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警察”升官记

2015-10-29张仕德

东方剑 2015年11期

◆ 张仕德

“最美警察”升官记

◆ 张仕德

1

秋天来了，柳林派出所小院里的酥梨、苹果熟了，黄亮亮、红艳艳地挂满枝头，两只喜鹊颤悠悠落在枝头上，喳喳欢叫。可是，我们英俊能干的“同乐县最美警察”刘凡同志，心情却坏透了，脾气也坏极了。一个多月了，他饭量锐减，脸色焦黄，走路无精打采，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有一次夜里办案回来，在宿舍自斟自饮，喝了多半瓶烈性白酒，吐了一地，他就在秽物里打滚，号啕大哭，整得一个所里的人一晚上都没睡成觉。

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有个毛头小伙子见了派出所院子的酥梨眼馋，伸手摘了一个，大咬大嚼。刘凡看见了，一步冲了过去，伸手夺了梨骂道：“派出所是什么地方？是你家吗？要吃，自个儿掏钱买去！”毛头小子扮个鬼脸，油嘴滑舌地说：“你们不是说派出所是百姓之家？人民警察爱人民，一个烂梨也不让人民吃？”“你还贫嘴，小心我收拾你！”“嘻嘻，刘哥，你当选最美警察，我还投了你一票呢！”“我不稀罕你投票，滚！”“我不会滚，你滚一个样子我学学！”“好，我就教你怎样滚！”刘凡一脚把半个酥梨踩烂，就要打毛头小子，被赶来的所长金一梅眼睛一瞪禁住了。

毛头小子走后，金一梅疾言厉色，狠狠把刘凡批评了一顿：“你是同乐县的最美警察，要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为一个梨打骂群众，这是什么形象和影响！你家里有事，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可你不能这样对待群众呀！”

刘凡今年35岁，警校毕业，从警13年，一直在柳林派出所。现在是仁和村警务室责任民警，苦干三年，硬是把一个治安混乱、远近闻名的“死狗村”变成全县的“治安模范村”。去年，全县评选首届“最美警察”，刘凡得票数名列全县第三，成为十名“最美警察”之一，也算是风光无限了。

可是，风光归风光，刘凡的家庭状况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父亲原先是看守所民警，退休那年肝硬化死了；年过六旬的老母亲患了尿毒症，已经到了晚期，换肾最少得30多万，目前是一个礼拜透析一次，费用500多；媳妇没正式工作，在街上摆鞋摊儿；儿子6岁半，在上幼儿园。为了母亲的病，两年多了，东奔西跑找大医院，找名医，家里积蓄光了，电视机、冰箱、电动车贱卖了，老家的一院房子也贱卖了，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

雪上加霜的是，母亲的病，把原本孝贤的媳妇也改变了。原先，媳妇早出晚归摆摊儿，回家手脚不停操持家务，和婆婆没有红过一次脸；现在，鞋摊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干脆不干了，把孩子送到娘家，自己一天到晚泡在麻将摊子上，别说给婆婆做饭，连开水都懒得烧。衣服、裤头、袜子堆在墙角里，酸了、臭了、霉了也不洗。刘凡劝几句，媳妇就抹泪掀桌子：“刘凡你听着，我嫁给你这个警察，图了个什么？图你的钱？你一个月两千带个零头的工资，塞牙缝都不够！图你个人？你一年四季呆在乡里，休个假也休不安宁，我像个活寡妇！图体面光荣，名声好听？名声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当男人用？”媳妇抹了把泪，怒火更旺了，“我累死累活摆鞋摊儿，风吹日头晒，忍饥挨渴，叫城管税务像狗一样到处撵，嗓子喊哑，赔着笑脸像孙子一样跟买主一毛一分讲价，一双鞋才赚几块钱？血汗钱都填进了你妈那个无底洞！你说说，我还有啥心劲？我还有啥盼头？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刘凡忍着气给媳妇讲道理：“我妈想得病吗？我不想叫你过好日子吗？我知道你嫁给我吃了不少苦。我的成长和进步，都有你的辛劳和汗水……”

“可笑！你还有脸说你的成长和进步，简直叫人笑掉大牙！局里多少人，年龄比你小的，警龄比你短的，学历比你浅的，能力比你差的，成绩功劳没有你大的，荣誉没有你高的……一个一个所长、主任、科长、副局长、政委地可着劲往上升，还有人当了局长！可你哩，连个副主任科员都没混上，羞死了！评你个最美警察，也没见给你个乌纱帽翅儿，都是虚的！空的！还把你高兴的……”

媳妇的挖苦，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扎在刘凡心窝里。他的“最美警察”荣誉，是用他在仁和村的心血汗水换来的！那三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把自己的进步升迁全都抛在了脑后，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像亲爱的父亲一样，太傻太老实太不会给自己打算盘了？我后悔吗？我该怎么办？

2

仁和村是个有两千多口人的大村子。昔日是个啥情况？盗贼难防，牲口、猪关在圈里就没了，白生生的棉花夜夜有人偷，村里人只好把没成熟的棉桃摘回去，在家里晒着慢慢剥。真是睡觉不稳吃饭不香哪！刘凡没日没夜工作，帮村里建护村巡逻队、护林巡逻队、护田巡逻队，帮村里落实村办企业、塑料大棚、水电设施、牛马猪羊的人防技防措施，教育不务正业走歪门邪道的二流子，调解处理婆婆妈妈叫人头疼的邻里矛盾……三年以后，村里一寸电线都没丢过，一根牛腿羊毛都没丢过，硬硬的零发案！赌博、骂街、斗殴等等歪风邪气没了，好村民、好家庭、好婆婆、好媳妇多得数不清！刘凡帮教“懒王”李二林的故事，简直就是可以载入“今古奇观”的传奇！

