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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不到的幸福

2015-10-28安格

雪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工友工地孩子

安格

沈娟忙完家里的活,哄皮宝和朵朵睡下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宏宇的来信。娟儿:

你和孩子们都还好吗?我在这里很好,学校的同事很和善,没因为我是外乡人而轻视我。学生们也很听话,本以为城里的学生都很乖张很任性呢!可是我的课他们很爱听。还有,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叫张绍刚的同学吗?他是这里的副校长,因为曾是同窗,他对我非常照顾。学校有食堂,老师免费,饭菜很好,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寄回五百块钱,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别着急凑要还的外债,一定要买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来吃,你们娘仨都太瘦了。过一阵子,应该是放暑假的时候吧,我会回去看你们的。家里辛苦你了。

爱你,吻你,替我吻孩子们。

宏宇

3月31日

沈娟看完信,低头轻轻地亲了亲正在熟睡的皮宝和朵朵。她把信叠好,放进信封,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抽屉里放了宏宇给她写的很多封信件。虽说打公用电话方便些,但宏宇说信件可以永远保留,可以重温内容。自结婚后,宏宇就经常给沈娟写信,或在他上班前,或在沈娟熟睡后,或是放在床铺下,或是藏在衣柜里。沈娟偶尔就会收到这样的小惊喜,这让她觉得浪漫而美好。

这一天,沈娟收到了宏宇寄来的第二封信。

娟儿:

见字如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果一切顺利,用不了多久,我应该要转正了。最近单位很忙,我的课安排得很多。先别给我写信,别让人家寻思咱们成天儿女情长的,初来乍到,又想早点转正,咱们大事儿小事儿都得时时注意着。这里的人有移动电话的真不少,等以后有钱了,咱俩也一人买一个,这样联系就方便了。

汇去九百块钱,这个月多一些,因为有加班费。一定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拜托了。

爱你的宏宇

4月27日

沈娟把信收好,心里多了一丝丝的想念。

沈娟觉得自己和宏宇是这天底下最彼此怜惜的人了。宏宇曾和她说过,因为父亲早亡,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考读了师范校。宏宇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师范学校的人,在村里人看来,宏宇有文化,有文凭,定会升官发财,定会前程灿烂。可对宏宇来讲,读师范,仅仅是因为师范免学费,有补贴,毕业后还可以回到户口所在地当老师。

读师范校时,宏宇最为节俭,常把领到的奖学金全额寄给母亲贴补家用,因为总是有上顿没下顿,经常饿到头晕、胃疼,仅管如此,他不但学习成绩永远第一,阅读量也是班上最大的。宏宇总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也是最后一个回宿舍的,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教室学习,就是在阅览室看书,阅览室里几乎所有的借书卡上都有宏宇借阅的签名。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他有思想,心地好,有进取心。可是班上个别分子却明里暗里地嘲笑宏宇,说他穷酸秀才、不识时务。

毕业后,宏宇回到村上学校当老师,校方却说,剩下的最后一个空编也被别人给占了。宏宇知道,这人是村长的亲戚,自是竞争不过,所以只能死心当个聘用老师了。他的工资不及别人的一半,教学质量却是学年最好的。他永远保持最大的热情,并能呈现最生动最优质的课程。课下,宏宇喜欢和学生们聊天,愿意帮学生们解决心理上的困惑和生活上的难题,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宏宇觉得日子虽说清贫,却充实而有意义。可好景不长,宏宇妈得了中风,反反复复,几次去医院住院,家里欠下许多外债,三年后,宏宇妈也离世了。而沈娟呢,打小父母双亡,一直住在亲戚家里,寄人篱下的日子,她看惯了别人的眉眼高低。她感激宏宇衷情于她,愿意娶她为妻。沈娟爱宏宇,但更多了一层崇拜,他看过的那许多厚厚的书,时而说出那些令她似懂非懂的话,还有宏宇给予她从未体验过的温存和呵护,沈娟觉得,遇见他,此生再无憾事。

