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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审丑”成为现实

2015-11-03韩尚蓉

青春岁月 2015年19期
关键词:审丑现代性异化

【摘要】丑在传统美学理论中往往作为美的反面出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依照传统上对的艺术构成,可大致将丑分为以下三类,一是形式外表上的丑,二是精神上内涵上的丑,三是由诸多事物构成的整体情境上的丑。经过现代性对传统美学的解构,我们可以看到对丑的审视能够使我们更加接近人性本质,亦能够使我们直面现实人生,正视当下消费社会对人的异化。

【关键词】丑;美学;现代性;异化

当谈起艺术,大多时候我们的评判标准是该作品美不美,各时代的艺术家们也相继提出种种关于美的标准来阐释他们所推崇的艺术样式,并由此形成了千年来不断发展变化的美学史。然而我们似乎忽略了,艺术从来就不等同于“美”,艺术中除了属于美的领地,还有很多我们很少留意到的甚至将其排斥于艺术外的东西,如“丑”、如“雄浑”。很明显,我们关心表现为和谐形式的美、关心表现为善与纯真的美,传统艺术史将除“美”之外的东西边缘化,我们只能在极少视觉作品的品评或文字中寻找。不美的东西真的如此不值一提吗?历来理论家们对此看法不一,有维斯在《美学体系》中将丑视为美的必要部分,有黑格尔在《美学》中认为丑是和美冲撞的必要环节,也有罗森克兰兹在《丑的美学》中将丑从美中独立出来加以单独讨论。事实上艺术并不是美的专利,事实上过去已有无数作品和一些理论为我们提供了诸多接近艺术的途径——只是我们习惯于将它们置于边缘罢了。

一、从定义看艺术的美与不美

1750年鲍姆嘉登创立美学,使研究“美”专门成为一个学科前,就有不少先贤对美进行过诸多评判。柏拉图在其理论中将艺术视为对世界本源——“理念”的模仿,然而这模仿必须是美的,丑只能存在于艺术与理念的中间层,即现实的物质世界,我们须将其视为“非存在”。他在《理想国》中认为,丑是善的反面,它只关心人性格中暴躁多变、破坏理性的部分。到了亚里士多德,美变成一种范式,在他看来,丑与美相对,是对和谐秩序的破坏,是过大或过小过分极端的滑稽。在古希腊,语法、修辞、逻辑和几何等人文学科在贵族中被普遍学习,这些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艺术的东西被视为理性的化身,转而感性被放置在微不足道的位置,由此可见古希腊对艺术的认知更多是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正因此,他们在忙于为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完美世界做出最详尽的规划时,将他们认为不美的东西排斥与外。

令人欣慰的是,古典的和谐并未能统治世界,庄重典雅不能适用于描绘耶稣受难、不能着实反应爱尔兰临海如同海兽般卷起的巨大波涛,这世界需要变形和丑陋的面孔、陌生的尖刻和毁灭来警醒我们它到底有多美。然而在解释这些不完美之前,我们需要弄明白为何传统美学总是重视美而忽略丑。首先,在传统上,美学与哲学相互区别,哲学是追求真理、研究显示世界普遍存在的事物的学科,而美学并非如此,它最早来自希腊语aistanesthai,意为用感官去感受。在长久的感官经验中我们形成了对美或不美的看法,在看其他事物时我们便依照这种先前在脑中形成的经验去判断该事物,如我们对常见的事物习以为常,这种习以为常便在我们脑中形成一种范式,正是由于它的习以为常让我们可能将它奉为牢固的、稳定的、和谐的准则,成为我们欣赏艺术品时的鉴赏工具。当我们看到其他不符合此范式且不被我们的习以为常所接纳的事物时,便往往认为它是偶然的、不稳定的、破坏和谐的,它是不美的,是丑的。在古希腊,对哲学、对纯善、对接近灵魂的真理的追求被奉为正统,作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感官的学科,美学难免逃脱“追求真理”这一终极目的的牵绊,它被“逻各斯”由感性现象转化为理性设想,最终上升为概念,至此,一套关于如何评判美的标准被规定,而将除美之外的其他东西从中排除。其次,在凭借感官经验评判一样事物是否为美时,我们总是无法避免带有经验式的主观性,尤其是在欣赏一件没有文字解说来告诉我们它原本用意的艺术品时。正如伏尔泰在《哲学词典》中所言,蛤蟆会认为有着圆鼓鼓而突出的眼睛、宽平的喉咙、黄肚皮和褐色脊背的雌蛤蟆最美,而魔鬼会认为一对角、四只爪子和一条尾巴是美的象征,任何人只得看到自己眼中的美。正是由于如上一些原因,美学成为传统理论的囚徒:它研究美,而不研究丑;他关心对称而非畸形……

