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其实很爱我
2015-11-02小茹
●小茹
爸爸其实很爱我
●小茹
李红茹,1977年生,内蒙古通辽市人,在她眼里,爸爸李志学自私、虚荣、只爱妹妹不爱她。3年前,爸爸因脑血栓去世。直到生死相隔,很多温馨温暖的回忆片段纷至沓来,加之随着自己生活阅历的逐渐加深,李红茹对爸爸的理解也越来越多,并最终领悟、感受到了父亲的爱。
爸爸不爱我
爸爸不爱我,这是当年他亲口说的。那天,爸爸的同事来做客。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边宠溺地摸着妹妹的头,一边对同事说:“我啊,就喜欢我二闺女,老大就差点儿。”同事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我说:“你爸逗你玩呢。”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爸爸却根本不看我,再次笑着对同事说:“还真不是,我真就喜欢老二。”
父亲曾任职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副经理,母亲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在出生后的最初一两年,我并没有和爸爸住在一起。对这个没有经历过我生命最初阶段的城里爸爸,我始终有些怕怕的,好多心思更是羞于表达。
7岁那年,妹妹出生。如果之前我只是有些怕爸爸,那么妹妹出生后,爸爸对妹妹不加掩饰的爱,则将我更远地推到父爱的大门之外。
记得有一年除夕,我们一家围坐在茶几四周打扑克。刚出牌,爸爸的“火力”就猛烈地对着我,我打出一张牌,爸爸就甩出一张更大的牌。反之,凡是妹妹出牌,爸爸都笑呵呵地放行。妹妹边笑边挑衅般地看着我:“姐,输了吧?我和爸爸联手,所向披靡。”爸爸还火上浇油:“哼,对付她,小意思。”他们一同说笑,一同进退,全然看不到我眼圈里转着的泪花。我只是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爸爸的举动,在我看来不啻一场宣判——我在他心里是令人讨厌的“敌人”。
平时,爸爸对我也非常严苛。我的头发爱出油,洗得勤一些,爸爸就责怪我浪费水;我晚上睡得迟点儿,爸爸就会暴跳如雷;周末睡个懒觉也会招来大骂……我越来越怕他,也越来越讨厌他。
直到1995年,我考上了大学,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我觉得心烦的家。可慢慢地,我发现爸爸变了,他几乎不再冲我发脾气,还常常对我大学里的生活表现出关心。可由于长期隔阂,我对他的感情还是有些疏远。
为了与我联系方便,家里装了一部电话。我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电话接通后,常常是我和妈妈聊家常。偶尔爸爸接通电话,我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我妈呢”。到后来,只要是爸爸接电话,不待我说,他就抢先开口:“等着啊,我叫你妈去。”紧接着会传来爸爸小声的嘟囔:“唉,从来也不找我这当爸的,永远都是‘我妈呢’……”
毕业后,我来北京工作,随后在这里安了家,妹妹大学毕业后也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我们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爸爸很少再发脾气,而且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我。有时给家里打电话,我能感觉到他也想和我说点儿什么,可终究还是一些不关痛痒的客套话,我们就像两个没有太深交往的朋友,维持着体面的客套。
对于爸爸的转变,我一直没太深地想过原因,或许只是年龄渐长,他变得更珍视亲情吧。
爸爸走了
命运常常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强势介入一个人的生活——好好的爸爸,突然病了。
2008年“十一”假期来临前,妈妈打来电话:“你爸病了。”妈妈告诉我,爸爸得了脑血栓,虽然病情控制住了,但左侧手脚不是很利落。我急忙赶回老家。一开始爸爸除了左手有些佝偻,其他都还好。可短短几天病情恶化,爸爸竟要穿成人纸尿裤,说话也含混不清。我和妹妹想尽办法,带爸爸去北京最好的脑外科医院,做了全部检查。医生给出结论:“进展型脑血栓,病情是不可逆的。尽管脑细胞会有一定的再生修复,却无法根本治愈。”我不甘心,上网查找各种关于脑血栓的资料,并带爸爸去中医院针灸,做康复训练。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爸爸似乎好了很多,尽管声音含糊不清,但可以聊天了。左手左脚虽不听指挥,仍可以蹒跚走路。看不到继续好转希望的妈妈决定带爸爸回老家慢慢静养。
爸爸生病一年多后,我做了妈妈。爸妈来北京帮我带宝宝。这时的爸爸,生活已不能自理,穿衣穿鞋都需要妈妈照顾,我在小区内为爸妈单独租了房子。如果说爸爸不爱我,那他一定是把所有给我的爱,加倍给了我的女儿然然。当时爸爸的脑血栓日益严重,但他总是想尽办法逗然然开心。看到然然笑,爸爸也高兴地笑。每次下班,看到夕阳落山的柔和光线,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晃动在爸爸和然然的脸上,我以为这样的场景可以永远,直到然然一天天长大。
2010年4月,离开老家一年,爸爸归心似箭。4月27日,我送爸爸妈妈到了机场。在机场等候时,爸爸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就像发呆的孩童一般,看着我出神,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或许是父女连心,我心中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似乎生离死别一般。
4月29日晚,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的话语里充满焦急,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妈,怎么了?你告诉我实情吧,是不是我爸病重了?”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你爸又发病了,今天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市医院,到了医院大夫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妈怕万一你爸有个好歹,两个女儿没一个在身边……” 放下电话,我接上妹妹,直奔老家。
次日中午,我和妹妹赶到医院,病床上的爸爸胸前贴满了各种线路,监护器“嘀嘀”地显示着他的心跳、脉搏。爸爸处于半昏迷状态,知道我们回来,神情黯然地流出了眼泪。爸爸在医院住了一周,我衣不解带地陪了一周。后来医生建议出院,我们请了一个保姆帮助妈妈照顾彻底瘫痪的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回到北京。几天后,当我再次回到老家,爸爸除了眼睛尚能转动,身体其他各处全然不听指挥,连吞咽都做不到。爸爸看看我,眨眨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5月20日晚上8点14分,爸爸燃尽生命里最后一颗火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无论我怎么在他耳边呼唤,他还是撒手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那几日,我强撑着办完爸爸的丧事,整日恍惚着。即使爸爸不爱我,我还是会无条件爱他,并且满怀期待,等待他终将爱我的那天,没想到,他却走了。
丧事结束后,我到爸爸的公司处理一些事宜。财务室的阿姨我从没见过,可我一敲门说明来意,对方就拉住我的手:“你就是李经理的女儿啊,这些年可没少听他提起你。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了,每次讲到你都眉飞色舞……”随后在我依次进入的办公室里,从不同人的口里拼凑出了我的人生简历:小时候画画得过大奖、考重点高中超过分数线100多分、高中毕业保送上了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一份体面工作……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围绕在我周围。看着头顶的蓝天,真希望在天上能看到爸爸的脸,我好想对他说,为什么这些话是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口中说出?我的傻爸爸,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当面表扬过我半句?
