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胡杨林的倔老头儿
2015-10-29丁蓉
丁蓉
在兵团待过的人身上大概都有一种倔劲。
年轻时追胡杨美女的劲头,他晚年全用在拍摄胡杨林上面了。
四十多年前,他恋上胡杨林边的上海知青,四十年后一次次重返,又恋上这片胡杨林。
这些具体的树,以及形成的抽象景致,带给他了什么,让他一次次重返?
十四团的人,都知道李茂信。这些年他一次次回来,渐渐成了这里的老熟人。
“每次回来,看见啥都拍,咔咔咔咔。”留守十四团的一位老知青边说边模仿李茂信拍照的动作。棉田,枣园,干渠……年轻的支边教师谈到李茂信就像提起一位老朋友,他们的确是李茂信最忠实的朋友,陪着他转遍了十四团的沟沟壑壑,不放过每一片胡杨林。
“为了拍照,李老师还借了个梯子,搭在胡杨树干上,爬上去拍这片胡杨林。”
“他骑车在老卫生队的胡杨林里钻来钻去。”
“阿沙公路153公里处的那片天然胡杨林就是他发现的。”
“这片胡杨林是他提出保护保留下来的。”
“胡杨中学的名字也是他建议改的。”
60岁以后,他拿出当年在戈壁滩追胡杨美女的执着,一次次重返阿克苏,拍摄了春夏秋冬不同季节上万幅胡杨林图片。阿克苏老朋友一开始不理解他,“这么荒凉的景色有啥可拍的?”然而随着李茂信的一次次重返,当上万张照片集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们依稀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干劲十足的屯垦人,只不过突然之间,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了。
西行列车上的吭哧人生
在无数次重返胡杨林的旅程中,2012年冬季胡杨林之行是最难忘的。这年冬天,李茂信拍到了可遇不可求的胡杨雾凇。返程时遇上春运高峰,67岁的他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吭哧吭哧56个小时才回到西安。
因为双耳失聪,助听器的效用又很局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习惯沉默,也习惯了在沉默中观察,在沉默中思索。严寒的冬季里胡杨雾凇为何那么美丽?他想,那是因为它又完成了一个壮丽的四季轮回,又刻下了一道不朽的年轮。“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车厢里挤满了人。大包小包,皮箱布袋,行李架很快就不够用了、座位底下也塞满了行李,还是不够用,列车员就破例把挤不上行李架的行李吊在架子下面,这情景让他想起当年从上海开往新疆的54次列车。
那时的上海知青每逢探亲归来,总要从上海带回许多吃的穿的用的。一上车就抢行李架成了54次列车的家常便饭。没想到,现在情况恰好相反,返回内地探亲的人们满载而归了。
每个人都被卡在一个不能随意挪动的固定位置,李茂信也不例外。他并不觉得惊奇。一生中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旅程。他记得有一次在车厢走道站了整整8个小时没有挪动一步。“我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何尝不是总被卡在一个不能随意挪动的固定位置呢?”
这趟设施陈旧的绿皮火车他十分熟悉,行驶在千里戈壁,让人感觉不止是路途遥远,时间亦很遥远。车窗外呼啸着凛冽寒风。他静静地坐在车厢角落的座位上打盹,晕晕乎乎地感觉着列车吭哧吭哧的节奏,仿佛自己依旧在胡杨林里吭哧吭哧地走着。
“我这一生,不正是这么吭哧吭哧地走过来的吗?”