如今,宏宇和沈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皮宝和朵朵也快两岁了,这个家有了更多的生机和乐趣。宏宇说,他会努力工作,先把母亲治病时欠的债还上,还要攒一点积蓄,这样不至于有了临时状况而手足无措,咱也不想飞黄腾达,更不奢求腰缠万贯,至少也能偶尔给沈娟买件漂亮衣裳,给孩子们买些好吃的和好玩的,宏宇想,这已然是最幸福的生活状态了。沈娟也觉得只要和宏宇、和孩子们在一起,全家人永远这么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即便日子清苦,也是值得的。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的一天,宏宇突然对沈娟说他想去恒北市上班,说那里有学校急需一个有经验的语文老师,说是如果讲课好,转成正式老师的可能性很大,李校长推荐了他,那个学校的领导也同意让他去试试看。沈娟不希望宏宇去,因为孩子们太小,宏宇不在,她怕自己应付不来,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身边没个男人依傍,沈娟觉得害怕。但宏宇说恒北市的工资要比这里高很多,这样家里条件就充裕些,欠的外债也能尽快还上了。外债还上后,可以让孩子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孩子是沈娟的软肋,想到孩子们可以有好吃的,可以有好玩的,她顿时坚强起来,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为了那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要和宏宇一起努力。

村里人得知宏宇去了城里上班,个个羡慕。都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了不起,不在村里干,上哪儿都能混口饭。还有个邻居领着孩子来到沈娟家,非要认亲叫干娘的,并一再嘱咐,要是宏宇当了大官,可得给孩子找个工作啥的。“宏宇只是去学校当个老师”沈娟面露尴尬。“老师咋了?只要有文化,有能力,老师干好了就是副校长,副校长当完了就当正校长。这不就当官了嘛……”邻居振振有辞。沈娟甚至也觉得她的话有了几分道理,宏宇那么有学问,那么善良的人,一定差不了的。

过了两个月,沈娟收到了宏宇的一张汇款单,足足两千元,但只有一张汇款单,别无它字。一下子收到这么多钱,开心之余,沈娟心里竟多了几分担心。为什么宏宇没有写信,只有一张汇款单。他在学校的近况怎样了,沈娟百思不得其解。她找出宏宇上次的来信,按照上面的地址,先后往学校寄去了两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复。可是,信件也没有被退回。许是出于女人天生的敏感,沈娟确信宏宇收到了她的来信。沈娟越来越不安起来,一方面,她希望宏宇能混出个样来,这样债就能还上了,日子也轻松了,孩子们也能跟着享福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宏宇能够出人头地,自己没读过几年书,本来就觉得和宏宇差距大,要是宏宇出息了,差距更大了,他瞧不起我了可咋办?他迟迟没有回信,是不是已经看不上我了。城里女人都漂亮,他是不是变心了?胡思乱想了许久,沈娟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了,宏宇在外面辛苦地赚钱养家,自己却在这里怀疑他,实在太不应该了。一定是宏宇太忙了,这个月份,应该是学生期末考的时候吧。宏宇说过,暑假就会回来看她和孩子们。

想到孩子,沈娟很内疚。别说和城里孩子比,就是本村里孩子的生活都令皮宝和朵朵羡慕不已,看到别的小朋手里拿着好吃的,他们会不时地咽着口水;别的小朋友拿着电动玩具,他们也会睁大好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皮宝和朵朵仅有的也是最钟爱的玩具就是爸爸给他们折的好些个纸飞机、小船,还有用小草编织的蜻蜓、蝈蝈。孩子们很久没有看到爸爸了,他们经常用小手不停地抚摸着宏宇做的玩具,还“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如今,“蜻蜓”、“蝈蝈”都变黄了,“飞机”、“小船”也都皱巴巴的了,看到这些,沈娟的心里难受极了。而对于皮宝和朵朵,他们最开心的就是能吃到妈妈做的鸡蛋羹,差不多每个周末都会有这样的口福,因为沈娟会把周末在集上卖剩下的鸡蛋做给孩子们吃,她寄希望那几个鸡蛋能为孩子们补充所有的营养。但是,沈娟有时会提着空篮子回来,皮宝和朵朵便会有隐隐的失望。可孩子们很懂事,从没主动和妈妈张嘴要过。

