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外一篇)
2015-10-23低眉
农事,我写下这个泥土的词语,像回到祖母们的子宫。那里稻花妩媚,豆花妖冶,麦芒金黄,棉花雪白,桐花紫郁,槐花甜香……这些大地上的物事,影姿重叠,渐次呈现,使人情不自禁想要哭泣。农事!是一个多么实诚端厚,又多么亲爱的词语啊,它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福祉殷切相关。农事!它忠厚、木讷、虔诚、艰辛。它粗粝、糙硬、沧桑、皴裂。它黑红,却晕透出劳作的喜气。农事!它是庄稼一垄垄、粮食一仓仓、棉麻桑菽的歌唱,稻黍稷麦的交响。它是田畈墒情,是秋收冬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在广袤的大地上写下的生存与繁衍的诗行。农事!它是一个神奇的行进着的词语。绿手指、金手指,深情抚过大地,泥土上立刻变得饱满丰盈、繁盛如锦,而充满一种生命的意味。
在我的家乡,长江中下游平原、苏中地区,乡间的大农事,大概就数麦事、稻事、棉事了吧?当然了,像蚕豆、玉米、黄豆、油菜、蕃芋、花生这些作物,我们也是要种的,作为一种辅助吧。而要是按具体的劳作来分,也无非就是“种”“收”“管”“藏”这几样而已。
就拿“种”(第四声)这件农事来说吧!大麦、小麦、元麦,不叫“种”,叫“塍”(音“成”),塍麦。亦有塍蚕豆、塍黄豆儿、塍玉米籽、塍棉花籽儿、塍秧母之劳作,还有“塍油菜”。凡是种子直接在田里播下去,以后不再移栽了的,都叫“塍”。就连瓜,也是用塍的。而往钵里“塍”种子,又叫“点”。“点”这个词,还有一个用场,“点粪”。在“塍”之前,一般都是要下粪的。把粪挑到田里,拿料勺在庄稼根部浇粪的动作,也叫“点”。“点”,这是个多么轻巧的动作啊!像把种子“点”到田里一样,把粪也“点”到田里,带着一种感情,充满期待和情意。在庄稼的根部浇一勺小小的水,也叫“点一勺水”。
“塍”之前,有时还要锄田、翻晒、用钉耙。晒到一定的程度了,要把这些土坷垃儿敲碎,用的还是钉耙,是拿钉耙的头来敲。“敲”,不说“敲”,而说成是“铐”,阴平。然后要下肥料,过去一般都是往准备“塍”麦的田里泼粪水,算是农家下的大肥料了。这,就是“垩田”。“垩”,读“恶”“阿”相切的音。说起“垩田”,还有一个“嗙”!说是旧时有个地主,没魂的小气巴家,“跌个跟头抓把泥”。有一年子夏天,正是稻“起身”的时候,他到邻居家去说了一歇“淡话儿”(就是聊天),突然招呼也不打就要家去,邻居问他有甚的事,他却夹着屁股不说话。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墒沟”上的“缺口”,他性急慌忙只顾夹着屁股跑路,一个“光不到”,跌了个跟头,紧跟着就放了一个响屁。他气恼,道:“唉!还差一步,我的屁就放到了我家的稻田了!这下好了,白白垩了别人家的田!”哈,放个屁还要放到自家田里去,难道屁真地能“垩田”?这当然是个笑话了!这个笑话还有个名字,叫“屁垩田”。“打骂”的是那些“算盘珠嘀嗒响”的“精”人、小尖、巴家鬼。
若果是长蕃芋、芋头等这些杂粮,还要用锄子在田里“篦行”,像拿篦梳篦头发一样,把田也篦成一长行,然后把种子“塍”进去。最好是用“鸭嘴锄”,如果没有,一般的锄子也行,侧着锄子嘴巴,用一个锄子角,在田里拉。这个也是有技巧的,有的人拉的行不直,而有的人拉得行就笔笔直。