在过去的传统中,丑似乎总是作为美的对立面出现,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可以说快乐总是千篇一律,而痛苦总是各不相同;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美总是千篇一律,而丑却是各不相同。翁贝托·艾柯在《丑的历史》中已论证过这点:“寻找丑真是乐事一件,因为丑比美更加精彩有趣。美往往令人觉得乏味,因为人人都知道美是什么,丑却有无限可能——可以是巨人、侏儒,也可以是长鼻男,就像匹诺曹那样。”美表现为整一,丑表现为杂多。按照这样的观点,丑便不再是美的对立,而是比美更加复杂丰富的规律。依照传统上对的艺术构成,可大致将丑分为以下三类,一是形式外表上的丑,二是精神上内涵上的丑,三是由诸多事物构成的整体情境上的丑。其一,形式外表上的丑是最基本、最易理解,也是我们所能够直接观察到的丑。随着时代与地域文化的不同,历来的人们尝试以不同的标准来定义丑的外表,根据尼采“自恋说”的理论,人们以人类自身为鉴,凡是脱离人本身外形或人类常见事物常态的事物,皆称之为丑。维吉尔笔下有着少女脸庞却长着钩爪散发恶臭的鸟哈尔庇厄、杜尚笔下长了胡须的蒙娜丽莎等艺术形象皆是以外表的反常与打破人们所熟知的惯例来传达丑陋感。其二,精神内涵上的丑陋可能不像外表形式的丑陋那般易被发掘。需要提及的是形式的丑陋与精神的丑陋并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外表美丽的事物可能灵魂早已腐烂,而外表丑陋的事物可能预示着纯善的精神,前者如古希腊神话中的蛇蝎美人美杜莎,后者如维克多·雨果笔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其三,情景上的丑陋大多直抵人的整体感受,通过多种形式在空间中的组合使人感到阴森和震颤。第一种情况是这种阴森和震颤大约是来自由于空间的无限开放或密闭而带来的不确定感,这让我们感到害怕和恐惧,如恐怖片中看似一切如常的房间通过灯光的变换带给人阴森感。第二种情况是整个恐怖阴森的情境中存在有无数本就反常、可怖的事物。典型的要数波德莱尔的《恶之华》,其中裸露而腐臭的尸体、焦灼炽烈的太阳、成群飞舞的苍蝇和从尸体中不断蠕动爬出的蛆虫构成了整个破败而令人作呕的画面,这些充满工业气息的意象组合起来,又似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二、现代性对传统美学的解构

对古希腊理性主义传统构建的以理性为中心的审美乌托邦王国的反叛可追溯到中世纪浪漫主义的形成。英国学者利里安·弗斯特考证,“浪漫”一词早在中世纪初就已经存在,意味着以白话进行创作或翻译,“romance”既指通俗故事,也指用韵文表现贵族式的高雅、优雅。于是这一词很快与爱情、冒险故事和想象的奇异结合起来。黑格尔认为,“浪漫型艺术的真正内容是绝对的内心生活,相应的形式是精神的主体性,即主体对自己的独立自由的认识。”自此艺术开始不再追求固定审美范式的艺术表现,对艺术自由的追求与个体的独立和自由相辅相成,人们对艺术评判的标准也不再局限于传统范式上比例和谐的“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对此已作出诸多解释。