李二林三十八岁了，媳妇因为他懒，日子穷得叮当响，活得没有脸面没指望，六年前跟人私奔了。李二林懒到什么程度，一般人难以想象。锄地怕日头晒，担粪怕肩膀疼，躺在树底下，雀儿朝下拉屎充饥，懒得连嘴也不想张。有一年，大炕中间塌了，补修一下不费事，他就是不补不修，和媳妇各睡一边，隔坑相望。某一夜正睡着掉进坑里，叫媳妇朝上拉。媳妇不拉，哭骂：“你懒，不会托生个猪！”他说：“猪有猪的幸福，大不了长肥挨一刀子！你不拉，我就在坑里睡了！”李二林为什么这么懒？原因是他高中毕业连考三年大学，都名落孙山，觉得自己将相之才，却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修地球，成了庄稼汉，心死如灰。另外一个方面是叫政府给宠坏了、惯懒了。“送温暖、献爱心”，不问懒不懒，光看穷不穷，白面、菜油、大肉、棉被、化肥、种子、钞票不停地给，他转眼就把慰问品卖掉喝酒打牌了，还觉得光荣体面。这样娇惯，有一百个李二林也变懒了。他那七十多岁的老娘更遭罪，儿子睡懒觉，老娘在地里黑水汗流地锄地、浇地、施肥、喷药！饭稍微做得迟了，或者不香不可口，儿子就骂：“老妖婆，做的饭猪都嫌难吃！”

李二林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单看他老娘就知道一切了。老太太如今吃得白白胖胖的，头发焗了油，梳得油光水滑的，能跌倒蝇子滑倒虱！穿的都是苏杭真丝绸！再看脖子上、指头上金光闪闪，据说就值五六万。村人说，慈禧太后老佛爷能活到今天，也不过如此吧！再看看他家的后院，牛栏里，二十多头黑花大奶牛悠闲地摇着尾巴，啃食青草，据说出个日头，光挤的鲜奶就能卖到三千多！猪圈里，三头大母猪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干草上，几十个小猪娃一拱一拱地吃奶。一个小猪娃目前的市价是五百多……

懒王为啥会变成这样子？李二林说：“生我者父母，教我做人者刘警官！他的好处，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难报答！”

李二林说，为了给他讲道理，刘警官不嫌他家的炕脏被子破，和他一个炕睡了两晚上，被子里有虱，把刘警官身上咬得到处都是红疙瘩！为了帮他改掉懒毛病，刘警官拿上锄，扛上锨，和他一起下地光着膀子干，手上打了血泡也不歇！为了教育他孝敬老母亲，刘警官亲自给他老娘洗脸、梳头、买好吃的，还背到医院去，把腰腿疼给治好了！为了帮助他贷款买奶牛、买猪娃，刘警官求爷爷告奶奶，把唾沫都费干了，还给他当保人！为了给他找个可心的媳妇，刘警官托了不少人，跑了不少腿，找了个在城里卖油条豆腐脑的漂亮寡妇，正筹备结婚哩……刘警官让他明白了，人活一世，就得奋斗活出个人样儿！劳动光荣，人不能懒，要活得体面光彩，不能当死狗烂娃！

李二林每次说到刘凡，都会眼圈一红，热泪滚滚，使听众心热鼻酸：好人儿，不愧是最美的警察哪！

同乐县评选“最美警察”时，李二林带着男女老少几十个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把锦旗和表扬信送到了县公安局，亲口对局长说：“仁和村两千多口人，都选刘凡警官！他当不上最美警察，就没人能当上最美警察了。”

但是，李二林渐渐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心里有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按理说，刘凡早该提拔了，共产党不提拔重用这样的好民警提拔谁呢？刘凡只知道实干苦干，不知道巴结领导，不知道宣扬自己，人家干点芝麻大的事，都想吹成大西瓜，生怕领导不知道，恨不能传遍全国全世界，谁像刘凡低调不吭气？现在好了，当上了“最美警察”，提拔快了吧？再不提拔就没天理了！可是，一提拔就要离开仁和村，真是舍不得他走呀！这真是又盼他提拔，又怕他提拔。世上事，真是难两全啊！

3

刘凡的困境，牵动着很多人的心。柳林派出所所长金一梅、教导员张孝天、副所长李云飞带头，从工资里各抠出两千元，民警二百元到五百元不等，全所捐款1.6万元。金一梅说：“刘凡，这钱你先拿上，不够咱再想办法。你妈，就是咱全所民警的妈！”

同乐县公安局四百多民警，局长政委带头，共捐款6.8万元。局长耿国栋在民警大会上说：“每一位民警的父母，都是咱全体民警的父母！孝敬父母，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党委要想一切办法，挽救刘凡母亲的生命！”