写给妻子的《静静的胡杨林》
李茂信从不缺乏吭哧吭哧的劲头。
1969年,他在新疆石河子兵团农学院(现在的石河子大学)读大学,原本学制五年,但受“文革”影响,学校解散,他读了四年就提前迎来毕业分配(当时叫做接受再教育),被分到了谁都不愿去的农一师十四团。
那里是真正的荒漠之地,紧挨着中国最大的沙漠。可李茂信很快喜欢上了那里的塔里木河,喜欢上了无边无垠、傲然面对风沙袭击的天然胡杨林,喜欢上了激情燃烧的农垦生活,最后还喜欢上一位上海知青。
在十四团,李茂信和陈晓初的才气广为人知。因为文章写得好,他们很快成了团部五人写作小组成员。而且,李茂信很快对心爱的姑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白天要参加劳动,晚上他一个人走几个小时夜路,从十四团赶到十五团(当时两团还没合并,团部设在十五团)帮对方改稿子,编辑小报,最终打动了这位姑娘的芳心。他们的胡杨林之恋成为十四团的一段佳话。
上世纪80年代,他们一家从新疆调回西安,从此告别了塔里木,告别了十四团,告别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胡杨林。
从遥远而闭塞的兵团回到改革开放的大城市,对李茂信来说最大的考验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纠结。他和妻子在同一所学校兢兢业业工作,这期间,有过创业的激情,也有过随波逐流的迷茫。那正是家庭负担最重的阶段,既要养育一双儿女,还要照顾与癌症苦苦搏斗了十九年的母亲。
回首这段人生旅途,李茂信觉得就像挤在那趟春运的火车上,“死死地钉在了一个不能随意挪动的位置”。离开塔里木的几十年,他内心时常听到自己在胡杨林里吭哧吭哧的脚步声,那是充满激情的岁月在他心里留下的美好印记。几经生活湮灭,却始终无法磨灭。退休前,或许是这种声音更强烈的缘故,他抛下所有的事情,请了四个月事假,完成了自传体的长篇小说《静静的胡杨林》。
创作这部小说的冲动早在新疆兵团农场时就出现过。在昏暗的油灯下,李茂信曾写下当时想好的书名《别傛》两个字。“别傛”既是书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告别不安”的意思。在那个“总是不安”的年代,他的创作计划终究搁浅了。
调回西安后,李茂信和妻子在一所中学任教。他重拾当年的创作计划,每天夜里,家人都熟睡之后,他完成了批改作业和备课,就拿出稿纸来写。一个月后,写下了三万多字初稿。
可是,他又停笔了。母亲1975年肺癌切除手术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他们回到西安那一年,母亲又诱发了膀胱癌,住院治疗;两个孩子尚小;新到这所中学,工作不能马虎;语文教研组创办全校性的“荠菜花”文学社要他担任指导老师……他几乎没有一点空余时间。
这一停笔,就是整整二十年。2002年9月,李茂信又一次产生了强大的创作冲动。在他请假四个月的时间里,单位按规定不给他发工资,其间又赶上升工资,他因为请假时间太长没有升上,还有近一年的补发工资也没补上,损失近万元。元旦后他去上班,同事们听说他关在家里写作,十分不解,均感惋惜。他却反问道:“了却一个心愿值多少钱?”
《静静的胡杨林》,是一部50多万字的自传体小说,也是李茂信献给妻子的礼物。
2008年,老伴儿六十大寿,李茂信写了一篇“胡杨林之恋”,回忆自己和妻子的爱情故事。儿女颇觉浪漫,以他的文字制作了一个生日海报,以“经典爱情影片”宣传海报的形式隆重向亲友推出了《胡杨林之恋》。
对李茂信来说,这是他在精神意义上的一次次重返,塔里木河、胡杨林、十四团……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地方。
而他真正实现重返之旅,则是两年后的事了。
寻找沙漠深处的胡杨林
2010年8月,李茂信和老伴儿带着女儿和外孙女一起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阿克苏。他主要想去看看十四团的胡杨林,已经太久没去看了。
三十年后,走进的第一片胡杨林,是老朋友陈晓初带他去的,尽管他说那次走进的并不是自己魂萦梦牵的地方。
陈晓初是李茂信几十年的挚友,后来他们都调到十四团中学,单身汉时期的陈晓初时常在李茂信家搭伙吃饭。陈晓初的美满姻缘也是李茂信给牵线搭桥的。
陈晓初的妻子李萍秀当年是李茂信带的高中生,当时两人互有朦胧的好感,但年龄相差八岁。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门槛。一天,李茂信把自己的得意门生叫到家里,一边擀面条一边和她聊晓初,夸耀他的种种优点。“其实年龄不是问题,不妨谈谈看。”最后,李萍秀小声问:“那他自己咋不来说呢?”李茂信一听,有戏。
两个人后来果然谈成了,这桩师生恋修成正果,成为十四团又一段爱情佳话。几十年来两个人互相扶持、包容,都取得了事业的成功,育有一儿一女。
三十年后,李茂信回到阿克苏,陈晓初组了一个阵容庞大的亲友团驱车陪他前往十四团七连八连交界处的胡杨林。车停在路口,老友们远远地看着他走进胡杨林。
这片天然胡杨林保护得好,有专门的护林员住在林子里。但这是一片从胡杨根系萌发出的次生胡杨林,而他更想看到的是根系很深的老胡杨。他记得四十年前在三道井住过半个月,那里的胡杨林美极了。老朋友一听,打消了他的念头,“你说的老胡杨要到沙漠深处,没有路,什么车都进不去。何况,老胡杨有啥看头?”