麦粒种子们“塍”到田里之后,不久就会冒出芽来。但是,一阵秋雨一阵凉。麦子们面临的将是整整一个冬天。天寒地冻的日脚里,西北风呼呼,麦子们在大地上冬眠。“过了惊蛰节,春耕不停歇。”一声春雷震醒百虫,田畈上的冬小麦开始返青,夹岸上的杂草像婆婆纳啦、繁缕头啦、青草呀、荠菜呀也都开始活泛,像一个刚被情人吻过的小丫头,在黄瘦的脸颊里晕透出针尖般的小活力。“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瞧吧,不消等到“打春”,小麦啊,油菜啊,都“起了身”、还了魂一样的,拔节的拔节,开花的开花,一天一个颜色,萌动。但是倒春寒、连阴雨也常会发生,“屋漏偏遭连阴雨”,从另一个层面来想,也说明了连阴雨是经常会发生的一件事。农人要理墒,在田间挖小沟,有利排水。那沟,就叫“排水沟”。大田和大田之间也有排水沟,叫“墒沟”,又叫“丰产沟”。挖排水沟这个动作,农人们不叫挖,叫“抽”,“抽排水沟”,“抽丰产沟”。“抽”,又是一个充满意味的动作!恋恋不舍、十分体贴与珍惜。
稻子,起先也是先把稻种“塍”在秧母里的。等小秧长大了,再拔小秧、插秧。开秧,是农人最隆重的大事了!先是要拗田,拗,音“傲”,把田里放水,带水耕田,用一块长木板,绑在牛屁股后面,人站在长木板上,赶着牛在田里拉,这样田就被拗平了,就好开秧了。开秧,有许多讲究,过去都是人用手插。插秧,又叫“莳”(音“茨”,第一声,韵调拉长)秧,移栽秧苗,强调手的动作。
秧插到田里去了,农人们会一天瞟几次,盼的就是小秧儿早点生根,“醒”活。要不了三、五天,稻田里的小秧儿真地“醒”过来了!它们在田里“嘀嗒竖”着,明显像是生了根的样子!这时,稻田里千万不能缺水。在没有灌溉渠之前,稻田里的水是要靠农人们用人力来解决的。一种办法是“戽水”,拿一个尿勺或者抄瓢儿,从河里往田里“戽”。 “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逆上沟。”范成大的这句诗写的就是戽水。但是“戽水”的量太小了,基本不够用。
过去灌田根本的办法是“车水”,要用水车。关于水车,宋《河渠志》有“地高则用水车汲引,灌溉甚便”的记载。车水是个重体力活,通常由两班人轮换,在炎夏的傍晚,或者清晨,远近的车水号子连绵不断,四野的蛙鸣此起彼伏,洋溢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唉,说起打号子,我不怎么晓得了。过去农民在做农活时,“打号子”是可以鼓劲加力、愉悦心情的,有单人号或群号。我也会打一种夯夯的号子!“夯哎夯哎,夯着夯着,嗨嗨呀,嗨嗨呀”。还有,“夯就要夯得好唻,嗨嗨呀好唻,哪个不用劲啊,晚上少一顿啊”。过去干农活靠的是肩膀和一根扁担,生产队的男人个个都会“打号子”,曾有挑麦号子、车水号子等30多种,也算是如东民歌的一个巨大亮点。号子唱得好,姑娘都喜欢,也许会成全一对姻缘哩!现在全部机械化了,会打号子的也要60岁以上的了!?前些年,我们县里还举行过“打号子”大赛!可惜我没有去听,想起来都是遗憾。挑长担、短担、富“住身”(住身就是住宅地基)、夯夯、拉网,这些号子是可以当文化遗产来宝贝的啊!
