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关于《昆山之路》的片段回忆
2015-11-02杨守松
■杨守松
往事
——关于《昆山之路》的片段回忆
■杨守松
走仕途,还是写文章
我生长在苏北农村,1968年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年底分配到昆山城南公社西河大队(后来的昆山开发区核心地段)“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年后调县武装部编写“林彪语录”,之后到县“革命委员会”(政府)办公室,先后18年。
18年的主要工作就是通讯报道和调查研究写简报之类,我熟悉了基层,积累了生活,也为我以后的采访准备了经验。至于《昆山之路》,由于很多是自己亲见亲历,所谓“采访”其实就是记忆的过滤和素材的提炼。
1987年机构调整,吴克铨书记找我谈话,说有这么几个地方,你看看希望到哪里:“文教局”分开后的文化局长,政府办公室第一副主任,宣传部第一副部长,文联主席。
很显然,前面都是做官走仕途,文联是“闲职”,相信一般都会选择前者。
没有任何犹疑,我说,到文联。
如果不到文联,没有我充分的自由写作和独立思考的空间,那么我的人生一切都会改写,至少,不会有《昆山之路》。
必须从海南说起
说《昆山之路》,必须从海南说起。
1987年,中央决定建海南大特区,昆山4个文学青年找到我,他们要辞职去海南,这在当时是属于“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反对无果,就决定送他们去特区。火车上挤得像“文革”大串联,5个人只买到4张票,必须有一个人站着,站得实在吃不消了,就钻进座位底下,垫一张报纸睡到广州……
从广州到海南的轮渡,拥挤得像一个庞大的“蚂蚁窝”,他们几乎全是去海南的热血青年!
凭直觉,这是一个重大的“事件”。我立刻开始采访。这也许是我至今最艰苦也是最兴奋的的采访。别人有官方的指令,有官方的接待和陪同,而我则是民间的调查。我和南下的大学生们研究生们一起住蹩脚的小旅社,有时两个人挤一张床,也和他们一起去碰运气、找工作、找房子、钉窗帘,甚至和他们一起去海口街头卖萝卜丝饼,为了证明是卫生的,还拿出省作协会员证来给犹疑的路人看……
这时的我,对中国的现状不满,但对海南大特区的建设充满了信心,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的希望,中国的辉煌。怀着满腔热情,我在海南省文联招待所的烛光下写完了《海南大气候》,在1988年2月号《解放军文艺》上发表,这是全国文学刊物中描写人才南下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作品,李锐在《人民日报》发表推介文章,一时间“洛阳纸贵”……
带着镣铐采访
一年之后再去海南,眼前“一片黑暗”。官倒官批和妓女一样猖獗!南下大学生们的境遇惨不忍睹……我的心情从沸点跌到冰点,我的“中国梦”瞬间破碎!
采访更加艰苦。几乎像一个叫花子,历经了苦难和风险。经常是烧一锅粥要吃一天。前前后后被骗过、被偷过也被打过。其中艰辛一言难尽。
戴着镣铐采访,戴着枷锁思考!
回到昆山,我在制药厂的职工宿舍关门十天,写了十一万字的《救救海南》。作品原来的名字叫《中国死了》,同时我在名字上打了黑框。《中国热点文学》的主编阎纲为了作品能够发表也为了保护作者,最后文章改名但我坚持作者名字加黑框。很多人以为我是害怕,其实写到那种地步,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只不过是自己对中国现状和前景的一种痛苦而又极端的思考罢了:海南到底是怎么了?中国到底是怎么了?社会主义到底是怎么了?中国“死”了,中国会凤凰涅槃,“死”而复生吗?
