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井园的最后一夜
2015-10-21姬中宪
姬中宪
我手里的烟,越烧越短
你的好时光,没有几年
——刘冬虹 《吉利》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张枣《镜中》
一
前一天晚上,她突然很想吃鱼。不放盐,不放油,什么都不放,就一条鱼,慢慢熬出浓白的汤。她向他说了这个想法,他去了趟厨房,又去附近转一圈,油盐不缺,独独少一条鱼。他回到家,跪着从床底下往外掏东西,不等她问,就先穿戴好了皮衣皮帽。她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你等着,我给你钓去。
大冬天的,河都封上了,上哪儿钓鱼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已经装备整齐,一副出门人的样子,谁也拦不住他了。至少有那么一瞬,他的玩心占了上风,他像一个大男孩终于骗得了妈妈的假期。他出了门,急奔向城东的水库。
后来的事情有多个版本,有抢劫打架说,有黑市交易说,而他们家的官方解释是:他在水库折腾了大半夜,也没能把那一大块沉默的坚冰撬开哪怕一个小口,好让它吐出一条小鱼。在他准备放弃时,水边白蒙蒙的雾气里走出一个老人,老人须发苍白,声若洪钟,从背篓里丢出一块跳动的银光,说声:拿去!他惶恐接了,双手捧在怀里,竟是一条大白鱼。
与此同时,她已经在家里等得绝望。最后时刻,她披上棉被,锁好房门,步行三四里路到了厂办主任的家里。主任有一个当过赤脚医生的乡下老婆,据说那方面有些经验。她砸开主任的家门,径直躺上他们家的床。两个多小时后——几乎就在他神奇地得到一条大白鱼的同时——她不由分说,产下一名女婴。
那是1983年的12月18日凌晨6点,她出生了。她后来被取名叫夏鱼。
夏庆志抱着一条鱼回到家属院,很多早起上班的人看到了他和那条鱼。那鱼白白的身子上渗着血,透过夏庆志的手指,一滴滴落下来。等到人们都提醒他,他才想起翻开鱼身查看,鱼却全身完好,血是他自己的——他在这个晚上丢了一截手指。
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丢哪了,他全不记得。这引发了更多版本的猜测,最终,他们家连一个官方的说法都没给。成年以后,夏鱼还常反思这事,她觉得,她其实并不是那条从天而降的金贵的鱼,她只是被爸爸弄丢的一小截手指。
夏庆志赶到主任家,见到苏晓理瘪下去的松软肚皮,这才相信了一路上的各种捷报。他精心侍奉了九个月,却错过了最后的收成。赤脚医生潦草地帮他包扎了手指,似乎在眼下这提前到来的喜庆气氛中,那一小截手指根本不值一提——确实是很小很小的一截,在他左手无名指的指尖,他的无名指原本长得异常,几乎与中指齐平,如今去掉一截,看上去五指倒协调了许多。
在众人的胁迫下,夏庆志被要求去抱一抱那个初生的女娃,也就是日后被称作夏鱼的那个女孩。他惊恐地接过来,像收到一份不该收到的大礼。这一天里,他已经先后两次把这样的大礼揽进怀里。因为没有目睹这女娃的降生,他有点怀疑她的来历,总觉得她不像是他家的,像主任家的。
夏鱼简单地哭几声,又憨憨睡去。她提早一个多月来到世上,只有四斤三两。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来到这个世界,以为仍安睡在妈妈肚子里——刚才,围绕她进行的那场大呼小叫的拔河比赛,可能只是每晚例行的一场胎动。她的预产期在明年。
这一年,夏庆志24岁,苏晓理23岁。这是一次计划中的生育,但他们并未完全准备好,就在前一年的这个时间,他们还吵得险些离婚。夏鱼的到来,将他们强行拖入生活的正轨。
月子里,夏鱼常被环境中的一点点异动惊醒,导致浑身抽紧。医生的解释是:她原来计划一个月以后才出来,这就好比她站在台阶上面,想站一会儿再下去,结果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一下摔到人间——能不害怕吗?