沈娟想,等学生们放暑假了,宏宇就该回来了。等啊等啊!暑假来了,宏宇还是没有回来,沈娟变得越来越不安,她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想去城里找宏宇,但苦于两个孩子无处安置。沈娟慌了,宏宇啊宏宇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宏宇是不是不喜欢她和孩子们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她猜不出个中原委。

这一天,沈娟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做饭、喂鸡喂鸭。

这时,她远远地看见村支书和另一个村干部急匆匆地直奔自己的家里走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重重地向她袭来。

不多时,沈娟家门口就围上来好多村民。

支书说:“沈娟啊,你得有思想准备,你的两个孩子还小。”他的语气略带同情,“恒北市的一个包工头多方打听,才联系到咱村里,说你爱人,李宏宇,他从工地的七层楼上掉下来,坠亡了。他的工友说,像是他的胃疼病犯了,满头冒汗,身子晃得厉害,扶他不及,突然晕倒,直接从楼顶掉下来了……”

“说是去当老师,怎么混到工地上了?”“宏宇多好个人啊!又是大学生又有好心肠,咋就走这么早!”“还以为有本事就有出息呢?有本事没人也不行啊?”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怎么可能?准是弄错了,我爱人是叫李宏宇,但可不是一个人啊,你也知道,他是在学校当老师的。你们认错人了!快走吧!快走吧!认错人了!”沈娟发疯似地大叫起来。

皮宝和朵朵看到妈妈的样子,瘦小的他们惊恐又无措地大哭起来。

无助、惊恐、悲恸欲绝的哭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好多村民也跟着纷纷掉下了眼泪。

沈娟的家里笼罩在沉重的哀痛里。不想承认,但宏宇去世的消息已是铁定的事实。

虽不情愿,但沈娟还是把两个孩子放在了她曾寄住过的亲戚家里。然后坐上了火车,来到了宏宇曾经生活的城市。

根据村干部提供的地址,沈娟在恒北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宏宇最后一面。宏宇的样子无法直视,他是那样的瘦弱不堪,脸颊和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宏宇已逝,此生最爱的人与自己告别,终化一抔骨灰,沈娟痛不欲生。

沈娟不敢想象他生前的日子是怎样疲惫和痛苦,明明是老师,怎落得这副田地,为啥又到了工地,她不知宏宇有了怎样的经历。

沈娟决定先去宏宇生前的工地去看一看。

得知是宏宇的爱人来了,工地上的几个工友停下了手里的活,陆续向沈娟走来。一个操着一点四川口音二十初头岁的小伙子凑上来说:“你就是沈娟嫂子?宏宇哥总提起你和俩娃娃呢!他说嫂子又俊又贤惠,看来宏宇哥没撒谎,嫂子确实好看……”

“你个小孩子,瞎说这没用的干啥?”一个身体壮实,皮肤黝黑的中年大汉抢过话:“弟妹,你看他年轻不懂事,你可别见怪!弟妹,都已经这样了,你可别上火了,你要是有个好歹了俩孩子可咋办?说来真是可惜了,宏宇为人好,有想法,还说以后我们也要一起干活,等有积蓄了,大家一起弄一个搬家公司、快递公司啥的。俺们都想地可好了,可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一个瘦弱的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抢着说:“宏宇哥最好了,他说俺们离乡背景的,想家里人,干完活,身体放松了,就要让精神也放松了。他有文化,常给俺们讲故事,背诗词,虽然有些俺听不懂,但俺觉得自己也“高尚”起来,对不起,俺说不好,俺知道不是“高尚”,但俺也不知道叫啥?反正就是挺美好的意思。宏宇哥常说俺年纪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上学读书,他说读书不一定有个好工作,但俺的精神层次和灵魂啥的都不一样了。你看俺这脑袋,当时明明都背下来了,现在就忘了。反正俺觉得以后有条件了,一定会读书的,至少俺也能成为一个像宏宇哥一样的有文化的干活人。”

