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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宝

2015-10-23胡树彬

翠苑 2015年5期
关键词:烟油老爹金子

胡树彬

据说,油黑大洞有72洞天,100多年前,以熬硝为业的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每人提着一把板斧,背着半桶烟油,举着火把进入过第7洞。

第7洞的洞门口,有条波光粼粼的阴河,无数条红尾巴鱼在河里游来游去,大的大如棒槌,小的小如手指,鱼身五彩斑斓,犹如落英缤纷,一座金光灿灿的彩桥直通对岸。过了彩桥,再走里把路,无比空旷的洞厅尽头又出现了一个洞口。

那是第8洞的洞口,洞门边长满了又粗又壮的钓鱼竹。钓鱼竹的叶子长长的、宽宽的、厚厚的,青翠欲滴,非常漂亮。因为亮槁不够,他们不能再深入了,每人摘下10片竹叶,放在荷包里带回做纪念。谁知回到家里,把竹叶掏出来一瞧,竟变成了黄灿灿的金子!

老人们说,那些金叶子,每片足足16两,10片竹叶就是10斤金子,熬八辈子硝也熬不出那么多钱,寨上最大的那栋走马转角楼,就是锦春老祖公用那10片金叶子换钱修建的,尽管经历了上百年风雨,至今依然屹立不倒。

锦春老祖公还用卖金子的钱置下不少田园地产,乡政府和大队房(村委会)的地基,也曾是我们乔家的根业。遗憾的是,当他俩再次进入油黑大洞,第7洞洞口的那条阴河不但变得波涛汹涌,而且红鱼和彩桥全不见了,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

他们断定,那根本就不是桥,而是龙。他们是踩着龙背进出第7洞的,他们发的那点财,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他们双双跪下,对着阴河磕了三个响头,低声祷告一番就退回来了,从此不再进洞。

许多后生听说后,纷纷进洞寻宝,但从未有人能够进入第7洞。因为从第3洞进入第4洞,必须要攀爬一道几十丈高的峭壁;从第4洞到第6洞,不但要穿越一个由上千条毒蛇组成的蛇阵,还要通过一条里把路长的布满毒蝎的洞道,没有充分准备和超人胆量,谁也无法抵达第7洞,更无法见到第8洞洞门口的金竹林。

再说油黑大洞有72洞天呢,里边不知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旷世珍品!于是,我们做梦都想去油黑大洞寻宝,别的实在拿不到,能得到第8洞洞门口的金竹叶也行。

为了去油黑大洞,20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在白家土进行了一场非常周密的策划。

白家土方圆5公里,是全乡最大的天然牧场,不但空旷平坦,而且野草丰茂。很早很早以前,有几户姓白的人家搬来此地,铲草开荒,刀耕火种。由于地处乌蒙之巅,凄风冷雨,高寒贫瘠,只长野草,不长粮食,很快那几户人家就搬走了,只留下一坝坝平整的荒地,供我们玩追死救活、牵羊咩咩、躲猫猫、卖子拷等游戏。

有时,我们还会把匍匐生长的豆芽草晒干做成圆团,在荒地上踢足球。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玩这种游戏了,自从乔慧的老妈疯了后,老辈人们就禁止我们去采割豆芽草,说豆芽草是山神的头发,随便采割就会发疯,乔慧的老妈就是割豆芽草割多了,才得这种病。

那天午后,吃完火烧洋芋的我正坐在草地上望着天边瞬息万变的苍狗桑云想心事,桂发挎着一个用华竹条编织的洋芋箩,提着一把砍柴用的小弯刀,花屁打股地来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地问:“伙计,想不想去油黑大洞找金子?”

我愣了一下,随即跳了起来,看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说:“想啊,怎么不想?我老早就想去了。”

桂发不光放牛,还得砍柴,因为他爷爷已经73岁了,早就不能下井挖煤了。他家是全村唯一一家烧柴的,他家的那间土墙房,从我懂事起就成了村里的标志性建筑,10里之外朝米落仲方向一望,只要有炊烟升起,就必定是桂发家无疑。

桂发有些忧虑地说:“只是不晓得,那洞里头是不是真的有金子?”

我说:“有的,一定是有的,你没看见兴程老者家的那栋老木楼,每根柱头都有一抱多粗?没有金子谁修得起?”

兴程老者有弟兄三人,他排行最小,锦春老祖公的房产全部由他继承。这叫皇帝想长子,百姓想幺儿。每次看见他,就像看见一道鬼魂。

因为他实在太老了,老得就像一根干藤子,颤颤巍巍连路都走不稳,说起话来就像一只要死不活的蚊子半声半气地瞎哼哼。

兴程老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年轻人呀,眼睛要看,耳朵要听,肚皮要想。”他每说一次,我们就笑一次。我们笑的不是他要死不活、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的腐朽模样,而是“肚皮要想”。

“哈哈,小乔俊,你是不是也跟兴程老者一样,用肚皮想事?”见我提起兴程老者,桂发也忍不住嘲笑起来。

我莞尔一笑,看着桂发那件早已分不出颜色的破背心和那条用尿素口袋做成的大摇裤,突然想起前几年传遍全乡的那则顺口溜:

米落乔明富(桂发的爷爷),尿素口袋做短裤;

前边是“日本”,后边是“尿素”。

桂发家做短裤(也叫摇裤)的尿素口袋都是日本进口的,质量很好。那家伙见我笑得比较暧昧,便将笑容一收,一本正经地问:“村里就乔慧和我们俩玩得最好,你说要不要连他也约上?”

我说好,连他也约上,他肯定也很想去寻宝。

乔慧家不光养得有3头牛,还有10多只黑山羊,此时不知他正摇着装盐巴的小瓶子“哇儿哇儿”地在哪里鬼喊。桂发擦也不擦,就把脏兮兮的食指放进嘴里,打起哨子来:“嘟喂嘟喂,小乔慧,你在哪点?”

哨音尖锐、辽远、穿透力强,连续打了4个,才远远地传来乔慧的回音:“我在小梁子。”

小梁子是一座小山包,还在一里外,已经不属于白家土了。

桂发说:“走,我们去找他,顺便去窝棚里睡会觉。”

我抬头望了望我家那3头黄牛一眼,见它们正懒懒地啃着青草,于是说:“好吧,来赛跑。”

我们把草鞋脱下挂在裤带上,撒开脚丫朝小梁子方向跑去。

到了小梁子的歇气坡,还是不见乔慧的影子,我叫桂发:“再打一个哨子。”

“嘟喂嘟喂,小乔慧,你在哪点?”

乔慧回答:“我在吊洞边。”

小梁子上面叫大坡老顶,山草非常茂盛,可惜坡度太大,山道逼仄,我们一般是不敢把牛放上来的。黄牛不敢放来,山羊却把它当成了乐园,每到暑假,这里就成了乔慧放牧的主阵地。

大坡老顶有一大一小两个吊洞,大吊洞宽约3丈,常年白雾蒸腾,不但阴森恐怖,而且寒气逼人,不要说人,就是飞禽走兽也不敢靠近。

我们穿上草鞋,穿过红椆树、狗肋巴和映山红组合而成的灌木丛,沿着羊肠小道朝小吊洞方向爬去。爬了一两百米,再穿过一道青林子,就看到乔慧了。

山势突然变得平缓起来,形成一个10多米宽的“台子”,小吊洞刚好位于“台子”中央。乔慧正伏在草地上,双手抓着一尺来长的山草,撅着屁股,探着脑袋往洞里观看。

吊洞里传来“咩咩咩”的叫声,那声音又细又弱,就像隔了数道墙壁。不用说我们也知道,他家有只山羊掉下去了。

小吊洞只有一丈多深,洞口直径不到一米,但据说里边却无宽八宽,可以一直延伸到白家土下面,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曾经下去挖过硝土。我们轮流观察了半天,下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见山羊,只是根据叫声判断,它应该就在洞口下面,并且不停地来回走动。

我们问乔慧:“怎么办?下去找还是回家叫大人?”

