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寿民题画探讨
2015-10-31武维春
武维春
边寿民(1684年——1752年),江苏山阳(今淮安)人,一生不仕,与官场无缘,人称“边芦雁”,虽以画芦雁知名,但他的画路颇宽,其水墨花卉(荷花、菊花)、花瓶、鳜鱼、螃蟹等皆有可观。他的诗文亦佳,曾结社曲江楼,与同乡的周振采诸人号称“十子”。但边氏的诗文久佚,我们现在读到的是邱崧生在光绪年间辑录的《苇间老人题画集》,邱对题画很重视,认为“今海内但知重先生画耳,非真知先生者也”。当然受视野所限,他的辑录尚不完备,后来者还可以继续辑录,以使读者尽可能多的读到边氏的题画之作。
研究边寿民的题画首先碰到的问题是他和外甥薛怀经常题同样的内容,使我们无法准确断定到底是谁的作品,有些作品是两人题同样的内容,大致可以确定为边寿民所作。有些是薛怀所题,而边氏现存的作品未见,这就有两种可能,一是薛怀袭用边氏所题,而边氏的原作已经不存,借薛的题画保存下来;二是也不排除薛氏本人创作,这需要从多种角度予以分析才能确认。
薛怀(1718年——约1804年),比其舅氏边寿民小34岁,边寿民去世时,他35岁。据载边寿民有3个外甥,薛怀为幼甥,李玉棻记载“甥薛怀,字竹君,号小凤,同邑人传其法,心泉上人藏有芦雁大屏,边画三帧,薛画五帧,画意题识如出一手”。卞孝萱先生引用《续纂山阳县志》对李玉棻的误记作过订正,薛怀号“竹居”,非“竹君”,他是桃源籍,居住山阳而已,和舅氏边寿民同府不同县。志书记载薛怀“诗词书画皆酷似其舅”,说明外甥向舅氏学到了真功。我所见薛怀画,最早的作于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年),这一年边寿民65岁,薛怀31岁。原画藏沈阳故宫博物院。这组册页有边氏的作品,也有薛氏的作品,估计舅甥二人作画的时间相近,从题画看,薛怀的笔迹刻意摹仿边氏,但不及边氏自如。
薛氏画的鳜鱼上有题诗“春涨江南杨柳湾……”另一幅荷花题诗:“花中君子却相宜……”这两首诗均见《苇间老人题画集》,可以认定是薛怀直接抄录舅氏的原作。画上题款“廉溪”,用印是“季思”“薛生”,可见廉溪也是他的字号之一,而且现存作品中只用过这一次。另有一幅上题了3首诗,无法确认是边氏还是薛氏的作品,但从诗句的成熟程度看,很像边寿民的作品,录此供读者研究,3首诗是:
处处苍苔栽落红,缀枝惊见玉玲珑。花神佼侩呈新样,千朵攒开一朵中。
雪魄冰姿独殿春,轻球如绣爱圆匀,天孙输与东风巧,凿破清光月一轮。
隐约明珠光育晕,依稀粉蝶戏成团。防他酒气污颜色,莫与三郎醉后看。
薛怀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芦雁图》长卷,藏于广州美术馆,长卷高30.5厘米,长611厘米,堪称巨制,全卷极美,或谓酷肖边氏作品。上面题了一首《调寄南乡子》词,词日:
呼侣向南征。小住滩头恋晚晴。叫起一丸秋夜月,盈盈。白到芦花分外明。烟霭望洲汀。此景依稀触旅情。记得江干停泊处,声声。搅我孤舟梦不成。
这首词很难断定他是否录自边寿民的作品,留待研究。此长卷作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年),其时边寿民已经去世8年,在画坛上,正是外甥传承了边氏的绝技。
之所以难以断定薛怀题诗是边氏的作品抑或自己的原创,是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喜欢题舅氏的作品,且不作任何说明。当然我们不能看作是剽窃,而应该看作是他对舅氏的纪念而已。如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年)他在扬州作过一组《芦雁图》,共12幅册页,藏于上海博物馆(此词《苇间老人题画集》首句作“弹指初寒时序”,下阕首句作“问予廿年落拓”,但与词牌格律不合,《南画大成》中收录边寿民画作的题词与薛怀此词完全相同。)画这组册页时边寿民已经去世30多年,薛怀也已经66岁了。这组芦雁,每幅大都画两只,也有画三四只的,都栩栩如生,如果不题名字,人们很难分别是边氏还是薛氏的画作。但这时他的题字倒反而不像早年的刻意摹仿,而有些自己的面貌,他第一幅画上的题诗“湘江来去镇相依……”为边氏的作品,边氏题此诗是在乾隆十一年丙寅年(1746年)。第三幅题的《调寄好事近》是“结伴好随阳,翔集总无时节……”也见于边寿民的作品。
最后一幅是长题《调寄长亭怨慢》,见于边寿民的作品,原词是:
又弹指初寒时序。结伴随阳,几多辛苦。湘浦烟深,衡阳沙远,且延伫、回汀枉渚。便认作、家乡住。获尾响秋风,知菰米、稻粱何处?同予,念生平落拓,地北天南羁旅。挥毫状物,也只算、自抒心绪。况茆屋、雁汊门迎,正粉本,当前无数。写不了相思,又把新词填谱。
另外有几首诗,我还难以断定是谁的作品,《苇间老人题画集》未收,是薛氏作还是边寿民的佚诗,需要研究。第五幅上题的是:
野旷闲云远,江风散暮霞。嘹嘹声不断,月上白芦花。
第九幅上题的是:
携将俦侣向天涯,芦获洲边日又斜。却喜夜来少缯缴,不妨随意下平沙。
第十一幅上题的是:
振翮腾高空,雪滩聊印爪。不似笼中鹅,常依爨下饱。
