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文章”
2015-10-29逄春阶
□ 逄春阶
书房里的“文章”
□ 逄春阶
黎 青/图
最是一年好时节,金秋十月上书房。
小说家的书房,我去过几家,比如莫言、张炜、阎连科、梁晓声的书房,都很干净,也很普通,没有很特别之处。学者的书房,我也去过几家,比如冯其庸、阎崇年、马瑞芳的书房,他们的书房与作家的书房不同之处,是书多,如入书店,琳琅满目,但也很普通。辛卯年,我去过贾平凹先生的书房,感觉最特别甚至可以说另类,真可谓,书房里面有“文章”。
贾平凹给自己书房起名“上书房”。上书房是指满清皇子皇孙上学读书之地。清道光之前,叫“尚书房”,道光年间奉旨改为“上书房”。贾平凹叫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呢?“不过有时喜欢读书而已,没事就‘上书房’去嘛,民间常说上食堂、上茅房,那为什么就不能‘上书房’呢?”贾先生出语幽默。
贾先生的书房在西安某小区,十三层楼的顶楼,加上阁楼,面积有150平方米。第一印象,没大看到书,倒是满眼的佛像,木雕,盆盆罐罐,石碾子,书法作品等。走路得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碰到什么古董。我进门的时候,恍惚是进了一个博物馆。
我看到,大罐、大瓮、黑陶大罗汉、大石马头,还有竖着的大拖把一样的大笔,等等。就连几案上的烟灰缸也其大如盆。看着这些东西,顿生拙厚、古朴、旷远之感,禁不住遥想起汉唐气派。在贾平凹眼中,大罐是“大观”“达观”的意思,其中有个巨型汉罐,平日用来点香和弹烟灰,主人“气派”如是,由此可见。
“上书房”中有不少蛙形器物。有一巨型木蛙,卧在书房正中的地板上;有一金蛙,放在白瓷盆内的水里。“蛙”“凹”谐音,想贾平凹写累了,盯着这些跟自己亲近的物件,就放松了筋骨。
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两侧,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狮子塑像,原是从陕北与关中乡间淘换来的各类“炕头狮”。贾平凹说,家里收藏有一千多只狮子。“这已经不是群,可以称作军。它们在陕北、关中的乡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编它们,就有了组织。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有了灵魂。”贾先生就在这些灵物中,让自己的思绪飞扬,进入一个亦真亦幻的境界里去。
大大的书桌上摆的东西满满当当,只留出一个可以写字的地方,像凹下去的盆地,书桌背对一面大窗,阳光高高地射进来。书桌背后,靠地贴墙摆有数幅《赤壁赋》拓片。台灯高高地举起一个大弧,然后罩下来,而抬头看阁楼的隔断上,则是自书的一副字:“与天为徒。”四字寓意提升主体精神,主动与天道保持和谐。
书房,就是贾平凹的创作作坊。我注意到,在博古架上,他书着“风起云涌是龙升之时”“我有使命不敢怠”等警示自己的语言,还有“今生有债都还遍,唯欠梅花数行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刺激自己诗意的诗句。就是在这样的书房里,贾平凹写出了近期的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小说。
他说,写长篇是慢活,既保持写作状态又要把握住节奏。在西安的日子,他每早8点前必须到书房里,写到中午11点,11点到12点接待来访人,中午睡一觉,起来写到下午5点,5点到6点又待客,基本生活规律就是这样。有时写顺了就特别愉快。写不顺有各种原因,有时就不知道怎么个写法了,有时故事不知道怎么延续。写的时候要没有感觉,作品肯定就没意思。要是哪天写得特别有味道,就特来劲。灵感来了嘛,就很愉快,一般一天能改好五千字,特别顺当就能写到八千字。有时就两三千字,太忙就放下。
