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乡土教育,我们在传承什么
2015-11-03周春伦四川阿坝州报道
本刊记者_周春伦 四川阿坝州报道
何敏:乡土教育,我们在传承什么
本刊记者_周春伦 四川阿坝州报道
何敏,四川省阿坝州教科所教研员。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不久,她刚参加完2015LIFE教育创新峰会,从北京回来。在分会场上,作为受邀嘉宾,她和茂县凤仪镇小学校长陈禄华一起,以“小学:乡土教育的新尝试”为题做了分享。
在四川汶川生活的第38个年头,各种因素使然,她开始关注当地的民族文化和乡土文化教育,并一发不可收。她始终在思考,在探索,在尝试。在即将知天命的年龄,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云朵上的神秘民族
在过去三十多年里,羌族并没有给何敏留下多少印象,尽管她从小跟随父母移居汶川,这个地方羌族人口占比70%左右,但经济发展让当地居民高程度汉化,原有的民族特征已经极其模糊。现在回过头来想,她唯一记得的,只是那身蓝布衣。
小学时候,何敏班上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无论男女,始终着一身蓝布长衫,外搭小褂,与之相配的,是脚上的一双做工精细的布鞋。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民族的差异。再进一步观察,她发现,这些孩子都从山上来,路途遥远,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带回的往往是土豆、玉米饼之类。此外,就再没有更多的了解,年少不更事,出于生活习惯和经济条件的差异,她和同伴甚至从心底里疏远着这一些同学。
几十年过去,此时坐在眼前的,是已经有二十多年教龄的何老师。在汶川岷江畔,她用手指着对面植被稀疏的高耸的山尖:“你看那山,那么陡峭,那么高,你能想到那上面还有一个寨子吗?那就是山啊,怎么可能会有人生存在那里?但那里确实就有一个寨子,叫布瓦寨。”何敏说,这就是真正的羌民族,高居半山。
据羌人传说,在远古时期,羌族的祖先居住在黄河中下游一带,以牧羊为生。后来因为战争和天灾,不断地向南迁徙,一直走到岷山深处,最终定居下来。为躲避纷争,羌人的寨子大多建在高半山上,每过午后,山谷里升起的云雾漫上山来,整个寨子便犹如漂浮在云中,若隐若现。因此,羌族历来也被世人称为“云朵上的民族”。
何敏老师对羌族的真正了解,还是从几年前开始的。
2009年底,北京天下溪教育研究所的王小平老师带领团队来到汶川,同阿坝州教育局、茂县教育局联合编写羌族乡土教材。作为阿坝州教科所教研员,何敏很自然地参与到编写工作当中。2008年的汶川地震,对羌族文化的破坏几乎是毁灭性的。因此,这一举措在当时,既是推动乡土文化教育,也是震后灾区文化重建,完成迫在眉睫的对羌族文化的拯救。
就这样,从教材中的那位主人公沃布基开始,何敏在一点一点地靠近这个民族。越深入,一个疑问在她心里越清晰:毫无疑问,羌族有不同于汉民族的独特文化,羌笛、羌绣、羌族歌舞、习俗、节日、信仰等等,但当我们在传承它们的时候,究竟在传承什么,应该传承什么?