仁和村的支书、村长、治保主任来了，带着全村乡亲捐给刘凡母亲的钱，共3.6万元。刘凡眼含热泪，推托道，现在肾源还没找到，等找到了，要换肾了，再用乡亲们的钱吧！乡亲们挣钱都不容易！正拉扯间，李二林一步闯进门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一把拍进刘凡手心里，大声说：“兄弟，这卡里有5万块钱，你先应应急，妈换肾的钱，我李二林全包了！”刘凡把卡硬朝回塞，急得脸都红透了：“这卡我坚决不能要，你的心意我领了！”谁知李二林竟怒气冲冲地骂开了：“刘凡，你有啥了不起？你不要这卡，你把它撕了剪了烧了，反正我不拿回去！”骂着骂着李二林哭了：“你妈就是我妈，我就是她亲亲的娃！你说，妈有病，眼看活不成了，娃家财万贯，却不给妈看病，算不算个人？”李二林这么一闹，满屋子人都哭了。刘凡无奈，收下了卡和钱，但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他打算尽量不用这些钱，万一用了，将来他一分一厘都要还清。

消息传开，各界人士纷纷伸出援手，一个礼拜，刘凡又收到捐款2.6万元。

现在，刘凡手上已有现金19.6万元，这些钱换肾还不够，但确是一笔巨款。在刘凡心里，它是一笔比泰山还重、比东海还深，没法度量形容的巨款。他热泪长流：妈，儿子要救你，儿子一定要让你活在这世上！

然而，正是有了这19.6万元，让刘凡生出了非分之想。有一天，他到县局报一份案卷材料，碰见了蒋世英副局长。蒋副局长让他到办公室坐一坐，他去了，抽了两根烟，说了一会闲话，蒋副局长就换了一副悲天悯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神神秘秘地说：“小刘呀，你三十五岁了吧？跟你一搭进公安局的人，大部分都提了，你就不着急呀？你不能光满足最美警察这个虚荣誉，要有实质性的进步嘛！母亲的病要治，个人的政治前途也要考虑呀！三十六岁是个硬杠子，过了这个线副科级就没指望了。你就没有点紧迫感吗？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局里最近要研究人事问题，要提拔调整中层班子。你要不要加大力度，自己拿主意吧！”

“加大力度”，现在成了跑官买官的“黑话暗语”，说白了就是送财物、塞黑拐。“加大”就是要多送、大送，想尽办法地送！刘凡本来就不笨，就是笨也耳闻目睹学会了！

说老实话，晋升提拔，是刘凡朝思暮想的美梦。但他一直坚持一个底线，要凭真本事，要凭工作，凭人品，让组织把自己光明正大地提拔到“位位”上，跑官买官的事，打死也不干。何况，他一直穷得叮当响，一分钱都能掰成两半花，想跑官买官都没资本呀！可是，现在他口袋里已经有了十六万，腰杆子似乎变硬了，这事情似乎就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微妙有些麻烦了。

“蒋局，怎么加……加大力度，您指条路吧！”

“加大力度，你自己去理解，去斟酌，还用我说？我怕老实人吃亏，才给你透这个信息，已经没有原则了！你记住，这是你的事，我什么都没给你说！”

刘凡从县城回到派出所，想了一路。到派出所后，借口身体不舒服，饭也没吃，反锁房门，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最激烈、最艰难的思想斗争。

“加大力度”，只能动这19.6万了！而这19.6万，是母亲的救命钱，是公安局的领导、几百民警兄弟姐妹、仁和村的父老乡亲、敬老院的爷爷奶奶、舍不得买根雪糕吃的小学生的捐款啊！每一张钱，都浸透着天良，能用来“加大力度”吗？不，一分钱一毛钱都不能挪用！挪用了，我就是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别说共产党员人民警察，连个人都够不上。就是“买卖”成了，我头戴乌纱帽身穿官袍坐在“位位”上，能坐得安稳吗？春夏秋冬，每时每刻，我都要受良心的鞭打、拷问、煎熬，那可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不，我宁可不提拔，不当官，也要堂堂正正活人，清清白白做事，做一个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普通警察！什么“加大力度”，滚你娘的蛋去吧！

可……可是，我不“加大力度”，又该怎么办？年龄不饶人，岁月不怜人，机会不等人，潜规则不容人，我不能眼睁睁断送前程哪！我已经三十五了，到三十六岁再不提拔，就晋不了副科级、正科级，就像父亲一样，熬到退休，警衔也只能是三级警督！开会，我永远只能低头坐在角落里，大领导接见中层以上的民警，我没资格，只能悄悄躲开，集体照相合影，即使胡子白了，也只能灰溜溜地站在前排就坐的年轻领导后边，那我真的还不如一头碰死！旁人，不会说我清白、刚正，只会斜眼冷笑，骂我没本事、无能、窝囊。媳妇呢，已经骂我没出息，连个乌纱帽翅儿都捞不上，这次再不行，更要抱怨她命苦瞎了眼，嫁了一个枉为男人的男人！可爱的儿子长大了，也许会问，爸爸，你为啥能当上“最美警察”，就是一辈子没有提拔？还有敬爱的母亲大人，她会怎么想呢？

窗户发白，鸡叫了，刘凡还在床上折腾。

4

礼拜天，刘凡买了甜脆瓜、散养母鸡下的蛋、没掺一点假的枣花蜜，回家去看母亲。母亲瞅了那些东西一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凡儿呀，你是个糊涂娃，分不清小孝和大孝。”