夏鱼的出生并没有给夏庆志带来好运,似乎他本不配拥有这样一个女儿,但她来了,作为代价,上天收走了他的一小截手指。他那个当主任的老乡曾想帮他办成工伤。这原是小事一桩,却因为目击者太多、群众意见太大而作罢——夏鱼出生的第二天,全厂的人就都知道他因为夜里去捞鱼而丢人现眼地丢了一截手指。
最气人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紧接着,因为丢了一截手指,他丢了去市里参加技能比武大赛的名额,丢了去南京玄武区培训深造的机会,丢了原本十拿九稳的科长职位,丢了前程。因为一桩陈年的风流事被适时翻出,他还险些丢了工作。这个曾普遍被人看好的漂亮技术员,早早走起了下坡路。
唯一的收获似乎是:他被评上了残疾人,领到了一本绿油油的小证书。即使如此,他也是残疾人里等级最低的:十级。证书上对他的定义是:日常活动能力部分受限,社会交往能力部分受限,工作和学习能力有所下降。
从前,这些定义从不与他相关,这之后,似乎为了证明证书的权威,他真的开始了处处受限、全面下降的人生。他照着证书上的话,一五一十地落实起来。
与此同时,苏晓理却交了好运,她因为坐月子避开了单位的一场人事斗争,成了意外的赢家。夏鱼两个月大时,苏晓理入了编,成了学校的正式教师。为了回报学校,入编后第二个星期她就把夏鱼装到提篮里,提到教室去上课。人们都看到那个矮个子女老师新剪了短发,胸前挂两个水袋,一下课就冲回办公室,把所有人赶走,锁上门拉上窗帘,喂奶、挤奶,让办公室里里外外都弥漫出一股奶腥味。夏鱼的生物钟,早早被调教得与上课下课一样准时。有一段时间,一听到下课铃声,苏晓理就胀奶,白稀的乳汁把衣襟弄湿,让她下不了台。
夏鱼的提篮被放在写字台的下面,或者讲台的一角,下课了,男生女生们围上来看,苏晓理有时会鼓励同学们去逗她,似乎这也是课堂练习的一部分。孩子们得了授权,仍不敢碰她,只有淘气胆大的,才敢用手指蹭蹭婴儿的衣服,然后便小心去看老师,好像在等她打分。此时的夏鱼像一只小动物,双拳攥紧在胸前,想要抵御那些陌生的眼光和手指。上课铃声一响,她又被惊吓,她一天里要经历多轮惊吓,她比她的同龄人更早经历了学校的恐惧。
夏庆志和苏晓理开始了连绵的争吵,从前,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终日嬉闹的小夫妻,现在,他们把所有嬉闹的时间用来打架。夏鱼记忆中最早的一幅画面,就是妈妈抱着她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屋门紧锁。从她的视角望过去,屋门过于高大,以至顶部有些变形,屋门外,一头野牛,或者猛虎,正狂暴地撞门。每撞一次,妈妈的怀抱就收紧一下。她的耳朵被苏晓理捂住,但这只能让撞门声听上去更沉闷有力。直到成年以后,夏鱼仍忌惮每一次摔门而去的画面;当门窗洞开,室内空气对流时,她不能安心做事,害怕一阵风将门关上,发出咣的一声。
夏庆志的钓竿被收走后,他迅速喜欢上了养狗。那年代,正职以外,似乎家家都得有个养殖副业,有人养长毛兔,有人养蜗牛,家里实在没地方的,也在窗台摆一排花盆,养蚯蚓。这方面,夏庆志总比别人做得更大,他一上手就养狗,大狼狗。他找人焊了铁笼子,放在后院里,然后把一条凶悍的狼狗关在里面,狼狗一叫,整个家属院里的妇女儿童都哆嗦。铁笼原是四方的,后来一再加高,最高时到两米,能关押一个成年囚犯,为的是狼狗能把前爪搭在网格上,站起来。
狼狗站起来时,比苏晓理高一头,她因此不敢持续地反对。狗仗人势,人也仗狗势,有这狠家伙撑腰,夏庆志的腰板似乎也硬起来。他的脾气越来越暴。
夏鱼刚断奶没多久,就被爸爸抱到铁笼子前,与狼狗培养感情。女儿和狼狗,是夏庆志的两位亲人,他不想她和它有隔阂。再大一些时,夏庆志把夏鱼淘汰下来的奶瓶灌上水,塞到夏鱼手里,让她喂给狼狗。那黑壮的狼狗,看到一个白嫩的女娃颤巍巍递上奶嘴,眼光就柔顺了许多,支楞着的耳朵也放松下来。但是也有几次,狼狗动了狼性,眼里没人,或许也只是出于玩心,它张嘴咬了她。整个童年,夏鱼打狂犬疫苗不下五次。