终于有了答案
爸爸去世一年后,妈妈收拾书柜时,发现了一个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是爸爸从1982~1996年跨度10余年的日记。我让妈妈一定把日记本带到北京给我看看。几天后,这本日记终于交到我手中,纸张稍有泛黄,却平平整整,保存得比我想的还要好。
日记本内侧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我三四岁时在家门口的马路上照的。那一夜,我一页页翻看爸爸的日记,各种思绪交替涌现,直到天明。
日记中凡是提到我的,皆以“我儿”“大女儿”“长女”称呼,且语态轻松,爱意盈盈——1986年10月6日,大女儿上呼吸道感染,扁桃体化脓,连水也喝不下,一整天粒米未进。孩儿啊,你多少得吃点儿,你不吃饭,爸也吃不下,你再不吃饭,爸就陪着你不吃……
10岁那年,我所在小学的美术小组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画展,一向忙碌的爸爸放下工作,陪我一起去北京。在爸爸的日记中,也记下了我们那几日的活动踪迹:1987年8月1日,北京,阴。奉命来京已两天,陪我儿参观少儿美术展览,感触良多,当今之少年,比之我们当年是强多了,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在北京,爸爸带着我看了只在书上和电视上见到过的景点: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故宫、北海、长城……或许就是那次经历,决定了我日后的人生轨迹。
1990年,装修新家时,我希望爸爸把客厅的墙刷成粉色的,他真的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任性地说什么也不肯和妹妹一个房间睡,于是,在我考上大学离家之前,妹妹一直挤在爸爸妈妈的房间。爸爸也没有因此恼怒过。
此前三十几年,我虽然没有大的波澜,但紧要的几步路,爸爸从未缺席。小时候绘画获了奖,爸爸带我去看画展、接受采访;期末考试进了前3名,爸爸兴致勃勃参加我的家长会;小升初考试、中考、大学保送的面试,爸爸都推着自行车在考场外等我……
那些关键路口,除了学习,还有爱情。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很快移情别恋。失恋那阵,我每天躺在床上以泪洗面。躺到第三天,爸爸冲到我床边,大声骂道:“看你那点儿出息,离开那一个,你就活不下去了?”当时的我很讨厌爸爸,不过因为害怕他发火,于是蔫蔫地爬起来,去找同学玩。虽然心里依旧难过,可多少缓解了一些。
几年后,我新谈了个男友,领回家见父母。妈妈对我的选择特别不满意。她冷冰冰地让男孩儿回去。爸爸心软,对男孩儿说:“这样吧,你不是要考研吗?回去好好准备考试,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就答应你们交往。”可妈妈还不依不饶:“分明还是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能支撑起一个家?我坚决不同意。”
第二天,在我准备跟妈妈打持久战时,她已经妥协。现在,我才知道这也是爸爸的功劳——这孩子小是小点儿,不过看上去老实。孩儿她妈这么硬碰硬的不同意,孩子万一出个意外怎么办?不如让他回去复习,踏踏实实,别想不开钻牛角尖,没准儿时间长了,心思也就淡了。退一步说,他要是考不上研究生,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要是考上了,研究生怎么也能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只要对咱闺女好,过个平常日子肯定没问题。
又过了几年,男友最终和我在北京成了家。想起爸爸的良苦用心,我泪雨滂沱。似乎冥冥之中,这本日记回到我身边,是爸爸的安排,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走近我,让我了解他,感受他的爱。
我终于明白,困扰了我这么多年的“爸爸不爱我”只是一个伪命题。无非是他给我的爱,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我幼稚地以为父母的爱,给这个多一些,给另一个的就会少。实际上,爱有定量限制吗?爸爸对妹妹的爱,是因妹妹而来,从没有剥夺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呀!
又或许,爸爸在以他的方式成全我。妹妹在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孩子,不够成熟、理性,而我,因为少了爸爸的宠溺,什么事情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去做到最好,独立、踏实,虽然偶有脆弱,但还够坚强。
爸爸去世已经3年,我有很多话想说,于是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朋友知道我要写这样的题材,对我说:“你开始动笔了吗?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书名,就叫《爸爸其实很爱我》。”那一刻,我愣住了。
“爸爸其实很爱我”,这正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寻找的答案。
(李金玲摘自《知音·月末版》201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