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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入诗卷 心事付筇竹

2015-10-23李善奎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陆游诗人

李善奎

陆游《剑南诗稿》收诗9100多首,其中写到拄杖的约460首,占整个诗作的百分之五。这个数字较酒诗、梦诗虽相对少些,但与其他意象相比,则明显可以看出诗人对拄杖的偏爱。

陆游曾说自己有拄杖癖。他的喜爱拄杖,有高标人格、助老扶衰的原因,更有把拄杖当作朋友的深层因素。从他三十岁左右第一次把拄杖写入诗中开始,在以后五十年的岁月中,他都与拄杖思想上共语,情感上共鸣,行为上共步。其《梅花》之五诗云:“江上梅花吐,山头霜月明。摩挲古藤杖,三友可同盟。”《仲秋书事》其九云:“杖得轻坚馀可略,酒能醇劲更何求。二君最是平生旧,白首相从万事休。”不论是“三友”还是“二旧”,拄杖皆在其中。《剑南诗稿》中直接点明拄杖为友的诗有15首之多。除上引二诗外,另如《言怀》:“论交尚喜笻枝在,白鹿泉边溯晚风。”《寓叹》:“眼底谁为耐久朋,倚肩按膝一乌藤。”《九月十八日至山园是日颇有春意》:“乌藤真好友,伴我出荆扉。”可以说,诗人与拄杖同忧同愁,同喜同乐,同沐春风,同听秋雨,同踏征途,同历战火。其《拄杖歌》诗中说:“畏途九折历欲尽,世上谁如君耐久?老矣更踏千山云,何可一日无此君!”陆游的朋友大都是抗金爱国之士,“放翁论友尚千载,不取梁鸿即管宁”(《夜兴》)。在那个以屈辱求和为基本国策的时代,这些人自然不会有好的命运好的结局。即使有人保住了性命,也往往因担心受到陆游的牵累而不敢再与他往来。诗人不止一次地发出“绍兴人物嗟谁在,空记当年接俊游”的悲叹。加之诗人“畏途九折”,或调任,或罢职,行踪无定,故而身边常常无人共语。诗人对“胡尘”的一腔不平气和无人理解的千行爱国泪,只有拄杖最为了解。一句“世上谁如君耐久”,真让人生千古之悲。在《大雪歌》中诗人写道:“放翁凭阁喜欲颠,摩挲拄杖向渠说。”说什么呢?原来是说“报国寸心坚似铁”之事。诗人有时干脆把心事付与拄杖,让拄杖为自己分忧解愁:“年华入诗卷,心事付筇竹。”(《平水》)“提起短筇成一笑,每烦座上为分忧。”(《出游》其二)“伛偻溪头白发翁,暮年心事一枝筇。”(《溪上作》之二)。在《春雨偶赋》诗中,诗人深情地对拄杖说:“旧交只有乌藤在,且伴禅床莫化龙。”据《神仙传》载,费长房从壶公学道,将归,壶公赠以竹杖,费骑之回到家中。他把竹杖丢在葛陂,遂化作一条青龙升天而去。这里用此典,是诗人劝请拄杖不要变化为龙离他而去,而要继续留在身边与之为伴。在陆游一生中,真是“何可一日无此君”了。既然拄杖成为陆游生活的一部分,与他心相通,情相连,行相关,那么,拄杖大量地进入其诗歌创作中就是很自然的了。

陆游有关拄杖的诗,记录了他一生的生活轨迹,浸润着真实的思想感情,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