车水也是一个技术活儿,脚要应点。若果不应点,不但踩空踏不到车水榔头,还会挨打脚!车水老手们常会“徐慢点儿”(故意)加快节奏,直到那些“吹牛不交税”的“老相巴子”大喊“认下,我认下啊!”为止。小时候,我因为特别调皮,曾到生产队央求大人让我车水。一巴上水车,人伏在水车杠上,心里没魂地慌,脚又太短,根本够不上车水榔头,最后只好紧紧趴在伏杠上,双脚悬空,“吊癞宝”。
除了“车水”,还有“推水”。一个是用脚“车”,一个是用手膀子、腰来“推”,用的工具也不同。“推水”其实也是一种水车,叫“牛车”,据讲在明代就用了,是代代相传下来的。牛车一般按在屋内,安牛车的屋,叫“车篷”。车篷有两三间房子大!一般都在远离庄户人家的沟岸边上,平时人迹不到。农闲时候,水车就放置在车篷里。除了夏天的其他三季,都是黑咕隆咚地关着门。外婆家的东北沟边上,就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大车篷;那里也是外婆生产队的大场。现在回想,冬天北风呼号,雪花纷飞,站在家里远望车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意味。它败落、零丁、颓废,像八大笔下的枯荷,也像晚清时期的文人画,简约,而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又像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茅屋,破草乱舞,而因为内里的黑暗,总像有神秘的力量在其中生长。据说“丈方鬼”就是住在“车篷”里的。它身高一丈,头戴黑礼帽,披着长披风,力气很大。因为个子高,能一脚跨过一条河,看起来简直就是在河上飞。走路从不避人的丈方鬼,也是我害怕的鬼。丈方鬼的帽子可以隐身,有一个人偷来丈方鬼的帽子去偷东西,主人家看不见,只看见自家东西自己在往门外走。我因此对丈方鬼又怕又欢喜,我也想要有一顶丈方鬼那样的帽子。
收成时候,先要碾场。准备做大场的地方麦稻要先割掉,然后把碌碡挂在牛屁股后头,拉着在场上碾。碌碡,是专门用来轧脱谷粒和碾场用的农具,是一个圆柱形的石头,横着摆,面上雕有许多横的深槽,两头中心各凿一洞,塞以木棍,供套索牵引之用。场碾好了,麦稻一担担的挑上场。先是割,用镰刀,把麦稻放倒。接着是捧,把一捧捧的麦稻抱着放在麻络儿上,或者是用带绳捆。然后是挑,把一担担的麦稻挑上场。这就是传统的刀割、肩挑。
麦稻上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脱粒。有牛脱粒、连枷打、还有撬子掼。牛脱粒就是用牛拉着碌碡在稻麦场上走圈碾压,牛屁股一甩一甩的,碌碡一转一转。两根短麻绳连接两根撬板,就成了一个撬子。撬子夹住麦把或者稻把,往掼床上掼。掼床,又叫稻床,像一张矮子桌子,只是桌面不是平板,而是一排10来根中间隆起来的弧状竹条,看上去像根根肋骨。稻麦场上,三两个人围着稻床,各抓一小捆用撬板夹起来的稻子,在到床上反复掼打,麦穗和稻穗就掼在“肋骨”上,上三下,下三下,左三下,右三下,谷粒在掼打中从竹条缝中纷纷漏下。多人掼稻时,稻床一般不同时落下几个稻捆,要注意次序先后,依次举起,渐次落下,配合默契。稻把在空中轮流扬起又挨次落下,掼稻号子此起彼伏,欢声笑语川流不息,整个乡村洋溢着丰收的欢乐气息。掼净了的稻秸、麦秸是齐草,可以拿来盖屋,或者搓绳、绞索儿。而连枷打的和牛拉碌碡打的秸秆就是乱草了。乱草可以给牛吃,也可以给猪子垫圈、烧锅做引火草。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写的就是庄户人家农忙打连枷的情形。连枷主要是打大麦、蚕豆、黄豆,菜籽、芝麻也打。“连枷噼里啪,散闲要歇作”,二三十年前的乡下,种田人是没有不会打连枷的。麦收时节,连枷场上,一个个连枷手昂首挺胸,腿脚跨成弓箭步,嘴里喊着齐整的打麦号子,扬一回连枷移一下脚步,打一下连枷扭一下腰肢。“叭——啪,叭——啪”的连枷声和打麦号子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极有节奏,像在跳舞。哦呀,连枷真是农具里的奇葩,据讲,刚刚生养过的妇人是不能碰稻麦的,会致病,得一种叫“麦仁疯”的病,以后年年麦收时节都会发,身上奇痒,越抓越痒。
说起农具,也是很有意思的。耒、锹、小锹儿、太锹(太,第三声,“大”的意思),畚锹、钉耙、垡锄、犁铧、带绳、络(音入声)子、簸箕、连枷、锄子、稻床、扬掀、料勺、碌碡、水车、撬子、稻床、粪桶、石磨,臼,镰刀,薄刀,扁担,抄瓢,推车,拖篮儿,罱网、簖、水斗、茅草席子、秸圈儿、囤子、棉花楞、花包、余巾、钵儿……啊,这些忠厚老实的名字,它们材质不同,形状各异,有木制,有铁制,有石制,有铸造,有编织,有打造,像我安顿在乡下的木讷亲人,多么古朴、亲切!隔着长长的时光,恍似旧时农人们被农事磨砺得老茧遍布、骨节粗硬的双手仍在抚摸、紧握,体温犹存!