不多时,工地的负责人也来了,他语气沉重:“宏宇是大学生,到我们这里干活,必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难处。第一次看见他,我还想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能吃得了这份苦呢?谁料到,宏宇真是有毅力,不怕苦。宏宇来了,工地也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常给工友讲一些名人的故事,讲一些做人的道理,他在上工前,总会用粉笔在工地的墙上写一句话。什么成功都是血汗的洗染,什么不要轻言放弃,否则愧对自己……宏宇有才华又爱帮人,大家都很信服他。社会资源有限,我们这里干活的要么是家境不好上不起学,要么是时代原因没上过学,但对知识的渴求,对文人的尊敬可不比那学校里的学生弱啊!宏宇是个大学生,可又有几个大学生能像宏宇这样才华横溢又心怀他人呢?你看,我这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只是太惋惜了……”他边说着边递给沈娟一个信封袋,“这里有一万二千块钱,其中一万是宏宇的丧葬费,一千是宏宇的工钱,还有一千是我们这些人给宏宇捐的,我还想着这几天给寄过去呢,正好你来了。”

沈娟强忍泪水,她哽咽着:“宏宇的工钱和丧葬费我留下了,工友的钱,我说啥也不能收,一定帮我还给大伙儿,他们老老小小的,赚点钱太不易,收了钱我不安心,我更不能让宏宇走了也埋怨我。”

沈娟态度坚决,工地负责人推托不过,只好把钱收起来。

一个六十多岁的有些苍老的人来到了沈娟面前。“俺也是宏宇的工友,宏宇之前胃就总疼,俺俩的床是挨着的,晚上他总是疼得浑身直哆嗦,但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似的。俺让他去医院查一下,他可倔了,说啥也不去,说吃些馒头之类的面食养养就好了。你说这年轻轻的,这么就,唉,啥也别说了。命啊!对了,俺叫王大力,工地上的人都叫俺老王头,你叫俺王叔就行。还有,你等着啊,俺床底下还有宏宇的东西哩!”说着,他便向工地宿舍一溜小跑,没多会儿,老王头拿着一个蓝色的笔记本和两个小兔子玩具,气喘吁吁地递给沈娟:“这本子啊,宏宇总是在上面写东西,俺不识字,不知写地是啥。这玩具是宏宇给孩子们买的,宏宇可宝贝它了。还有,孩子啊,俺也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是不是恰当,但你别嫌烦。”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此生的艰难,他用又脏又干枯的手背柔了柔眼睛,继续说着:“俺想跟你说说俺家里的事儿,俺没和人提过,说来那是俺和俺家婆子的痛心事。俺们结婚十多年了,已四十岁的年纪才老来得女,心肝宝贝地养大的闺女却在十七岁时溺水淹死了,俺们老无所依也就算了,可村里的人都对俺闺女说三道四,说她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故意淹死的,你说这人咋就这么缺德,这么冷血呢?俺受不了了,来到城里打工,寻思多赚点钱,把俺婆子接出来,买个小房子,卖点茶蛋打点零工过日子!可是现在好了,俺家婆子俏信说俺家的地和房子被一个城里来建什么垃圾处理站的什么人给占了。俺婆子这个月底就能来这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跟俺们过日子吧,你从今后就是俺们闺女,那俩孩子就是俺们的外孙外孙女,行不?俺婆子最是个热心人了,见有你这样的闺女还不得咋乐呢!”