如今她只记得第五次。那年她上一年级,那一年,狼狗被获准走出笼子,在后院里放风。夏鱼搬着一个小板凳走过时,被狼狗咬了小腿。那是一次毫无征兆的发作,在此之前,狼狗已被调教得很温顺。夏庆志因此格外愤怒,仿佛不忍看到亲人相残,也仿佛是为了做给那对母女看,他抄起一把铁锹,猛拍向狗头。狼狗哼了一声,瘫在地上,耳朵里流出一小串血,死了。
那是1989年,夏鱼六岁。她眼睁睁看着她用奶瓶喂大的狗暴死在她面前。她后来一直很喜欢狗,但从不敢养。她怕对它的生命负不了责。如同她不想生孩子一样。
六岁的夏鱼哭了两天两夜,差点哭晕过去。
待夏鱼二十八岁时,借着一件事情,夏庆志重提此事。他说:只想吓吓它,没想到它没躲,正拍在天灵盖上……二十多年了,一想起这事,手就抖一下,心疼。夏庆志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一个倾诉的机会。
爸爸妈妈最后一次带夏鱼去打狂犬疫苗。然后,夏鱼过完七岁生日没几天,他们离了婚。
有两三年时间,夏鱼被寄放在一个阿姨家里,只在周末或月底见妈妈一面。苏晓理不用对付老公和狼狗了,专心对付那些孩子,因此连年评上优秀教师,去市里参加各种讲课比赛,考出各种资格证,当上了教研组组长。
阿姨家有个小哥哥,上初中了,每次吃饭,夏鱼想夹小哥哥面前的那道菜时,小哥哥都要看她一眼。她后来只吃自己跟前的菜。
那位来历不明的阿姨,终日沉着脸,每天早晨把一杯牛奶稳稳推到夏鱼眼前。她只在吃饭时把夏鱼移交给儿子接管,其它时间,她的眼光时刻笼罩着她,将她的日常言行与出行路线做成笔记,绘成图纸,月底时交给苏晓理,接受教研组长的批阅。她收了足够的钱,要做一个尽职的班干部。
夏鱼呢,她好像并不缺乏相关经验,她连出生都出生在别人家里。
夏庆志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人们都以为他终于安心过起单身汉的生活时,他却卷土重来,但是来得有些滑稽——他别出心裁地策划了一起劫持案。他和另一个穷哥们儿,骑一辆大摩托车,从校门口呼啸而过,试图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孩子中掳走夏鱼。这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策划,可能是太紧张了,也可能因为一段时间没见夏鱼模样有了变化,他竟然抓错了!摩托车开出一段后,他才发现怀里哇哇尖叫的女孩不是他亲闺女,为此他们不得不返回那个惊乱的现场,实施第二轮劫持,顺便把那个无辜的女孩还回去。
这糟糕的劫持最后竟险些成功,其实得益于被劫持者的配合。人群中的夏鱼,迅速看清了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她让自己站在一个交通便捷的醒目位置,耐心等待劫持者归来,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被俘。她渴望这种被人抢来抢去的感觉,希望促成这场闹剧。后来的失败,纯粹由于路况太差,她其实已经坐进爸爸的怀里,但是事件聚拢起了太多的闲人,刚放学的学生也不断加入进来,终于让摩托车如陷进泥地一般动弹不得。最后,直到保安、民警和一群正义的家长将他们团团围住,那个气愤的哥们儿还在指责夏庆志:我早说过这样不行,我早说过要等晚上才行……
苏晓理动用了公检法的关系,给夏庆志追加了限制,他被剥夺探视权,并禁止在夏鱼身边五百米以内的地方出现。紧接着,夏鱼结束了在那位阿姨家的寄居生活,被转入另一位阿姨家,以及越来越多的阿姨家。价钱和苏晓理的要求都在层层加码,在北方的县城,这逐渐成了熟人间流转的一项生意,不止一个家庭和个人都想挑战一下,赚到这笔钱。在中学老师兼教研组长的策动下,夏庆志一度成为县城的头号通辑犯,不少家长在吓唬孩子时都拿他当例子,据说,一场打击面更广、涉案人员更多的报复性劫持行动正在秘密策划中……
