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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以外

2015-11-04朱光潜

醒狮国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诗人思想

朱光潜

中国诗人歌咏自然的见气由陶、谢开始,后来王、孟、储、韦诸家加以发挥光大,遂至几无诗不状物写景。但是写来写去,自然诗终让渊明独步。许多自然诗人的毛病只知雕绘声色,装点的作用多,表现的作用少,原因在缺乏物我的混化与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渊明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见出作者的整个人格。这分别的原因也在渊明有较深厚的人格的涵养,较丰富的精神生活。

隐与侠有时走极端,“不近人情”;渊明的特色是在处处都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他仍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法国小说家福楼拜认为人生理想在“和寻常市民一样过生活,和半神人一样用心思”,渊明算是达到了这个理想。他的高妙处我们不可仰攀,他的平常处我们却特别觉得亲切,他尽管是隐士,尽管有侠气,在大体上还是“我辈中人”。

综合各家的评语来说,陶诗的特点在平、淡、枯、质,又在奇、美、腴、绮。这两组恰恰相反的性质如何能调和在一起呢?把他们调和在一起,正是陶诗的奇迹;正如他在性格方面把许多不同的性质调和在一起,是同样的奇迹。

性本爱丘山

一个人的性格成就和他所常往来的朋友亲戚们很有关系。渊明生平常往来的人大约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政治上的人物。有的是他的上司。但这一类人渊明大半说不上是朋友,真正够上做朋友的只颜延之。延之做始安太守过半浔阳时,常到渊明那里喝酒,临别时留下二万钱。渊明把这笔款子全送到酒家。延之在当时也是一位大诗人,名望比渊明高得多。他和渊明交谊甚厚,渊明死后,他做了一篇有名的诔文。

第二种朋友是集中载有赠诗的,像庞参军、丁柴桑、戴主簿、郭主簿、羊长史、张常侍那一些人,大半官阶不高,和渊明也相知非旧,有些是柴桑的地方官,有些或许是渊明做官时的同僚,偶接杯酒之欢的。这批人事迹不彰,对渊明也似没有多大影响。

最有趣味而最难捉摸他们与渊明关系的是第三种人,就是在思想情趣与艺术方面可能与渊明互相影响的。头一个当然是莲社高僧慧远。他瞧不起显达的谢灵运,而结社时却特别写信请渊明,渊明回信说要准他吃酒才去,慧远居然为他破戒置酒,渊明到了,忽“攒眉而去”。他对莲社所奉的佛教显然听到了一些梗概,却也显然不甚投机。其次就是慧远的两个居士弟子,与渊明号称“浔阳三隐”的周续之和刘遗民。这三隐中只有渊明和遗民隐到底,遗民讲禅,渊明不喜禅,二人相住虽不远,集中只有两首赠刘柴桑的诗,此外便没有多少来往的痕迹。总之,渊明和当时名士学者算是彼此“相遗”,在士大夫的圈子里他很寂寞,连比较了解他的颜延之也是由晋入宋,始终在忙官。

和渊明往来最密,相契最深的倒是乡邻中一些田夫野老。他是一位富于敏感的人,在混乱时代做过几年小官,便发誓终身不再干,他当然也尝够了当时士大夫的虚伪和官场的恶浊,所以宁肯回到乡间和这班比较天真的人们“把酒话桑麻”。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几句诗,就可以想见他们中间的真情和乐趣。他们对渊明有时“壶浆远见侯”,渊明也有时以“只鸡招近局”。从各方面看,渊明是一个富于热情的人,甘淡泊则有之,甘寂寞则未必,在归田后20余年中,他在田夫野老的交情中颇得到一些温慰。

渊明的一生生活可算是“半耕半读”。他说读书的话很多:“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乐琴书以销忧”“委怀在琴书”等等,可见读书是他一个重要的消遣,大抵采兴趣主义,我们不能把他看成一个有系统的专门学者。他自己明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颜延之也说他“学非称师”。趁此我们可略谈他的思想。这是一个古今聚讼的问题。朱晦庵说:“靖节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