汶川震后重建的仿碉楼建筑。羌族人大多生活在高半山上,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远远望去,见碉楼的地方,往往就有一个村寨。
当我们传承,我们在传承什么
在2015教育创新峰会会场上,主持人关于乡土文化教育的一段话,让她深感认同:本质上,乡土教育不应该只是少数民族才有的,只要你有生长的地方,就有乡土教育,我们强调的不是让我们孩子知道我们民族到底有多少人口,到底有什么样的图腾,而是你和周边环境的关系,你为什么这样吃?为什么这样穿?为什么住这样的房子?是什么建立了你现有的自尊自信?这才是现在特别缺乏的,而且很重要、很有价值的一种教育。
“对于羌族人民来说,你要靠什么向别人介绍你的民族,仅仅是羌绣、羌笛吗?外来人可能不会理解。最好的民族文化的展现就是你自己,你的精神面貌,你对生活的态度,你的气质,你的品位。是什么成就这些?就是你身后的民族文化。”
这正契合了她自己对心中疑问的解答。何敏以自身的变化为例:在深入了解羌族文化的过程当中,她接触到很多地道的羌族人,他们诙谐、热情、坚韧,尤其真诚,这些美好的品质彻底打破了她心底的偏见。她开始爱上这个民族,进一步爱上这个民族背后丰厚的文化。
“这是多么好的案例啊。”她说,“对于羌族人民来说,你要靠什么向别人介绍你的民族,仅仅是羌绣、羌笛吗?外来人可能不会理解。最好的民族文化的展现就是你自己,你的精神面貌,你对生活的态度,你的气质,你的品位。是什么成就这些?就是你身后的民族文化。”
因此,对于乡土文化教育,何敏最看重的是形式背后的精神内容,乡土教育对人精神的塑造。让新一代年轻人对自己的民族有归宿感和认同感,成为脚踏实地的有根的人,这才是乡土教育的终极目的。
以羌绣为例。羌族是一个对美有着狂热追求的民族,羌族女人心灵手巧,他们绣花时不打样,也不划线,不绘图,只用五色丝线或棉线、针,凭着娴熟的技巧,就能信手绣出这绚丽多彩的各类图案,盛开在衣领、头巾、袖口、花袋、裤脚、鞋面、鞋底各处。色彩鲜艳,选色大胆。羌族人选择羌绣的图案可以说是多年不变,象征富贵的牡丹,寓示婚姻有序的羊角花,带有吉祥之意的祥云、藤蔓。何敏说,“为什么他们一代一代、一辈一辈都要传承这些元素呢?为什么一直推崇这些?这才是我们老师需要去挖掘的精神内容。这样也更利于传承,只有理解了,孩子才能更用心地去发现这些图案的美,去传承。他们会以羊角花为美,因为它带来了羌族最稳固的家庭关系。”
再者,羌族人崇拜白石,白石是神灵的代表。山有山神,土地有土地神,树林有树神。在一年一度的转山会上,祭山祭天之后,德高望重的释比会向众人宣读神的指示:“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山林,爱护我们的自然环境,爱惜我们的耕牛和牲畜……”借神之口,实际表达的是羌族人敬畏自然、崇尚万物有灵的自然观。
2010年底,这本以故事为主体的羌族乡土教材《沃布基的故事》编写完成。包括活动课在内,总共分为16课,分别讲述了民族历史、生活习俗、传统节日、羌族艺术、羌族语言等五大方面的内容。2011年,在阿坝州教育局和茂县教育局的合力推动下,教材开始进入汶川、理县、茂县、黑水等地试点学校四、五年级的课堂。
此后,何敏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指导教师如何使用这一教材上,听课,评课。
几个月前,阿坝州地区组织了一次乡土教材赛课活动。其中的两位老师选择了同一个内容:喝咂酒,但却上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羌绣选色大胆,图案多为羊角花、牡丹、祥云、藤蔓,各具意义。云云鞋和绣花围腰是羌族刺绣中最具代表性的工艺品。
“让新一代年轻人对自己的民族有归宿感和认同感,成为脚踏实地的有根的人,这才是乡土教育的终极目的。”
其中一位老师采用传统的方式,更多展现的是羌族人喝咂酒的过程:首先有开坛仪式,该由哪些人来开坛,开了坛之后由谁先喝……而另一位老师则有更多的思考,在备课期间,她找到何敏,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如果一堂课只是展现喝咂酒的仪式,我认为是不完整的。”何敏很赞许,她给这位老师提出了一些建议。最后,这堂课呈现出来的是“扎实”感。
课一开始,这位老师便提出一个问题:“羌族人民为什么会有喝咂酒的习俗?”这就追本溯源,从咂酒的来历中去挖掘这个民族的特性。羌族人的居住环境特殊,山脉重重,一年的平均气温不过摄氏十一二度,温差很大。初秋季节,当谷底还野花盛开,高山便已是白雪皑皑。因此,喝咂酒是在有限条件之下老祖先们用来抵御寒冷、缓解疲劳的方式,再后来,更发展为释放热情的方式。羌民族在恶劣环境中要生存下去的愿望和智慧,尽显其中。认识自己的祖先,是寻找民族归宿感的第一步。紧接着,这位老师简单讲解了喝咂酒的一系列形式,并用一个问题将这一古老习俗和现代生活联系起来:“在传统中,我们由受尊敬的老者来开坛,那么在现代生活,应该由谁来开坛,谁来做酒司令,唱祝酒词呢?”她还特地创设情境:迎接外来老师到本校献课。让学生自由发挥,也感受咂酒在现代社会中的沟通、交流和体现民族性情的作用。
这就涉及乡土教育的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在现代社会,我们应该以何种方式去传承民族文化、乡土内容?
