人测出过它的深度,它没有底。“回来吧,”我说,“你不傻。”
父亲和哥哥在北河没有打多少鱼,卖的钱只够买一袋白面。父亲和哥哥回来后,哥哥一直抱怨那匹马,说它不像马,它就是一头牛,走得太慢了,让人家抢先打了鱼,他们只有在后边捡漏。捡漏能捡多少?哥哥给了马一拳。父亲替马说情,说那马很久没吃油水,毛发涩,就像人一样,身体虚,能跑那么远已经不错了。
母亲去仓房舀白面发面的时候,总能看到那匹瘦马,母亲就量得很准,平平的三满钵,绝不冒尖。她说,有一钵冒尖,多揉一个馒头,还不够父亲和哥哥两口吃的,一家人倒是少喝一顿疙瘩汤。父亲和哥哥又去分别守着西河和南河了。
我让金大傻子回家了,我不想让他在我家吃两个馒头,那样就等于母亲舀了两钵冒尖的白面。我看见金大傻子左拱右翘的双肩把陪伴他的晚风折腾得无可奈何,就笑了。
母亲在擀面条,极其卖力。圆圆的面饼在她旋转的擀面杖下慢慢长大。母亲说老天再这样闹下去,恐怕吃不起白面了呢!一袋子面,蒸一次馒头就窝进去一大截。
我去了后屋。姥姥正跪在门口,朝西边那片红云彩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她每磕一次头,身体都会重新形成一个圆圈,很像挂在房顶的废弃车圈,那是用来接收电视节目的。不知道她的梦是不是用圆圈一样的身体从天上接收来的。但凡极其虔诚的东西,总要撞击人心。我的心就被狠狠撞了一下,使我头皮发麻,汗毛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
姥姥起身,拍着膝盖上的尘土。我把手搁在姥姥的罗锅上,问姥姥最近是否梦见一个身上挂油壶的人来咱家了,姥姥说没梦见。我说那你的梦不准。姥爷愤恨地说:“就是!”我又对姥姥说:“不过,你应该就要做这样的梦了。”姥姥轻轻地咳了一下,一抻脖子,咽了口唾沫:“天说了算。”
我回到瓦房,看到母亲的面饼像桌布一样把桌子盖上了,多的一截悬垂桌边,薄薄的。接下来,母亲要把面饼折叠成长条,用刀切出细如挂面的软面条来。母亲拎着擀面杖歇气,她累出汗了。我问母亲:“金大傻子家趁多少钱?”母亲说:“人家开个榨油房,不靠天吃饭,多少钱都趁,只是人家那钱谁也借不来。人家那钱是留着给傻子买媳妇的。”“那我不念了,给金大傻子当媳妇。”母亲扯起嘴角笑笑,说没心思和我开玩笑。我就一本正经对母亲说:“我想了好多天了,我要给金大傻子当媳妇,真的!”母亲扔下擀面杖,给了我一巴掌,打在左脸上,扎扎实实那么一下子,打得我脸上冒火,脑子里的红云彩晃来晃去。“你打我我也给他当媳妇,反正我命好,怕啥?让他们几个念书吧,把命念得和我一样好。”母亲又给了我一巴掌,打在我右脸上,我两边脸都冒火,好像要把上面的白面烤糊了。我说我真不念了,我挺稀罕“展护卫”的。母亲捂着脸哭了:“你再说,就滚出这个家!”
我就往金大傻子家“滚”去。
来到金大傻子家门口,浓浓的豆油香使我打了个喷嚏,惊得圈里的肥猪警觉地朝我哼哼。
“天哪,看谁来了!”金大娘抖着围裙,像见了宝贝,拉着我的手,摩挲着,“俺那傻儿有傻福啊,都调理他,就这个好闺女跟他玩。”
我惭愧地低下头,下意识地看着手心,好像那里还残留着金大傻子的头发。
“金大娘,你说对了,”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想天天跟他玩。”
金大娘瞪大了眼睛,“这孩子说胡话呢,傻子咋还传染?”说着,她把我拉进屋。
我坐在炕上,被四溢的豆油香簇拥着。我看到屋里一摞摞踏踏实实的豆饼,心里盘算着够喂多少头猪多少匹马。金大傻子坐在窗台上偷偷瞅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追到他家来了,他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我突然发现他的胡子长长了,黑乎乎地盘踞在下巴上,加之长得肥头大耳,如果不是那两筒鼻涕,看起来绝对像个山大王。
“真的,我不念书了,我要给他当媳妇,我都十七了。”
金大傻子立即从窗台上跳下来,甩了鼻涕:“媳妇真香!”
金大娘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豆油味呛了:“还真给傻子,咳咳……传染了?”