沈娟听到这些自然很感动,但此时的她,心思已全然不在这个上面,她知道这个蓝色的本子是宏宇的日记,小兔子玩具是她和宏宇许久前就想给孩子们买的礼物。她把日记本和毛绒玩具紧紧地贴在胸前,她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工友们的情谊她感激不尽,沈娟依依道别,还特别地感激了老王头。

沈娟转过身去,早已泪如雨下。

下午时分,沈娟强挺着精神来到宏宇说过的那个工作的学校,因为她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她想找宏宇的叫张绍刚的同学,可是正值十一假期,大门上贴着放假通知,学校空无一人。沈娟失望而归,便带着宏宇的骨灰踏上回乡的路。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此时的沈娟已疲惫不堪,但是一上火车,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本。

翻开日记,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3月6日

今天,给学生上完课,夹着书本刚要回办公室便被李校长给叫住了。他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他的语气略有顿挫,这让我隐隐不安。果然,他说现在学校的生源越来越少了,家境好一些的学生都转到镇上念书了,只有家里条件差一些的学生依然留在这里。他说我虽然教学好、口碑好,但不是正式员工,现实问题解决不了,学校再拿不出钱来雇用我了。

李校长面露惋惜,但也直白地表露了要辞去我的想法。

虽然预想这一天迟早会到,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虽然不想,但只能接受。

我的脑子里想的尽是如何生活怎样生计的现实问题。我请求校长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公开,只说我是请了长假出门探望远方亲戚。李校长居然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神情令我难过,一辈子我都不会忘掉。

3月7日

今天起,再不用去上课了,但我不想引起家人的怀疑,必须像平时的上班时间一样走出家门,我选择了一条偏远些的路来走,一是可以避开上学途中的老师和学生,二来是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待一会儿,我要想一想该怎样把自己失业的事情跟家里人说。

沈娟嫁过来,没享过一天的福,省吃俭用,忙东忙西,我曾过问沈娟,嫁给我你委屈不?沈娟说不委屈,她说看我第一眼就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说她会把我照顾好,把家操持起来。

现在想想,当时有着怎样强大的幸福感,现在就有着怎样的强烈的内疚感。我承诺让沈娟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勾勒美好的蓝图,说我们向幸福奔跑,可现在看来,幸福似乎离我渐行渐远了。

3月8日

我向家人撒了谎,说我可以到城里当老师,说那里有个位置在等着我,说那里的工资高。

沈娟沉默了许久,她同意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走,可以想象,她一个单薄的女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何其艰难啊!我做出自信的神情,让沈娟对我信赖,相信我出去工作会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3月10日

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家,心一直紧紧地揪着的,太舍不得皮宝和朵朵了,他们还那么小,呀呀学语的年龄,奶声奶气地叫我爸爸,那可爱的表情,那稚嫩的声音让我留恋,我不忍与他们离别。还有沈娟,唉,太多牵挂,太不想离开。

但是,当务之急,我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3月13日

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一个半地下室住下,开始游走于各各学校应聘。

虽然我读过很多书,虽然我教学成绩好,但有可怕的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公立学校说没有编制,私立学校说我学历不够,我这样普通的师范大专生毫无市场。学历,像个筛子网,把我这样小学历的人过滤掉了。

最意外的是上二十六中学去应聘时,居然见到了我的师范同学张绍刚。我向他说了我目前的处境,他没和我寒暄,更没有和我客套,直接送了我四个字:爱莫能助!