脱好粒,之后就是扬场,找一个大风口,用木制的“扬掀”抄起麦粒或稻粒,抛向高空的风口,“稳子”和麦粒稻粒就会被扬得分开来。粮食继续放在大场上晒,麦稳子和稻稳子可以烧锅,也可以铺在田里保暖。冬天里还可以用稳子焐蕃芋,焐在锅门口,开春的时候特别甜。新上场的蕃芋蠢木的,并不好吃,也不甜,又怕冷,很容易被冻坏。在锅门口,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焐子,用稻麦稳子垫底,把蕃芋焐上一个冬天,就变得灵性起来啦,又脆又甜的。
储存粮食,一般是打囤子。囤子,是用秸圈儿围起来的。粮囤,这是个多么踏实的词语啊,它让人觉得安全,有着落,食物的香味经年缭绕。而粮仓,只有生产队里才有,一般小家小户的人家,是用不到的,顶多就是用粮柜装粮食。粮柜,可是早前人家的大家具了啊。还有用麻袋、蛇皮袋装粮食的。特殊的情况,也会挖地窖。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如果说,麦事稻事,是乡间的正经大事,那么种瓜点豆可算是乡间的闲情逸致了吧?所以说,种瓜点豆最有意思。 “春菜,夏瓜,秋萝卜”,说的是瓜类豆属,不同时令,耕种各异。种瓜需精耕,种豆可散种。瓜秧儿一般都是要做钵儿的,而豆子一般都是直接“塍”下去的。“未种瓜,先搭棚”,说的是种瓜准备要充分。种瓜之处,大都地肥水足,“黄瓜爱水,丝瓜爱藤”、“涝不死的黄瓜,旱不死的葱”、“风凉茄子自在瓜”、“深栽茄子浅栽烟,想吃红薯地皮沾”、“谷沟浅,麦沟深,芝麻只要隐住身”,这都是些老话,顺口,有意思,可爱。
棉事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春天做棉花钵儿,夏天捉棉花虫子,秋天拾棉花,冬天拔棉花秆儿,全都可以入诗。
做棉花钵儿的工具,就叫“钵儿”。是铁的,圆形的,可活动,用脚踏进土里,唉,我实在没法描写!但我也会做钵儿!把棉花种子“丢”到做好的“钵儿”里,也有一个名字,叫“丢钵儿”!丢好了钵儿,要用特地做成的细碎泥把钵床盖起来,张上薄膜纸,保暖。大太阳的中午,还要去掀掉薄膜,防止太热要把棉花苗烧掉。唉,所有一切初生的小东西都是惹人怜爱的,棉花钵儿也不例外。棉花苗儿,小小的,嫩嫩的,羞羞涩的,头上顶着棉籽壳儿,歪歪扭扭的,破土而出,像极了刚掀掉盖头的新娘子!过了一段时间,要把棉花钵儿“秧”到大田里去,还是要先用“钵儿”在大田里打坑。
长棉花充满诗意,但培管起来也实在是辛苦。打头、摘花、捉棉铃虫,都是真功夫啊。记得小时候,妈妈还在生产队大呼隆上工,我常做“跟路狗子”,跟着去。有一天的农活是在田里捉棉铃虫,我走在棉花田里,东一行,西一行,捉了好多大肥的虫子,送给妈妈装在玻璃瓶里,那一天妈妈的工分记得特别多!妈妈看我很有积极性,便掇蹿我第二天帮她上工,她去我外婆家,我满口答应了。第二天跟着大人们在田里捉虫子,偏偏虫子全都躲起来了,我只捉了两条。到了晚上,妇女们在生产队里报工分,人家都是几十条,轮到报我妈妈的名字,只有“两条”,我立刻就哭了。是不甘落后,也是委屈,因为我很用心地去捉了,每一个花蕾都看过,虫子偏偏就没有。
棉花一朵朵,开在棉荚里。那么白,像云朵在枝头落脚、伸懒腰。天真、无邪、自在、真美!我以为,乡下最美的花,是合欢。第二,就数棉花。虽然,人家都不以为棉花是花朵,但真的是花朵啊,“朵”的意思特别明确,像是从棉荚里流出来的,水一般的流畅、柔软。把棉花从桃子里剥出来,叫“剥棉花”,更有趣味的说法是,“捉”棉花。“你今天干啥子去啊?”“我今天下田捉棉花!”瞧瞧这对话!难道,棉花自己会长脚,用得到人来捉?