“金大娘,你看,”我指着金大傻子说,“他什么都懂。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那么好,我根本就离不开他了!我家里等着用钱只是一方面,我真的愿意跟他,我没说胡话。”
我对金大娘说希望她等金大爷回来了,认真商量一下。我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的命我说了算。再说,谁能说我这不是好命呢?我自己舒坦就是好命。金大娘惊得身体向后仰,嘴巴还没合拢,我已经趟着满院的豆油香走了。
消息传得很快,边村的角角落落热乎乎地摞着“凤凰”要和傻子成亲的故事,像一张张急速发酵的面饼,被人们翻来调去烙着。我骑车放学回来,女人们不再像看当年米粒大小的我那样艳羡了,她们叉腰抱膀,食指在我背后竖起,把我的车轮变成了风火轮。她们议论西头那小老太婆编谎,那丫头的梦不晓得是啥样呢,那丫头从小到大都一直在瞎折腾!那丫头是不是真有点傻?要不怎么就和傻子玩那么好?又说,傻子啥心不操、四六不管,就是命好,这命好的人啊,就是少一根筋的……
我会在这时突然扭过头来,冲女人们做鬼脸,看她们大惊失色的样子,既而坚定着刚刚得出的结论。我践踏着她们的唾沫星子,飞驰而去。耳边的风是热的,烤得我脸颊滚烫。这风就像一条无形的大河,我用更快的速度将它们劈成两半,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我背后荡漾着又汇集成了原来的模样。这使我想起金大傻子家的豆油香,我大步流星离去时,那些香气一定在背后汹涌着,喷溅到金大娘和她的傻儿子身上,才使得金大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家里自然是有一番景象的。
母亲气得脸色发紫,她用颤抖的食指点在我脑门上,她的声音发颤,好像嗓子里有一条波涛汹涌的河。她说:“你……你还不如……去要饭!”父亲和哥哥住在河边的窝棚里,父亲送鱼回来,狠狠看我一眼,并不说话。他只是瞪大眼睛对母亲吼:“她说跟谁就跟谁?啊?她是天上掉下来的?水里钻出来的?石头缝蹦出来的?她没爹没妈?她是孙悟空吗?她想咋的就咋的?”然后自顾脱下沉重的水衩,用小铁锉一下下锉着黑胶皮。他要把那块圆圆的黑胶皮粘在水衩的脚后跟,那一定有了难以让人发现的口子,哪怕是一些芝麻口子,水也毫不留情地往里渗。我突然听见他说:“好好的水衩,补了就算不漏水,那么个补丁,也不是那么回事了,能怨谁啊!”他嘴里的旱烟只是叼着,不抽,冒出的烟把头发熏灰了。姥姥,那个背着罗锅的小人儿,她一点也不气,坐在炕上,捋她的大脚,始终笑着。“没事的!”好像在劝父母,也劝自己。自然遭来父母的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事,还有心思笑!父母否定姥姥的梦,顺便否定了我:“纯粹是傻子,还凤凰呢!”他们说,如果你要跟傻子,不,如果你要再说一遍跟傻子,就永远不要再进龙家的门槛。弟弟不停地嘻嘻笑,他笑他要有个傻姐夫了,将来还会看到一个傻外甥。被母亲打了一鸡毛掸子,弟弟噤了声,像一条受伤的小狗拱到姥姥身边不停地蹭着。姐姐挺直了脊背,甩甩头发,“大妹,别惹爸妈生气。”她从没叫过我大妹,而是用你、你二妹、你二姐、好命的、凤凰来直接或间接称呼。我突然想拉住她的手,她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一铺炕、一个被窝,却从没有过肌肤之亲。“姐,”我亲切地叫她,“我不想自己好。”她迅速瞟我一眼,余波是柔和的、不知所措的,她的身体朝我偏了偏。我很想拉住姐姐的手,和她一起干什么都行。我把伸出去的手犹犹豫豫缩回来,夹在大腿间,我的脸红了。我不习惯。可是,我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我觉得我就要迈出那一步了,我不再是红色的云彩,我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黑的和灰的云彩,是和他们一样的、不刺眼的云彩。
我来到马棚,对马说:“放心吧,你就要有碎豆饼吃了,那东西能把你鼻子香歪,你的命绝对不是天天吃草。”马眨巴着大双眼皮,四只脚不自在地挪动。我就笑了。我又来到门口,对门槛说:“就凭你,是挡不住我和展护卫的脚的。”
第二天一早,响晴。姥姥扛着罗锅奔来,挎着一小筐翠绿的小白菜。她坐在光线暗淡的炕角,没吐唾沫。这一点,母亲、姐姐、我和弟弟都发现了。如果父亲和哥哥在,他们也会发现的。姥姥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在这个响晴的早晨没有习惯下去,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阻截了。都知道上天赐予她的那种神奇,也实在太需要上天的施舍了。
“有好事。”姥姥说。
“啥梦?”弟弟迫不及待。
母亲突然看看我,眼里的明媚暗下去,她不知该不该再相信姥姥的梦。
“要说就说,卖关子!”母亲始终气盛。
“姥,你是不是梦见身上挂油壶的人来咱家了?”我说。
“不不,”姥姥连忙说,“姥梦见喜鹊飞上红瓦了,有喜事。”
母亲眼里的明媚彻底熄灭了,她咆哮着:“那也叫喜事?”
我的筷子被母亲掀飞了,飞到弟弟脑门上,他一下下揉着。
“抱薪救火。”姐姐说。
我拾起筷子,端端正正摆在碗上,转身出门,跳进阳光里,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号。她知道,姥姥的梦,从来都是准的,她绝望了。我骑上自行车,阳光执拗地搅合在车轮里,它们将最后一次陪伴我的书包,它们再次陪伴的也许是满壶的豆油、一摞摞豆饼。我骑得飞快,阳光在车轮里四处飞溅,车轮到过的地方尽是阳光的碎片。我看见,在黯淡的炕角始终有一种光亮不紧不慢地向外辐射。
8
我发现金大傻子越来越帅气了,越来越好看了。他的头发像柔软的麦苗,风吹来时,会有小小的浪从头顶滚过。也许,傻子的头发永远是人初生时那样,带着原始的童真。而他的胡子却密密匝匝地坚硬起来,使他成长为男子汉。
“展护卫!”
“在!”
“以后你喂猪,我卖油。”
“行啊……”
“走,上你老丈母娘家吃饭去!”
“行啊……她家在哪?”