晚上回到阿克苏投宿的朋友家,他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计划:明天一早,我自己去找胡杨林。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反对。朋友批评他,“你要看胡杨林,怎么能拖儿带女呢?真的要去,只有备足干粮和水,赶上马车或毛驴车进去,像探险一般。”
“千里迢迢来了,怎能不走进胡杨林去?”李茂信不甘心,他打定主意要自己去一趟胡杨林。三个女人不放心,只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包了一辆车,沿阿沙公路往十四团的方向开。这一天成了地道的寻梦旅程,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心中要找的胡杨林在什么位置。
车行至十四团与沙雅县交界地带,李茂信远远看到公路南侧一片胡杨林,让司机朝里开,开至没路的地方停下,他们朝里走去。
这正是李茂信魂萦梦牵的胡杨林!地处大沙漠北缘,广袤无垠,恢弘壮阔,置身其中,情不由己地被震撼了。离开时,他默默记下了路边的公里数。
如今,阿沙公路(阿拉尔到沙雅)153公里,成了十四团年轻人带朋友探访胡杨林的一个必去之处。这正是李茂信当年无意中发现的。后来他再次走进这片胡杨林时,专门借了皮尺量了最大那棵胡杨树干的周长:390厘米,树龄估计有二百年。
冬天的胡杨林是什么样子?
谁也没想到,一次故地重游的圆梦之旅仅仅是个开始。
此后,李茂信竟一发不可收,痴迷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胡杨林,一次次坐上那趟穿越戈壁的绿皮火车K1661,一次次吭哧吭哧地走进胡杨深处,从不觉得疲惫。
对他来说,真正的胡杨之旅是2010年秋天,也就是他刚从新疆回来63天之后。他独自踏上了西行列车,给家人撂下一个十分充分的理由:“秋天的胡杨林最美!怎能不去看看?”
千里迢迢满载归来,老伴和女儿、女婿放下心来。但是,对他拍回来的一大堆胡杨林照片却缺乏真正的热情。“拍来拍去,还是这些树,看上去都差不多嘛。”只有外孙女兴致勃勃问这问那。
其实,这和他在阿克苏遇到的状况如出一辙。老朋友只关心他吃饱了没,有没有地方住?他们大多开始安享晚年。陈晓初宅在家里的书房研究资本论,小柳忙着种花种草,画花画鸟,老王天天打球,做饭。
只有在十四团的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一种真正的热情,和他在胡杨林感受到的热情一样让他久久难忘。胡杨林的秘密也许只有他和年轻人知道。
第二年,李茂信又开始琢磨,“冬天的胡杨林什么样子呢?冬天有冬天的梦。”于是,不顾家人的阻拦,他又走进了冬天的胡杨林,仿佛要去追寻遥远的记忆。
冬季去戈壁滩的确不合常理,就连一直支持他的一位朋友也发短信劝他,还是春夏秋去为宜。得知他确定无疑要回来,朋友戏谑道:一意孤行!