首先,这类诗记下了诗人的爱国情操和对时政的关注。

南渡之后,士大夫文人中基本有两种人生态度,一是或以求和换取享乐、或以逃世麻痹自己的利己主义,一是挺身而出主张抗战的爱国主义。陆游自然属于这后一种人。在宋金对峙、国难当头之际,他的身上凝聚着深厚的爱国情和强烈的使命感。这不但可以从其事功方面看出来,从其诗歌作品中亦可见到抗战志士的奋斗和呐喊。陆游年轻时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入蜀后,在宣抚使王炎幕下,经临南郑,瞻望鄠杜,志盛气锐,真有唾手燕云之意,其诗之言恢复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后,犹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后……是固无复有功名之志矣,然其《感中原旧事》云:‘乞倾东海洗胡沙,《老马行》云:‘中原旱蝗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则此心耿耿不忘也。临殁犹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句,则放翁之素志可见矣。”可知,陆游的恢复之志是贯彻一生的。况且,这种志向不是偏狭地忠于一姓一朝,而是有社稷和民族的概念在里头,也就是忠于国家。这种以国家民族为重的爱国思想,正是后人特别推重陆诗的原因。“情以物兴”,陆游的爱国之诗,可以借助任何物象来写,“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歌咏以寄此意”。陆游既然那么喜爱拄杖,所以拄杖便成为他经常用以抒发爱国感情的审美意象。如《南楼》:“登临壮士兴怀地,忠义孤臣许国心。倚杖黯然斜照晚,秦吴万里入长吟。”写对关中失地的怀念。《溪上作》其一:“落日溪边杖白头,破裘不补冷飕飕。戆愚酷信纸上语,老病犹先天下忧。”写忧恢复、忧天下的情怀。除了在南郑时期,陆游有短短八个月的“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的快意的从军生涯之外,即使在川蜀时期,其恢复之志也是难以实现的。孝宗淳熙四年(1177)九月,诗人幅巾藜杖登上成都城北门楼,远眺晚秋萧条景象,不禁激起满怀愁绪,于是写下了《秋晚登城北门》一诗:

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

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

山河兴废供骚首,身世安危入倚楼。

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

“满眼愁”者正是“满怀愁”之谓也。诗人所愁者,有对关塞之地烽烟不息的忧虑,有对沦陷故都的思念,有对山河兴废难料的关切,有对身世安危未卜的不安。此时诗人离开南郑前线已五年之久,那金戈铁马、横槊赋诗的战斗生活虽然已成往事,但至今魂绕梦萦。这后两句,将其报国无门、壮志难酬之悲毕呈纸上,令人感叹不已。

陆游晚年,对个人前程考虑比较少了,但对于国家的命运却没有一刻放松。大概在80岁上,闲居山阴的诗人写了一首题为《拄杖》的诗:

吾尝评拄杖,妙处在轻坚。

何日提携汝,同登入峡船。

此时离他入峡西戍已三十年之久了。“昔尝西戍八千里,今复东归三十年。”(《一编》)年老体衰的诗人面对心爱的拄杖,仍然发出与之一起同赴川陕前线的宏愿,希望再次投人到铁马秋风的战斗之中。

其次,表现了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对抗金事业的高度责任感。

古语云:“志士愁日短。”陆游一生投闲置散,无法实现抗金理想,所以面对匆匆岁月,常有岁华摇落芳意难成之慨。在其盛壮之年便时有白发之叹。如35岁时在福州决曹任上所写“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度浮桥至南台》),45岁西行入蜀时所写“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黄州》)等等,皆为岁月蹉跎、壮志未酬而发。但是,诗人并未就此不思振作,恰恰相反,在无可奈何之际,诗人总是积极地寻求生命的长度和密度,其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异常强烈。这种心态在其有关拄杖的诗中表现得非常充分,正如陆游自己所说:“悠然扶杖处,岁月叹匆匆。”(《小垒》)诗人常扶杖去寻春、探春,其诗云:“春风常在短筇前”,“短筇到处即春风”,“杖藜到处即春风”,“春风争来拄杖前”,“倚杖来观浩荡春”,“要识春风处,先生拄杖前”等。“春风”“春色”是眼前所见之景,更是时间概念,同时,还是诗人对其政治生活前景的隐喻之词。诗人要寻找的,正是珍贵的光阴和理想的政治机遇。到了秋天,扶策散步,也往往兴发伤时之叹。如《东村散步有怀张汉州》:“扶杖村东路,秋来始此回。寒鸦盘阵起,野菊卧枝开。忧国丹心折,怀人雪鬓催。房湖八千里,那得尺书来。”忧国心折,双鬓成雪,无不与岁月流逝有关。诗人虽有骁腾之志,可一生伏枥,难以驰驱,既不能图名青史,也不能长留青丝,怎不让人怵然而惊,喟然而叹!每当日落时分,诗人常倚杖而立,目送夕阳,感慨万千。“老叹朋侪尽,闲知岁月长。柴门偶一出,倚杖立斜阳。”(《杂赋》)“我亦倚筇桑竹下,白髯萧飒满斜晖。”(《倚筇》)“春如人易老,愁与漏俱长。……谁见龟堂叟,搘藤送夕阳。”(《春晴》)夕阳西下,时光奄忽,想到“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诗人自会魂悸魄动。其《山园晚兴》云:

病骨初轻野兴浓,闲扶拄杖夕阳中。

草枯陂泽涓涓水,木落园林淅淅风。

扬子凄凉老天禄,马周憔悴客新丰。

壮心未与朱颜改,一笑凭高送断鸿。

写此诗时,诗人60岁,正退居山阴。诗中的扬子,即汉代扬雄,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在天禄阁著书,“三世不徙官”而文名益振。马周,唐初名臣,未显时,困厄非常,曾宿于新丰逆旅,不为主人所礼,后代替中郎将常何写条陈,得太宗知遇,予以破格提拔。诗人对“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的社会现实极为不满,但仍希望能骋恢复之志,故而在诗中以扬雄、马周自比,说暂时的凄凉和憔悴没有什么,应该等待时机,以图将来。“壮心未与朱颜改,一笑凭高送断鸿”,该是多么高迈与洒脱,又是多么悲壮与雄豪!岁月如流,时不我待,烈士暮年,壮心不改,这种心境正是靠诗人扶拄杖踏夕阳所引发。

陆游还常以探梅寻梅的方式表达惜时奋发之情。诗人一生对梅花情有独钟。他的喜欢梅花与林逋不同。林逋是以隐者的眼光写梅花的清神逸韵,陆游则多咏梅的高格,视梅的清风亮节为同气,同时,“梅花真强项,不肯落春后”的生命意识亦为陆游所激赏。他的有关拄杖的诗,多有寻梅赏梅之作。诗中借梅花所传达的正是其强烈的惜时之情和顽强的生命意识。如《探梅至东村》:

乞得残骸已累年,柴车破弊不堪悬。

闲愁正要供诗思,小疾何妨省酒钱。

忍事渐多心混混,贮书虽少腹便便。

今朝偶有寻梅兴,春色争来拄杖前。

前四句写自己的老、穷、愁、病,五、六句作自我调侃,反说自己读书少又能忍事,实为心明如镜、喜论恢复之谓也。最后两句,说自己寻梅兴发,亦实为生命激情勃发而然也。诗人垂暮之年,要把“闲愁”写入诗篇,要迎春色于拄杖之前,足见其壮心未泯,愁怀难释,充溢着把抗金事业进行到底的希冀。一年之后,诗人以78岁高龄奉诏进京,参加修撰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并打算“预大议论”,参预北伐大计,他似乎又看到了抗金救国的希望,所以在《午晴试笔》中充满自信地宣布:“此去得非穷李广,向来元是老冯唐。”准备在政治上再展身手。这正是陆游一生中由拄杖陪伴苦苦追寻的“春色”。

再次,陆游把拄杖作为身心的寄托,以之抒发人生感悟。

在拄杖这位朋友面前,陆游可以表白自己的爱国情怀,可以宣泄难骋其志的愤郁不平,也可以寻求精神慰藉,获得心理的安适。光宗绍熙元年(1190),诗人65岁,因所谓“嘲咏风月”的罪名被罢归家乡山阴。对于朝中恶势力的深文周纳,无理取闹,诗人不但没有低头,反而把书室名之曰“风月”来表达抗争,把此次罢官称之为“放逐”以发泄不满。在题为《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诗中,写道:“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事比,清风明月入台评。”“放逐”一词,在后来的有关拄杖的诗中多次使用。如《放逐》:“放逐虽惭处士高,笑谭未减少年豪。……正得筇枝为老伴,尽将书帙付儿曹。”《龟堂独坐遣闷》其二:“放逐还山八见春,枯颅槁项雪霜新。……北窗坐卧君无笑,拈起乌藤捷有神。”“正得笻枝为老伴”“拈起乌藤捷有神”者,正为排遣“放逐”之愤郁,寻求心理之慰安也。不断遭受压制迫害的诗人,有时会认为“游宦恶”:“行饭独相羊,扶藜过野塘。……深知游宦恶,穷死勿离乡。”(《山家暮春》之二)这种想法,面对拄杖一吐为快。陆游在为官之时也曾有归隐之想。《自咏示客》诗中说“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诗人写此诗时56岁,在抚州担任管理茶盐公事的佐僚。诗末自注:“庐山僧近寄藤杖,甚奇。”可知,诗人是打算与藤杖一道踏上归隐之路了。话虽如此说,一旦面对抱负不能实现、功名一无所成的现实,诗人就难免悲观惆怅:“平生不到三公府,晚岁归来五老庵。……笑语床隅拄杖子,即今惟汝是同参。”(《十月二十四日夜梦中送庐山道人归山》)“勋业文章谢不能,生涯分付一枝藤。”(《晨起》)他要把这种痛苦和失落告诉给拄杖,甚至把整个不适意的生活托付给拄杖。