“……”
屋檐的红瓦格外扎眼,烟囱吐出浓浓的白烟,被夕阳染成了金色。我快步往家走,大步流星,金大傻子晃着大脑袋跟在后面,双肩高低起伏。有只鸡慌不择路,从我胯下钻过去,还转身探头看我,怀疑我是不是在飞。
“鱼……鱼味。”金大傻子立好自行车。
这一点,傻子绝对判断准确,是鱼味、鱼酱味,很香、很浓,像是从烟囱喷出来的。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做鱼酱了,即使没卖完的小鱼剩回来,她也没心思做,都晒成了鱼干。
我拉开木门,听见锅盖发出“铮——铮”的声响,再拉开一道木门,迎来母亲润红的脸,她朝我笑,朝姥姥笑,朝屋里破破烂烂的墙壁、立柜、炕席笑。她笑了一圈。她的笑是火种,点亮了屋里每个角落,使得满屋通亮。我张大了嘴巴。
“你命好,遇上好人了!”母亲说。母亲的样子有些腼腆。
“婶,我想吃鱼。”金大傻子说。
“呃,吃鱼,吃鱼,火灭了就吃啊。”母亲又对我说,“人家说你是出息孩子,好好供你读书,钱不长利息,啥时有啥时还,将来别忘了边村有个姓金的就行了!人家把家里的钱都拿来了。你放心,不但你姐能念书,买种子的钱也够了,你真是命好呢。”
“我姓金。”金大傻子听到姓金的,抢着说,边说边去外屋地鼓捣灶坑,嘀咕那火怎么还不灭。
我什么也没说,躺在炕上听姥姥干燥的手和干燥的脚摩擦出的声音。
“沙……沙……沙……”
如果姥姥的手和脚会笑的话,它们蜷曲的样子就是上翘的嘴角、挑起的眉梢、弯弯的眼睛、鼻翼的褶皱、舒展的额头。它们一起喧哗着:“这孩子好命!”
我听见母亲掀锅盖的声音,她一边吆喝着傻子躲开点、别烫着,一边喊着活神仙,想不想吃小豆腐,她今天在后院要了豆腐渣。
金大傻子用馒头蘸鱼酱,他吃完了两个馒头,又伸手去拿了一个馒头往酱碗里蘸。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傻子,又看我。
“看什么看?没见过傻子吃饭啊?”我翻着白眼,“这回没结成婚,还有下回呢!”
母亲一点也不气,这时她越来越像姥姥了,“你说了不算,天说了算。”
边村的女人们再见着我,发出了一声声叹息。她们叹息,那个小老太婆做梦就是准,人家那梦多好啊,这不就是金鸡变凤凰的预兆吗?好命的人,怎么折腾都是对的。关键时刻就能化险为夷,富贵命喔……
“你们不要说了,我还会嫁给金大傻子的。”我冲她们喊,引来一片笑声,她们和母亲一样,都变成了姥姥。
“你说了不算,天说了算。”
9
金大傻子家的那些钱,被父母称作“好命钱”,不用督促,姐姐弟弟争抢着要好命,拼力学习。放学后,我经常坐在自行车后座,搂着“展护卫”的腰,遛坡。有时翻车了,黑狗跳过来舔我们,我们的笑声把西甸子的羊群感染了,它们一个比一个咩得响亮。我们赛跑,黑狗累得伸长舌头哈哈喘气。金大傻子就唱:“狗、狗、狗,啊累啊累啊累!”边唱边做踢球动作。金大傻子知道我要哈哈笑,唱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笑到尾音要完了,他又继续跺着脚“狗狗狗”的,等待我把笑声接上。母亲催我学习,催过几次,再不言语,她言语了也没用。我会在周末去金大傻子家,帮金大娘卖油、换黄豆。去时,我带着父亲精挑细选的好鱼或者母亲摘的一小筐带刺的黄瓜。回来时,金大娘总是装上一面袋碎豆饼,让傻子背着送我回家。这样,我没有对马棚里的马失言。马用它美丽善良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我,眼里还有泪花呢。
金大傻子在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接过我的自行车,他突然问我是不是不给他当媳妇了,样子很委屈。我问他谁说的,他说是王虎,王虎还说他是一堆臭牛粪。
“展护卫!”我喊他。
“在!”
“你今天喂猪了吗?”
“喂了。”他坦诚地说。
“我是不是还去你家卖油了?”
“卖了。”
“这就对了,你听王虎瞎说什么?王虎一定是下地干活踩了牛粪堆,找你撒气的。”
金大傻子蹦蹦跳跳吆喝起来:“喔,媳妇真香,媳妇真香,到丈母娘家吃鱼喽……”
可我没想到,那是我和金大傻子的最后一个傍晚。
其实我可以想到的,在那个早晨,有三口雪白的唾沫横亘在大门外,有一口被我的自行车轮子压黑了。我当时仅仅以为老天又要变脸了,是狂风还是冰雹?还可能是洪水呢!不过,天响晴着,不大像。我没有多想。
那个傍晚,我回来得比平时要晚些。我在路上用剩下的午饭钱买了两串糖葫芦,准备一串给金大傻子,一串给弟弟。我把糖葫芦插在车把上,骑得很快,糖葫芦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很像哭声。骑到村口,拐进回家的那趟街,天边的火烧云整个扑到脸上,火辣辣的。那晚的火烧云啊,实在太夺目了,不看它,它也往眼里钻。它同样钻到糖葫芦身上,钻到各家各户房顶,把细瘦的炊烟俘虏为同类。它所向披靡,包围了南甸子的野花、没招谁惹谁的河以及那片白桦林和背后的山岗。它,使人愿意为它死去。
我正奇怪呢,南甸子怎么围了那么多人,河边有人扯大网拉鱼吗?金大傻子没来接我,一定也是凑热闹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尖利的喊声:“快过来啊……”