现实太残酷了,十年前,他除了有个当官的爹,样样比不过我。可是现在,他与我,天地之别。

3月14日

我和这里有着太多的格格不入。这座城市只是一个三流的不太发达的小城市,但比起村里来,毕竟是另一翻天地。城里的人,但凡有所接触,便都爱打量人,习惯性地上下瞟你一眼,然后判断你的身份、职业和贫穷度。我四处应聘,每天被人打量了无数次,很不习惯。

沈娟,昨天我梦见你了,一觉醒来,满是思念。四年前,李婶介绍咱们认识。第一眼我就认准了你,你漂亮、善良、通情达理,我真的感激上天,能让我此生能与你相伴。有一个相知相惜的爱人,携手抵御人世寒凉,最美好的事情也不过如此吧!你常说自己孤苦无依地长大,没机会看很多书,只能在村里待一辈子。没可转念一想,若非如此,我们怎会有这样的交集呢?人家怎么能把你这么漂亮的人介绍给我?代课先生!一身外债!我真的要感激你没有嫌弃我的清贫啊!呵,我的心是不是太坏了?但是谁又不能不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呢?

3月27日

沈娟,其实我想给你写信诉说我的心境,几次提笔,几次都放下来了,一个男人无法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诉说他的无能和窘迫,好些话我必须写在日记里。

来这里半个多月了,我上学校应聘的想法落空了。但我又去了二十六中找了张绍刚,麻烦他和收发说一下,说若有叫李宏宇的信件,帮忙收下,等我有时间一起来取。他读出我的心理,还是那爱搭不理的神情,最后挤出几个字:“和媳妇吹牛了?”那种嘲讽又不屑的表情让我厌恶到了极致,但我有求于他,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嗯,看在同窗一场,拜托了!”

这人只是社会地位高于我,但是我可以断定,他的精神层次是远在我之下的。可现实如此,人们不会看到你的灵魂是否高尚,只会看到你的级别和贫富。所有的人都把职务的高低和人格的高低混在了一起,觉得当官的一定层次高,普通人一定档次低。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就是这样被定义的吧!唉!算了,想这些有意义吗?

3月28日

我的胃疼得厉害,趴在床上,用拳头抵在胃部。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想的尽是我去世的妈妈。

我没有尽到孝道,她活了六十多岁,没旅过游,没坐过火车。孩子在妈妈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妈总说我是他的骄傲,于是我真的很“骄傲”,年少轻狂的我真觉得自己将来会有出息,会成为精神领袖,会兼济天下,会改变别人,也会让妈妈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我这个“精神领袖”真是穷得只有“精神”了。

3月31日

要找到不错工作似乎很难,我看到报纸上写着机关事业单位的招考信息,先后报考多次,自认为考得不错,但都没有下文;我去咨询文案策划、酒店接待等工作,但工资很低,租房、吃饭都不够,养家就更困难了。

今天,我往家写信了,把我的状况说得很好,还寄去了五百块钱,说是我的工资。其实这钱是临出家门时沈娟给我拿的,她说穷家富路,不要在太屈了自己,硬是塞给我了两千块钱,我知道这样家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我必须最大限度地节省,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每月要按时往家里寄去几百块钱。

4月27日

我在工地干活了,是一个建设小商场的短工。三个月前,我也断不会想到自己会来到工地干活。现在看来,工地真的很好,因为他们的提供住的地方,全天都有馒头供应。这样,我的工钱就可以全都省下来寄到家里了。工友们天南海北哪都有,他们都说我这么文质彬彬,不像卖苦力的。唉,什么像不像的,千万别说你不行,只要生活把你逼到那里,让你干啥你都能干了。今天又往家写信了,因为不用花钱住宿和吃饭了,我只留了五十元,把手头里剩下的钱全都寄回家了。希望我的书信快点到达。想象已然很幸福了,我似乎随着信飞到了沈娟和孩子们的身边。

5月21日

工期催得很紧,我们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我很久没往家里写信了,很惦念家里,强大的重体力劳动让我不适,浑身疼痛,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还有两个月就要竣工了,这样我能拿到二千块钱,一下子寄到家里,多好啊!真希望看到沈娟开心的样子。太想孩子了,真想摸摸他们的小脸,亲亲他们的小手!我再回家时,他们还能认识我吗?