乔慧大我一岁,马上就要升四年级(我和桂发刚读完二年级)。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说:“不用,我自有办法。”

乔慧说完,从书包里掏出一根长长的绳子,打个活套,折两根尺把长的树枝绷着,眯着眼睛放下洞去东摇西晃,几分钟后突然大喊:“捞着了,快来帮忙。”

我和桂发连忙抓住绳子往上拽,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羊拽了上来,原来活套正好套在羊角上,使劲一拽,就套紧了。

那只获救的公羊比一般山羊高大,毛色灰灰的,四肢又粗又壮。我问乔慧:“那是你家的羊吗?”

乔慧仔细一瞧,惊奇地睁大眼睛,说:“嘿,刚才没注意,还真不是我家的呢。”

看着获救的公羊一瘸一拐地走过草坡,蹭蹭蹭地爬上对面的悬崖,很快就翻过山那边去了,我们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山羊,而是岩羊。

这年头岩羊基本已经绝迹了,老辈人们说,岩羊是通灵的动物,人救岩羊一命,岩羊就会救人五命。不过我们都不太相信,我们只为做了一件好事而开心。

目送那只岩羊消失后,我们就坐在小吊洞旁边的草坡上谈论寻宝的事情。

还没谈出个头绪,两只山鹰从云端俯冲下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乔慧连忙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洋芋箩(同样是华竹编织的)里摸出弹弓和石子,半跪着朝山鹰射去,边射边说:“这些老鹰太厉害了,去年我家就被抬去了3只小羊儿,害我老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

那天的场景只能用残忍来形容,乔慧的老爹听说丢了3只羊崽后,就把乔慧扒光衣服,五花大绑地吊在院门口的树子上,抡起鞭子就抽,抽得乔慧呼天号地,遍体鳞伤,直到我父亲从乡里开会回来,强行夺走皮鞭,乔慧才脱离苦难。

我们也赶紧站起身来,一边朝天上扔石头,一边敞开嗓子拼命地喊:“喂喔喂,喂喔喂,老天收你去!”

忙活了半天才把山鹰赶走,我们又坐下继续商量。

桂发说:“只要找到那片金竹,我们以后就不用上山放牧了,天晴就在大树下打双升,下雨就关起门来下象棋。”

乔慧偏着脑袋想了半天,问我:“有了金子,你先买啥?”

我说:“买小画书呗,把阳长百货大楼里的小画书全部买完,把我家圈楼上的破砂锅全部装满。”

怕影响学习成绩,父亲非常反对我看小画书,我只能把悄悄买回来的小画书藏在圈楼上的砂锅里,再用稻草做好伪装,想看的时候就躲到山上去偷偷摸摸过把瘾。

乔慧瞥了我一眼,沉默了半天,说:“如果找到金子,我要先把我老妈的病治好。”

3年前,也就是乔慧8岁那年,他老妈突然得病了,整天坐在家里淌冷汗,还不停地发抖。

几天后病情加重,一边发着高烧,一边哼哼唱唱起来。乔慧的老爹着急了,连忙把刘阴阳请来,又是打干针(扎银针),又是吃草药,又是背仙神送鬼,整整治了一个月还是不见好。

刘阴阳断定,乔慧的老妈一定是被二道岩的野狗精缠上了,需要打粉火。

打粉火那天,刘阴阳穿着一袭火红的法袍,戴着花花绿绿的案子(神像),叫人把乔慧的老妈押到堂屋中间。摆好坛后,刘阴阳举着火把唱唱舞舞,突然抓起苦荞火粉,隔着火把朝乔慧的老妈猛撒过去。乔慧的老妈尖声怪叫着,被红色的火焰彻底淹没,眉毛头发差点全被烧光。

打过粉火后,乔慧的老妈不但不见好,病情反而加重了。刘阴阳又叫他家打来10斤菜油,倒在锅里烧开,将她脱光身子洗油火。

洗过油火后,乔慧的老妈还是不见好。刘阴阳再才断定:她不是精怪缠身,而是有神要来附体。

刘阴阳决定给乔慧的老妈炼神,炼神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考神,甄别是正神还是邪神;第二步是打神,邪神打走,正神打强;第三步是接神,即把正神接来供奉,保佑全家老幼安康。

开始炼神了。刘阴阳先让徒弟把两口犁铧烧得通红,放在堂屋中间,然后挥着令牌,命令两个年轻力壮的弟子,扭着乔慧老妈的胳膊,朝那对冒着蓝色火焰的犁铧拖去。

这叫“穿红鞋”。穿过“红鞋”后还要“戴红帽”(将烧红的铁锅给病人戴上)。

“嗤——”一股浓烟冒出,肉皮烧焦的气味随即弥漫开来。随着那一声“嗤”,乔慧的老妈也发出了摄人心魄的惨叫。

“不要烙妈妈!不要烙我妈妈!”乔慧哭喊着,猛扑过去死死拽住刘阴阳的弟子。

乔慧的老爹也“扑通”一声跪在刘阴阳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央告:“菩萨,她一定是有神的,您就帮她接来算了,不要再考她了。我求求您了,菩萨!”

刘阴阳狠狠地鼓了他一眼,说:“你家这个神我接球不起,你们另请高师吧!”

刘阴阳说完就气耸耸地走了,乔慧的老爹绝望地跪在门坎脚,泪眼婆娑地望着刘阴阳带着徒弟渐渐远去,消失在濛濛夜雨中。

火红的犁铧渐渐暗淡下去,乔慧的老妈被邻居们扶回椅子上坐下,先是大声哀嚎,然后哈哈大笑,突然撕破衣裤,一丝不挂地跑出门去,边跑边喊:“刘阴阳,快来带我回家,你答应离婚娶我的!刘阴阳,你这个寡私儿,白睡老娘就算了?!”

夜越来越深,无边秋雨将乌蒙深处的这个小山村包裹得严严实实,乔慧的老妈依旧在旷野里狂奔乱叫。乔慧的老爹气得软软地坐在地上,前来帮忙的人们一边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一边抬脚朝自家走去,只有乔慧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乔慧一边呼叫,一边哭喊,跟着妈妈在旷野里不停地奔跑。

从那天开始,乔慧的老妈就成天光着身子,赤着被烧烂的双脚,在村子里哼哼唱唱地游荡。刘阴阳说,这个女人疯了,神仙也治不好了!

刘阴阳是方圆数十里最厉害的道士先生,算卦治病,神药两解,人称半仙,对他下的“判决”,村里无人敢提异议。时间一长,乔慧的老妈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疯婆。

乔慧一提起他老妈,总是眼泪兮兮的,搞得我们的心情也跟着黯然起来,最后决定:还是去油黑大洞寻宝吧,越快越好!

窝棚里,我们在作业本上画了5张草图,根据各种传说估算每个洞厅的大小和各洞之间的距离,标识途中的阴河、峭壁、蛇阵、蝎道等,然后开始做寻宝的准备工作。

第一项工作是打绳子。桂发的爷爷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猎手,禁猎后却成了个打绳匠。自小耳濡目染,桂发对打绳子的技术也掌握了不少。

当天晚上放牛回家,我们就提着镰刀,背着背箩,趁着夜色去偷棕毛。村里8个寨子,凡是长棕树的地方,都出现过我们的身影。一棵棕树我们也不偷多,只剐一两匹而已,很难看出被偷过。

忙碌了5个晚上,我们才把棕毛偷够。整整三背箩,花了很大力气才背到窝棚里放起来。从第6天开始,我们把牛羊赶到白家土后,便坐在窝棚里打绳子。

我和乔慧割棕毛,桂发负责搓绳子。先搓出5根细绳,再把细绳套在自制的简易架子上,打成拇指粗的粗绳。120米,晒干后也有十几斤,团起来有篮球那么大。

打好绳子后,我们就开始收集烟骨头了。为了安全通过蛇阵和蝎道,必须要熬烟油。

把牛羊放上山后,我们就背着小背箩,来到各个寨子里,看到有人晒老皮烟,就跑过去讨要烟骨头。有的老头很好说话,一开口就给我们了,反正臭烘烘的留着也没用。有的老头不好通融,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挥着烟杆,态度横蛮地把我们撵走。