这几首诗作,写得不错,和边寿民风格至少是相近,留待更有力的证据来说明此诗的著作权归属。
边寿民题画中的勃郁之气
边寿民在科第上很不顺利,他21岁中秀才,后来7次参加乡试,都没有中式,干脆就放弃举人考试了,潜心研究艺术。他的《苇间老人题画集》中的多数作品,给人的印象似乎写的都是风花雪月之类,而不像八怪中的其他人,有一种不平则鸣的气势。其实这是我们没有全面读他的题画,他常常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以画来鸣其不幸。他不止一次题过这首诗:
块垒难平却耐看,洞庭嘉种落霜寒。幽香总带峥嵘气,不比累累橘柚酸。
“块垒难平”
“峥嵘气”都是胸有不平而作。他的题画还有:
可怜垓下英雄尽,碧血青嶙是此花。
这是为虞美人花而题,花名袭用了项羽爱姬的名字,画家对英雄的崇拜跃然纸上。相类似的还有他题的“英雄地下犹怜客,不惜黄金铸美人”。
他的题画还有“艾叶充兰佩,菖蒲淬剑光。星精方闪烁,认得此芬芳”。由菖蒲想到剑光也不是平常的书生胸襟。
如果我们再联系到他对徐渭的由衷喜爱,就更能看出此点。他在一幅画上题了“徐青藤诗云: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另一幅题的是“徐青藤诗云:略着胭脂染一堆……山深秋老无人摘,自进明珠打雀儿”。这两首诗是徐渭胸有不平,且不平则鸣的代表作,边寿民由衷喜爱此诗正是这诗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感,或者说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另一幅画上边氏则题了“风流也学青藤老,闲写黄花过一秋”。黄花指菊花,菊花也是一种高洁的象征。他的另一则题画曰:“阅尽炎凉知晚节,菊花那不爱陶潜。”这些都是借徐渭、陶潜来抒发自己的心胸,他是要学徐渭、陶潜一流人物。
边寿民生活的时代是所谓康乾盛世,但边寿民更多地关心民间疾苦,而不是歌舞升平。他在自己的一幅蔬菜图上题字:
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人有此色。
菜色是喻饥饿的脸色,边寿民引用宋代诗人黄庭坚之语,期盼士大夫能关心底层生活,期盼天下没有饥民,这是他对民生的关注。
边寿民于雍正九年(1731年)、乾隆四年(1739年)曾来扬州,这是有明确记载的,扬州乃东南一大都会和经济文化中心,对边寿民的文化影响自不待言。但淮扬沿线也是水灾易发地,这不能不给画家留下深刻印象。就在画家来扬的雍正九年(1731年),帝谕内阁“江南州县遭值水患,穷民乏食……查扬州盐义仓有积谷数十万石……加赈穷民四十日口粮,以济其困乏,资其耕作”。雍正后期、乾隆初年,由于灾情严重,免扬州所属县市被灾额赋的批示不断。乾隆元年(1736年)帝谕示官员“毋得虚冒侵肥,草率塞责”。
边寿民在另一首题芦雁画中说“不妨宿露共餐风,雪片冰花又满空。若是稻粱谋可得,应无人作信天翁”。这是组画中的一张,画作于乾隆戊辰(1748年),虽是盛世,
“稻粱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包括画家在内的很多人,东奔西走,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同时代的周铨在《题边寿民苇间书屋图》中说“居然高士我无羡,转觉老兄殊苦。何以故也,只为诗逋画债难清楚”。这说明画家谋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有一幅边氏题的是“回沙在渚隔秋烟,觅食常防祸未然。饥腹未充便飞去,等闲肯下稻粱田”,这类题画不像前面所引不愿天下人有菜色那样明确是写人,但将题画对照起来看,他是为天下的寒士鼓与呼的,其中含有关心民瘼的精神。
边寿民在一幅插花瓶上题了《万年欢·除夕》,词意晓畅明白,也很风趣。瓶喻平安意,内容是:
今夕如何,便冰霜收拾,春回南国。烟火千门,行处声传爆竹。守岁团栾骨肉,愿新年,大家增福。凭谁换,春帖桃符,旧时有这风俗。浮生侣促明朝。笑都添一岁,谁人能不。俯仰乾坤,得免饥寒便足。瓮底新醅初熟,又何妨,醉来匍匐。把梅花,斜插乌巾,勾引东风穿屋(画藏苏州博物馆,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六册第96页)。
上阕他写了爆竹声中守岁,春帖桃符的风俗,表达人们希望“增福”的美好愿望。“笑都添一岁,谁人能不”,看起来是一件开心的事,大家都长了1岁,但谁也不能逃脱,其实是人的寿命又减去了1岁。此题画应该是年岁稍长才会这样认识。后面的“得免饥寒便是”给人心警,尽管是在盛世,但温饱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奢望,因此除夕之夜画家说出了这样的希冀,“得免饥寒”不仅是写边氏和自己的家人,而是对天下百姓而言,和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同一境界,反映了一种悲悯情怀。他在另一题画中有“点点芦花映碧流,风吹旅影落沙州。道人本是无愁客,写到苍茫亦感秋”。可见,“无愁”是假,心事浩茫是真。这类题画,很能反映作者的真性情。