然而,让全城人意想不到、也让当地政法系统大跌眼镜的是,苏晓理很快就以一种极有创意的方式,一举终结了这场全城戒备。她大概也厌倦了这漫长的躲猫猫游戏,索性把最危险的人变成最安全的人——她和夏庆志复婚了。
加在夏庆志身上的那些煞有介事的限制突然无效了,他又成为一位合法的爸爸,他放弃了外面乱七八糟的快活生活,毅然跳回了同一所监狱。这一次,他们家给出的官方解释出奇地一致:一切为了孩子。
县城里的很多人为此受伤,发誓再不管他们家的破事儿。那对男女原本不堪信任,对一切人事只会嬉闹,这前前后后的事,不过是他们两口子和全城人开的又一个玩笑。只可怜了那小女孩,生得楚楚可怜,终日无话,只有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看得人啊,心里一紧一松的,又暂且原谅了她的爹娘。
1994年夏鱼十一岁,她又回到了一个正常的三口之家。大概为了补偿吧,夏庆志和苏晓理比赛似的疼她、宠她。她假装享受着这一切。
她长着圆圆的脸,眉毛有点倒挂,不说话的时候,嘴巴会自动嘟起来,一笑就露出一颗小虎牙,两颊堆出对称的两块肉。这使她很方便伪装成一个无忧无虑、只知道傻乐的孩子。进入初中后,她身边的男孩女孩纷纷甩下她,一截截地长高,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室的最前排。她是一个小小的女孩,这更加重了人们对她的怜爱。有人将她的身高归因于妈妈,因为苏晓理个子不高,但夏庆志人高马大,夏鱼似乎没理由矮成这样。苏晓理曾带她去医院检查,查不出异样,只买回一盒盒钙片。夏庆志则在后院挂起一根竹竿,逼她每天跳起来够,每天够十次。她跳得披头散发,一次也没够到。很多年后,夏鱼才在一本杂志上找到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她的头发。她生了一头茂盛的黑发,爸妈让她从小就留着长发,却不知她要用整个身体供养它,将它养成一头怒放的黑色藤蔓植物,她却被吸食得矮小枯萎。2010年,绝望中的夏鱼曾将她的一头浓发剪去大半。
1998年,夏鱼如愿考入省重点高中,此时,苏晓理已经是这所学校的教研室主任,省模范教师。她张手等着女儿,女儿则准确跳进了妈妈的手心。夏鱼对这学校可不陌生,她自小被放在提篮里来听课,熟悉这里每一处角落的气味,如今她是这学校的公主,她的妈妈是蝉联几年的升学率冠军,她的成绩也数一数二。不管分到哪个班里,所有老师都对她另眼相看,拿她当“亲学生”。课上提问,她一般不会被老师问到,只在其他同学都回答错误时,老师才最后轻叹一声,把她叫起来,替自己公布正确答案。考试结束,她的身边总是围满了对答案的同学,将她视作活的标准答案。但在一些显而易见的题目上,她也常犯迷糊,不过,这被视作好学生的一点特权,虽错犹荣,正如差学生偶尔也能蒙对一两道题一样。晚自习课间,她穿白底黑点连衣裙,戴一个黑框眼镜,在黑硬的操场跑道上沉静地走,身前身后是奔跑喘息的学生们,角落的树丛里,有男生女生接吻。没有人敢追她。
有男老师在楼梯口碰到苏晓理,谄媚道:咱家闺女,这回会考又考第一!苏晓理仰面上楼,哈哈一笑,看都不看他一眼。
每天傍晚,夏鱼和女同学挽着胳膊走过校园的林荫道,去数那一排枇杷树上结了多少颗枇杷。有时是93,有时是107,最多时到过124。不知哪里传出的说法,说结多少颗枇杷,今年就走多少个“一本”。
人人都想成为树上的某一颗枇杷。
她仍然脸圆圆的,但眉毛柔顺了,弯弯地搭在眼睛上面。下巴也逐渐尖出一些,衬出一张有模有样的脸。她声音温柔,喜欢在开口前先发出长长的一声“嗯……”,让人对她的话充满期待,结束前,语调还会有俏皮的上扬。不过,与她那个终日风风火火、四处登台演讲的妈不同,夏鱼对外界并不热络,人群中,她总试图藏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她的大眼镜将她成功装点成一个“学霸”的形象,只在与学习和考试有关的场合,她才成为短暂的焦点,除此以外她并不那么惹眼。人们要等到分开一段时日后,才慢慢忆起她的存在,想起她的好。她也曾是几个男生心中终生的隐痛。