“小孝和大孝”，刘凡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听着听着，他张大了嘴巴……

“你给妈买好吃的，寻医问药，筹钱给妈换肾，让妈多活几天，只能算是小孝；你把工作干好，让领导对你高兴、满意、器重，提携你进步，挣个花团锦绣的好前程，才是大孝哪！妈脸上才有光彩，死了都能闭上眼！凡儿啊，你千万千万别像你爸一样哪！”

自从得病后，母亲断断续续给儿子讲了好几回父亲的事，听得刘凡好伤心。

母亲说，你父亲那个人哪，工作人品百里挑一，四堵大墙里辛苦到死，没出过丁点差错，没贪过一根火柴棒。死刑犯临上刑场，还哭着给他磕头，说刘哥是好人好警察！可就是提拔不了，啥原因？就是太直太倔！举个例子，就拿拜年来说，他工作几十年，从没给一个在任领导拜过年！你不拜就不拜，别人给领导拜年你也不要干涉，可他偏要在院子里大声嚷嚷！什么我又不想升官往上爬，凭什么提着那么多那么贵重的礼物去拜年！什么拜年越拜礼越重，越拜越庸俗，简直是腐败到家啦！什么我就是看不惯这坏风气。我不巴结局长，看谁敢把我的警服扒了饭碗踢了！他这些话，都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各个领导的耳朵里，你想想，人家能提拔他吗？可他说，不提拔不提拔，当官比屁淡，无官一身轻。

母亲说，你父亲表面上不在乎，嘴上说无官一身轻，实际上心里难受得像刀子戳！授警衔时，你父亲白发白眉，满脸褶子，肩上只有一颗星，自觉太寒碜，一赌气几天没穿警服，在家里喝闷酒，眼泪擦不干。有一回，开大会，会后领导和民警合影。你父亲一看前排椅子上坐的人，个个都比自己年轻警龄短，心理很不平衡，从后排挤出来扭头就走。局长死拉活拽，把你父亲硬按在前排最靠边上一把椅子上，才算了结，但也落下了笑柄。还有一回，你父亲酒后吐真言，说，娃他妈，你这辈子嫁给我，注定风光不了！从前，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公仆！可现在时髦的话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职务级别是对你的一种认可和评价，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你上不去，就说明你是平者、庸者！

母亲说，你父亲死的前三年，上头有红头文件，干看守所十年以上者，可以评副科级看守员，所里有两个指标，局领导说，这指标，无论如何都要给老刘一个，兢兢业业几十年，再不给就没机会了！可民意测验过了，表填了，政审了，党委会研究通过了，就只等着下红头文件了。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你父亲又出岔子了！他管的号子里，关了个邻县的贪污受贿的副县长，进了班房，还驴倒架子不倒，官气十足。夏天，所里给在押人员发茶叶、清凉油、西瓜，防暑降温。这位前副县长就说他级别高，应该给他多发一些。你父亲就严肃地告诉他，你在外头无论官多大，到这里身份和别人都是一样的，凭啥特殊化？凭啥要多吃多占？那副县长出言不逊，说，我在外头，就是管政法的，你一个小小的看守警察，我连正眼也不会看你！你想巴结我都找不到门儿！你父亲气得大声斥责，你个腐败分子，到这里还不老实，还摆你那臭官架子……那狗官竟然破口大骂，你不过是条看门狗，老子就是明天枪毙了，也当过县太爷，级别比你高！你父亲怒火三丈，一巴掌上去，就把那狗官打得口鼻出血！可这一巴掌，也把一个要到手的副科级给打没了。

“凡儿呀，你可要分清小孝和大孝呀！你父亲临死都没闭上眼睛！”母亲的老泪，滴滴滚落，一颗一颗砸在刘凡心上。“你父亲临死对我说，凡儿比我有学问、有本事，共产党江山要稳固，要国泰民安，就要重用凡儿这样的人！你放心，凡儿一定会有好前程！凡儿呀，你可要行大孝，不要叫你父亲失望，凡儿呀，那妈就是不换肾，死了，只要你有出息，妈在阴司地下都是高兴的……”

刘凡紧握着母亲的手，泪水长流，心里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妈呀，儿不是不努力，儿干工作，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连轴转，儿不贪不馋，没白吃过乡亲们一顿酒饭，没收过一分一文的不义之财，儿就是“进步”不了，现在只能“加大力度”了！妈呀，儿现在债台高筑，手无分文，一贫如洗，只有大家捐的十六万，只能动您的救命钱来“加大力度”了！您在世，儿要让您看到儿子不是平庸无能之辈，也能体面光彩地站在人前头！您不在了，儿风风光光葬您，清明烧纸祭奠，儿把当官的好事喜事一五一十告诉您，告诉我爸，让你二老分享儿的幸福和快乐！妈呀，儿遵从您的教诲，要行大孝……

主意拿定，刘凡竟有了一股悲壮之情，决心破釜沉舟“加大力度”了！他把种种环节细节齐齐想了一遍，反复斟酌，决定19.6万元里，留出十万元给母亲治病，其余的9.6万都拿出来，有道是“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财为军”。

5

跑官，恐怕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其中有些环节和细节，把刘凡的脑袋都想疼了、想炸了！