烟骨头收集得差不多了,我们弄来一口大砂锅,开始熬烟油。烧着柴火熬了3天,才熬出五六斤左右,想想已经够了,于是装进胶桶,找来3个喷雾器,用清水进行演练。

为了验证烟油是否管用,我们还去了趟火烧山。那原本是座无名小山,因十多年前被刘阴阳放火烧得精光(据说是为了帮邻村一女子收拾蛇精),才有了这个名号。

火烧山离白家土还有3里多路,山上多有岩缝石窝,并重新长满了树林和草丛。更为独特的是,这座山上栖居着各种各样的蛇,有毒的无毒的,都跑到那些岩缝石窝里安家落户,别的飞禽走兽谁也不敢靠近。

那天的太阳非常寡毒,烤得大岩直冒青烟,映山红、水青、红椆树、狗肋巴、黄荆条、榛子树等也被烤得卷耳卷耳的,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牛们也躲进林子里不敢出来,一个个伏在地上呆头呆脑地反刍,每堆乱石都像一个石灰窑子,“哗哗哗”地跳动着白色的火焰。

旷野上静悄悄的,往日喧闹的蝉声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穿上草鞋,握着装满烟油的喷雾器,像3根破响篙一样,花眉日眼、汗流浃背地朝火烧山走去。刚刚走到山脚下,就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凭着多年放牛的经验,我们知道,蛇们熬不住天气的酷热,全都跑出岩缝石窝纳凉午睡,并发出阵阵鼾声。

迫切的心情使我们忘记了所有危险,义无反顾地朝蛇山走去。走到山脚下,桂发用弯刀修了根黄荆条,使劲地抽打树叶和草丛。突然,上百条各式各样的老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愤怒地扭动着身子,昂着三角形的头颅,吐着分叉的信子,散发着恶臭腥风,一边“嘶嘶嘶”地叫着,一边朝我们包抄过来。

我们先是呆了呆,反应过来后一边扯起嗓子嚎叫,一边拔腿转身就跑。跑出百把米,回头一看,我的妈呀,黑乎乎的一大片老蛇,铺天盖地地从后面追来。

完了,看来今天完了。我学着小画书里那些穷途末路的英雄,长叹一声“我命休矣”,然后双腿一软,颓然地坐在地上。

“小乔俊!你要死了?赶紧逃!”已经跑在前面五六米的桂发倒了回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拖起,拉着继续拼命朝前跑。

擅自闯入蛇群禁地,还拍林打草的挑衅,蛇们被彻底激怒了。跑出三四百米后,回头再看,大批的老蛇被甩掉了,但还有十几条紧追不舍。

我们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得全身汗如雨下,肚腹扯着腿杆生啦啦地疼,胸部就像压着巨石,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我真地跑不动了,桂发突然发话:“停,用——用烟油喷——死它们!”

我和乔慧再才想起,我们每人手里还握着一支装满烟油的喷雾器。

我们一齐停住脚步,艰难地转过身来。那十几条老蛇,粗的有二碗粗,小的也有锄头把大,白的、乌的、青的、黑的、花的、黄的,一条条凶悍异常,并且全是毒蛇,五步蛇、青竹标、草上飞,凡是我们认得出的,几乎一应俱全。

“预备——射!”随着桂发的一声令下,我和乔慧弓着身子,拉动喷雾器的活塞杆,朝着前方喷洒浓浓的烟油,边喷边倒着撤退。

呛鼻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近了,更近了,原本离我们还有十多米远的老蛇,一眨眼就梭到了我们布下的防线。蛇对烟油果然敏感,一闻到气味就停步不前,吐着信子转着脑袋四处察看,突然分成两拨,一左一右地绕过防线,继续朝我们包抄而来。

“拐了,这下真的拐了!”桂发脸色苍白发出一声哀叹,傻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翘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拐棍朝左一指,说:“老蛇怕火,赶紧往火镰山逃去。”

我来不及多想,连忙拉了桂发一把,对乔慧喊道:“快,往火镰山方向跑!”

火镰山位于白家土与火烧山之间的正北方向,距离我们还有五六百米。那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山上除了裸露的岩石什么都没有,别说树木,连草也长不出一根。那些岩石就像田里的泥鳅一样黑,最会吸收热量,太阳一晒,就热辣滚烫,远远望去,白色的火焰“唰唰唰”地跳跃着,仿佛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

因为太热,我们很少去火镰山,只有下雨天才会去山脚下捡几块石头回来打火。那些黑色的石块,用铁片一敲,就会飞出串串火星。老辈人们取火的工具,无不来源于此。

我们使劲喷了几下烟油,然后跨过防线,向火烧山方向跑去。等蛇群折身追来,我们已经改变方向,全力奔向火镰山了。

蛇不但比人怕冷,而且也比人怕热。我们累得实在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快速奔跑,蛇们的速度也同样减慢了许多,但相互间的距离还是跟先前那样,一直保持在十几米之间。

草鞋早就跑丢了,挂在腰杆上的小洋芋箩也不知甩到哪里去了。一口风吹过,热浪一熏,我胃里随即翻江倒海,差点喷了出来。接着头脑晕沉沉的,四肢软绵绵的,要不是拼命支撑,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啊——啾!”桂发和乔慧也忍不住打起喷嚏来,歪歪扭扭地差点跌倒。脚下一梗,我抬头一望,火镰山就在眼前了。拼命再跑几步,感觉整座山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炉,越是靠近它,身体越热,脑袋越晕,脚步越沉,胸口越闷。

我们再也跑不动了,软软地趴在滚烫的石头上,像狗一样伸长舌头,扯着风箱,一动不动。一直紧追不舍的蛇群也同样跑不动了,一条条软塌塌地伏在十几米外,先是微微蠕动,最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蛇身平展伸长,多半是死了。

实在热得受不了,几分钟之后,我们抢命爬起身来,缓缓地顺着火镰山绕了小半圈,直到看不见蛇群了,才敢离开那片滚烫的黑石,穿过一片草坡和一片树林,灰头土脸地返回白家土。

回到小梁子的窝棚里,我问:“刚才,就在我们差点被老蛇咬死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灰色衣服的老者?”

桂发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啊。”

乔慧也说:“没有,我没看到。”

我说:“你们怎么会没看到?是他叫我们朝火镰山逃跑的,要不然我们早就被老蛇吃了。”

桂发看了看乔慧一眼,问:“你有没有听到人说话?”

乔慧翻着白眼,揉着胸脯说:“没有啊,我连人花花都没看见,怎么会听到人说话?”

桂发收回目光,讥诮地说:“小乔俊,你是不是想跟刘阴阳当徒弟去了?大白之天,也跟我们神牙白谈起来。”

我懒得跟他争辩,只是心里觉得奇怪:明明有人指引我们逃跑,他俩怎么就没看到呢?