她的同桌并不够优秀,但是安静,不多事,班主任将她调到夏鱼身旁,纯粹是为了给夏鱼营造一个安定祥和的学习环境,不管班里座位如何调整,她始终在夏鱼左右,像她忠诚的贴身丫鬟。正是她,意外发现了夏鱼的另一面,在一张旧试卷的边角,她看到一排狰狞的字。
人活着,终究只是一场空,你告诉我,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夏鱼那时候开始写些东西,零星记在小本子上。虽然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但与同龄的少男少女一样,她喜欢使用终极的词:终究,最终,终于……这意外流落出去的一句话,吓到了同桌的乖巧女生,她将那试卷小心叠在手心里,犹豫要不要报告老师。
苏晓理开明得很,并不把夏鱼安排在自己班里。全学校都是她的人,她有理由认为,即使不在眼前,夏鱼的每一个举动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但夏鱼竟真逃过了一次。高二时,她和同学逃课去滑旱冰,原本可以不被发现的,结果夏鱼却摔断了胳膊。即使如此,她还试图咬牙忍痛,把那条残臂缩在棉衣袖里,瞒过她的母亲。她当然没有得逞,她后来是打着厚厚的石膏接受了班主任的批评——苏晓理又一次高明地没有直接出面。那次批评的场面也极有意思,一群肇事者垂头立在办公室里,接受班主任的长篇训话。出于对好学生的关照,夏鱼被安排在队伍的最末,一群高大的男生女生挡住她,班主任的严辞训诫穿过层层人墙到达夏鱼身上时,似乎已轻弱得可有可无。可事实上,夏鱼低头暗想,这次事件中,她可是最热情的撺掇者之一。
大概是为了弥补这一次的被冷落吧,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石膏还没拆掉,她又去了。这一次是和一群男生,只有她一个女生。事发后,据一个好事的数学老师测算,上一次会考中,那几个男生的分数总和,还不及夏鱼一个人的。
这一次,教研室主任失态了。她高明了很多年,没想到被女儿一击即溃。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把夺过数学老师手中的大三角板,狠抽向夏鱼的后背。她曾公开声讨体罚,认为即使父母也无权打孩子,何况老师。而这一次,她用一把木制三角板的三个尖锐的顶角,将主任、老师、母亲三个形象一举击碎。
好多年过去了,夏鱼也没明白那一次她妈为什么那么生气。
2010年,27岁那年,夏鱼抑郁了。苏晓理坐了一晚上火车去厦门陪她。她每天不说话,只是陪着,夏鱼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夏鱼发现,直到这一年,母亲冷硬多年的眼神才终于松软下来。自高二以来,苏晓理的眼神一直在等,等夏鱼向自己认错,乞求自己的宽容,但是27岁这一年,夏鱼的眼睛空了,乞求的眼神,第一次回到母亲的眼里。
高考三天,夏鱼发了三天烧,准确地说是两天半。第三天中午最后一门课一考完,夏鱼的烧就退了。苏晓理预感到了什么,考试期间就已四处散布消息,说她女儿运气不好,正赶上发烧。果然分数下来,差了一点点。几乎在第一时间,苏晓理就给夏鱼报好了复课班。对此,夏鱼没说什么,夏庆志也没说什么,因此,苏晓理也就没说什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开学前,他们家收到省里一所二流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这通知书像有意捣乱似的,把他们家那天的晚饭搅起一些波动。不过,仍然没人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夏庆志带夏鱼去钓鱼。如今,苏晓理看夏庆志,就像看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已经放弃治疗了。夏庆志得以重拾一些无伤大雅的爱好。