我把自行车靠在大门上,取下一串糖葫芦,准备给金大傻子。
然后,我听到了哭声。然后,我想到了姥姥的梦。我以为一定是谁家孩子掉河里了,他们都在向河里张望。我朝河边飞奔。
我挤进人群,看到金大娘跪在河边,被人拉拽着。金大娘的双手奋力挠着黑泥。
那一瞬间我的头皮麻了,好像里面突然蠕动着千万条虫子。我的眼睛花了,隐约看到河里有人在黑皮筏子上用长杆往河里探。谁都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从来,这个被称为三角坑的地方是个无底洞,不光人,马和牛从那游过都会被吸进去,再也出不来。
“他怎么会掉进河里?他怎么会掉进河里?”我尖叫着,引得金大娘的哭声更急了。
没人回答我,人们一张张的脸,红得发紫。他们都看着我。
我看见了王虎,他蹲在一边,不敢看我。于是我冲过去扭住王虎的衣领。牛高马大的王虎站起来,我的手臂随之拉成两条直线。
“是不是你,和他打架了?你不念书了,整天就知道欺负一个傻子!”我咆哮着。我的样子像一只愤怒的公鸡。
“我……你……”王虎不时回头,“我没欺负他……他……”
“就是你、你……”我把嗓子喊破了,声音分叉了。
“不是……我就说……就说……”王虎结结巴巴。
“说什么?你说什么了?你这个混蛋……”我声嘶力竭。
王虎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张着嘴,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快告诉我,他怎么会掉河里,好吗?”我突然没了力气,一点点蹲下去,我的声音细若游丝,“他应该在那等我的,他怎么去河里等我呢?”我瘫坐在地,满脑子都是金大傻子看到糖葫芦时的样子。他一定首先蹦起来,然后擤鼻涕,再说真香,他应该还会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唱“狗狗狗,啊累啊累啊累”逗我笑的……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是高婶。
“凤凰,你命重啊!怕你不得劲,不想给你说的。”高婶俯身凑在我耳边,我却听到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俺王虎就是逗逗傻子,说凤凰早晚得飞走的,怎么能给傻子当媳妇呢?谁知道这傻子啊,喊着他不傻不傻,就往河边冲。王虎问他干啥去,他说要摘一朵红云彩给你……”
我不清楚人们是何时散去的。我搂着老掉牙的黑狗张嘴大哭的时候,猛然想起昔日的哭吧精已经多年不曾流过眼泪了。我的哭声跌进一大片黑暗里没了动静,我把更大的哭声投进去,仍然没了动静。我喊了声“展护卫”,我知道他用一双大手接住了我的哭声。于是,我不哭了。其实,我哭,不仅仅因为悲伤,我还心疼,心疼这世界少了一个傻子,心疼得厉害。我喊:“展护卫,我要给你当媳妇——”这次,金大傻子没有接住我的喊声,他一定是光顾乐着擤鼻涕了。我的喊声震得黑夜晃荡了一下,无数颗星星从天幕跳出来。我又冲着星星喊:“我要给展护卫当媳妇,你们听见没……”
我喊完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看见金大傻子流着黄鼻涕跟着我,忽然,他变得高大,长胡子了,追上我,用一双大手将我钳住,稳稳放在地上。我又看见金大傻子朝河里走去,踩碎了河里的红云彩,一头跌进去,红云彩的碎片簇拥着他,直至将他埋葬。
我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又摔了一跤,才发现手里还捏着糖葫芦。于是,我折回去,叫了声展护卫,然后把糖葫芦扔进河里。
姥姥站在大门口等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就像她也知道我会回来。姥姥没有说她的梦,她说那孩子去三角坑当水龙王了,再也不会有小孩和牲口被吸进去,他救了村里的人和牲口。
10
河对岸的白桦林黄澄澄的时候,边村的人们并没有收获多少黄澄澄的玉米棒,很多硕大的玉米棒上只有零星的几粒,像孩子的豁牙子。人们把一些土豆、白菜、萝卜拉回家,藏进地窖,怎么也挨得到来年春天。
靠不上天,一些年轻人纷纷奔向外面的世界,哥哥也跟着走了。边村多剩下老弱病残,像被一下子抽了筋,没了精气神,矮趴趴萎靡着,站不起来的样子。
金大娘不榨油了,不是因为收不着黄豆。榨油是个辛苦活,把金大爷的肺病累犯了。金大娘说没了傻子,用不着给他攒钱了。金大娘来我家串门的时候多了,她不是来要钱的。她说,等年头好了有钱了再还,不急的。她是来看我,看到我,就能看到围在我身边转的傻子。
我把厚厚的黏糊糊的笑糊在脸上,让金大娘看不见我心里有多疼。
“天哪,凤凰怎么笑得和傻子一模一样?”金大娘是笑眯眯地说的。于是,我认真地笑了几声,我不想把傻子那像蜂蜜一样的笑容糟蹋了,他的笑是那么纯真。我告诉金大娘,我就是你的儿媳妇。金大娘笑,笑着说傻孩子。我说,要不怎么能给你当儿媳妇?金大娘就把一张脸笑得稀烂。