民族文化需要创新式的传承
茂县凤仪镇小学是阿坝州羌文化进校园的试点学校之一。
现目前,该学校的乡土教育主要包括三大板块:一是乡土教材入课堂和羌文化特色课程;二是在大课间活动中加入民族文化元素。老师们将藏、羌族锅庄、舞蹈的一些要素融合在一起,创编出一套新的民族韵律操,作为全校学生大课间活动之一;三是成立特色社团,包括羌绣、羌族舞蹈、羌笛、口弦、话剧社团等等。
何敏多次提到一个令她印象深刻、大受感动的课本剧——《云朵上的民族》,它原本是教材《沃布基的故事》中的内容,讲述的是羌族人的迁徙历史,羌民族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迁徙,每一次都历尽磨难,恶劣天气、粮食短缺、战争,都让人口数量锐减,直到最后定居岷山深处,民族根脉才得以保存。凤仪镇小学的老师们将游戏和课程结合在一起,填充细节,最后演变为课本剧,孩子们进行角色扮演。
这极大激发了孩子的兴趣,他们的表演声情并茂。面对接连而来的灾难和困苦,扮演族人的孩子沉痛又坚定号召大家一定要坚持下去。何敏说,娃娃们真会演戏,那话语、那神情,让人一下子就心酸了。最后,当这些幸存的羌民来到岷山,用白石战胜戈基人之后,他们看到了土地。孩子们一个个几乎是扑了上去,捧着泥土:“土地,土地啊,我们终于有土地了。”以种地为生的人,才知道泥土的可贵,地就是生命,是希望。有时候,有希望就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这是让何敏掉泪的两个细节,她感动于孩子对自身民族历史的体悟。“娃娃通过动作和语言,便能够将这种坚持和希望传递出来,那么他肯定被触动了,心有所感。那么他将不仅在演戏的时候,知道要坚持,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当有什么事情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一定也会想,我要坚持。”文化是件隐形的套衫,置身其中的人不自觉地穿上,他行动、说话,就能表现出来。
以故事和课本剧的方式给予孩子内容,是何敏所鼓励的。她认为,这样的传承方式能够更持久,更有效。一个课本剧,就如同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是易于流传的,可以从五年级传到四年级,从这一届学生传到下一届,不断补充增益,最后精品化,也更利于激发孩子对本民族文化的兴趣。这也是口述历史的魅力,根脉的传承正是来自熟睡时家人在耳边讲述的故事。
凤仪镇小学正基于教材,开发更多的课本剧,其校长陈禄华说,民族文化需要的是创新式的传承,否则就没有生命力。因此,学校做了很多尝试:鼓励老师将民族文化与现代元素相结;参加茂县、阿坝州各类艺术节,以活动促进文化传承等等。
“正是因为社会城市文化把过去传承乡土文化的链条全都给斩断了,所以我们希望把乡土文化的传承搬到课堂。如果我们有好的乡土教材,有一个好的教育制度,那么我们还能守住课堂来做仅有的传承。”
与家庭教育相结合,是何敏关注的另一个点,乡土教育同样离不开社会、学校、家庭三位一体。凤仪镇小学尝试发起了“我向阿巴阿都学”“我向阿达阿妈学”的活动。在羌语里,阿巴是爷爷,阿都是奶奶,阿达阿妈分别是爸爸和妈妈。回到家,孩子们会听阿巴讲起羌族的古老传说,跟阿都学念儿歌:“月亮月亮跟我走,我给月亮打烧酒……”或者向阿妈学习做羌绣和烧馍,同阿达一起祭祀神明,体味日常生活中原滋原味的羌族文化。何敏说,这其实也给孩子一个机会,重新去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很好的尊老教育。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加快,城市扩建和人员流动让越来越多的村庄走向消亡,乡土文化和民间艺术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老一辈人的离世,让传承显得更加迫在眉睫。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若要在文化和艺术上创新,也必须要有所传承。一直专注于乡土教材编写工作的王小平老师说,“正是因为社会城市文化把过去传承乡土文化的链条全都给斩断了,所以我们希望把乡土文化的传承搬到课堂。如果我们有好的乡土教材,有一个好的教育制度,那么我们还能守住课堂来做仅有的传承,而且很多孩子都是住校的,有传承的可能性,我们现在要抓住这个可能性,推广乡土文化的教育。”
这也是何敏正在做的事。她正全身心地为《沃布基的故事》写教参,虽然师资的困难一时无法解决,但她预期,这本读物将为更多的老师指路,指导他们更好地使用教材。看到有这么一群人对自己民族的文化从迷失到重新找回认同感,她说,这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