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丝绸之路怎样穿越时空

蔡毅

在云南旅游的人，一不小心会踩到数千年前留下的足迹。即使你不知道也不要紧，这时候会有导演在你耳边提醒，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古代人走过的南方丝绸之路。

近日去云南，我就多次听到这样的提醒。

关于南方丝绸之路，我先前知道的说法也是通常的说法：张骞从西域归来，带回一个信息，四川可能另有一条通往国外的商业贸易路线。汉武帝派人去苦苦寻找，找到了蜀地四川通往身毒（印度古称）的道路，即南方丝绸之路。它最早出现的年代是秦汉时期，起点是四川成都，经过云南和缅甸，到达终点印度，是一条比西域丝绸之路更早的经济文化走廊。

这种观点被认为是正确的，但它是否就真的正确，真的完整，没有异议，也没有补充呢？去云南之前，我没有思考素材加以质疑，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文献比较匮乏，战国时期的南方丝绸之路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

但在投宿云南龙陵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了龙陵当地的一份文化杂志，上面有篇文章写到当地学者的一种说法，与人们大都知道的说法并不一致：至少在战国时期，云南就通过连接楚国的南方丝绸之路，接受了先进的楚文化影响。

云南学者小心谨慎地说出了两个线索，第一是称呼上的相似，第二是习俗上的一致。

称呼上有什么相似？战国时期的楚国第四代国君叫能渠，他说了一句话，“我蛮夷也”。云南当地人也有“蛮子”“蛮劲”之称，这个蛮是强悍、有力的意思，而不是野蛮无礼不够开化。还有，如果你的导游恰好是彝族人，就会告诉你，云南的彝族一直被称为“夷族”，新的称呼只有不足70年的历史。

习俗上又怎样一致？云南的龙陵、腾冲民间有一种“叫魂”的习俗，其仪式和内容与楚国名人屈原的“招魂”一致。在死者入棺安葬时，云南人一面用桃枝为鞭轻击棺身，一面大叫“生魂出，死魂入”驱赶野鬼，还要拣出一点饭菜给孤魂野鬼食用。有云南学者认为，这些习俗都是楚国的风俗，战国时期的楚文化比较先进，它通过当时的南方丝绸之路传入，那种认为明代以前云南西部一片蛮荒之地的说法有失偏颇。

这几年来，南方丝绸之路渐渐成为热点，对它的研究越多，有分歧的观点越多。我偶然看到的云南学者关于南方丝绸之路的说法，竟然得到了一部电视纪录片的支持。

2014年，中央电视台与湖北卫视联合摄制了一部大型历史文化纪录片《楚国八百年》。这部纪录片，有的人看成是议论太多的政论片，有的人看成是色彩太浓的文艺片。在它的第三集里说到，早在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前4个世纪（大约公元前500年），就有一条南方丝绸之路。起点是欧洲，经过西亚、南亚，再到中国的云南，终点是当时的楚国。

这样一来，南方丝绸之路的空间变化就太大了。旧有的说法是起点四川、终点印度，新增的说法是起点欧洲、终点湖北。在我看到的资料里，也说到欧洲人从海上到达印度，再满载亚洲的货物返航，其中有中国产的丝绸、茶叶。

但在我看来，作为贸易的一方，有需要的货物就行了，他们没有必要走一趟遥远而艰难的南方丝绸之路，从中国内陆直接采购商品，从而加大贸易成本。这样说来，起点为欧洲、终点为湖北的说法未必严谨。考证并且命名一条贸易之路的起点和终点，它的意义真有人们认为的那样大吗？比如，即使按照央视与湖北卫视的说法，它的起点是欧洲，终点是楚国，我们也可以说：欧洲与中国都是南方丝绸之路的两个端点，这可能会方便一些，准确一些。

此后，我与湖北文化人士有过交谈，并且得知了这样一个信息，南方丝绸之路的端点在湖北赤壁。并且，在战国时期，楚国地域辽阔，疆域既包含了四川的一大部分，还一直伸延到云南，这也意味着，以上的说法有着文化地理的依据。即使这样，我们也可以认为，南方丝绸之路的两个端点，一个在欧洲的某个地方，一个在中国的湖北、四川等地。

但是，如果与我交谈的是了解南方丝绸之路的四川学者，会说到关于它起始于四川的更多证据。比如，有关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最早记载见于公元7 世纪前，当时在史书中略微记载了中国西南地区通向国外的第一条陆上商道：它起于四川成都，途经云南大理、保山、腾冲及缅甸北部，由印度的阿萨姆、孟加拉、北印度以及西亚地区，最后到达大秦（即古罗马帝国） 。

在云南旅游，你会觉得你总是在时空里穿越。

比如导游正讲着南方丝绸之路，忽然就跳到了茶马古道，并且混淆在一起，非常自然。当然，你必须知道，茶马古道的出现，比起南方丝绸之路，晚了一千年左右，要不然，你的时空穿越之旅就无边无际了。你还要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你脚下正在行走的，既是南方丝绸之路，也是茶马古道，它们有一部分重合。

有意思的是，云南大大小小的城市，大都与这两条古路有联系，其出现与发展也是一样。这在理论上也有依据：古代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大都为南方丝绸之路的要道，并循南方丝绸之路的走向逐渐形成集镇网络； 以集镇为中心，则形成了相对而言较为发达的区域经济。所以，当你行走在自然环境封闭、经济文化彼此独立的云南地区，你一定会感觉到，两条古路带来的经济文化交往，与那些城市息息相关。

在几年前昆明召开的关于南方丝绸之路的研讨会上，学者们提出了许多有益的看法。

有学者认为，目前南方丝绸之路研究需要现代化的新视角和全球化的开放视野。在研究重点上，应由线路的研究转向文化板块的研究，由民族迁徙、流向的研究转向民族相互交往、融合的研究。在具体方法上，一些学者提出，可以将南方丝绸之路与西北丝绸之路进行对比研究。比如，南方丝绸之路经过的地区以农耕文化为主，民族支系多而复杂，容易形成网络，导致道路的复杂性和文化的多元性。这和西北丝绸之路经过的地区主要是游牧民族，民族支系比较单一，不容易形成网络的状况截然不同。

有学者认真考证后认为，在古代中国的对外贸易和文化交流中，南方丝绸之路最为古老。它始于夏初，成于周末，繁荣于秦汉唐宋，衰微于明清及近代，已承载4 000多年历史。

他们说，南方丝绸之路是中国最早完善的一条国际官道的骨架，从此，中国有了正式与国际通商的渠道。而就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抗战期间，由于日军封锁中国海岸线，沿南方丝绸之路开辟的滇缅公路、中印公路曾是中国与外部世界唯一的“运输生命线”。武器、粮食等大批国际救援物资，是我们坚持抗战的必要条件之一。

我们要感谢我们的祖先。他们在热带丛林中开辟的迁移、贸易之路，为我们民族预留了一条生存之路。

（作者系故宫博物院研究员 来源：中青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