夏天来临,姐姐起早贪黑读书,成绩始终上不去,她复读两年了。终于有一天,她把解不开的数学题摔在炕头,就像摔一个破罐子。“破命!”她看着我,愤恨地说。她这样愤恨着又落榜了,她把书包里的书抖出来,填进灶坑,顺着烟囱化成了缕缕青烟。“你就知道给她做好梦!”姐姐指着我对姥姥说。姥姥用指尖敲炕席,她手里奔跑着一匹小马,哒哒哒,哒哒哒。
“我说了不算喔!”姥姥说。
当又一个春天降临、年轻人像燕子一样飞回来、盘旋在田间地头、播种下希望、准备成群结队离去的时候,姐姐也背起行囊做了一只远行的燕子。我看着姐姐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对金大傻子和黑狗说的话。我太想摘一朵红云彩送给姐姐了,金大傻子如果摘了红云彩,我铁定要送给姐姐的。
姐姐已经走出很远了,突然转身奔回来,她伸开胳膊拥抱着我。
“大妹,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姐姐又拥抱了姥姥,“姥,给大妹做个好梦!”姐姐说完,匆匆离去。
我听到心里发出一种声音,那是种很动听的声音,就像一根纤柔的麦秆被折断,发出轻轻的“咔”,我的脚底似踩着云朵,悠悠飘了起来。我能感觉到,我的脸颊在燃烧。姐姐折断了我的心弦,她逃之夭夭,留下我独自心潮澎湃。
我独自走向南甸子,我的黑狗,它实在老得不行了,它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躺在河边,再也没起来。我站在姹紫嫣红里,回想起小时候和“茄子、辣椒、倭瓜花、豌豆花……”散布在南甸子的情景。现在,我放眼望去,没有人挖婆婆丁,一个也没有。没有一双哪怕瞪视着我的虚着的眼睛,他们都离开了这块土地。我没想过他们会离开,哪怕是嫉妒着仇视着也是好的,不要离开。何况他们不是真的嫉妒仇视的,他们心底里对我是有着美好愿望的,我坚信。我摊开双手,手里没有头发或者狗毛。我望着深不可测的三角坑,情不自禁喊了声“展护卫”。喊也没用。我们那拨丫头小子,仅剩下我——一个拥有非比寻常好梦的人,坐在河边,守着偌大的南甸子,“啃”书本。因为如此,我只能“啃”得异常专心;因为如此,我开始喜欢属于我的不得了的梦,我没有再把“破梦”挂在嘴边;因为如此,我想让梦成真,想变成一只金凤凰,用光芒驱赶边村的晦暗。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拥有这样特殊的好梦,即使那个梦曾给了我那么多孤单。
我坐在南甸子,认真地读书,能感受到姥姥从窗户投来的目光。她在张望边村唯一好命的孩子。
11
姥爷在一个清晨吹胡子瞪眼,他站在大门外,用打雷的声音一边骂村子太安静,没有人的气息,一边骂姥姥把他梦成了一根拐杖。姥爷不知道,之前几天,姥姥就让母亲悄悄给姥爷备了寿衣。我从南甸子背书回来,看见姥爷骂着骂着,眼角淌出了泪,湿了他颤抖不已的白胡子。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姥爷近似愤恨的骂其实是爱,他爱到极点,就成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了。他骂那些烟囱,冒出的烟像快咽气了,真他妈败兴;他骂南甸子,空落落的,连牲口都他妈没有。还有那些地,连人影都他妈见不着一个;他骂姥姥,要是不给我做个考上大学的梦,他到阴曹地府饶不了她,非他妈拽去不可。他骂完了,啐一口痰,回到后屋,躺在炕上,再也没起来。
父亲用刚刚积攒的一点钱安葬了姥爷。姥姥搬到瓦房来了,她时常坐在炕上笑眯眯地说那个老东西没了,边笑边淌泪。渐渐的,她耳朵嗡嗡响,眼睛发花。然后,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头发全白了。姥爷没有空着手走,他带走了姥姥的眼睛和耳朵。
“那老东西,走了也不放过我,把我耳朵和眼睛拿去,让我去那边听他‘打雷’,看他种西瓜。”姥姥摩挲着躺在身边的拐杖,很受用的样子。
姥姥的世界没有了色彩和声音,那种寂静是巨大的空旷。可是,我看姥姥,她的世界开满了倭瓜花豌豆花,结满了茄子辣椒,喧嚷得不得了。
没有人再问姥姥做了什么梦,女人们只是自言自语,那小老太婆做了什么梦呢?姥姥总是要自己说的,不管身边是否有人,都会说她的梦。有时,都说给了拐杖和一群鸡鸭听。一旦被女人们听到,姥姥的手就被突然抓住。姥姥并不害怕,呵呵笑着,似乎知道她们就在那里,等着听她的梦。
我很想念哥哥和姐姐。哥哥写信回来,句句想的是我。我没想到,将来有一天,我和哥哥会成为纸上要好的亲兄妹。哥哥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哥哥给你挣钱”。我知道,哥哥和姐姐都挣不了多少钱,他们除了能维持自己的生活,最多剩下点零花钱。母亲倒是满意,起码每次发面不用舀三满钵了,有两钵就够了。但母亲每次舀了面,总要对着矮了一截的面袋叹气,她舍不得从给我积攒的读大学的钱里抽出一张票子去买面。“那钱还远远不够。”她总是这样说。当面袋里仅剩下五分之一的面时,她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舀了面,走出仓房,一步三回头,她要看清,面是不是真的要吃完了。少了两口人,怎么还吃那么快?