还有棉花拾过之后,枯老的棉花秆儿,散落在田野,很有野趣,可入画。棉花田里,野草蓬蓬,有时还能找到好吃的果子,比如“短酱”。
乡下还有一些活计,极有古意。给庄稼浇水,叫“窨”(音,印)水;砍伐柴草,叫“斫”(音,作,入声)草;在农田里用锄子除草,叫“薅”(音“蒿”,阴平)草;把多余的苗拔掉,留下最强壮的,叫“间”苗;把钵儿从塑料薄膜里移栽到大田里,叫“秧”;把刀在布、皮、石头等物上反复摩擦到锋利,叫“鐾”(音同背书的“背)刀;把网簖竖立在河道中间拦捕鱼虾儿,叫“张”簖。……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我其实对农事并不熟谙。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农耕先祖,总像是在莅临悬崖,背后一片虚空。我写的,充其量只是农事里的动词,而不是农事。不亲自下田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晒雨淋、汗流浃背,是体会不出一个农民对于农事的种种体悟和感情的!我这样的写作因为不在场,所以只是隔靴搔痒。但我仍是固执地用“农事”来为这些文字命名。我必须写下这土地的篇章,对自己的来路作一个可靠的交代。我是一个文字的匠人,在语言的沙土里淘金,翻找出一个个与农民和乡村有关的语词就像是发现了一粒粒小金子。是的,我是农民的孩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女儿。是一把麦子,跌落在祖先们的陶樽里;是埙,在此刻的深夜,向泥土致敬,向土地上的农耕文明致敬,向所有曾经流着汗水而今依然流着汗水的农人们,致敬!
牛 事
同这地方的所有动物一样,牛们顺其自然地活着。
在臭得发黑的“牛汪塘”里洗澡,甩着尾巴打蝇子。这“牛汪塘”看起来也像一条牛,上岸的时候,身上结了许多的泥浆子,鱼鳞一样地挂着,这也叫洗澡呀?由养牛的牵了去吃草,屁股一甩一扭的,很结实。走起来慢吞吞的,还要由人来牵着。它的脚趾,真正是丑死人,两片大指甲,像个破锅盖,一走一个印。有时它们静静坐在牛棚里,扣在桩上,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草根子,打着很响的牛鼻,喷来一股牛味。瞧瞧它那样子,它的眼是突的、鼓的、红的,想着什么心思。它的角,黑黑的、弯弯的,像是一圈一圈水波浪叠起来的,还有细小的纹理,不仔细瞧,不会发现的。正仔细地瞧看它,突然就发现它也正仔细瞧看你呢,令你害怕起来,想起大人们说的哪个哪个地方的一条牛,把一个小孩叉在角上的事,赶紧溜走了。边跑边回头,看见牛它还是安详地坐着,嘴巴还是一歪一歪地嚼着,偶尔甩甩尾巴。
大忙的时候,牛才忙起来。先是耕田,身上架起一种犁,瓦亮瓦亮的,闪着青光。犁田的人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扶着犁,牛在前面一下劲,田就耕翻了。新翻的土,黑湿的,被犁磨得光亮的。等耕好的田晒干了,放了水,就开始把一根长约一丈的方木头扣了拖在牛身后,人站在木头上,由牛拉着走,一走,这田就平了,就好插秧了,这叫耱田。这时的牛是很苦的,头上往往套着个网袋,怕它要偷吃田边上的“青”。