6月24日

天气炎热不堪,加上强大的劳作量,今天工友中年纪最大的王叔晕过去了,他中暑了,我们给他抬到了阴凉的地方,喝了些水,过了许久,他缓过来了。听说他无儿无女,那么大岁数还要干这么重体力的活,我的心里顿感悲哀。城里人在这个年龄都颐养天年了,可是他呢?还在卖命地赚钱填肚子。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帮助他的,可我,唉,自顾不暇!

这天晚上,我的胃又开始疼了,我想我是病了,也许是不好的病,我怕有病,因为我知道我治不起,如果我一病不起,我的家就完了。

7月5日

终于发工资了,足足二千块。工友们说今天不吃馒头了,大家凑钱,去猛吃一顿。我没有去,我要马上去给家里寄钱,很久没寄了,我还要把省下来的钱给孩子们买个玩具。

我在工地用水擦了擦身子,换了一身相对干净的衣裳,看到楼体玻璃上映出我的样子,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皮肤粗糙、双眼深陷。呵,以前书中看到的那些毫无光泽感的词语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不过还好,赚到钱了,我觉得我可以用这种方式养家。以后有了积蓄,还可以做些别的,这样我们的日子就越来越好了。

我只往家里寄了钱,而没往家里写信,我实在不想和沈娟撒谎了,这让我良心不安。

寄完钱去商场给皮宝和朵朵买了两个兔子玩具,我要在回家时亲手交给她们。过去隔壁李婶的小孙子拿着玩具,皮宝和朵朵也很喜欢,但我和沈娟没给买,当时刚还了一部分外债,没有余钱。看到皮宝和朵朵失望的神情,我们的心里比孩子们还难受。

8月7日

今天,我去二十六中找了张绍刚,他正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在操场上边走边谈事儿,见我来了,依旧那副爱搭不理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叫来一个年轻人说了些什么。那年轻人轻快地一溜烟儿地跑到张绍刚的办公室,两三分钟后,他出来了,然后径直走向我。上有行,下必效。这个年轻人和张绍刚一样的表情,轻视而厌烦地看着我,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两封信,递给了我。“我们校长说了,你又不是这学校的,以后别让你媳妇往这寄信了,不方便。帮你接两封就很够意思了,我们校长可没义务当你的收发员。”我没有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沈娟给我写的信。信中写满了她和孩子们对我的相思和惦念。

8月8日

只要融入了这个圈子,找活真的很简单,上个工期刚刚结束,我们又接到新活了,大家非常开心,整理包裹,移师别处,准备开工。

工友们嘻嘻哈哈地在公交车上说笑,唯在这时,我的心里特别的难受,因为在意别人的眼光,车上的人都嫌我们太脏,尤其是打扮时髦的女人,总是有意地把脸扭开,并仔细看护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衣料,千万不要碰到我们的身上。是啊,干体力活嘛,本来就是又脏又累又多汗。不光是人家嫌弃,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9月4日

最近,胃疼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了,相对于他剧烈的疼痛,我更痛恨的是我无法战胜它。今天的心情极度地悲观。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定是很不好的病,我不想去医院检查,因为诊断结果会加快我阵亡的步伐。我太怕死了,我怕我死后,家人的生活苦不堪言,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人的死有很多种,而我?病死?穷死?毫无意义,我的宿命是什么?平庸至死!

年轻时,我想我一定要活出精彩,过一个充实而有意义的人生。母亲一病,我的家就体无完肤了,我没给家人提供好的生活环境。

我希望自己生活富足,然后去帮助穷人;我希望自己饱读诗书,给予他人精神食粮。

我的“现在”和我的“希望”相去甚远。

9月10日

闲余时间我也会给工友们读一些文章,讲一些故事,工友们很喜欢。这时,我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工友们都纯朴、善良,他们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叫强子的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但早已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他从小和年老体弱的奶奶生活在一起,没得到过父母的呵护,从未走进过课堂。我把带来的书全都给了他,还给他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和一些纸笔,希望他能够识字读书。他很开心,能感到他对书本的好奇和对知识的渴求。

