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大忙人

邱思捷

当别人得意洋洋地捧出他们母亲亲手做的小甜点，或是笑谈自己的母亲在厨艺、家务上又有了怎样的创新时，我只能报以沉默。

我的母亲是个律师，典型的“事业型女人”兼“家务盲”。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和抱着一叠案卷匆匆出门的她相撞的次数了。“我觉得我和你的感情就是一段‘三角恋，我喜欢你，可你却喜欢案卷。”我带着愠色没好气地如是抱怨时，她却莞尔一笑说，这叫作“欲擒故纵”，语毕又一头扎进工作中。

就是这样，从懂事起，我就发现自己的母亲是如此与众不同——她留给我的时间少之又少，以至于我曾经一度误以为她的“忙”仅仅是不关心我的挡箭牌。有一日我放学回家，恰巧撞见她在书房工作：母亲的头埋得很低，手握着笔，不停地在草稿纸上画画写写。“为什么要在纸上写那么多东西？”我忍不住问。母亲没有抬头，说：“每一起案子里都有很多细节，要全部罗列出来逐条分析，才能为委托人争取更多的利益啊。”

我看她头也不抬，轻叹了一声。母亲好像捕捉到了我若有似无的叹息，倏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带着歉意抬头看我。像是为了调节气氛，她突然狡黠一笑，说道：“有没有很自豪？你妈像电视里的侦探一样，可以找出案子里的蛛丝马迹。”这一刻，我放弃了怄气的想法——从她有些焦虑的眼眸中，我望见了自己的不懂事。

多年后的一天，我偶然看到母亲的日记，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她日记中的“主角”。而在那一天，母亲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总是害怕自己的忙碌不被女儿理解，她还那么小，也许还觉察不到人间冷暖，尚不能明白法律工作的意义所在。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我的陪伴比一切都重要，但无论从懵懂到成熟需要多少时间，我都愿意耐心地等她长大。”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工夫读完了母亲的日记，只是那种红了眼眶、如鲠在喉的感觉，始终难以忘却。

某日，母亲突然来了兴致，操起锅铲当起了“厨娘”，我如大难临头般看着她在厨房里“大动干戈”。一个多小时后，母亲端着她的“杰作”出来了——是一碟鱼香肉丝，只可惜色、香、味俱不全。见我和父亲作出的惊讶和避之不及状，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道：“我刚才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妈妈，这难道不值得纪念一下吗？”我们三个一齐笑了。

有一天晚上，月光格外柔和，微凉的风吹着，万物入眠，一片寂然。母亲似是回想起了往事，拉着我坐在露台上，仰头望着夜空。“转眼你都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了，时间真是快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母亲撩撩耳边的头发，月光把一切都柔化了，她眼角的细纹和两鬓半掩的白发也都看不真切了，我心中却五味杂陈。“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姑娘，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那时候刮起一阵文艺风，我开始迷上小说，学校的小图书馆原本就不多的藏书都被我‘洗劫了一遍。我原以为自己以后一定是个作家……”“那你怎么又放弃了，转而成了律师？”我问。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靠我的笔，真的做不了什么。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平庸，不可能像鲁迅先生那样用笔给世界带去光亮。但我也庆幸正因为如此，我才遇到了现在的自己。”

夜色里她的侧影格外恬静，远离了书和纸笔，卸掉了“女强人”的职业外包装，她看起来更像是与我促膝谈心的挚友。

记得母亲第一次被家乡的电视台采访，是因为她法律援助了一位九十九岁高龄的失独老人。老人想要回借出的几千元钱，但他没有能力承担相应的律师费。母亲接下了他的委托，给了他无偿援助。电视台节目播出后，母亲不止一次问我她的表现如何，嘴里还不停地说：“那个老人耳朵不好，沟通起来特麻烦，我就想象他是你外公，然后就可以很耐心地和他交流了。”帮那个高龄老人要回了财产，她兴奋得像个孩子。此前她做成不小的案子时，我也不曾见她如此开心过。我笑她上个电视就激动成这样，她却严肃起来：“我只是觉得，同样都是代理，对别人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小官司，对这位老人来说却真的很重要。”

而我也由此明白，母亲虽然放下了成为作家的梦想，丝毫不像过去那个浪漫的小姑娘了，但她并没有变，她还是那个追着梦想的风筝狂奔的少女。她坚持的东西，生活抹不去，岁月冲不走。就像有篇文章里写到的那样：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两两相望，她是她炙热蓄势的火山口，而她是她喷薄过后的岩浆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