这番失败的试验,差点把小命杵脱。歇息了个把小时,桂发心有余悸地说:“蛇还真是怕烟油的,只是我们太鲁莽了,不该在那个时候去挑衅它们,把它们惹出来拼命。”

乔慧说:“主要是怪我们的喷雾器太小了,抵挡不住老蛇的进攻。”

我问,那该怎么办?乔慧说:“多熬烟油,把以前我家喷烤烟的喷箱背来试试,那东西喷起水来就跟下雨一样,比这个小喷雾器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桂发想了想,说:“好,我们再试试,一定要想办法把老蛇打败。”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又四处收集烟骨头,一个星期后重新熬制出七八斤烟油。乔慧把他家那个早已弃置不用的喷箱背上山来,装上烟油,背在背上,左手握着喷杆,右手握着喷把,一压一提,烟油就喷射而出,果然厉害非常。

我们再次来到火烧山,与蛇群交战。乔慧居中,我与桂发一左一右,三人同时进攻,蛇们抵挡不住,只好四散而逃,转眼不见踪影。

试验成功,我们在火烧山下欢呼雀跃。

第二个赶场天,我们把采集了差不多整整两年的香菇、天麻、竹荪、麻玉颗等拿到区镇上卖掉,买回了电池、电珠、电筒和两个能装两斤多烟油的特大喷雾器。

为了对付那条阴河,我们还买了3只救生圈。

一切准备就绪。七不出门八不归,我们特意选择在七月初九那天行动。那天天气好得有点出奇,碧蓝的天上飘着洁白的云朵,气温也不那么闷热了,还吹起了阵阵凉风。七月半(七月十三日)一到,就是立秋了,乌蒙山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我们已经提前捕捉到了秋的气息。

太阳还没照到山头,我们就赶着牛羊上山了。而以往,一定要等太阳下到半山腰才会起身。

我一边爬大垮坡,一边兴奋地吼起山歌来——

挖煤哥哥不要焦,大煤还在山中腰。

哪天挖着煤墙子,背得妹的汗水飙。

我刚吼完,桂发就接过去——

挖煤哥哥不要愁,大煤还在山里头。

哪天挖着煤墙子,背得妹的汗水流。

我们劝乔慧也来一首,他摇头表示不唱。我们问他干嘛,他不说话,却用手背抹眼睛。

我们发现,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

我们想起来了,半年多前他老妈疯疯癫癫地跑不见了,家里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昨天中午她却突然回来了,肚皮鼓鼓的,好像有崽了,全村老少都在议论: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她肚皮里的崽是谁的?酒疯子会不会要她生下来?

这的确是很丢人的事情,这比他老妈是个疯子还要丢脸。我们虽然还小,但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事对他的打击。

于是我安慰他:“乔慧,如果找到金子,我的分一半给你,先拿去把你妈治好。”

桂发愣了一下,也跟着说:“哎,我的——我的也分一半给你吧,先把你妈治好。”

我们这样一说,乔慧反而控制不住了,拉着牛尾巴仰着大脑壳“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得我们心里惨惨的,连爬坡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抓住牛尾巴,一步步艰难地朝白家土走去。

安顿好牛羊,我们迫不及待地来到窝棚里,背着背箩和喷箱,一溜烟地往山下奔去。

油黑大洞位于青林村,离我们村5公里,离白家土7公里。下了山后,我们绕过乔家寨子,步履匆匆地往青林小学走去。

青林是个大地方,每年“六一”我们都要去一次,因为我们村小学只有4个民办老师,只教到四年级,属于青林小学管。我们天天都在盼望,尽快读完四年级,然后到青林去上学。青林小学的教学楼是两层楼房,课桌也是正正规规的书桌,教学楼门口是个又长又宽的大操场,操场上还有个水泥地面的篮球场。

而我们的小学校,不但教室破破烂烂,而且连门窗都没得关,要课桌没课桌,要板凳没板凳。板凳是我们自己从家里搬去的,早上搬去,晚上搬回;课桌是板子搭的,村里提供了几根横梁,老师们在教室里挖坑栽下木叉,然后把横梁搭在木叉上,学生们将自带的板子搭在横梁上就成了课桌。每天放学后,你扛板子,我扛板凳,牵成线线地走在乡村道路上,好不热闹。

我们小学校也做早操,也有一个操场,操场上还栽有篮球架。篮球架是最简单的那种,简单到只是在地上栽两根树桩,然后在树桩上钉几块板子,再在板子上安上篮圈就成。

这还是我父亲出钱弄的,为弄这副篮球架,他捐出了半年多工资。他是这个民办小学的负责人,月薪37块,其他3名老师,每人只有25块。

我们学校的操场很小,于是篮球场也不标准,长和宽都不够尺码。我们教室里坑坑洼洼的,打不起水泥板,小操场就更不用说了,每周的大扫除,无不扫得尘土飞扬。

每年春节,村里都要举办篮球赛,每个寨子组织一个球队参赛。我们小学校也会组织一个球队,队员由4个老师加4个学生组成。最热闹的那一年,还邀请了周边几个村的代表队前来参加。

不用说,举办篮球赛的钱也是我父亲自掏腰包或四处募集。他喜欢篮球,3分篮投得很准。只要有球赛,全村人都要来观看,见我父亲投进3分,他们就会用不屑的口气说:“那篮板是他栽的。”

全乡只有我父亲会扣篮,每当他优美地旋转着身子,飞一般地带球起跳,然后双手将篮球从篮圈顶上往下一塞,人们就会鬼喊马叫地起哄,说他故意把篮板栽矮了,再高5公分就扣不着了。

但不管怎么说,几乎村里的每一场篮球赛,我们小学校都是第一名,在给村民们带来欢乐的同时,也给我们这些小学生带来了荣誉感和自信心。每年乡里搞球赛,我父亲必然是村代表队的领队,年年抱得冠军归。如果区里搞球赛,乡长就会亲自来我家,请我父亲当乡代表队的队长。虽然我们乡在全区9乡一镇中地盘最小,人口最少,又最偏远高寒,但只要我父亲出马带队,冠军就非我们乡莫属。

即使是区里的代表队,他也是绝对主力和队长。用他的话说,每次出去打球,无不打得对方披风撂甲(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于是县里有好几个单位,先后来找我父亲谈话,希望他能去上班,给他转成正式干部,挂个科长职衔,任务就是打篮球、争荣誉,哪天打不动了,就当教练带徒弟。但我父亲全谢绝了,他说他最大的爱好是教书,其次才是打篮球。

区中心完小几次要将他调去,他也谢绝了,因为他只想在我们村里教,如果非要他离开村小学,他就不教书了,去那些有权有势的单位打球去。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但怪人的力量都是极其有限的,无法改变现实。于是,每次来到青林小学,我总会在心里感叹:“这学校真他妈漂亮,这操场真他妈宽,这篮球场真他妈标准。”感叹完毕,我也会对小伙伴们炫耀:“上面几次要调我老爹来这里当校长,他都不干。”

这次我们仅仅是路过,但我还是忍不住感叹一番,说:“要是我老爹愿意来这里,我就不用天天扛板凳和放牛上山了,成绩也一定会好很多。”

桂发抬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接道:“如果你老爹愿意来这里,我们小学校还不早就垮台了。去年乡里硬要调走他,我们全村老小都去阳长街上游行示威,村长还砸烂了乡长的办公桌呢,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于是“嘿嘿”一笑,有些自豪地说:“公安局要调他去当警察,检察院要调他去当科长他都不干呢,青林小学算啥子球?”

桂发也露出一脸自豪,说:“你老爹说,他要在我们村培养出10个大学生,现在已经出了两个了,将来你肯定是一个,乔慧也肯定是一个。现在全乡只有我们村有大学生呢,要不是你老爹帮他们开学费,他们连高中都上球不起。”

我心里不由一沉,因为我不想考大学,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兵,或者当地质队员也行。我抬头扫了拖腰拖腰的乔慧一眼,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家伙真可怜,衣服那么破了也没得个人补。我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又想起来了,他那身衣服还是我父亲送给他的呢,那天我家卖了一窝小猪崽,原本是要给我买双胶鞋的,结果我父亲心一软,就给他买了这身衣服。

我只好站在旁边沁眼泪,父亲说:“他今年考了全区第一名,不要说全区了,只要你能考个全乡第一名回来,我就给你买皮鞋。”

我不想考全乡第一名,也不想要皮鞋,我只想要一双胶鞋,我真的不想天天穿草鞋了,穿草鞋还不如打赤脚呢!想到这里我弯头看了看脚下,我们3个小家伙,全都穿着半新不旧的草鞋,并且还是粗耳草鞋。

每年只有过年和“六一”,母亲才会给我做双细耳的,因为穿耳子很费时间,她成天都在山上干活,确实不得闲。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等找到金子,也给自己买双胶鞋吧,然后给我老爹买双大皮鞋,钉上铁掌,让他穿着“咔嚓咔嚓”地走路,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咔嚓咔嚓”地学起了皮鞋走路。桂发瞟了我一眼,问:“小乔俊,你在干嘛呀?”