不论为官还是赋闲,生活给予陆游的只有挫折和打击。几十年的岁月就在无数次希望、无数次努力和无数次幻灭中流逝了。年老之后,贫病交加,僵卧孤村,“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春”(《寒夜歌》),抚今追昔,便常常想起伴随自己一生的拄杖。诗人八十多岁时所写的《拄杖示子遹》说:“拄杖相从四十年,交情耐久独依然。西穷巫峡崛江路,北抵岐山渭水边。早已归休弄泉石,老犹缓步历风烟。会同钵袋并禅版,付与儿孙世世传。”诗人要把拄杖和钵袋禅版付与儿孙世代相传。拄杖是诗人战斗经历的见证者,也是寂寞无助时的共语人。拄杖最了解诗人的爱国忧民心,也最清楚诗人壮志未酬的满腔悲愤以及“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无可奈何,而拄杖的“交情耐久”,更令诗人感动。把拄杖作为传家之宝传与后人,其意义不言自明。至于钵袋禅版,那只是诗人不能对外实现参与而不得不回缩内心的一种平衡方式。《剑南诗稿》中写到佛道的诗不算少,其中有“拄杖”字样的就有26首之多。寻绎诗人本意,并不是真的在皈依佛道,而是如同说归隐一样,只是一种愤世嫉俗的牢骚而已。所以诗人的这两样传家宝,其真正的意义便是参与和愤世。参与在于实现抗金壮志,愤世在于获得心理安适。诗人临终前的某一天,还写了一首《赠拄杖》诗,把与拄杖共同生活的经历以及对拄杖的深厚感情,作了一个总结。

此外,拄杖还记录了陆游与农民和友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对自然风光的喜爱。如“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游山西村》),写热爱家乡,与农民亲密无间;“放翁老惫扶藜杖,也逐乡人祷岁丰”(《初夏》之九),写关心民生疾苦,为求丰收而虔诚祈祷;“今旦微霜好风日,短筇且领镜湖秋”(《旷怀》),写欣赏镜湖秋景;“欲寻梅花作一笑,数枝忽到拄杖边”(《探梅》),写探梅迎春,其乐融融。这些诗歌,反映了诗人生活和性格的另一方面,让人读之,会“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钱钟书《宋诗选注》)。陆游在《倚杖》诗中说:“年来诗料别,满眼是桑麻。”生活环境和生活内容的变化,自然会让诗的题材和诗人情感发生一些变化。

不可否认,陆游有关拄杖的诗中也有较为消极的思想内容,如前引《拄杖示子遹》中把钵袋禅版传与子孙的说法,已可看出佛道对诗人的影响。不过,总的来说,诗人并未走上逃世一路,他在《长歌行》中曾说:“不羡骑鹤上青天,不羡峨冠明主前,但愿少赊死,得见平胡年。”无论仙佛、富贵,他都不在意,他所耿耿于心的只是驱逐敌人、光复祖国的伟大事业。爱国主义始终是他一生的主导思想。

陆游的生活道路是曲折坎坷的,生活内容是丰富厚重的。这一切,都在其拄杖身上留下鲜明的印记。我们读读他的这类描写拄杖的诗,无疑会对其心路历程和思想个性有一个更为全面的了解,也会对当时的社会文化状况有一个更为清楚的认识。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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