这年冬天,他们惊喜地看到了晶莹剔透、婆娑多姿的胡杨雾凇,朋友不得不叹服:不虚此行。
“谁说冬天没啥看头?我的感觉总是对的,真是来对了!”李茂信得意地说。矗立在亘古荒原的每一棵胡杨树,凌霜傲雪的奇伟风骨,深深令他们震撼。
每次重返阿克苏,十四团的老友新友都来陪同。他们喜欢跟着这个倔老头到处跑,听他讲胡杨林的故事。李茂信对一位支边二十多年的中年教师说,“你教语文,去胡杨林亲身体验一下大有必要。”他想起当年自己在十四团中学任教时,曾带领高中学生到塔里木河边的胡杨林开展野外教学,让他们观察、体验、感悟,然后写成作文。
看到甘肃移民在阿克苏日子过得艰难,李茂信鼓励他们,“从胡杨身上可以学到战胜困难的方法。”他谈到“扎根”,谈到自强,谈到团结,也谈到胡杨的“抗干旱、斗风沙、耐盐碱”的秉性。不仅是因为胡杨有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而且有着适应生存的本事。
“真懂胡杨,就会知道胡杨无泪,胡杨不相信眼泪。”几年后,李茂信听说这些移民已经渐渐适应当地的环境,颇感欣慰。
带着外孙女再走阿克苏
不知和李茂信多次往返寻找胡杨林是否有关,这几年十四团开始积极打造胡杨文化,开发沙漠胡杨旅游。
2013年春,十四团在辖区南部沙漠中发现了占地面积约3万亩的“枯死胡杨林”,风景独特,引人关注,这片胡杨林后来被命名为“睡胡杨”。
拍摄“睡胡杨”成了李茂信回阿克苏的又一个说服家人的理由。这一年,外孙女小学毕业,一听外公又要去阿克苏,她也跃跃欲试。就这样,2013年7月,祖孙俩结伴同行,一起踏上了西行列车。这不是他外孙女第一次去阿克苏,但是离开父母,单独和外公去,却是第一次。就这样,一个失聪的老头,一个12岁的小姑娘,一起到荒漠戈壁行走了14天。没有“大人”的干扰,他们仿佛更加自由了。
在西安,李茂信通常宅在家里,天天对着电脑,对居所周围熟悉程度远不及对阿克苏十四团那片广袤的土地。他带着外孙女走进夏天的胡杨林,祖孙俩发现,胡杨树上已经挂上了一串串种子,黄黄的,好看极了,再细看,一粒粒种子裂开,吐出细细的绒毛。他第一次拍摄到胡杨树的种子。
他们来到十三团八连老俱乐部,这是1964年的建筑,他十分熟悉。当年他曾多次从团部骑车到这里来。六连塔河边也是记忆里“永不模糊的图画”,当年他们在六连水稻地拔草大会战,休息时他和几位同学曾在这里下河游泳。
在相邻团场,李茂信还看到当年的渡口和渡船。他告诉外孙女,“三十一年前,外公外婆每一次都是这样过塔里木河的,那时还没有塔里木河大桥。”
李茂信还借了两辆车,和外孙女一起骑车前往九连胡杨林。他曾在自己的书中描写道:“温和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洒落在林间,一道道光柱显示出原始森林永不衰竭的生命活力。”十四团中学教研室主任张永玉对他说:“九连胡杨林我进去过几次,每次都感觉这就是你书中描写的胡杨林。”
李茂信和外孙女走进“睡胡杨”是个阴沉沉的下午,身临其境,仿佛置身千年前的战场,亲眼目睹胡杨与黑风暴搏杀的壮烈场面,耳畔响起厮杀声、呐喊声、呼唤声。
他还带外孙女到妈妈和舅舅出生的地方—十四团老卫生队旧址,卫生队后面有一片葱郁茂盛的胡杨林。他借来梯子,选了一棵高大粗壮的胡杨树,爬到中间的树杈上,拍下了这片美丽的胡杨林。
十四团位于塔里木河上游南岸、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被称为“三到头”团场(水、电、路),地处偏隅,平日鲜有文艺演出。这年夏天,他们赶上了庆祝兵团一师成立六十周年、十四团建团五十五周年的系列演出活动。每天晚上广场看演出的职工非常多。他们观看演出的神情又把李茂信的记忆带回到三十多年前。
那时,团部有一个电影放映队,每次到阿克苏取回片子,就在露天影院放映。这几乎是当时惟一的文化生活。每逢放电影,他们都自己带着板凳早早去占个好位置。有时去晚了,只能站在旁边,挤在人堆里看。电影通常一月有一到两场,所以谁也不愿错过。有几次恰逢放映时下起雨来,马上有人用雨伞之类为放映机遮雨,而大多数人则冒雨观看。有的因故没看上,便于隔天跑到下一个放映点补看。有的痴迷于某场电影,竟然连续几天到一个个放映点,一场不落地看。