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在学皮鞋走路。”

桂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路沉默的乔慧也“噗嗤”地笑了下。

走过青林小学,很快就要到油黑大洞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放弃大路,拐下河沟,沿着河岸往上走。田里的水稻绿油油的,长势相当旺盛。稻花已经开了,那些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微风轻轻一吹,香气就沿着河面缓缓地向下游飘去。

由于流经赵家寨,这条河就叫赵家大河,是阳长大河的主要支流。那个夏天雨水不多,河水没涨多少。走了里把路,就看见洞口了,远远地传来“隆隆隆”的激流声,河沟也变得狭窄和陡峭起来。

人工修筑的河岸没有了,我们只好沿着岩壁上的小路继续往上爬。其实那根本就不是路,而是顽童爬出来的一道印痕,必须两脚两手,紧紧抓住岩壁上微微凸起的拱包,才能勉强通行。

爬了差不多里把路,突然峰回路转,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就像一张无大八大的老虎嘴出现在眼前。一股河水从洞里出来后,跌下一座十来米高的悬崖,形成一道不大不小的瀑布,发出“隆隆隆”的声音。

瀑布下面是一口水花飞溅的深潭,漩涡一个套着一个,一圈连着一圈,看得我眼睛发花,头晕脑胀。

我们村里也有一条小河,每逢夏天,我们都会偷偷摸摸地在河里堵塘游泳,一边游一边相互怂恿:“有本事你就去牛鼻潭游两圈。”

看着潭里的漩涡,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毛,两腿不由自主地“得得”发抖。乔慧却指着潭水说:“如果找不到金子,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我说:“老人们说得有根有生的,怎么会没金子?只要找到金子,你妈的病就一定能够治好。只要有了金子,我们就把你老妈送到县城去治;县城治不好,就送到省城去。”

乔慧问:“如果连省城都治不好呢?”

我说:“那就送到北京去,我不相信连北京都治不好。我老爹说,光靠刘阴阳的草药和法术是不行的,还得相信科学,北京的大医院一定能治得好你妈这种病。关键,是要有钱!”

乔慧的脸灰扑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问:“你那么喜欢看小画书,有没有看过‘挖山救母?”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没看过。接着又喃喃地问:“‘挖山救母?什么是‘挖山救母?”

桂发在一旁接道:“他是问你有没有看过《宝莲灯》。”

我依然一脸茫然地摇头,乔慧有些失望地回过脸去,先瞧了瞧油黑大洞那黑森森的洞口,然后又默默地看着牛鼻潭里的漩涡,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在牛鼻潭边站了两三分钟,才循着石级小路往油黑大洞爬去。越走近它,它越像一张老虎嘴,洞口有五六丈宽,七八丈高,那一排排或倒挂或竖立的怪石,就像老虎尖利的牙齿,先是让人生畏,继而让人胆寒。

好在“虎牙”被“敲”断了两块,河水从左边“断牙”处流了出来,几十米之后便跌下悬崖,注入牛鼻潭内;右边“断齿”处形成一个两米多宽的“大门”,我们迈过尺把高的“门槛”,正式进入第一个洞厅。

这个洞厅深六七十米,宽二三十米,地面由细细的沙子铺成,非常平坦,一条三四米宽的河水,从洞厅深处沿着岩壁“叮叮咚咚”地流了出来。

瀑布声弱了下去,但人声却非常嘈杂。河水对面的岩壁下,搭有七八个帐篷,挖了三四个灶火,锅碗盆瓢一应俱全。

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摆有五六张桌子,有人正围着桌子打牌。另外,还有十几个人,正围着一块大石头鬼喊马叫。

我问桂发:“他们在干嘛?”

桂发说:“他们在抓老母色。”

我不知道什么叫老母色,但看架势,也知道这洞里住得有人。桂发补充说:“这里是个赌场,赌场你晓得不?就是赌钱的地方,这些人全都是赌鬼!”

桂发说完,我就懂了,于是心里充满好奇,想走近看看老母色长的啥样。我刚移动脚步,一声断喝就从身后传来:“站住!3个小私儿,你们想要干啥?!”

那声断喝就像打雷一样,把我们吓得跳了起来。我们慢慢地转过身子,只见一个30多岁的毛包胡,正提着一把大砍刀,鼓着一双豹子眼望着我们,眼里的凶光仿佛可以射穿油黑大洞的洞壁。

看着对方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坏事了,要是被他砍一刀,小命就没了。那个毛包胡蛮杵杵的又高又壮,穿着背心短裤,全身都是毛,比我家那头黑牯牛还板扎。

见我们不说话,毛包胡又挥着明晃晃的刀子吼:“小狗日的些,哪么时候摸上来的老子都没发现。你们是不是来找死?是谁叫你们来的?没事就跟老子滚!”

我一边颤抖着,一边在心里想:完了,宝寻不成了,原来这个洞是有人驻守的。

乔慧也跟我一样,被吓得小脸白白的,全身不由自主地筛糠,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有桂发是个白胆人,拉了拉背箩背系,把玩着手里的小弯刀,一脸镇静地说:“高叔叔,我们是来游泳的,想进洞里去瞧瞧。你看,我们都背着圈圈呢!”

是的,我们的小背箩和水箱上都套得有救生圈,我的是黄色的,乔慧的是绿色的,桂发的是红色的,看样子还真像是来游泳的。

毛包胡听桂发说完,脸色立马就和缓下来,问:“你怎么认识我?你们是哪个寨子的?”

“我在阳长街上看过您表演气功,您演得真好,大汽车从肚皮上开过去都没事,我们寨子上人人都称赞您是武林高手。”我从未想过,桂发这狗家伙,读书不咋样,嘴皮却很会翻。桂发停顿了一下,用嘴向我努努,接着说:“我们是米落仲乔家寨的,乔明峰就是他老爹。高叔叔,乔家寨您晓得不?”

桂发说完,毛包胡就把目光转向我,脸上的戾气一扫而光,微笑着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哦,原来你们是乔家寨来的?晓得,晓得,我和乔明峰是好朋友。小朋友,你老爹在家没?”

见他露出笑容,并且认识我父亲,我心里的害怕和紧张随即退去一大半,于是回答:“他在坡上挖洋芋。”

毛包胡哈哈一笑,笑声非常响亮,笑完又说:“你老爹跟我对头得很嘞,是一个钱的弟兄。哎,他拿起那么多好的单位不去,偏偏要留在村里当民办老师。听说在部队,师长直接点名叫他去师部当官他都不干,一心只想回来教书。”

我无言以对,舌头硬邦邦的不知要如何表达。还是桂发嘴皮滑溜,连忙接了过去:“他老爹说了,遇见高老三叔叔,就代我问声好,没想到还真遇见您了。叔叔您好!”

毛包胡更加高兴了,又是哈哈一笑,把那张毛胡叮当的大脸笑成一朵开得正旺的映山红,说:“你们回去也帮我向他问声好,但千万不要说是在这里遇见我。”

我想,我们又不是傻瓜,当然不会说了,大人们经常揪起耳朵五次三番地扎咐,千万不要去牛鼻潭洗澡,那里淹死了很多人,水性再好也会被漩涡卷进去;也千万不要去黝黑大洞游玩,里面不光有毒蛇、毒蝎,还有龙王、水魈和狐精、野狗,撞着小命就没了。

桂发说:“晓得,晓得,我们就说是在阳长街上遇到您的。”

高老三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左手把刀子甩到肩膀上扛着,右手一挥,说:“好的好的,就这样说。你们赶紧去玩吧,注意安全。”

我们连忙转身朝洞里走去,不料才走出五六步,高老三又突然高声叫道:“站住!”