首先，要确定“加大力度”的进攻对象，排定进攻的次序。刘凡仔细拨拉了几遍“小算盘”，确定第一是副局长蒋世英，第二是局长耿国栋，第三是县委组织部部长，第四才是局党委班子其他成员。为何要这样排呢？里面有道理，“擒贼先擒王”，耿局长一言九鼎，必须先搞定，才能谈其他。要搞定耿局长，必须通过蒋副局长摸清耿局长的脾性、喜好、活动规律，才能不出纰漏，所以要把蒋副局长排在第一。耿局长如果搞定了，趁热打铁，继续进攻；耿局长如果搞不定，下边就没有必要继续进攻了，也就少花冤枉钱了。

其次，就是发动进攻的“糖衣炮弹”问题了。刘凡算来算去，多了拿不起，少了难出手，于是决定给耿局长两万，给组织部长两万，剩下的买成名烟名酒、礼品，分送给其他人。烟酒，也要分档次轻重，重量级的，是软包中华、五粮液。轻量级的，给芙蓉王、五粮春。

蒋副局长让刘凡大费脑筋，此公对付不好，弄不好要坏事。听人说他抽九五至尊极品香烟，两千多块钱一条，吓死人了！那就寻一幅名人字画送给他吧。此公爱附庸风雅，肯定高兴。为此，刘凡专门去了趟省城，在古玩字画一条街转来转去。本来是准备买名人字画的，但看到一匹汉代玉马时刘凡改变了主意，本来他也看不出这马有何贵重之处，但看看介绍文字就动了心。文字是这样写的：此玉马系西汉景帝刘启之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家藏珍品。精选上等蓝田玉，由技术炉火纯青的玉匠，采用阴刻、圆雕、高浮雕、游丝毛雕等精湛技艺刻制，仅纹路就有谷纹、蒲纹、涡纹、丝束纹、龙纹、凤纹、兽面纹等二十余种。此马形体雄健，神态生动，玲珑润泽，巧夺天工，文化内涵深厚，实为不可多得的珍贵历史文物。玉马标价是五个九，差一块钱十万元，刘凡使出浑身解数，大砍大杀，最后三个九成交了。所幸的是，那五个九的标签，还贴在马背上，那精印的有权威鉴宝专家签名的鉴定书，还放在描金的黑盒子里。想来，精明过人的蒋副局长不会起什么疑心吧？

再其次，钞票礼品怎么样才能送到进攻对象的手中，这真是个大难题，愁死个人！局领导都是机关大楼二层办公，不是对门就是隔壁。手里提着名烟名酒，楼道里人来人往，敲门进去时碰到其他领导其他人，那就麻烦了！要不，天黑了送到公安局家属院去？也不行。公安局大院里人来人往，耳目庞杂，那一双双眼睛刀子一样，盯着你去的是几单元几层几号门，那不是自曝行踪？再不行，把领导约到外边僻静地方去，秘密交接？嘿嘿，你刘凡脑子进水了。这是解放前地下党交接情报吗？再说，你刘凡的脸面有多大？领导能听你的吗？若再问你一句，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要鬼鬼祟祟去外边？你该怎么回答？

刘凡苦思无计，直骂自己笨蛋。骂着骂着突然想起李二林拿钱来的时候是拿了张银行卡，对，卡好，小小的装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办了。于是，他决定不送烟酒礼品了，按进攻对象数目办银行卡、购物卡，充上不同数目的钱送出去。可怎么送呢？把卡从领导办公室门缝直接塞进去？把卡用挂号信匿名寄给本人？把卡瞅机会扔进领导的车里？把卡给领导家属子女？然后，用电话或者手机告诉对方自己姓甚名谁，要办何事？可细细斟酌，这些办法还是太笨，太危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成了丑闻，那就全完了。

刘凡快要崩溃了，他骂自己想当官是失了心疯。

蒋副局长这个人真混账，刘凡约了五次，才答应见面。可是，刘凡在宾馆开了房间，等了一夜，蒋也没来。一打听，蒋自己也正在“加大力度”马不停蹄地找门路托关系，活动要当局长，当晚去了省城。刘凡气得差点吐血，可回头一想，你跑官，难道就不叫人家跑官吗？于是，气愤变成了无奈和悲哀。

蒋副局长既然难见，那就干脆先见耿局长吧！可是为见耿局长，刘凡想疼了脑仁，使尽了门道。开始，到办公室去了几次，不是正开会，就是接待上访群众，话没法说，卡没法给，只好编个理由，退了出来。接着，打了几次手机，说有重要事情想当面给领导汇报，耿局长说有啥事就在电话里说吧，刘凡只好编了几句话搪塞过去。没办法，只好怀里揣上信封，像便衣抓绺一样在机关大院里转悠，在大门口守候，但到底没抓住单独接触耿局长的机会，也只好放弃了。万般无奈，焦头烂额，最后决定到在邻县永安县耿局长的家里去，当面锣对面鼓，把卡送到，事情敲实。

6

就在刘凡准备到耿局长家里去“加大力度”时，蒋副局长突然来了电话，说找个地方见面。

刘凡又赶快开了房间，把礼品放在一个角落里，叫服务员摆上瓜子、香蕉、葡萄和圣女果四样果品，客人来了再沏一壶一百八十元的极品铁观音。另外，他自己把刚买的两盒软包中华掏出来放在茶几上，一来是不能拆自己带来的极品烟，而来酒店这种烟要价每盒要一百多块，在外头买能省五十多。来的时候，他还另外装了一千块钱，蒋副局长要吃夜宵，要唱歌跳舞，要洗脚或者按摩，预备买单。他估计，蒋副局长不会要小姐，毕竟在下属面前不能过分出格。要这样，估计这个钱就差不多了。