几十年过去,十四团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这些变化,物质方面的多一些,文化方面还不是很明显。“这是不是一个缺憾呢?”李茂信说。
祖孙俩旅行圆满结束后,李茂信对家人说,“像这么大的孩子,去过香港或出过国的数不胜数,可是到过胡杨林、走进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恐怕只有她一个吧,这才是值得骄傲的!”他相信,外孙女走进胡杨林,一定会在大自然的馈赠中有所领悟。
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对于十四团而言,或者对于生活在十四团的人们而言,胡杨可能只是很普通的一种树,天天看得到,处处见得着,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然而,对于一代一代军垦人来说,胡杨则是他们最形象最生动的代表,胡杨精神更是他们融于血液里的基因。
李茂信认为,十四团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广袤无垠的胡杨林里。他曾对一位青年朋友说,去看看胡杨林,它给人一种力量,置身其中会令人震撼。
他还为十四团写过一首团歌《大漠前哨,屯垦尖兵》:
大漠前哨,屯垦尖兵,光荣的十四团与我同名。晨饮塔河水,暮伴胡杨林,让绿洲一望无垠!让绿洲一望无垠!
美好家园,靠我耕耘,英雄的十四团与我同名。春闻沙枣香,秋知红柳情。胡杨精神常青!胡杨精神常青!
置身于胡杨林里,李茂信总是有很多感悟。他看到天然而成的胡杨林,在长期与风沙搏斗中,深深懂得群体的力量才是战无不胜的保障。这一点颇符合他们这一代人对集体力量的深刻感知。但是个体和集体的命运该如何彼此包容,彼此尊重,也是他苦苦思索的命题。
他发现胡杨虽然成片而长,但并不紧紧挨着,留出适当空间,以利于个体的自由发展。在胡杨林里看不到两棵完全相同的胡杨树,它们形态各异,千姿百态。每棵胡杨树都能得到充分地自由生长的空间。“惟有能够使每个个体都自由发展的群体,才具有不可抵御的力量。”若干年后,徘徊在戈壁滩的李茂信在胡杨林里若有所悟。
过去五年,李茂信在春夏秋冬不同季节,六次回到塔里木腹地阿克苏、阿拉尔、十四团、十三团、沙雅、轮台等地的胡杨林,拍摄了大量照片。他的镜头里,不只有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胡杨林,也有“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枯死的胡杨们。它们都是塔里木的守望者。
“正如我们塔里木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胡杨亦是我们塔里木人的精神之树。”阿克苏的女画家康康如是说。
在十四团,李茂信看到又有许多年轻人加入到守望者队伍,他们骄傲地称自己是大漠人、胡杨人、塔里木人,这让他颇感欣慰。
2013年,李茂信到上海参加“十四团教师联谊会暨纪念十四团上海支疆青年屯垦戍边五十周年”活动,他带去了四大本胡杨相册,一百多位曾在十四团工作过的老知青看到这些照片感慨万千,纷纷回忆起曾经的青春时代。
几年后,阿克苏的陈晓初对老友重返胡杨林之旅多少有了不同的理解。他写给老友的诗中写道:“魂牵梦萦三十年,注定此情一生缘。胡杨静静不落泪,长使墨客泪涟涟。”
如今,这个重返胡杨林的倔老头经常在梦里回到那片广袤的土地,每次都是一个人,吭哧吭哧走着,不时停下来拍照。
越往胡杨林深处走去,他越感到兴奋,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说,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