我们只得停住脚步,再次转过身来。高老三只走了两步,就到我们面前了,从裤兜里摸出一只铁哨,递给我说:“听说油黑大洞洞里套洞,72洞洞洞相连,由于生意很忙,来了20多天,我还没得闲进去过,不知里边是啥情况,你把这个哨子带着,遇到危险就吹几声,我听到会来救你。”

我满怀感激地望着他,伸手接过哨子,舌头居然软了起来,冒出一句弱弱的“谢谢高叔叔。”

高老三又是哈哈一笑,说:“你应该叫小乔俊是吧?你老爹说你性格孤僻得很,阴师马垮地从来不兴叫人,也不喜欢说话。这样要球不得,交不了朋友。你应该学你老爹,爱说爱笑,豪放大方,走到哪方都有朋友。”

我知道他说得有理,但我天生就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即使是熟人,也不喜欢说,除非,不得不说。

我正窘迫间,桂发又接过去说:“有人说这个孩子不正常,我看正常球得很。其实他不喜欢说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

“哎——咳——”见那家伙口无遮拦,我连忙打了个干咳,把他的下半句话硬生生地打断,然后塞回肚里去。我背着小背箩对着高老三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极其真诚的语气说:“谢谢叔叔,有空欢迎您到我家去耍!”

其实高老三我也听说过,知道他是阳长街上的,到少林寺学过武,方圆百里无人敢跟他伸手,跟我父亲算是朋友,曾经开过武术团,到处表演气功和武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高老三开心地大笑起来,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还是很乖的嘛,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好不容易才摆脱纠缠,我们赶紧迈开步伐,沿着河水朝洞里走去。

不知为何,在洞里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外面要走五六分钟的路程,洞里两三分钟就走完了。走完第一个洞厅,就来到了第二洞的洞门口。洞口只有三四米高、五六米宽,河水把洞道都占满了,里面朦朦胧胧不知有多深。

我们没有犹豫,脱掉草鞋,踏进水里继续往前走,“扑通扑通”的踩水声听起来很有音乐感。我们心里没有害怕,有的只是期待和兴奋,仿佛竹林和金子就在眼前晃荡。

那条洞道不是很长,大约走了两三百米,前方就出现蒙蒙亮光。我们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加快脚步往前走。那条河虽然宽阔,但却不深,只打齐我们的小腿肚。水流不急不缓,河床上的砂石,细细的,软软的,踩上去就像白家土的草甸一样,舒服极了。

前方越来越亮,再走几分钟,就来到第二个洞厅里。这个洞厅比第一个洞厅还要大,又高又深。奇特的是,洞厅左上方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穿洞,穿洞上面露出一片蓝蓝的天,一朵白云正悠悠地飘过。

穿洞里射进来的阳光,把洞厅里照得非常明亮,到处都是白色的钟乳石。那些钟乳石,有像竹笋的,有像宝塔的,有像老人的,有像美女的,还有的像各种各样的动物,或顺生,或倒挂,或静立,或奔跑,真是形态各异、姿势万千。第二个洞厅不像第一个洞厅那么平整,里面奇峰罗列,怪石嶙峋,奇峰怪石之间,还修筑有掩体工事,似乎在很多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摩擦和战斗。

突然,桂发用弯刀指着洞顶叫喊:“你们快看,那里吊着一把枪!”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几十米高的洞顶还真挂着一支黑色的步枪。由于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不知那是真枪还是枪状岩石。

之前,我们只听说油黑大洞很阴森,很恐怖,没想到它竟然如此美丽。看着错落有致、琳琅满目的钟乳石,我们发出阵阵呐喊和欢呼,心想如果把它们都弄出去,肯定能卖大价钱!

但我们不想打这些钟乳石的主意,再说也没能力打这个主意,让我们真正动心的,只有竹叶和金子。

我们一边左顾右盼地欣赏美景,一边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金子,然后返回白家土把牛羊赶回家。

风景越美,时间越短,不知不觉,眼前渐渐暗淡下来,气温也骤然变冷。洞厅变窄了,洞顶变低了,渐渐形成洞道。洞道里吹出的风尖修修的,扎在身上冷生生地疼。

果然,油黑大洞在展示过她令人炫目的美丽之后,就开始露出阴森、凶险和狰狞的本来面目。我们打着电筒,踩着河水,继续往深处走去,仿佛每走一步,气温就会下降一分,风力也加大了一成。我们心里的恐惧慢慢地疯长,渐渐替代了先前的期待和兴奋。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想要见到竹林,拿到金子,根本就不可能。其实未来之前我也想过,如果油黑大洞真有金子,还能等到我们来拿吗?一百多年了,不被人拿光才怪。可是,好奇和侥幸心理依然占据上风,促使我们的寻宝愿望日益强烈,最后终于做好准备,进洞来了。

走着走着,走在最前面的桂发不敢再往前走了,转过身说:“算球,里面确实怕人得很,我们转回去球。”

我也想打退堂鼓了,刚要附和,一直不说话的乔慧却说:“里面越凶险,越能证明老人们说的是真的,一定有金子,有宝藏。”

桂发说:“真的越走越怕人,我不想要金子,不想寻宝了,我们回去吧!”

乔慧说:“我听你爷爷说,只要找到油黑大洞里的金子,就能把你老爹从牢里放出来。你难道不想救他吗?”

桂发愣愣地站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爷爷说他不是个好人,放出来肯定还会惹祸,还是关起来好。”

刚才忘了交代,桂发跟乔慧是一命的,同样比我大一岁。桂发的老爹是个“操社会”的抢劫犯,5年前被判了无期徒刑;大前年,也就是他老爹被判刑的第二年,他老妈突然得病死了。于是,缺少管束的他不但读书毫无上进,而且胆子越来越大,性子越来越野。

乔慧不再理他,而是问我:“乔俊,你呢?”

在同龄的孩子中,只有乔慧在叫我名字时,不在前面加“小”字,这让我对他有着一种超乎小伙伴的尊敬,于是说:“你去,我就去。”

乔慧以斩钉切铁的口气说:“那就好,我们继续走,桂发先回去!”

乔慧说完,就抬脚往前走。桂发不服气地说:“要走也是我走最前面,要死也是我先死。村里人们都说,我们是桃园三结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纠正道:“我老爹说,我们是3个火枪手,应该一起冲锋陷阵。”

乔慧接过去说:“可惜我们没有枪,要是有枪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桂发依旧提着弯刀走在最前边,边走边说:“是的,枪是压邪气的,只要手里有枪,妖魔鬼怪都会绕着走。哎,听说我老爹是有一支手枪的,可惜被公安收走了。”

我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不提妖魔鬼怪还好,一提起妖魔鬼怪,心里的恐惧突然就加剧了,背心凉凉的,仿佛真的有妖怪和鬼魂在洞里游荡,在身后游走。

我真想倒回去算了,但他们两个都在前面开路,我也只好稳起胆子跟着。

桂发问:“寨上的小孩那么多,为啥就我们3个玩得最好,天天扭在一起?”

乔慧答:“因为我们仨命苦。”

桂发说:“算是被你说对了。你看看,我爹是个劳改犯,老妈又死了,我等于就是个无爹无妈的小寡崽;你爹呢,是个酒精中毒的报废品,整天摇活把戏的端着个酒杯子,连路都走不稳,妈妈又是个疯子;小乔俊虽然好小点,但是,但是——”

桂发说不下去了,因为这是我最忌讳的话题。但此刻,我已经没有忌讳的心思了,见桂发不敢说下去,就自己接着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苦孩子,表面上有着一个温暖的家庭,实际上心里苦闷得很。在村里,人们都很敬重我老爹,也把这种敬重转移到我们家人身上来,可是,我却从未感受到人们对我弟弟的那种尊敬和呵护。因为,大家都晓得我不是亲生的,大家都晓得我只是一个抱养儿,不配享受他们的尊敬和爱护。”

桂发说:“因为我老爹是劳改犯,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个小劳改犯,于是大家都故意疏远我,躲着我,不让他们的小孩靠近我,只要看见我,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口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俩把我当朋友。”

很少说话的乔慧也有些激动地说:“因为我妈是个真疯子,我爹是个酒疯子,人们也觉得我是个小疯子,就算现在不疯,将来也一定会疯,于是大人们对我指指点点,小孩们离我远远的,也只有你们俩把我当朋友。”

听他两个说得如此真诚,我心里不由一热,有点想哭的感觉。桂发突然问我:“乔俊,如果晚上回不去,你老爹会来找你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时省略了那个“小”字。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叫我名字时不加“小”字的人。我心里一激动,眼泪就夺眶而出。在村里,凡是名字中带“小”字,就是歧视,就是蔑称,就是“长不大”或“小人物”的意思。现在,终于有两个人,将我当成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人物”了,我能不感动么?