刘凡耐心等待贵人光临，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晚报看起来。看着看着，一篇题为“雅好还是雅贿——珍宝古玩因贿而蒙尘”的文章吸引住了他。文曰：玉石、古玩、字画、瓷器等等在贪官受贿的物品中，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珍奇古玩不像现金那么烫手，也不像房产、汽车那么刺眼，且真伪难辨，价格有弹性，变现手段隐蔽多样，使得这些文化雅好日益成为贪腐的光鲜外套……

看完文章，刘凡接着看了一眼墙角里的汉代玉马，心咚咚乱跳，浑身冒冷汗。现在，自己也真的入这肮脏不堪的雅贿圈子了，也用珍奇古玩为自己捞取一官半职了！更为可耻的是，买玉马的钱，是一颗一颗至真至贵的爱心捐献给母亲赖以延续生命的救命钱！普天之下，有我这样黑心烂肝的儿子吗？有我这样无良无义的警察吗？不，这个官我不求了，不买了！世人都想把官做，谁是牵马坠蹬人？我就当一个普通的警察，只要无愧于心，谁敢小看我？谁说我活得不体面没价值？走，快走！我把房间退了，玉马烟酒我都不送了！可是，来不及了。有人敲门，蒋副局长进来了！

看样子，蒋副局长喝了酒，脸红如布，腿脚不稳，舌头打着结：“小刘呀，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警……察，不提拔你提拔谁呀？不重用你重用谁呀？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我的事，这回要不提拔你，我就把蒋字倒过来。”

听了这些话，刘凡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把蒋副局长朝沙发上按，说：“蒋局，你喝多了，我给你沏杯茶吧，圣女果解酒，你吃些吧。”

“谁说我……我喝多了，我是公斤的量，你不知道？”刘凡刚才准备走时，把礼品放在床上。蒋副局长笑着指划着礼品说，“这些是送给我的吧？你小刘也学会拉拢腐蚀领导了？这个盒子里是啥，叫我看看。”

蒋副局长居然自己动手把盒子打开，把汉代玉马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翻来覆去看，很认真，很仔细。看着看着，嘴角里露出几丝冷笑，马上又消失了，接下来的话醉意全无：“小刘，你这玉马，最后掏了多少钱？”

“马背上有标……签，就那个。”

“五个九，差一块十万，嗯，真货，好马，值这个。”

看着蒋副局长的神态，刘凡感到他分明已经看出是赝品假货了，为什么还这么说？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刘凡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脸冒虚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刘呀，别紧张嘛，我和你什么关系，君子之交，心心相印嘛，我帮你，扶持你，完全出于同情、喜爱、赏识、器重，不图你一分一文呀！你掏十万，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敢收吗？我忍心收吗？收了我成了什么人了？”

“你还……还是收下吧！我已经买了，拿来了……”刘凡只好违心地说。

“这也是，已经买了没法退货，不好拍卖，又不能摔了，或者扔到垃圾堆里……”蒋副局长为难地搔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小刘，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

刘凡抬起头，迷惑地看蒋副局长，不知道他会给自己出个啥主意。

“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建议你，这匹珍贵的汉代玉马，你谁都不要给，就送给咱们的一把手耿局长，耿局长一言定乾坤，只要他下圣旨，你提拔的事就是提板上钉钉子，没问题！”

“不……不不。”

“不啥哩？你把玉马送给耿局长，我不但不生气，还为你高兴哩！”蒋副局长阴阳怪气地笑着，“兵贵神速，快送去！你放心，我会给你保密的。”

这蒋副局长耍的什么把戏？明明知道是假货，却不戳破，反倒要我送给他人，这不是把祸水往耿局长身上引吗？这不是稳稳逮了我的把柄吗？到时候，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好阴险，好毒辣啊！

等刘凡回过神来，蒋副局长早走了。

7

刘凡没有听从蒋副局长送玉马给耿局长的建议，而是怀里揣着存了两万元的卡，向永安县出发了。

耿国栋是从永安县交流到同乐县的公安局长，已经一年半了，家眷还在永安。因此，如果礼拜天有时间，就回家团聚一次。刘凡已经到永安去过两次，都扑了空。第一次，情报不准，耿局长还在同乐县明查暗访，根本没回家。第二次，情报倒是准确，耿局长确实回家了。但赶到永安，一问，耿局长到家没停就去省城探视一得了胃癌的老民警。第三次，刘凡进行了“火力侦察”，晚上十点以后，在街头电话亭给耿局长家座机拨了个电话，是耿局长的声音，喂喂了两声，刘凡没有答话，把电话挂了。

凌晨五点，刘凡开着借来的小面包车出发了。六十五公里路，四十多分钟就到了。天还黑咕隆咚的，永安县公安小区的大铁门，还紧锁着。他没敢去叫门，把车停在门外路边，坐在车里，一边一根一根抽烟，一边乱七八糟想着伤心事。

看样子，见耿局长起码得等到九点以后。人家好不容易回家休假，睡个懒觉是应该的。起床后，要上厕所、洗脸、刷牙、拖地板、抹桌子，得忙活一阵子，你好意思打搅吗？接着吃早点，你进去了，人家让你一块儿吃，你吃还是不吃？多尴尬呀！等，还是等吧。万事莫求人，求人难上难！别看你腰里装着卡，里头有两万元，可你是求人的，跑官的，人家赏不赏脸收下还在两可之间。