他们连钓了两天。父女俩守着一整面湖水,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在修炼。现在,沉默是他们家的家常便饭,越是大事临头,他们越是无声相对。大概为了让这无声显得更合理一些,夏庆志选择了钓鱼,这项人类史上最沉默的运动。但这两天时间里,他们并非真正沉默,而是各自与湖水紧张对话,偶尔有条鱼主动上钩时,他们才起身动作一下。第二天傍晚,收鱼竿的时候,夏鱼立起身来,长舒一口气,终于发声了。她说:爸,我还是回去复读吧。
夏庆志一笑,说:这才像我闺女。
他从兜里掏出那家二流大学的通知书,撕了。他揣了两天,像揣一团火。他已经快揣不住了,他想,不能再这么钓下去了,她再不开口,他就预备将通知书还给她,然后,回家就订票。
苏晓理给夏庆志记了一大功。在她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立功。
夏鱼以复课生最高分的成绩,重读了一年高三。这一年里,她没法把任何一个额外的单词或公式再塞进脑子,她像一个自我拧紧的水壶,再灌不进一滴水;体内却沸腾般的灼热,要将壶内原有的存水蒸发干净。她大概暗自焦虑了几周,随后就放弃了抵抗。不是不焦虑了,而是焦虑变成了日常,整个人也就松下来,散开来,再也捆扎不住。在苏晓理的安排下,那一年她开始住校,以便她能够更全天候地享用学校的军事化管理。问题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她曾是一个功勋士兵,因为一点小失误被抬回后方,人们仍敬畏她,她越是松懈,人们越警惕她。那时候,她每天上午十点才起床,趿一双拖鞋去教室。教室里,她目光空洞,焦点永远在远方。没有人敢管她。
她那时养成一个习惯,在宿舍里,或者教学楼的过道里,端一杯水,边摇杯子边走。杯子晃,人也晃。她后来一焦虑就这样。
她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痛经。每月一次,如会考一般准时。后来她成年了,没有考试了,痛经却留下来,成为每月一次的大考。她次次考砸。
她还成了班里最年长的一位同学,这似乎也影响了她的未来——她后来总和小她一两岁的男人纠缠不清。
她一生中多数的坏毛病,都是在高考那两年落下的。
2014年,31岁那年,夏鱼还常做一个恶梦,梦里,她不断地拨一串电话号码,紧张得要死,每一下都像在按命运的密码。这也是高考带给她的恶梦——她的两次高考成绩都是拨电话查询到的。
这一年里,苏晓理也低调了许多,没有什么比夏鱼的落榜更能灭她的威风。事实上,自三角板事件后,她就不太在校园或食堂里过多停留,学校中层干部会议上,领导不点名地批评了她,每个人都听懂了。与此同时,这所省重点高中正蒸蒸日上,教育产业刚被市委列为本地的支柱型产业,这所中学则成为县城的一张新名片,在教育局的主持下,学校开始了高速的扩张,一个新的并校方案正在酝酿中。在新学校干部名单中,苏晓理成了一个值得商榷的人选。校长有一次在楼梯口遇见她,随口说道:小苏啊,你是教学能手,学校教学离不开你,但是行政工作害人啊……
倒是夏庆志,活得越来越像个大仙。人生的谷底,他早早就跌进去了,因为不急着爬出来,倒也安生。他不知怎么混进了区残联的一个什么委员会,每月去吹拉弹唱一次,哄那些真正的残疾人开心。