我庆幸强子是个乐观上进的少年,他不苦大愁深,更没投机取巧,而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养家。可是有一天,强子突然问我,宏宇哥,你看街上那几个学生,天天逃学、逛街,为啥花着父母血汗钱却不好好学习?为啥俺那么想学,却只能在这出苦力?我竟一时语塞,我甚至怀疑自己做错了,如果没有教强子读书习字,他是不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会像以前一样,简单乐观地生活?过了许久,我拍了拍强子的肩膀,安慰说,老天让你受苦,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智,让你更加成熟,更懂得人生的不易,当你有机会学习时,你会更加珍惜,你会比任何人做得都好!

9月12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暴雨,没法出工,有人提议,大伙儿吃顿好的,再喝上几杯。工友们凑了钱,强子顶雨去买了菜、酒和一只烤鸡。大伙儿就这么其乐融融地在宿舍里吃喝起来,很久没这么畅快淋漓了。强子撕下一个鸡腿,放在我碗里,我不要,让强子吃,强子说啥也不同意。工友还给我倒了酒,并一再嘱咐,宏宇胃不好,抿下嘴唇意思一下就好了。我感动得快哭了,只是觉得自己啥都没为大伙做过,可大伙为啥都这么想着我呢?

看着碗里的鸡腿,心里竟想起了皮宝和朵朵。此时,他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9月13日

我是强挺着干完今天的活儿的,王叔看出我的煎熬,扶我去歇着,我拜托他,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若能给我结出一部分工钱,一定要帮我寄到我的家里。许是同病相怜,他看着我,竟然哭了出来。他说我有文化,为人好,又爱帮助别人,他说宁可他这一把老骨头马上不行了,也不希望我出什么意外。此时,我的心里暖暖的,值了,一个陌生人能这般对我,我还有什么抱怨的呢?

9月23日

沈娟、朵朵、皮宝、今天我特别特别地想你们,好想紧紧地拥抱你们。我好想现在就看到你们。这个工期结束,领到了工钱,我一定回去看你们,现在外面天刚蒙蒙亮,看到远方的红霞,想必又是个热天。胃疼,无力,不写了,休息一会儿。

……

这一页是宏宇的最后一篇日记,沈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木然地坐在那里,突然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这一刻,她无需再假装坚强。

她觉得宏宇对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她恨自己竟没有一丝丝察觉。她原以为宏宇来工地上班是因为恒北市的那所学校不能转正,别的工作又暂时没有找到。谁想到,打一开始宏宇就对她实施了善意的谎言。作为妻子的她,没有参与和分担丈夫的无耐和痛苦。沈娟有多希望现在宏宇还是在和她撒谎,其实,此刻,宏宇是活着的,只是顽皮,只是囊中羞涩,只是恶作剧,只是联合所有人演了一场戏,又一个谎而已,沈娟的脑子错乱着。明明说好的幸福,本以为近在咫尺,本以为越来越近,本以为触手可及,可怎么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呢?想到以前的林林总总,听到工友诉说他的点点滴滴,沈娟觉得自己更爱宏宇了,但命运不曾眷顾,他们不能相守到老。天人永隔,后会无期。此去经年,不复相见。沈娟的头疼极了,她倚在座位上睡着了。恍惚间,她发现自己已两鬓斑白,皮宝和朵朵也长大成人,而宏宇,还是一如当年那书生意气的模样。一家四口坐在床边,其乐融融,没有压力,不存在窘迫,画面好美,幸福的感觉无法言说。这不是宏宇所说的要携手创造的生活吗?沈娟的内心充溢着无限的幸福和感动,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触碰这美好的画面,快要碰到时,画面却慢慢模糊了,如洇透了纸背的丹青,如被吹散的薄雾轻烟,一瞬间,眼前的美好,就这样在指间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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