这次来，肯定能见到人，不会扑空。但关键是怎样把卡交到耿局长手里，这使刘凡绞尽了脑汁。原先，他想拿一箱梨，或者一箱苹果，把卡放在箱子上头，封好，耿局长要吃水果，打开箱子就能看见。可是他听说，有人给某县长送了两箱苹果，里头放了八万块钱。县长家里人家送的水果堆积如山，最烦人给他办公室送苹果，就把苹果赏给了秘书。秘书回家打开箱子一看里头有八万元，就想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于是心一黑，就私吞了。后来县长犯事，有人举报他收了八万元。县长喊冤，别说八万，我连八毛钱都没见过。秘书一句话也不说，这事成了一个悬案。他还听说，有个人过年给某厅长送了两条大鱼，鱼肚子里各藏了一根金条。走的时候反复叮咛，这鱼要赶紧吃，一搁就不新鲜了。可厅长家里阳台上厨房里到处都是大鱼大肉，吃不过来，把那两条鱼给搁烂了。厅长太太把鱼扔进了垃圾箱，叫拾破烂的捡了大便宜。

妈的，把钱财装在香烟里、鞋盒里、油桶里、月饼礼盒里、王八肚子里，或者偷偷压在人家枕头底下、被窝里、茶几上、沙发坐垫下的人统统都是脑子进水了！最保险的，就是当面交！腐败的，肯定笑纳！想吃饱还想作假的，必定要假惺惺推辞。真正清廉的，也许会骂你，怒斥你，甚至把钱摔到你脸上！你脸皮厚点，忍着就是，再认几句错，一般情况下，对方会放你一马，不把这事给你张扬出去。为啥？张扬出去对他没利，把你弄到纪委对他更没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苍蝇现在叮你，说明你有缝儿！若不，世上那么多蛋，苍蝇为什么不叮，专叮你？

已经八点了，刘凡感到肚子有点饿，不敢离开，急急忙忙到边上买了几个豆腐包子，坐在车上吃起来。

吃着吃着，一件更棘手的事又难住了刘凡：卡给了，话怎么张嘴说呢？本来有个台词，已经在刘凡肚子里斟酌修改了一百遍、一千遍，最后的定稿是这样的：耿局长，您经常教导我们，一个新时代的人民警察，应该不甘平庸，争先创优，建功立业，追求梦想！所以，我满腔热血盼望局党委给我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给我一次施展抱负的机会，给我压上一副千钧重担！请相信我，职务提升后，我一定从零开始，勇创一流，让党放心，让人民满意……可，可话好像太虚假了！在人家家里，面对耿局长一个人，怎么样像在大会上演讲一样，这不叫人喷饭，也会叫人笑掉大牙！能办的事，也肯定办不成了！还不如一是一，二是二，实话实说：耿局长，我年龄快到杠了，工作实绩在那明摆着，是不是该提拔一下了？我的工作能力，我自己说了不算，叫全体民警和广大群众评一评，耿局长，你放心，出水再看两腿泥。

想到这里，刘凡看了看表，九点半了，该进去了，于是，他整整衣衫，抿抿头发，摸了摸胸口硬硬的卡，然后下了车，向公安小区走去。

开门的是耿嫂。人挺热情，见是刘凡，就朝里喊：“老耿，是小刘，这小伙子，路恁远，都跑两回了，快进屋，坐！”

8

就听得耿局长在里头大声吩咐：“哦，是小刘，老婆，给小刘取烟，泡茶，柜子里有好茶叶，我就来！”刘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轻松了。有人说耿局长面冷、心硬，难接近，身份低的人连正眼都不瞧，看来真是扯淡。

刘凡走进客厅时，路过卫生间，卫生间门开了个缝，刘凡无意中向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把刘凡看得愣住了。卫生间里，一个白头发老太太两手扶在凳子上，屁股撅着。耿局长弯着腰，正一点一点向外掏屎哩！刘凡早已听说，耿局长母亲大便困难，耿局长和老婆经常给老娘抠屎。刘凡不信，还以为是大家乱发挥，或者耿局长自己捏造事实，标榜自己是孝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他突然想起自己重病卧床的母亲，眼角就湿了。耿嫂见此脸一红，紧忙把卫生间门拉上了。

刘凡坐在客厅里，四面打量。这个客厅，似乎比寻常百姓家还稍微差一点儿。顶上没装豪华吊灯，彩电是老式的，茶几是大理石面子，但式样很老旧，沙发还是布艺的。最醒目的，是一个黑边大相框，里头是一张彩色警察像，珠黑睛亮，神采逼人，穿的是八七式橄榄绿警服，老式肩章，二级警督。刘凡猜，这一定是耿局长英年早逝的父亲，生前是永安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所长，在升任县局副局长前夕因公牺牲，享年四十五岁。相框旁挂一大条幅，字刚劲有力，端正不苟，写的是于谦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刘凡正弯腰低头，看那落款图章。耿局长已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了，笑着说：“小刘，别看了，那不是名家书法，是我父亲写的。”

“伯父文武全才，想不到去世这么早。”

“唉，咋说哩？他要是稍微关心……爱护一下自己，肯定能活……活到今天……”