首先,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只有人才能独具美的理想,在审美中的普遍判定标准并不能取诸比例范式作为规定的标准,而应依照对其的评定规律而成为可能,也即,美的理想并不等同于规范观念。在这里,人作为主体的主观性已逐渐开始显现,美的理想不再依赖概念而是被当作一种必然的愉快的对象加以分析,这从判断标准上大大提高了审美判断的主观性。此外,他还将“崇高”从“美”中区分出来,认为崇高在数量上体现为无限和大,在观赏时不经过思维、无利害感,表现为主观的和目的性,崇高的滋生将人推回到自身,产生敬畏、仰慕、朴素等情感,带来疏离、膜拜的效果。莱辛在《拉奥孔》中写道,“……要看看丑对绘画是否可以用来强化其他感觉;丑之于诗,亦当如此视之。”艺术作品中对丑陋事物、阴森场景的刻画描写其目的并不在于表现这样的丑陋本身,而是通过丑来强化其他感觉,如畏惧、恐慌等,在这个意义上,丑和崇高便显现出一些交集。其次,及至叔本华,他认为唯有意志才能主体理解诸现象本质的钥匙,唯有意志才是自在之物。但他又说,人有对其本质的意志,委实是件痛苦的事。意志不断繁衍和茁壮,人因此有了诸多欲望,然而欲望是无法完全实现的,欲望的落空比克服更加习以为常,所谓人间痛苦皆在于此。正是在这欲望主体与自然客体的搏斗中,人间的一切哀恸凄楚和不寒而栗带来不安。听听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起头四个铿锵有力的音符,这本意献给拿破仑的赞歌在被贝多芬痛恨撕碎手稿之后竟显得悲壮雄浑,成为对自我信仰破碎后的哀鸣。

在人类理性痛苦地面对了自身有限性之后,存在主义再一次提出对它的挑战。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开头便发出疑问,当你们使用“存在着”一词时究竟意味着什么?当主体不再能将自身悉数交给信仰、外在的“先验宗教”只能引起人们恐惧绝望时——孤独感便油然而生,这是种无名的恐惧感,来源于西方世界普遍的信仰危机,萨特称“上帝死了”。人类从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世界光明与阴影同在,善良与邪恶并存,美丽与丑陋并生。那么我们所熟知的“真善美必定战胜假丑恶”这一命题将该重新进行思索。弗朗西斯科·德·哥雅的组画《狂想曲》从审丑的角度揭示了人类半天使半魔鬼的复杂性和局限性,在他笔下丑恶和善美都是真实的存在。他返回到存在的本质,以艺术家的身份面对生命的真实。

而在距离今天更近的20世纪,工业革命带来的不仅是便利的生活条件和快速发展的经济,还有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压制下人的异化,昔日自由、平等、博爱的革命精神已被世俗商业利益驱使,事业和无家可归者数不胜数。革命理想既已落空,美成为被现实粉末装饰的化身,其上已再难找到一块绝对高地而被艺术冷落。社会的丑陋在艺术文化领域逐渐延伸开来,现当代哲学将思维聚集于人的异化,将如何逃避与初衷背离甚远的现实黑暗成为一个议题,多年来被占主导地位审美文化过滤和掩盖的丑的因素随着这些压抑一同积聚了爆发的力量。荒诞而异化的自然诸如萨特《恶心》,“它那样存在着,叫我无法解释。他盘根错节,毫无生气,难以名状……那树根,连同它的颜色,形状,他的呆板的动作,是根本无法解释的……那黑黝黝的东西。奇形怪状,软弱地呆在那里,看上去是莽莽一片,嗅一嗅则气味强烈……”——在这样无法预知的自然面前,小说主人公罗康丹被一种“恶心”的情感抓住,但胸腹早已被异化一空而终于能干呕。又如艾略特《荒原》,“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哪些迟钝的根芽……”,诗中运用大量比喻、典故、暗示、联想等象征主义手法,象征了一战后崩溃的西方文明和其在欧洲知识分子心灵投下的阴影,从另一角度冲击了以往艺术的审美功能。