于是我哽咽着回答:“肯定不会,上次我在窝棚里睡了一晚,他都没有去找我。”

乔慧说:“我即使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找的,因为我妈是疯子,连我是谁都不认识;我老爹呢,每天只晓得昏昏踔踔地喝烧酒,其余球事不管。”

我说:“我们也不稀罕他们来找,我们要早点找到金子回去,免得把牛弄丢了。丢了牛,我们都不要活了,在他们心目中,我们是没那些牲口值钱的。”

见我如此说,他俩又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宽,又现出一个洞厅。只是这个洞厅比较小,和外面的几个洞厅相较,显得相当逼仄。两股冷风和河水,一左一右地从两个二洞里喷涌而出。

我们来到洞底,仔细地研究起那两个二洞来。两个二洞都离“地面”一米多高,直径大约一米左右,相隔十五六米。由此可以断定,油黑大洞里的水并非一股。

那两个出水的二洞,不但很小,而且水流很急,风又大又冷,任何人都无法钻进去。我们也想起来了,进入第4洞,还要爬一道几十丈高的峭壁,我们准备了那么长的绳子,就是为了攀爬这道峭壁的。

出发之前,我们一共准备了3根电筒(一人一根)、5对电池、10颗电珠,为了节约用电,我们只用桂发手里的那根电筒。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桂发“哇”地一声怪叫,向后连退了五六步,把我和乔慧撞了一仰天,屁股墩重重地坐在砂石上,砸得又痛又麻。

我心里埋怨,这小狗日的是不是疯了?平时胆子那么大,现在大惊小怪地搞啥子球名堂?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想挣扎着爬起身来。挣了两下没挣起来,我便用双手往地上一抓一撑,顺手把两件东西提了起来,凑近脸一看,也被吓得大叫起来!

原来我左手抓起来的是一个脑瓜骨,右手抓起来的是一根小腿骨。身背喷箱的乔慧也爬起来了,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跟着惊恐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大叫。

桂发用电筒一扫,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死人骨头;四周的洞壁下面,也排列着一堆堆白骨,一个个骷髅露出狰狞的面目,黑咕隆咚的窟窿里,仿佛充满了恐怖与绝望的眼神。我闭着眼睛不敢再看,全身冷汗湿透,血液几乎凝结,心也差点从嘴里跳了出来,抖抖索索地说:“桂发,我——我们回去吧,那些金子——要球不得。”

桂发说:“你怕了?我才不怕呢!不来已经来了,就不要退回去了,我老爹还在监牢里受苦受难,我一定要去救他,我一定要去救他!”

说到最后,桂发几乎是在狂喊了。我听得出,他的语气和喊声里,同样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但即使心里充满恐惧,他的态度依然是坚决的,甚至是决绝的。

我问站在旁边同样抖抖索索的乔慧:“乔慧,你,还要继续去找金子吗?”

乔慧叹了口气,说:“这些人肯定是为了找金子才死在这里的,今天就算是死,我也要往前走。你知道的,找不到金子我妈妈就没得救,救不了妈妈我活起也没意思。乔俊,如果你不想往前走,你就回去吧,你陪着我们死划不来。”

见他同样说得如此决绝,让我觉得跟他俩比起来,我是那样的绝情,那样的卑下,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得意思。于是在羞愧之余,我也把腰杆一挺,说:“谁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敢走我就敢走!”

桂发说:“好!今天不管是死是活,我们都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第7洞,拿到金子再回来。”

我们的3双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桂发强调:“我们是桃园三结义。”

我再次纠正:“我们是3个火枪手。”

乔慧沉默不语。他从来不会和我俩争辩,也不会和我俩抬杠。

我们绕着洞壁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簸箕般大小的洞口。那个洞口离洞底没有传说中的几十丈高,但十几丈还是有的,几乎快要抵着洞顶了。洞口下面,是一堆老大的白骨,七八个骷髅上突然闪耀着绿莹莹的火光。转眼间,满洞萤火飘忽,犹如繁星点点,既恐怖,又壮观。

我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鬼火。桂发冷笑一声,说那不是鬼火,是磷火,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真有的话现在就应该出现了。

我想也是,如果真有鬼的话,我们已经闯进鬼域,他们也该出来了。

排除了鬼魂的存在,我的胆子更壮了些,跟着他俩仔细看了看洞壁,岩石上居然有着人工打凿的痕迹,每隔两三尺,就会发现一枚浸过油的竹钉。

桂发曾跟爷爷学过攀岩,手脚相当灵便。我们将电筒绑在他头上,他把弯刀挂在腰上,就开始攀岩了。他像一只背着背箩的猿猴,非常敏捷地爬了上去,很快就爬到第4洞的洞口了。

桂发站在高高的洞口上,放下绳索,晃了几晃,示意我们可以上了。

我们仨,乔慧永远排在中间,于是他背着装满烟油的喷箱先上。不大会儿,乔慧也非常顺利地拉着绳索爬了上去。这下轮到我了。我从未学过攀岩,心里有点发虚,但还是踩着白骨,把绳子缠在腰上绑紧,然后双手抓住绳索,在桂发和乔慧的牵引下,顺着石壁慢慢地向上爬去。

在下面看的时候,觉得桂发像个猿猴,轻巧灵动;乔慧像只壁虎,虽然略显笨重和迟缓,却也爬得非常麻利。可是一轮到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心里害怕不说,只爬了两三丈高,手脚就开始发酸,全身“得得得”地发抖。

桂发和乔慧也看出来了,我根本就不是攀岩的料,于是为我加油:

“乔俊,加油!”

“抓紧绳子,踩稳岩石,放松心情,只管往上爬。”

“没事的,你不要怕,感觉累了就踩着岩缝和竹钉休息一下,来几个深呼吸,然后再接着爬。”

我照他俩说的,紧紧抓住绳子,贴着岩壁,一只脚踩着岩缝,一只脚踩着竹钉,来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轻松多了,然后再接着向上爬。

抬头看看,已经快接近洞顶了,突然绳子一松,我擦着岩壁下坠了五六米,心里一惊,差点魂飞天外。此刻我已经明白了,下面的那堆白骨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好了,老蛇出来了!乔慧,赶紧喷!喷死他们!”桂发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紧紧地拽住绳索。

我又爬了两三米,乔慧却在上面喊叫起来:“老蛇太多了,你们赶紧来帮忙!”