耿局长说，那年夏天，永安县城遭遇暴雨，街道积水三尺，房屋纷纷倒塌。县委、县政府紧急命令，各级领导带头抢险救灾，转移群众。其时，父亲重度感冒，加之胃疼，发烧四十度，正打吊针。听到命令，父亲自己拔了吊针，翻身下来就朝外冲。照护他的民警急忙按住，哀求他不要去。他一把掀开民警，吼道：全所民警都去抢险，我是所长，能躺在这里吗？放心，我结实着哩，死不了！走，快走！那一夜，他在水里背了两个老太太，救了三个娃，结果昏倒了，到医院再也没有抢救过来。

耿局长眼圈红了，叹息一声说：“葬我父亲的时候，全城老百姓没有不掉泪的！可世上说啥话的人都有，有的说，可惜了耿所长，眼看要当副局长，人却走了；有的说，耿所长升官心切，连命都不要了！嘴长在人家头上，你有啥办法？”

一个老公安，关键时刻，把官位升迁放在脑后，把生命置之度外，这种牺牲一般人很难做出。而自己，却把大家捐来的救母亲命的钱拿出来干这事……刘凡心里发紧发疼，再也不敢看那相框和条幅了。耿局长好像看出了什么，开门见山问：“小刘，你三番五次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是不是你母亲的病重了？”

“是……是……不……是”

“你吞吞吐吐干什么，有啥事说。”

可这事儿，痛快得了？刘凡重新打好的腹稿，一句也不记得了！卡装在西服内袋里，身子一动，那尖角硬棱像锋利的刀子，刺得一阵一阵的疼。

“是不是把钱花完了？还没换肾，不会这么快吧？唉，这个病，我知道，花钱像消雪，有多少钱都能花进去！差多少，你说，我是你的局长，你的领导，你的大哥，你不给我说给谁说。”

“我……不……不……”刘凡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哦，我明白了，是没肾源，发愁哩。好，孝子，大孝子，肾源的事，还有钱的事，我替你想办法。说实话，我可能说句话比你管用，神通比你大点。我一个局长，连一个民警的孝心也成全不了，还有啥脸当这个局长！”

刘凡五内俱焚，羞愧难当，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趴在茶几上痛哭起来。

耿局长一直把刘凡送到大门口，再见时又说：“小刘，你知道不，你们所的一梅、孝天，还有云飞，经常在我跟前夸你，还说最美警察不提拔，谁还有心劲把工作朝好里干？仁和村的干部群众，尤其是那个李二林，骂公安局有眼无珠，不识英才，没提拔你！今天，我打开窗子说亮话，表个态，我不会让你父亲的故事在你身上重演！”

刘凡开车回来的路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反复咀嚼思考着耿局长最后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庆幸自己没把卡掏出来，亵渎、侮辱了自己的好局长！

9

红头文件很快下达了，但不是刘凡期盼的任命通知，而是《关于改革中层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办法的意见》。意见的内容大致如下：

……为有效增强队伍活力，最大限度地激发民警争先创优、谋事干事的积极性，局党委经过研究决定，坚决摈弃以往在领导干部选拔任用中凭印象、搞一言堂、搞神秘化、考察做表面文章、少数人决定等错误做法，采取任职条件公开、自愿报名、民意测验、笔试口试、实绩考核、公开演讲、党委票选、任前公示等办法，力求做到公开、公平、公正，把政治素质高、业务素质强的民警，选拔到中层领导岗位上……

在动员大会上，一向沉稳的耿局长大动感情，竟然拍起了桌子：“跑官、要官、买官，害党、害国、害民，不但坑了埋头苦干的好同志，还败坏了风气。咱要铁心搞改革！咋改？要搞好制度、硬制度、铁制度！要让手里拿官帽的人，不敢卖、不能卖、不想卖！要让心里想官帽的人，不敢买、不想买，也不用买！是骡子是马，是英雄是狗熊，给大家一个舞台，任大家纵横驰骋！”

耿局长的精彩讲话，激起了全场暴风雨般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民警淌着热泪拍着手……

刘凡报名的是社区警务科科长职位，级别是副科。在前面各个环节上，他都成绩优秀。但在党委票选时，蒋副局长提出了异议：“这个刘凡，前段时间比较活跃，我也是听到有民警和群众反映，他买了名烟名酒给领导送，还买了什么汉代玉马，送给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直接送现金，也说不清！还有，他那钱从何而来，是不是大家捐给他母亲治病的钱，恐怕也得查。咱们既然搞改革、反腐败，堵买官卖官，这个事就不能放过去，不能自己打自己嘴巴！”

党委议定，立即由纪委书记带队，把这个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调查结果是，一，刘凡没有给任何一个领导送过名烟名酒，二，所有捐款，刘凡一笔一笔记着账，其母治病，都有医院票据，和账核对，两两相符，没有挪用；三，汉代玉马是赝品，系刘凡花了九百九十九元所买，有省城古玩店发票作证。现该玉马在刘凡家中存放，并未送人，据刘凡说系个人收藏。在此问题上，刘凡亦无违法违纪行为。

结果虽即如此，但刘凡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去过耿局长家之后，羞愧难当，马上用工资补齐了挪用的捐款，而玉马，是他特地留下来，作为耻辱收藏，好时时给自己敲警钟！

局党委再次票选，刘凡终于当上了社区警务科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