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星人

王双翼

我是一个实习拾星人。

拾星人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要赶在星星变成碎片之前把它们完整地放进背包里。

星星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落到地上一会儿就会碎成无数片。我的任务就是把星星好好地安放在背包里，再由我的搭档丹尼尔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

我叫伊莎贝尔。

秋天刚刚到来，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气温开始慢慢下降了。星星在坠落过程中与大气剧烈摩擦，变得滚烫，可一接触地面便变得冰凉，尤其在这样干燥而微冷的天气里。

夜晚的街市显得越发冷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弯下腰捡起一颗掉落在街道中央的星星，那冰凉而又光滑的触感让我不禁一哆嗦：这天可是越来越冷了呢。

“嘿！”

一声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我一跳，我的手一颤，手中的星星摔到地上，碎了。

我懊恼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站在路口，冲我招手：“你也是拾星人吗？”

普通人是看不见拾星人和坠落的星星的，况且他用了“也”字，想来他跟我的职业一样。我回头瞥了一眼脚边散落的星星碎片，气鼓鼓地瞪着他道：“你害得我摔碎了一颗星星。”

他尴尬地耸了耸肩说：“对不起，但我没办法赔你一颗。”

我不满于他的嬉皮笑脸，但毕竟是同行，他指不定还是个正式的拾星人呢，想想也就只能剜他一眼。

我低下头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碎片，结果背后又传来星星落地的声音。我烦躁地转身打算去捡，谁料那个男生已经帮我捡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

“谢谢。”我嘟囔了一声，把星星放到了背包里。唉，一天摔碎一颗星星，照这样下去，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正式的拾星人，拿到更高的工资呢！

“你好，我叫杰克。”

他一只手伸到了我的眼前。我撇了撇嘴，也把手伸了出去。

“伊莎贝尔。”

“这么说来，你也是个实习拾星人？”我嘴里叼着一块面包，含糊不清地问，手伸在背包里清点这一天的成果。“哎呀，又只有这么一点。城市里的星星越来越少了，我捡星星的速度又不够快，还经常打碎星星，距离成为正式拾星人的日子还远着呐。”

“为什么不找一个高级拾星人给你写一封推荐信？那样你就可以直接成为拾星人了，上头还会给你配机器。”杰克说着将一颗糖丢进了嘴里，“很多实习生都这么干。对高级拾星人来说，写封推荐信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

“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碰到高级拾星人的。如果出去找的话，岂不是会很花时间，工作要被耽搁的。再说，每个高级拾星人也一定有他们的要求……唉！”

不远处又有一颗星星落下。我匆忙把剩余的面包全都塞进嘴里，拎起背包跑了过去，无暇顾及我那被撑得生疼的腮帮子。我刚捡起那颗星星，杰克突然又大叫了一声：

“嘿！”

我一惊，迅速把星星紧紧抱住，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杰克玩世不恭的笑脸。

“很好玩吗？”我气呼呼地问道，低头看向怀里的星星。幸好，这回我没有再损失一颗星星。“你差点儿又害我摔碎星星了。”眼看着就要到和丹尼尔交接星星的时候了，我可不想因为成果太差又被油嘴滑舌的丹尼尔嘲笑一番。虽然他也不是真心瞧不起我，不过我作为他的搭档，总是这么一点儿业绩，也的确让他颜面扫地。

杰克对我的气恼不以为然。他抬头望了望天问：“你有没有看过你的搭档把星星放回天上？”

“没有。”我诚实地摇了摇头，“丹尼尔每一次都希望我能看到，可惜一直没遇上好天气，尝试了几次我都没看清。”

“那你有没有想象过，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想过吗？我问自己。肯定是想过的。我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建筑群。夜很深，点点灯光在黑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明亮。

“知道吗？有一天我在傍晚就开始准备工作，我爬上那幢大楼的楼顶俯瞰整个城市。”我看着远处一幢极高的大楼，杰克也顺着我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天慢慢黑了下来，然后我就看见建筑物陆陆续续亮起了灯光。星星点点的，真的超级美丽，那时候我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我想，如果真能看见丹尼尔把星星放回天空的话，那情景一定和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很相似，或许还要更美丽。”

“那我们今天要不要再试一次？”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背后响起。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丹尼尔灿烂的笑容。

“怎么，吓唬我很有意思吗？”

丹尼尔不理我，低头翻我的背包：“唉，伊莎贝尔，你捡到的星星怎么又只有这么一点啊？”

我尴尬地笑笑，讪讪地把手里的那一颗也递出去：“喏，这里还有一颗。”

丹尼尔无奈地摊开手，接了过去：“伊莎贝尔，不是我说你，到底是你少了一根筋，还是这里的星星真的少得可怜？”

“一定是她少了一根筋。”杰克冷不防地说。丹尼尔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杰克的身上：“你是哪位？”