想得很多,想得很苦。不少朋友劝我,国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去犯愁去操心吗?但我总是超脱不了。我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否则,我怎么会在自己的名字上加黑框)。
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忽然地也是“偶然”地发现,原来身边就有一抹曙光——昆山的书记吴克铨,也是党员,也是官员,他不仅经济思维超前,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建开发区,而且本身也廉洁奉公……
这不正是我所理想的“党”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于是写《昆山之路》。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先是热情高涨,而后万丈深渊,再是苦苦追寻。前面的起落都不无偏颇,却是我的真诚思考;看上去大起大落,其实是一脉相承。
所以我说,没有前面的《海南大气候》和《救救海南》,就没有后面的《昆山之路》。
《昆山之路》原先题作《中国梦》,还有副题:“关于社会主义是不是乌托邦的思考。”这就点出了我写“路”的追求和主旨。我写的是“昆山之路”,实际上是想通过昆山的“路”来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路”作一番追寻和思考:有海南“大气候”的热情,也有“救救”中国的呐喊,更多则是对“中国梦”的冥思苦想后的呼唤。
当时昆山文联“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借用了南街图书馆的4楼半作为办公室。《昆山之路》就是在楼梯间写的,没有空调,也没有什么人过来,热的吃不消了干脆赤膊短裤爬格子……
这样的文章能不能发表是个未知数。不仅因为很可能以为就是写“经济”,写经济就是广告,就要花钱买版面,更在于,文章中的独立思考以及敏感的观点,在当时的语境中,恐怕也会遇到质疑和反对。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出来,然后直接寄给《雨花》。
《雨花》的领导比作者清醒,他们似乎更了解中国,更懂得当下的中国需要什么。
文章的影响出乎意料……
现在想想,关键在于,“北京风波”后,中国的经济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作家也多沉寂不语,甚至因为绝望而出走。两年后,邓小平南巡,中国的改革开放迈开新的步伐——《昆山之路》在这之前发表,这才成为作品在文学地位上站得住并且多年后光彩依然的根本所在。
《人民日报》撤稿
这之前还有一个插曲。
最早写的文章是给《人民日报》副刊的。编辑是一个女的,是不是叫“高红”已经记不确切了。她收到我的稿件后立刻编辑、送审、拼版,占据了三分之二版面(三分之一是广告)。她打电话告诉我说,某天就要见报。
我抑制不住地兴奋!《人民日报》发表这么大篇幅的文章,从来不敢想的。
事先没有跟吴克铨书记说,想了下,还是告诉了他,我想他会高兴的。谁知非但没有说好,反而严肃认真地说,不能发!我愣了下,《人民日报》啊!花钱都买不到的好事啊……
可是,没有余地。
毫无办法,我只好拨通了编辑的电话,让吴克铨书记和她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人民日报》发表了,就一定不会有后面《雨花》的《昆山之路》。
两次成为“被告”
《海南大气候》发表后某一天,昆山检察院一位姓顾的检察官突然找到我。我还以为是文联系统哪个人惹事了呢,谁知竟然是我本人!
原来辞职去海南的4人中,有3个是教师,他们的突然离职,在学校在昆山都是一场轩然大波……尤其是,父母家人无一知晓,而我却把他们一直送去海南。其中有一个人的父亲,认为我是“拐卖人口”,径直到昆山检察院去告我。
我说明了情况,检察官无语。
之后不久,去海南的4个年轻人都和家人联系了,“拐卖”一说,不攻自破。
《昆山之路》批评了某个人,虽然没有点名,但是一看便知道是谁。此人不服,扬言告我。某一天,他径直找到文联,摆开架势说,要么打官司,要么赔偿他的名誉“损失”。
这不怕。我写了几百万字的报告文学,观点不同多的是,但主要事实没有出过错,没有抄袭没有剽窃也没有污蔑不实之词。这是底线也是底气。我说如果事实是对的,你告我什么?如果事实是对的,我为什么要“赔偿”你?
在昆山没有达到目的,就往上面告,一直告到省委宣传部……
终于说:小杨,没事了!
上世纪90年代,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地方的朋友或者是官员问过我,你给昆山那么大的贡献,听说昆山奖励了你一套别墅?还奖励了你多少多少钱?
每及此,我就一笑:不错,加了一级工资。
昆山对我非常好,退休后的2012年,昆山开发区“国批”20周年,还是全市5个“特别”奖获得者之一。“昆山之路”遭到非议时,在人民路邮政局门口,一位机关的朋友说,有些人,享受了“昆山之路”的好处,还在那里骂骂咧咧说三道四!一直以来,往往会有完全不认识的朋友,听说了我的名字后会说:我就是看了你的《昆山之路》到昆山来的!直到最近,还有张浦镇的一位老农民写信感谢我对昆山的“贡献”……
当然,也难免有人不理解。就如某局长当面责问我说:“老杨,我做了那么多工作,你怎么一个字也没写我?!”
还有,《昆山之路》影响越大,有人就越不开心……
不说也罢。
更为严重的是,有人认为昆山不能走“昆山之路”,他们始终想要用另外一个什么“路”或者什么“道”来取代“昆山之路”。
不想就此展开,因为我清楚,当时已经调离昆山任苏州人大副主任的吴克铨的压力肯定比我大。
直到某一天,我从当时里厍家里出门,在前进路遇见从昆山宾馆走出来的常委宣传部长陈伯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杨,没事了!”
就说了五个字。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笑眯眯的神态。至于“小杨”,也是当时机关习惯对我的称呼;他说的“没事”,就是经过反复讨论(争论),常委会上意见统一了,还是走“昆山之路”!
性格决定一切
25年弹指一挥,“昆山之路”依然光鲜。
很难说到底是“昆山之路”成就了杨守松,还是杨守松成就了“昆山之路”。总之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如果不在文联,不可能随心所欲就去海南。没有海南的两篇文章,也不会有后面的“昆山之路”。
“昆山之路”并不是或者不主要是写经济,“昆山之路”写的是一种精神;“昆山之路”的成功不属于个人,不属于作者也不属于主人公,她属于一个时代。
文如其人,性格决定一切。路是自己走的,我的文章都是做人和性格的必然。除此而外,不会有其他。
感谢诸多朋友,感恩这个时代。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