至于渊明是否受佛家的影响呢?寅恪先生说他绝对没有,我颇怀疑。渊明听到莲社的议论,明明说过它“发人深省”,我们不敢说“深省”究竟是什么,“深省”却大概是事实。寅恪先生引《形影神》诗中“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几句话,证明渊明是天师教信徒。我觉得这几句话确可表现渊明的思想,但是在一个佛教徒看,这几句话未必不是大乘精义。此外渊明的诗里不但提到“冥报”而且谈到“空无”(“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我并不敢因此就断定渊明有意地援引佛说,我只是说明他的意识或下意识中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而这一点种子,可能像是熔铸成就他的心灵的许多金属物中的寸金片铁;在他的心灵焕发中,这一点小因素也可能偶尔流露出来,他的诗充满着禅机。

情感生活: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

诗人与哲学家究竟不同,他固然不能没有思想,但是他的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统的逻辑的推理,而是从生活中领悟出来,与感情打成一片,蕴藏在他的心灵深处,诗人的思想和感情不能分开,诗主要的是情感而不是思想的表现。因此研究一个诗人的感情生活远比分析他的思想还更重要。

谈到感情生活,正和他的思想一样,渊明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着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他的身世算是饱经忧患,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我们须记起他的极端的贫穷,穷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他虽不怨天,却坦白地说“离忧凄目前”;自己不必说,叫儿子们“幼而饥寒”,他尤觉“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他逼着要自己种田,自道苦衷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他逼得到乞食,一杯之惠叫他图“冥报”。穷还不算,他一生很少不在病中,他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

弥补这世间缺陷的有他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尤其是他的极深广的同情。渊明像一切其他大诗人一样,有任何力量不能剥夺的自由,在这“樊笼”以外,发现一个“天空任鸟飞”的宇宙。第一是他打破了现在的界限而游心于千载,发现许多可“尚友”的古人。这里我们不妨趁便略谈渊明带有侠气、存心为晋报仇的看法。渊明侠气则有之,存心报仇似未必,他不是一个行动家,原来为贫而仕,未尝有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那种近于夸诞的愿望,后来解组归田,终身不仕,一半固由于不肯降志辱身,一半也由于惯尝了“樊笼”的滋味,要“返自然”,庶几落得一个清闲。他厌恶刘宋是事实,不过他无力推翻已成之局,他也很明白。所以他一方面消极地不合作,一方面寄怀荆轲、张良等“遗烈”,所谓“刑天舞干戚”,虽无补于事,而“猛志固常在”。渊明的心迹不过如此,我们不必妄为捕风捉影之谈。

渊明打破了现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关性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与物以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自徜徉自得,如庄子所说的“鱼相与忘于江湖”。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这种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映增辉。所以无论是微云孤岛,时雨景风,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到手成文,触目成趣。渊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这样深广的同情;他没有由苦闷而落到颓唐放诞者,也正以此。中国诗人歌咏自然的见气由陶、谢开始,后来王、孟、储、韦诸家加以发挥光大,遂至几无诗不状物写景。但是写来写去,自然诗终让渊明独步。许多自然诗人的毛病只知雕绘声色,装理想的境界:桑麻闲话,樽酒消忧

渊明的心中有许多理想的境界。他所景仰“遗烈”固然自成一境,任他“托契孤游”;他所描写的桃花源尤其是世外的乐土。欧阳公尝说晋无文章,只有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依我愚见,《桃花源记》境界之高还在《归去来辞》之上。渊明对于农业素具信心,《劝农》《怀古田舍》《西田获早稻》诸诗已再三表明他的态度。《桃花源记》所定是一个理想的农业社会,无政府组织,甚至无诗书历志,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境界颇类似卢梭所称羡的“自然状况”。渊明身当乱世,眼见所谓黄章制度徒足以忧民,而农业国家的命脉还是系于耕作,人生真正的乐趣也在桑麻闲话,樽酒消忧,所以寄怀于“桃花源”那样一个淳朴的乌托邦。

渊明未见得瞧得起莲社诸贤的“文字禅”,可是禅宗人物很少有比渊明更契于禅理的。渊明对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语举止,处处都流露着禅机。比起他来,许多谈禅的人们都是神秀,而他却是惠能。姑举一例以见梗概。据晋书《隐逸传》:“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故事所指示的,并不是一般人所谓“风雅”,而是极高智慧的超脱。他的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还是如此。昔人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诗的胜境,渊明不但在诗里,而且在生活里,处处表现出这个胜境,所以我认为他达到最高的禅境。慧远特别敬重他,不是没有缘由的。

总之,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他的智慧与他的情感融成一片,酿成他的极丰富的精神生活。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都很淳朴,却都不很简单,是一个大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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