“上书房”门口,贾平凹画着一个门神,竖着一行字:“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那门神憨态可掬。
在“上书房”,求得贾平凹先生为我写的四个字:“留心、耐烦。”如今挂在我的书房里。看到贾先生的墨宝,思绪常常飞到“上书房”里去。
我还去过诗人的书房。
我的诗人朋友很纯粹。一日小酌后,他邀我到他的书房去。书房不大,棕黑色的书架是他自己设计的,一个一个的格子上,放着他购买的书,主要是外国名著。书架上还有好多的格子空着。朋友天天在买书,怎么就老填不满自己的书架呢?他说:“我是一边买书,一边扔书。”书房小桌上的茶香散漫着,窗外的绿叶婆娑着。
诗人喜欢交友,全国各地的年轻诗人都爱慕其名而来,他就到便宜的小酒馆伺候。那些诗人也便把自己的诗作赠给他,请他指正。他也接过来,翻翻。但好多诗人的诗集都上不了他的书架。我发现诗人很要好的朋友的诗集也没上架。他把朋友赠送的书,都小心地放在另一个地方,比如阳台上。
诗人几乎每周都要去逛书店,每次都要带一摞书回来。我们相聚的时候,他就推荐,比如他就向我推荐过赛弗尔特随笔集《世界美如斯》,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帕斯的《帕斯选集》,诗人牛汉的口述自传《我仍在苦苦跋涉》等。我都去买了,也很喜欢。他挑书的标准极富个性。写诗,但他却很少买诗集,他不写小说,却买了好多小说,主要是外国的。他不会画,却买好多的画册,也主要是外国的。跟他在一起,很少听到他谈诗,他谈雕塑,谈小说,谈散文,谈现代绘画……他曾经说:“为写诗而写诗,这是众多诗歌写作者的歧途之一。”
诗人的书房,可谓干净的书房。他的每本书都不留一点痕迹,不折页,不批注,每次看书,都要先净手。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书房。
诗人对书是很残酷的。他在不停地淘汰着。而我则和他相反,不论什么书,都拿到书房里,摆在自己的书架上,有时还故意炫耀自己的藏书之多。我的书房里用的是“加法”,而诗人朋友在书房里采用的是“减法”。
我的这位朋友对书的苛求,看起来残酷。其实,他是为自己立了个标杆,他把那些光彩夺目的书籍,摆在最显眼的书架上,是提醒、是激励、是鞭策。走进这样的书房,我的脊梁骨都有点发麻,面对智慧的花朵,产生一种恐慌。原来的自满和骄傲,都为之一扫。
有天深夜,我跟诗人朋友到酒吧小酌。我跟他说,我最近出的这本书,就不给你了,我觉得不够进你书房的资格。朋友笑笑:“不,别这样,我还是要仔细看的。”我知道他这是客气话。但我保证,将来或许能出一本小册子,很薄,很小,争取能让它真正走进诗人的书房。
从诗人朋友书房出来,我想起了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关于书的优劣的评论。她说对书的作者的态度,不应该是“同伙”,而应该是“审判官”,“作为同伙,我们对作者的态度应该是宽容的——无论怎样宽容也不会过分;作为审判官,我们对作者的态度应该是严厉的,而且无论怎样严厉,也同样不会过分。有些书,既浪费我们的时间,又滥用我们的好意——难道不能说,这不是一种罪过吗?有些作者,尽写些华而不实的书、谎言连篇的书、陈腐不堪的书,甚至有毒有害的书——难道不能说,他们不是社会公敌、民族败类和害人虫吗?所以,我们应该对书严加审判,应该把每一本书都和历史上最好的书加以比较”。
弗吉尼亚·伍尔芙比我这位诗人朋友还“残酷”。不知道她的书房该是什么样子。
我常常感慨,没有书房的时候,在走廊里、在灶间,我读了很多书,但有了书房,书倒成了摆设。没有钱的时候,省吃俭用买一本书,翻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可以随意买书了,各国名著经常往家搬,精装的、简装的,但很少翻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作者为山东省首批签约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