套着一个网袋的牛,由人吆喝着在田边上跑,实在很好笑。站在方木头上的那人吆喝得也古怪,“吆-唏-!”,“架-架-!”听他吆喝的着急样,仿佛耕田耱田的不是牛,而是他。这时候最令小孩们担心的就是牛鼻子了,它的鼻子上扣着绳子,人一拉,那鼻子一定很疼的。当初这绳子是怎样扣到它鼻子上的?它的鼻子跟人的不一样,为什么要在两个鼻孔间长一个洞?要是这根绳子掉了可怎么办呢?那牛不是要到处追人叉吗?就朦胧地希望有一天牛绳子会真地掉下来,好让自己瞧瞧牛到处追人叉的模样,又为自己的想法而害怕,心里头惴惴不安起来。可那根牛绳子,始终也没掉下来过。
还有就是牛粪了。牛的大便,我们叫它牛屎疤疤儿。在路上,走不多远,就有一堆,跟现在的生日蛋糕差不多大小,有的都被晒干了。牛粪能垩田,这是肯定的。牛粪也能烧锅,这牛粪烧出来的锅还能吃吗,不要把饭粥都熏臭哟。牛天天要在路上屙牛屎疤疤儿,可路上的牛屎疤疤儿好像总是那么几个,莫不成真地被人拾回去烧锅了,想着都要呕。而那时我们常偷吃的红糖,大人们都说是牛屎做的,吃多了要变“厚子”的(其实就是哮喘的人),颜色还真有点儿像。所以一想起牛屎糖的话来,就少吃。其实牛屎一点都不臭,真的。
牛也是有脾气的,牛的脾气,就叫牛脾气。牛还是人的属相之一,而且还有牛年牛日牛时生的铁角牛呢。
除此,牛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在我眼中,牛就是牛,不觉其美丑,不觉其特别。我对于牛,像对于童时的一切动物、植物、农事、风俗一般置若罔闻,我也并没有听说牛郎织女的故事。直到大约八九岁,我的祖母、我的外祖母、我的妈妈、我的姨娘,她们都告诉我说老历七月初七夜里睡在南窗下的韭菜地里就能看见半夜的天上许多喜鹊搭成一座桥,牛郎和织女在上面相会,只有童子才能看见。我是信以为真的,我决心要在这一天睡在外面看个究竟。可是往往没到这一天,我就忘记了。因为说这话的一定是在夏天,我们用竹床睡在外边看星星,说天的时候说的。等到了七月初七,天已凉了,过几天想起这事来,懊悔得不得了,于是决定明年一定不忘。可是明年也忘了;一直忘到该我给我自己的孩子说这事的时候了,我才记起来。我现在是非常懊悔我没有真地在韭菜地里睡一夜,非常非常的懊悔。但是,她们给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想起过牛来,这与牛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时代读书,现代作家们多有写牛的。有的说它通人性,肯吃苦。有的说它牛眼看人高,就因为一双眼看人不对,所以是干活的苦命。牛确是苦的,我想像我父亲的苦,就常想起一个老牛拉着破车使劲爬坡的画面。但牛的苦不是干活的苦,而是强迫它干活的苦,病了累了也要干活,干活完了,还不得自由,小孩也可以向它扔石子,这才叫苦呢。当然,人也是宝贝牛的,但这总与人宝贝人不一样的。我祖母常说的一句话:“做牛做马报答你。”仿佛牛上辈子真地欠了人的恩,这辈子来还了。
随着纯粹自然的农耕生活日益远去,即便是日日生活在乡村的我的父亲,也很少见到牛了。只有在街镇的某些广场我们可以看见一些雕塑,那是海子牛。
其实海子牛,并不是一种牛的种群,不过按长期积淀的经验和标准选牛中拔萃者,做一些更负重的事,比如赶海、拉车、拖鲜货等。关于海子牛的事,我自己不怎么知道。我曾问过我父亲,他说得零零碎碎的,我也零零碎碎地记下来吧。