“一个路过的实习拾星人，你可以叫我杰克。”

丹尼尔似乎对杰克并不在意，甚至都懒得自我介绍，只是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身来数落我。我只是呆呆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然后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大吼一声让他停下。

我把背包塞进丹尼尔的怀里，却见丹尼尔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丹尼尔，你难不成还真的想要我看你把星星放回去？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是空气特别新鲜，还是你心血来潮，心情大好？”

丹尼尔吐了吐舌头：“果然数落你数落多了，你讲话也变成这个腔调了。今天天气确实是难得的好，你要不就仰着头瞧着？”

“你知道这么看有多累吗？我记得上次脖子都快要断掉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丹尼尔已经消失，身旁只有被我忽略许久的杰克歪着脑袋看着我。

“怎么，你不打算看你的搭档为你准备的星空吗？”

星空？我抬头看天，漆黑一片，不见一颗星星。就凭我捡的那几颗星星，能把天空变成星空？若成功，那可能是业界最大的奇迹了。我虽然真心希望业绩能上去一点儿，不过从没奢望能变出漫天繁星来。

我和杰克爬上一幢大楼的楼顶，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

“星星在哪里呢？”我不耐烦地挠挠头，“看来今天天气也不怎么样嘛。”

“伊莎贝尔，你知道为什么要有拾星人吗？”

我被杰克莫名其妙的问题弄晕了。

“我猜，大概是因为星星本来就不属于陆地，有人不忍心看到这么美丽的星星碎成一片一片，所以才要去把星星捡拾起来吧。”

杰克偏了偏脑袋，算是对我的回答的肯定。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因为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逝去的人的灵魂吧？我刚开始做拾星人的时候曾天真地这么以为，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个笑话。”我试着打趣，却看到杰克一本正经的脸，不免有些被吓到。

杰克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天空：“这算是对了一半。每个人，不论生者逝者，都对应着一颗星星。星星里藏着他们的一切。”

“一切？”

“对，一切，他们的经历，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感情，以及他们的愿望。你知道吗？伊莎贝尔，每一个拾星人曾经也是普通人，他们的故事都被储存在他们所对应的星星里。”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找到了专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就可以知道我以前的一切？”

“没错。换句话说，我们捡拾的不是星星，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记忆。”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如果星星被摔碎了呢？”

“那这颗星星所对应的那个人就会失去一部分记忆。”

“什么？”刚才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懊恼地跳了起来：“你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吓我，害我摔碎星星呢？一个人失去一部分记忆该多难受啊，万一那部分记忆偏偏又是最重要、最宝贵的呢？”

杰克挑了挑眉毛，没有答话。我烦躁地在杰克的周围踱来踱去，心里计算着以前到底摔碎过多少颗星星。

“你就不疑惑我们为什么会从普通人变成无法被看到、无法被感受到的拾星人吗？”杰克的这个问题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那是因为我们所对应的星星太特殊了，所以我们才会被选中成为拾星人的。”

“特殊？怎么个特殊法？”

“这你可不能问我。”杰克耸了耸肩，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他刚才根本没有给我讲过什么拾星人的来历，之前害我摔碎星星的事估计也早被他抛诸脑后了吧。

我之前也是普通人吗？也许吧。我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自从成为拾星人，人生就像是被刷新了一样。我对应的那颗星星里储存着的我以前的故事，估计现在上面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了吧？或者，我的那颗星星可能已经被一个像我一样毛手毛脚的拾星人摔碎了。没人会再去碰那些过去的东西，也没人会想再去碰。我现在成天和丹尼尔拌嘴，跟附近的拾星人聊天，这样的生活没有压力，也没有多少悲伤。虽然我现在的业绩、工资什么的都很低，但好歹我过得很快乐。

杰克忽然又大叫了一声：“嘿！”

我正想数落他，突然看见天空中亮起了一颗星星，不大，但是很亮很耀眼。接着，陆陆续续地，其他几个地方又亮起了几颗星星。对这片广阔的天空来说，星星真的很少，我能看见的星星的数量也不过是我刚才捡拾的那么多。

不过它们很亮，真的太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亮的星星。

我怔怔地望着天。人是很容易被感动的生物，就像我现在这样，看见星星慢慢地升起，慢慢地绽放光芒，便很感动了：“这可比我先前看见的城市里亮起的灯光要漂亮几百万倍啊！”

杰克瞥了我一眼，哈哈大笑。我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怎么，这很好笑吗？”

“不，我是在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我不解。

“我是说，你通过了我的考核。”

“考核？”我觉得杰克开始胡言乱语了。

杰克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在我面前抖开。

那是一封推荐信，末尾的高级拾星人署名是“杰克”。

再抬头，我看到杰克满脸恶作剧得手后的得意笑容。

我从他手里接过推荐信，在实习拾星人签名栏里龙飞凤舞地写上：伊莎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