12
边村在没到汛期之前没来由地发了一场洪水,注定又是一个灾荒年。人们瘫坐在各自门前,没有喊天,只望着满眼浑黄的水哀叹。
“今年凤凰要考学呢!”边村人这样念叨。他们认为我如果能考上大学,就像中了状元,敲锣打鼓一番,把边村这些年的晦气冲了,年头就好了。
那段时日,母亲把卖鱼积攒的钱缝在内衣里。她说只有这样才稳当,这钱是坚决不能动的。她嘱咐家里每个人,都注意点,别病了,紧要关头是生不起病的。
考试回来,没有人问我考得如何。我是没有发言权的,他们都等着姥姥开口。这使我憋闷,我太想说话了。那些话挤到嘴边,我把嘴张了又张。他们都七嘴八舌地说起姥姥的梦,我就把话咽回去了,一连打了几个饱嗝,好像那些话是会冒泡的。
每天早晨,母亲无论在做什么都蹑手蹑脚,小心轻放。她这样做只为给自己的耳朵打开一条通道,那条通道一直通向姥姥,姥姥的拐杖走向哪,那条道就往哪拐。就等着接收姥姥那张瘪瘪的小嘴发出的一些讯息。姥姥越来越俯向大地的头颅,使她的罗锅圆鼓鼓地凸起,她走在她的寂静里,却在边村成为了会行走的接收器。这使我常常产生一种错觉。我看见她的罗锅发散出一波波彩色的光,那些光无限延伸,去了浩瀚的宇宙。我似乎听到,伴随彩光频频放射,她的罗锅发出了有节奏的“啵啵”声。
我在一个傍晚拉着姥姥的手,引领她走向南甸子。其实,她不用领的,她似乎什么都看得见。她说:“那场大水不小,东头矮,倒了三间屋子。南甸子倒是好,水撤回去,花照样开。那些丫头小子都走了,紫马兰就是给俺凤凰开的,那个俊哪。”
我摘了一朵紫马兰放在姥姥手里,她嚯嚯笑起来。我就突然抓住姥姥的手,我有些激动:“他们都不问我考得好不好,我告诉你,姥,我考得可好了。有些题我本来想不出,可一想起你给我做的梦,我就想啊,我是要成凤凰的,我怎么可能不会呢?我肯定会做的。然后我再去看那道题就开窍了,就做出来了。”我吐完淤积已久的幸福的“泡泡”,心中格外舒坦,愉快地哈哈大笑了几声。
我的举动被高婶看见了。高婶到河边找鸭子,正撞见我大张着嘴,放肆地笑着。高婶吓了一跳。她远远站着,“你、你笑什么?吓人倒怪的,瘆人呢!”我想对她说我笑我的好命。可看样子,她真的有点害怕了,她不停地瞟着三角坑。我突然明白,我的笑很像金大傻子。她问我:“你姥还没给你做梦?”我摇摇头。“那你不着急?连村长都天天往大队跑,就等有信来。”她边唤鸭子边嘀咕,“傻点才命好,等着冲喜呢,年头好了,俺王虎就能从外边回来了。”她走了一截又回过头来,看着天,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快点变吧,变成凤凰飞起来吧。
13
姥姥是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做了梦的。那晚,父亲担心涨水,没有住在窝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雷声歇息了,闪电还在天空中发出一团团白光,刺破乌云,制造一条条裂缝,像有人在天空飞窜着玩打火石。姥姥就在这时说话了。
“好大一只白鸽子,嘴里衔着一封信,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落在咱红瓦上。错不了,错不了。”姥姥站在门边说她的梦,也许她知道母亲在外屋生火,担心母亲听不见。母亲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她几乎跳起来了,奋力地扔下烧火棍,迅速在围裙上反复蹭了蹭手,跨过门槛,一把握住姥姥的手,姥姥就“嚯嚯”笑了。
“错不了,错不了。”姥姥呢喃着。
“嗨,你们听见没?”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听起来很像唱歌,“凤凰的梦来了,来了呀!”
父亲正在穿水衩,准备去起鱼。他半蹲着,拽着水衩的两边裤腰,听到姥姥说梦,早已僵住,被母亲一唤,才苏醒了,却没完全苏醒,只顾双手用力一提,身体并未站直,宽大的水衩发出哗啦一声响,父亲整个被装进水衩里,成了一个黑亮的胶皮人。父亲忙拱出头,不急于接母亲的话,责怪水衩怎么也馋肉了要吃人,惹得整理书包的弟弟大笑一番。“那是,没看是谁家闺女吗?”父亲极力遏制脸上兴奋的肌肉,似笑非笑的样子惹得母亲“扑哧”笑了。母亲转向我,“凤凰,你不高兴吗?你的梦来了呀!”我站在窗前,扯起嘴角笑了笑。弟弟说:“二姐高兴傻了,笑都不会了,像东头的大歪嘴子。”
姥姥爬到炕头去了,她不停地捋她的脚,说有点抽筋。
父亲和母亲讨论我上大学要带些什么、穿什么、用不用送之类的。母亲摸摸她的裤腰,感受那叠钱的存在,好像我已经拿着录取通知书准备启程了。他们没讨论出结果,父亲要去打鱼了,他说要打很多很多鱼,养着,等通知书来了,就请边村人吃鱼。高大的父亲迈着响亮的步子走出去,走向姹紫嫣红,闪电在他头顶开了一朵朵大白花。
我漫不经心地抠着窗框,窗外的色彩喧闹得很。母亲不急着吃早饭,她开始翻箱倒柜,她要把我春夏秋冬的衣服都翻出来。她把头伸进炕琴里,瓮声瓮气说:“都要上大学了,还抠窗框,油漆都抠没了。”
沙……沙……沙……姥姥在捋她的脚。
“生子!”姥姥叫弟弟。
弟弟背起书包准备上学,听见姥姥叫他,就凑过去,抓住姥姥的手。
“你要听话,不能拿二姐的东西叠飞机,钻进灶坑就成灰了。”姥姥说。弟弟摇摇姥姥的手,表示知道了。“二姐,咱姥给你做那么好的梦,你也不给姥暖暖手,她的手冰凉。”弟弟背起书包匆匆走了,他就要读初中了,老师管得很严,迟到一分钟打一个手板子。
昨晚下了雨,天有些微凉,老年人火力总要差些。我准备给姥姥暖暖手。我转身走向炕沿,发现姥姥不在炕上,可能去了茅房。我的心陡然怦怦跳了两下,使我返回窗前的身体直接倾斜过去,头碰在窗框上,震得窗玻璃一声惨叫。
母亲把头从炕琴伸出来,“魂都乐丢了,平地还要摔跟头吗?别磕着牙!”