其他题画作品漫谈
边寿民在题画中涉及许多历史人物,这也是我们研究画家的视点。除前面说的徐渭、陶潜等人外,唐代诗人王维、李白、白居易也是他仰慕的人物,他在画上题:
李白登华山落雁峰日,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帝座,恨不携谢眺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眉州象耳山有李白留题云: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襟袖,疑如濯月魄于冰壶也。
一组册页上他还抄了白居易的一篇短文: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关酒呜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括号内为边氏删节)
经边寿民删节后,言简意明,更适于题画,可见他对白居易作品的熟悉程度。他还手抄王维的《山中招裴迪书》,清词丽句,异代文士心心相通。
另外他对陆游、唐寅等人的作品也非常喜爱。如题梅有“欲与梅为友,常忧不称渠。从今断火食,饮水读仙书”。就是用的陆游的名句。像“独立茅门懒拄筇,鬓丝凉拂豆花风……”则是唐寅的佳作。“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乃是大家熟悉的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
边寿民还手录范成大的诗,表达了自己的范诗的欣赏。另外他录了一些诗话,其中就写到韩愈、苏轼、杜甫、陶潜。如“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题吴道子画壁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公之诗各可以当之”。杜甫和苏轼的诗都是评画,但画家的作品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了,在边寿民看来,诗人写画家的这种气势用在2位诗人自己身上也是非常适合的。值得注意的是边寿民对杜诗、苏诗是非常熟悉的,其阅读面之广令人钦服,这也是边寿民画中有诗的缘故所在。
边寿民题画中六言诗不多,但很有味道,如“月冷风清洲北,沙明水碧汀西。得睡且须熟睡,莫近客舟乱啼”。语言通俗易懂,老妪能解。
边寿民对明末公安派袁宏道的作品也很喜爱,袁氏3兄弟崇尚白居易和苏轼,边寿民与他们的爱好相近。边氏所题袁氏的作品与绘画、醉酒有关,对研究边寿民的生活和喜好颇有意义。
这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边寿民并非一味崇尚唐宋的作品,他对明代人的诗作非常熟悉,除前面所提袁宏道外,还有一些不为我们普通读者所知的作家。如芋头是他所绘题材之一,他题了“芋魁相送满筠笼,应念冰盘苜蓿空。……此费文宪公谢人送芋子诗”。这里的费文宪公指费宏,费宏(1468年—1535年),字子充,号健斋。自幼聪慧好学,16岁中江西乡试解元,20岁中殿试状元,深受明宪宗赏识,他不仅政治上有出色的才干,文辞上亦多可圈可点之处,也是边氏所喜爱的。
边寿民还多次手录明代诗人袁凯的诗,往往是4首一起题在自己的画上,其内容是:
老夫爱此黄金蕊,儿子须将白酒赊。直到残阳下天去,更添灯火照欹斜。
遮莫邻家酒已无,教儿更往远村沽。老夫强健如平日,醉过三更不要扶。
只今何处无黄菊,醉着茅茨有几人?贤妇稍能知此意,杀鸡为黍莫辞贫。
纵道今年杼柚贫,乃翁才力不超群。明朝若卖长门赋,还尔黄金一百斤。
这4首诗不止写过一次,有时边寿民未标明他是引用别人的诗,以至有人误认为是边寿民自己的创作。我在有一幅画上看到这四首诗后另有一行文字是“袁凯九日对菊大醉之作,寿民并书”,由此可见他是移植,并非创作。袁凯是明初诗人,因《白燕》诗而负盛名,人称袁白燕。边寿民所录这四首诗的原标题是《己未九日对菊大醉戏作四首》,两相对照,诗歌文字完全相同。边寿民有时引用未注明,有时将标题简化了。前人题画经常有这种情况,我们做研究一定要弄清是引用还是原创。
边寿民有一首题画是:“似从洗砚池中出,花叶都沾翰墨痕。不愿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首诗和王冕的《墨梅》诗“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梅花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要留清气在人间”意境相近,他确实做到了,他的为人和他的绘画,都似满纸“清气”而留在了中国绘画史上和广大的读者心中,我们今天还在缅怀并纪念他就是证明。(苇间飞鸿——边寿民诞辰33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扬州大学扬州八怪研究所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