黄牛,就是水牛。不消说,毛是黄的。牛郎和织女的牛,赤青色,是青牛,也是水牛。还有黑牛,毛色深些。为什么要叫水牛呢?因为牛怕热,从立夏至霜降,都要下牛汪乘凉,不下牛汪,牛就会生病乃至于热死。牛汪里全是泥浆子,牛下去后,泥浆子结在身上,足有铜钱厚。牛虻,蚊子,就都叮不到它了,水牛是因此而得名的。
水牛分公牛和母牛,母牛,即雌牛。小雌牛又叫川驹,长大后叫字牛,其实就是雌牛,听起来却像痴牛的意思。公牛小时叫牯牛,长大叫蹬牛,蹬劲的蹬。
公牛有小弯角,下巴至胸脯处有一块皮耷下来,左右晃。买到这种皮造皮鞋,又软又牢又舒适。公牛出生三四年,长满6对牙时再阉掉,力气最大。如不阉,则不肯吃苦耐劳。母牛的角像野菱角一样,向外呈八字形,形状大小都和绵羊角差不多。
用来拉车的海子牛赶车人要专门请人来相。行家相好的牛大体样子和现在的雕塑上的差不多。先看眼,眼要生得暴、突。暴眼牛脾气躁,拉车时鞭子一响,它就拼命地跑,做活计不调皮,有多少劲,用多少劲。眼睛一闭一闭的凹进去的牛,狡猾。甚至鞭子一打,它就睡下来,没办法。有时耕田,一耕它就睡下来了,你以为它病了,拉它鼻子,它又好的。再看蹄子,蹄子讲究大,前腿的脚蹄前面的角度要陡,脚丫缝要紧,如裂开,跑路时就没有攀劲;脚掌要大,腿膝关节要大、粗;踝往上的膑部要小,越小越有力,跑时又快;后腿角度不能弯,蹄子要求与前蹄相同;臀部的线条不能过圆,过圆则没劲;牛尾不能过长,但如果尾巴过短,跑起来是快的,却易用牛角挑人,如东土话叫铡人。用来做海子牛的牛,牯牛是体形越短越好,雌牛是体形越长越好。有一句话叫:“牯牛要像拳,雌牛要像船。”
选好了牛,赶牛人就用鲦鱼尾巴做成牛鞭扣在小竹梢上,这种牛鞭子只要从天上往下一甩,“劈啪”一声像放鞭炮。好的牛只要一扬鞭子,不等鞭子靠牛身,只听得“劈啪”一声响,牛就拼了个命的跪下前腿爬过皇岸。(皇岸,亦或是黄岸罢,就是海堤。)稍微皮点儿的牛,甚至不皮,而少点儿力的,鞭子就落到牛身上,立即起一条红杠,赶车人嘴里吆喝:“耱--畜生!用劲拉!”
有时两条牛拉车,幼小的牛在前,气力大的一条在后。下岸时,后面的牛用屁股抵住牛车,防止往下滑行太快,起刹车的作用,训练有素的。
牛角可以做装饰,还可药用,大阴,打鸟的人还用牛角做子弹囊。
牛角哪有的?当然要先杀牛了。
人是怎样杀牛的呢,把一只牛,它多半是苦了一世,做不动了,老了。就把它4只脚交叉着套上人做的绳子扣儿,左边的一只放在右边,右边的一只放在左边。人在远处一拉绳,牛就跌倒了。木榔头一打,牛就发了昏了。胸脯那儿一软,牛就低下头来了。就有人拿一块黑布蒙上牛的头,为的是不让牛看见杀牛的人。当牛看见人手里拿着一块黑布向它走来的时候,牛就淌起了眼泪水,清滴滴的眼泪水,从牛的眸子里淌下来。牛晓得这种情况是要被杀了。杀牛的刀也不长罢,刀一捅,血就下来了。染在人的手上,暖暖的。
可怜的牛哇,它曾那么卖力地把车子拉上了黄岸!听得我也不禁为牛滴了几滴泪。
一条牛一生只能死一次,牛为什么一看见人拿黑布向它走来就知道人会杀它?牛实在是通人性的。
作者简介:
李晓琴,笔名低眉。曾任教师、记者、政府招商人员。曾获全国报纸副刊专栏一等奖、南通市第七届政府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