我扶着窗框,手指惯性地抠着那些小如芝麻的淡蓝,它们数次从我指甲下成功逃走,这次是逃不掉了。
我看见姥姥朝大门外走去,罗锅上驮着几颗圆圆的墨点,那一定是屋檐的雨滴把她洗得发白的墨蓝斜襟布衫又染成了墨蓝。
姥姥的拐杖有点偏向东方,这样她很快就会与一堵石墙亲密接触。我有点纳闷,姥姥怎么会走偏了?我得去当她的拐杖。正要离开,发现姥姥站住了,她在吐唾沫,呸,很轻的,呸,又是很轻的。她把三口唾沫分别轻轻地吐了出去。然后她朝四周看了看,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
一大片热闹的色彩顿时变成了寂静的黑白,在我眼里晃荡了一下,我“哎哟”一声,一根木刺楔进我的指甲。母亲立即奔来,捏着我的指头拔出了那根黑粗的刺。“挂彩了,有喜,有喜。”母亲从我指尖挤出一团鱼眼大小的污血,用棉花吸了去。
我甩开母亲的手,冲向门外,我要看看那三口唾沫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许是我眼睛发花呢,姥姥根本没有做那个倾斜身体蠕动嘴皮搅合舌头的动作。
我跑得很快,头顶的闪电为我开路,吓飞了一群抢食早餐的鸡,它们抖落的羽毛在我脚底翻飞。我还踹了那头吃饱了直哼哼迈着方步的猪一脚,踹在猪的大屁股上,猪惊得失了前蹄,跪在柴禾垛边上。
我听见母亲嚷着:“谁说她不乐?她撒欢呢!”
我在姥姥跟前刹住脚,我裹挟的风没有刹住,它继续向前,将姥姥的蓝布衫装了个满怀。
我站在姥姥刚刚站的位置,没有看见白色的唾沫。我俯下身体继续寻找,就在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我大口呼出的气流吹开了一棵车前子,我在车前子的心窝处发现了一口唾沫,在赤目的闪电下闪着白光。紧接着,我又在周围发现了第二口、第三口。
我抬起头,看见姥姥佝偻着身子,迈着凌乱的碎步走进湿漉漉的变幻莫测的姹紫嫣红里,姥姥在向闪电诉说着什么,接着姥姥用连贯的三口唾沫证明自己的虔诚。我不知道闪电对姥姥说着什么,它们一会从东蹿到西,一会从南奔向北,它们像一群焦躁的猴子。在那些庞大的层层叠叠的黑云白云灰云的笼罩下,我发现姥姥更老了、更小了、更驼了,小小的头颅越来越俯向大地,却顽强地向天空伸展,像一只昂首挺胸的火鸡。
14
关于姥姥的梦,母亲并没有急于奔走相告,她一定要等到录取通知书到来那天再讲姥姥的梦,“不能说多了,说多了万一说破了,乐极生悲呢。”
姥姥做梦的第三天,天上没有黑云,只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凑热闹似地从四面八方向边村聚拢,使寂静的边村竟有些闹哄哄的。我的录取通知书就是那天被那些云彩闹来的。村长捧着它——蓝色的特快专递,在河边找到我,站在我面前,那些云就蜂拥而至,挤在头顶了。村长的姿势有些独特,他把我当成了状元郎,而他弓着身子,高擎的双手捧着的则是圣旨,他的背后,边村的老百姓成了他的小兵。
我的脸庞吹着热辣辣的风,那些风来自一张张一直咧着合不拢的嘴,那些嘴里吐出一串串发烫的字,扑在我脸上,他们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笑都折腾出来,一层层涂抹在我脸上,我的脸滚烫得可以烙饼了。他们又把热气喷在我的红布衫上,说我的红布衫好看,横看竖看都像一只红凤凰。他们簇拥着我,把我的好梦和好命一并簇拥着。我小步小步往前走,有点不适应边村人怎么突然就多起来,精神就足了,就闹起来了。后来他们不允许我走路了,一些手把我抬起来,接着锣鼓声响了,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看见一朵硕大的红花飞到我的胸前,跟随我上下起伏。他们嚷着:“喜来了,喜来了,凤凰要飞了,老天开眼了!”他们把天上和河里的云彩闹红了,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我在人们的肩上行走,走过每一条街、每一个旮旯胡同,他们让我把双手举起来,把天上的仙气抓上几大把,撒在边村凹凸不平的街道。我不停地在天上抓挠着,我看见我的双手像两个烧红的五齿耙子。我耙了很久,再看我的边村,我的边村穿上了红光闪闪的霞衣,在我眼前荡漾。我好像看见,那些烟囱又会冒出肉滚滚的烟,在天空中拱来拱去,那些肥得流油的土地长出肥得流油的庄稼,还有那些鸡鸭猪猫狗驴,它们生存在边村的土地上,无比幸福。我的边村,它从来没有如此美丽。它的美让我头脑发晕,让我眼前只有闪闪的红光,那些红光掩埋了那三口让我胆颤心惊的唾沫。边村的人们哦,后来把云彩闹没了,把天闹黑了,吃了一顿味道鲜美的鱼,他们才肯回家去。
15
初秋时节,边村外出的年轻人陆续回来了,虽然庄稼收成不好,他们还是抱着希望,仍然回来了。哥哥和姐姐没回来,母亲说浪费路费,没让他们回来,他们寄了几百块钱。母亲把裤腰里的钱取出来,连同那几百块钱一起用一块红布固定在我的裤衩上,使我总感觉小腹坠胀,沉甸甸的。我说太沉了。母亲要去村里把零钱换成整钱,想想又算了,她认为零钱花着稳当,大票子容易出错。父亲和母亲研究,钱肯定不够,还差很多,先拿去用,剩下的再凑,实在凑不上就把地卖了。
地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没了地,就像血管里没了血。我在窗框上抠下一大块油漆,我说,卖了地,我就不去读大学了。母亲连连点头,不卖。父亲也说,嗯,不能卖。
我就要启程了,母亲让我把装好的行李背在肩上,试试能背动不。父亲和母亲把我当成了小学生,轮番嘱咐我,路上要小心,人家孩子都有大人送,咱钱紧张,送不了。注意看行李,注意看车票,注意看车站上写的字。不准和别人搭话,不准吃别人的东西,不准掏裤衩里的钱,不准把手总放在裤衩上……
我说,知道了,三大注意,八项不准。
我把我的凤凰牌自行车擦干净,嘱咐弟弟,骑车小心,车子虽然看起来旧,但骑着很轻快。弟弟扶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自行车,他要先遛一圈,试试这头“老驴”听不听使唤。
“生子!”姥姥站在屋檐喊。
弟弟把推向大门外的自行车又推到屋檐下立好,把姥姥的手按在自行车上。姥姥吓了一跳。“你不能骑!”姥姥抓住车后座说。弟弟不听。他穿着我从前穿过的花裤子,裤裆有点紧,磕磕绊绊地往大门外骑。姥姥没抓住,身子一闪,被我扶住了。“生子,听话,等二姐走了再骑啊!”姥姥用力抬起她的头。
我想告诉姥姥,弟弟要读中学了,得学会骑车。我无法做出这么复杂的动作使姥姥明白,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是皮包骨,不断向我的手心传递一种干硬的冰冷。
弟弟个子小,骑在大梁上,左右摆幅很大,看起来像自行车在骑他。他在大门外划着圆圈,吆喝着:“看啊,我还会游龙呢!”