三、“审丑”的现实意义

自古以来,理论家们为美寻找出各种各样的定义、勾勒出了各种各样的模式,然而这只是一种人为的努力,“美”与艺术并没有直接的必然联系。也许抽象地谈论关于美的理论却将实际的艺术作品排除在外也是造成传统美学只谈“美”而不论“丑”的原因吧。事实上“美”或“丑”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实体,他们无法进行客观定性定量的分析,而是一种客观的价值理念,关于他们的评判标准随着社会时代价值理念的变化而变化着。说其是一种价值理念即意味着它们具有现实的意义,是存在中的重大关切,即使潜藏在我们身边、较少被美学主流所关注的“丑”的艺术,也具有社会审美价值。

首先,对丑的审视能够使我们更加接近人性本质。人性复杂多面且善变,早在战国时期我国儒家学派集大成者荀子便认为“人之初,性本恶”,正直和善良只是后天虚假的伪装,只有丑恶、贪婪、被欲望的海洋包围才是人真实的状态,这有些类似弗洛伊德“三重自我学说”中的“本我”,因这才是最真实的“我”。虽然这样真实的人性终究与秩序井然、安定有序的社会理想相矛盾,但我们必须首先回到这样丑陋的自身、直面被道德理想遮蔽的自己,才能不被社会表面的和平蒙蔽了双眼,才能更深刻地看到自身的缺陷和不足,以便通过更好的方式去拥抱它、接纳它,而不是欺骗自己甚至假装视而不见。如此一来,这些丑陋也会表现出其包容、积极的一面,欲望变成理想、歇斯底里变成冲动和激情、走极端的行径变成对真理执着的追求。社会终究是由一个个独自存在的个体构成,种种贪心和欲望化成冲动和热情,也会造就在追逐理想时激情澎湃且不忘初心的攀登者。事实上是,我们也都梦想着成为这样的人。

其次,对丑的审视能够使我们直面现实人生,正视当下消费社会对人的异化。当下我们所生活着的世界声色犬马、种种物质经济财富高度发展,然而伴随着这些财富产生的不只有幸福生活:迅速增长的物质财富使人变得更加贪婪,由于电子虚拟世界的出现人与人越发隔阂最终只能孤独而不被理解地活着,我们曾花费上千年科学探索所创造出的这个新的世界正在逐渐反过身来使我们变成它的奴役。文学艺术中反映社会生活的部分必定会对此加以描述和揭露,当个人视角由于片面难以对其身处境况加以判断时,对艺术作品中或如实或夸张的描述将以一个站在局外的全知视角洞悉这一切,对它的审视在一定程度上将成为个人对自身的拯救。“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不幸不是真正的不幸,它已经变得并非难以忍受了。它应该谈论失败、丑闻、死亡。这不是为了使读者失望,相反是希望把人们从失望中解救出来。”西蒙娜·波伏娃如此说道。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以狂野的行文与世俗叛逆抗争,仔细揣摩他在《在路上》中突显出的速度感——在路上的速度感、世界在耳边退后风驰而逝的速度感、语言零散又急速狂飙的速度感,这是一种与世俗抗争又极力保持理想初衷的力量。狂欢似乎成为我们寻找精神安慰的最佳途径,然而感官的刺激与放纵并不能使我们完全逃离现实的残酷,沉醉之后是比面对现实更加困难的——清醒,它激动地警醒着我们对自己发问:“我们到底需要什么?”然后凯鲁亚克在其另一部小说《达摩流浪者》中回答道:“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在这个意义上,“审丑”也成为我们达到拥有勇敢面对世界丑恶面而包容不改初心的纯净灵魂的一座高桥。

【参考文献】

[1] [德]弗兰克.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M]. 聂 军, 译.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5: 2.

[2] [德]黑格尔. 美学[M]. 朱光潜,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79,2: 276.

[3] [英]鲍桑葵. 美学史[M]. 彭 盛, 译. 北京: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07.

[4] [意]艾 柯. 丑的历史[M]. 彭淮栋, 译. 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2.

[5] 黄力之. 颠覆与拯救: 现代性审美文化批判[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6] 刘 东. 西方的丑学:感性的多元取向[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

[7] 栾 栋. 感性学发微[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8] [意]克罗齐. 美学原理[M]. 朱光潜,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2.

【作者简介】

韩尚蓉(1992—),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主要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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