绳索又一松,我又向下滑了六七米,悬在半空中,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了。桂发喊道:“老蛇多得很,我要打老蛇去了,你自己拉着绳子上来吧。”

桂发说完,就去帮乔慧了。飘忽的磷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洞里一片漆黑。

这下只能靠自己了,是生是死,都只能靠我自己了。我先是后悔跟着他们来找金子,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于是振作精神,调整姿势,紧紧地拽住绳索,双脚于黑暗中在岩壁上胡乱摸索,找到岩缝或竹钉后,就奋力地向上爬去。

一米,两米,我在心里默默地估算着离洞口的距离。大概过了七八分钟,终于慢慢接近洞口了。一口腥风迎面扑来,突然绳子又一松,我像树叶一样向下飘去。我大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即醒过神来,大喊救命。

绳子悠地一紧,我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接着停止下坠。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抓住绳子,赶紧上来。”

爬上洞口,我才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转身离去。我想喊,但却喊不出口。我呆呆地站立着,看着那个灰色身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双膝跪下,朝他消失的方向磕了3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听见桂发和乔慧在前面的洞厅里大呼小喝,似乎正与蛇群展开生死决战。

我赶紧拿出电筒,绑在头上,再从背箩里掏出装满烟油的喷雾器,向着前方奔去。

这个洞厅只有十多米宽、七八米高,弥漫着浓烈的蛇腥和烟油气味,满地都是死人骨头和老蛇尸体。奔跑之前我扫了脚下一眼,原来桂发只是将绳子套在一块岩石上,还没拴牢就跑去增援乔慧了,绳子承受不住压力,就渐渐脱了出来。

我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地踏着满地枯骨和蛇尸往前奔去,十多米后进入下一个洞道。洞道里没有死人骨头,有的只是老蛇,蛇们被烟油一喷,全都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经历过两次生死大战,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只管跳过蛇身,喊着桂发和乔慧的名字往前冲去。这个洞道不到两米宽,也不到两米高,等我追上他俩时,已经进入下一个洞厅了。

这已经是第5个洞厅了吧,我想。这个洞厅里同样阴森恐怖,电筒一照,七八丈高的洞顶上像晒挂面一样倒悬着数不清的老蛇。

我们陷入了汪洋大海般的蛇阵之中,这是所有的传说中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如果洞顶上挂着的老蛇一齐飙下来,我们就必死无疑,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烟油去对付他们,也无法防范来自“空中”的打击。

桂发招呼我们靠拢,把背箩里的半胶桶烟油加进快要用空了的喷雾器里,说:“把全身都喷上烟油,免得老蛇咬我们。”

我大彻大悟。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个读书成绩不太好的劳改犯的儿子,其实聪明绝顶,他的智商不知要高过我和乔慧多少倍。

我们相互喷洒烟油,浓烈的、辛辣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把我们呛得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呕得翻肠倒肚、眼冒金星,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好半天才稍稍适应过来,抬头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老蛇依然一动不动地挂在洞顶上。

我们慢慢地开始移动脚步,我们有着明确的分工:一人关注头顶,一人关注前方,一人负责断后。走了二三十米也没见到任何动静,负责关注洞顶的乔慧才说:“洞顶上挂着的不是老蛇,而是石头,长得跟老蛇一样的石头。”

我和桂发仔细一看,还真不是蛇。用心想想,老蛇根本不可能爬那么高,更不可能那样悬扎地玩倒挂,于是都“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桂发说:“你们说怪不怪?好多老蛇都没碰着烟油就死了。还有,至少有一半多的老蛇从一个很小的二洞里逃走了,那个二洞一定是通往火烧山的,不然这么多老蛇从哪里来?”

桂发说完,我们想想也是,于是对他更加佩服起来。

继续走了百把米,才把这个洞厅走完,眼前又出现了一条两米多宽、三四米高的洞道。

穿过毒蝎阵,然后再渡过一条阴河,就可以拿到金子了。我们被即将到来的胜利鼓舞着,莫说前方只有蝎子,就算是火海刀山,也决心要去闯一闯。

我们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可惜所有的戒备和担心都是多余,这条洞道不但越走越狭窄,而且越走越平坦,里面出奇地干燥,莫说蝎子,连蜘蛛也没碰到一个。

最后,洞道缩得只有两尺来宽,三四尺高,只够我们弯着腰杆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桂发问:“你们饿不饿?”

乔慧说:“有点饿。”

我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叫了几声,肠子也跟着扭动了几下,还真饿了,但却不愿说话。

桂发说:“我也饿了,可惜我们只顾准备工具,忘记准备食物了,早知道带点饼干多好。”

乔慧说:“不要说饼干,就是带几个干巴洋芋也行。”

桂发说:“我们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即使饿死在洞里,也要把金子找到。我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来找金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我老爹。我爷爷、奶奶天天都在哭,说要是有钱去送,我老爹就一定能够减刑回家,出来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还说,我老爹在监牢里是要干活的,不是挖煤就是采石,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只有二两包谷面、一瓢老瓜汤。如果找到金子,我就可以给他寄钱,让他拿去送给管他的人,求他们给他安排轻松的活干,再每天给他弄点吃的;如果找到金子,我也懒得去找那些当官的了,干脆直接请几个武林高手,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说到最后,桂发喉头一硬,居然哽咽起来。这个家伙,平时咋咋呼呼的,胆子又大,性子又野,心肠又硬,从未有人见他掉过眼泪,大家都认为他跟他老爹一样,都是吃沙子长大的,都是铁石心肠的白胆人,原来,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经他如此煽情地一说,我和乔慧心里一酸,也跟着掉起眼泪来。

乔慧依旧保持沉默。他没必要说,因为我们都知道,他跟着我们来寻宝,目的就是为了救他老妈,那个离家大半年后又挺着大肚子回来的疯子。

在我面前,他们都没有隐私可言,而我,却一直苦苦地掩饰着心里的所谓隐私,生怕别人看出我是被收养的,然后歧视和欺侮我。其实,村里所有人都晓得我是抱养儿,只是他们谁也说不清我从哪里来,于是都怀疑我是个私生子,在议论我的时候,也连我老爹也一起议论。甚至有人还说,他不是不愿去公安局或检察院上班,而是因为有私生子不敢去。

这些狗日的,真他妈扯淡!每次听到这种议论,我恨不得杀了那些家伙。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即使有人故意当面叫我“私儿”或“野种”,也只能把怨气憋在心里,不敢跟他们气粗。我常在心里发誓,等老子长大有钱了,再跟这些狗日的烂杂毛算账!

此刻,见桂发把心窝里的话都掏出来了,我再藏着掖着,就不够朋友了。我直着嗓子干咳了几声,拍拍胸脯稳了稳情绪,才对他俩说:“其实,我来找金子的主要目的,是想去云南找我妈妈。我爸爸是当兵的,我两岁那年,他就在战场上牺牲了。我老爹说,我妈妈听说我爸爸牺牲后精神失常,天天喊着要去云南找我爸爸,后来就失踪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估计,她一定是去云南找我爸爸了,因为我爸爸是在云南当的兵。我老爹听说我妈妈失踪后,就放弃提干,退伍回家,把我从奶奶手里接过来抚养。其实我真正的家,离这里还有五六十里。”

听我说完,桂发激动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村里的那些人太可恶了,怎么能那样乱说?回去老子要好好教训他们!”

我说:“忍吧,随他们说去,不要管他们。”

桂发说:“不行!我出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他们不光说你是私生子、抱养儿,有人还说你老爹是逃兵,他在村里做的那些好事,都是做给大家看的,都是心虚的表现!”

“放屁!那些狗日的是在放屁!我老爹是上过战场的,还立了三等功!”

一直保持沉默的乔慧咳了一下,说:“我们还是赶紧去找金子吧,不然就饿得走不动路了。”

经乔慧提醒,我和桂发才忿忿不平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条洞道越走越暖和,最后固定下来,温度刚好适宜,并且一直都保持簸箕那般大。我们弓着腰走啊,走啊,走得头晕眼花,走得气闷胸胀,走得腰酸背痛,走得两腿发软。

不知走了多久,电筒光又昏暗下来。我们重新换上电池,继续饿着肚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那一刻,我一种预感,估计我们都回不去了,不是累死就是饿死。

我不敢把这种预感告诉桂发和乔慧,因为死亡的恐惧已将我紧紧包围,仿佛那个狭小的无限延伸的空间,就是从生到死的通道,一分一秒与一寸一厘,都布满了死亡气息。

其实他们也感觉到了,乔慧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感觉到没有?我发觉我是在走向死亡。”

桂发同样有气无力地说:“死也要往前走,沉香还会挖山救母呢,我不能不去救我老爹。”

乔慧说:“我老妈虽然是个疯子,但她毕竟是我妈,连我都不救她,谁还会救她?乔俊你回去吧,你亲生父母虽然不在了,但还有你养父疼着你,护着你。”

我说:“你们别说了,上次我没回家,在窝棚里过夜,他都没有去找我。他看到牛已经回家了,就不管我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爹妈还是亲的好,亲的割不断,假的接不牢。人们都说我们是桃园三结义,不管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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