弟弟骑到西头坡路时,不小心溜坡,摔断了腿。他被背回来了,一边哭一边骂:“成天让我收破烂!要不是这条破裤子,我能摔吗?我咋这破命啊?”
红瓦房里挤了很多人,姥姥觉察空气与以往不同,总有一股股风从四面八方吹到她脸上,她吸溜着鼻子。她喊生子,又喊凤凰。没人抓住她的手。她坐不住了,在炕上伸手摸,摸到一个脑袋,又摸到一个脑袋,那些脑袋围成一圈,她在那些脑袋下面摸到了弟弟,摸到弟弟的脸,摸到一把鼻涕。弟弟哭得更加惊天动地。“生子啊……”姥姥的手在颤抖,“你……你……”姥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母亲把我拉到外屋,她抖抖擞擞解开我的裤腰带,她的眼泪噼里啪啦敲打着那块圆鼓鼓的红布,红布上瞬间开满了朵朵黑色的花。她拆开红布,从里边抠出一些零钱,顿了顿,又抠了几张整钱,红布就瘪了。我把钱一股脑儿掏出来塞到她手里,她又塞给我,我再塞过去,她攥着钱,一跺脚,转身走了。
父亲套上马车,他们急匆匆奔向医院。
人们散去,红瓦房的空气就静止了。
“这种梦不好,福里有祸。”姥姥在捋她的脚,她的大脚微微颤抖。
我握住姥姥的手,一下下揉捏,我想告诉她,不怕,我命好。姥姥的脚仍在颤抖。我从没见过姥姥如此慌张,她使我的心狂跳不已。
“你的梦还有一半,讲给闪电了。”我自言自语,“不怕,我命好。”我努力重复这句话:“我是凤凰,我命好……”
16
几日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喂鸡,听见大队的广播响了,唱了一首扣人心弦的《感恩的心》。而后,村长在广播里清了清喉咙,他鼓舞各家各户伸出援手,帮助边村的第一只金凤凰飞起来。“现在,我带头,去凤凰家……”村长广播完,关闭了广播。边村顿时安静下来。
我跑进屋,一把抓住姥姥的手,“不怕,我命好!”我的尖叫在红瓦房四处乱窜。姥姥感觉到我的激动,她焦急地问:“凤凰,啥事?啥事?”她听不到我的尖叫,只能哀叹一声,返回她寂静的世界。
我站在窗前,听到边村的角落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那些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像雨点一样朝我奔来。
他们真的来了,陆陆续续的,十块、五块、三两块……实在掏不出钱的,把鸡蛋、黄瓜、柿子红红绿绿堆在我的炕上。这样,我家陈旧的炕席上很快开了一堆美丽的花。
等人们离去,我把自己变成一只感恩的鸡,跪在炕上捡拾那些美德。我把它们捆扎在一起,我对着那捆美德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我听见马的嘶鸣。我仿佛看到马仰着头,张着大嘴,向天诉说它的饥饿。
父亲在这饥饿声中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喝下一瓢凉水。他带来了弟弟病情恶化、伤口感染的消息。他说得用钱,他把那刚刚捆扎好的钱揣进怀里。他说他得马上走,他就走了。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我的眼睛。
九月一日那天,我把行囊放在路边,来到南甸子。初秋的河水还残留着夏季的狂躁,前仆后继的波浪趔趄着,不时挣扎着昂起头颅,想回头咬谁一口。咬不着什么,愤怒使它面色乌青。我能听见它的嘶叫。就像父亲的马,父亲用皮鞭给马指引方向,掌管马的命运,马发出嘶叫声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相信父亲也不愿这样,一定有什么驱使父亲总是扬起鞭子。
我听见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钟声,我把它想像成钟,也许是铃呢。同学们说大学里不敲钟,用电铃,不用拎榔头,指头一摁,就行了。我不知道电铃能发出什么声音,但我听见了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出来。它拽着我的耳朵,要我过去。我用力甩甩头,我告诉它,我过不去了,铁定是过不去了,你到一边响去!然后,我把身体横放在大地上,我试着来个就地十八滚,我还想张开大嘴,传递一种嘹亮的声音。可是,我的四肢异常坚硬,我伸不开腿,翻不了身,它不听我使唤。我的嘴大张着,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我可能不会哭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变小、变小,变成了米粒一般大小。
责任编辑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