那一年夏鱼还干了一件傻事。她不知怎么认识了一个“社会青年”,那人请她去异地,代别人参加一项考试,报酬是一万块。她并不缺钱,但她觉得这事很好玩,差不多是那一年里她遇到的唯一有趣的事: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她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另一个人,而且变得惟妙惟肖——那人帮她做好了证件,证件上,她的娃娃脸旁边,白纸黑字印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人等夏鱼讨价还价,她只说了一条:事成之后,证件留给她。他们一拍即合,后来是因为走漏了风声,最后一刻被班主任堵在学校的小花园里。班主任以前程相威胁,把这事扼杀在离校门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第二次高考如期而至,夏鱼的成绩还不如第一次高。让她吃惊的不是这个,让她吃惊的是,两次分数竟差得不多。她自己总结原因:与其说过去一年她在勉力维持功力,不如说是高考铃声一响,瞬间激活了她考试的本能,回光返照一般,她记起了一年前曾学过的东西。
这一次,他们家服从了命运的调剂,夏鱼被调剂到一所三流大学,地点在厦门。
2002年,夏鱼19岁,夏庆志和苏晓理送她去厦门。他们在火车站下了车,又换了好几辆公交车,最后又打了一辆车,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后,司机把他们扔在一片荒野,宣布“到了”。他们不相信眼前这片滩涂还叫“厦门”,但是千真万确,他们在暮色中认出了录取通知书封面上的学校大门,想抵赖都不行。苏晓理当场摔了行李。回去,不上了!
夏鱼后来才知道,光他们班就有三个同学在报到当天退了学。她没有,她觉得她无处可退。
19岁第一次出门远行,觉得再也不会回去了。故乡没有家,没有自己的痕迹。在人人网看到中学母校,全拆了,新校舍更大更新,但是与自己无关。最喜爱的语文老师也改嫁了,去了内蒙古。故乡也没有记忆,11岁之前的生活被选择性遗忘了,吵架、寄人篱下,是唯一能想起的词,但也只是两个词,细节全无。11岁至19岁的记忆,也只有两个词,学习,考试。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换来,只有一张发配远方的通知书。很好笑的,一年一度,在那几天里,还会想起高考,不知道作文最后得了几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对了没有?好像这很重要似的……
去厦门的夜车上,她又开始写东西,后来也一直断断续续地写。文字总是迟于生活,要等到几年之后,她才有心情写到离家这一段。
爸爸,妈妈,我离开家,来这里读大学,不管好与坏,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离开后,你们是不是又离婚了?又或许,你们从来就没有复婚过?反正也没人给我看过那个小本本。我猜是这样的,这些年,你们一直非法同居着,模拟着夫妻和父母,为的是精心侍候女儿的学业。我们三人的关系,本质上是一个毕业班的关系吧,有人管教学,有人管后勤,有人负责考试……如今,我前程已定,你们也该散伙了吧。
大二时,夏鱼谈了一个男朋友,男孩叫关阳。“关阳!该你唱了!”那是在一间卡拉OK厅里,男孩女孩们都抢着把自己的歌插到前面,只有他静静地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才接过话筒,却是一鸣惊人。
光线明暗不定,她看到男生清瘦的下巴与滚动的喉结,竟让她无端想到口渴。发生在大一升大二暑假里的这场混乱的同学聚会,似乎只是为了促成一两桩情事,那些不远不近的男女同学们,正是一场恋爱的适合对象,他们第一次远离了教室的背景,在狂躁闷热的包厢中,借着鼓点与酒精的促动,缠斗在一起。
关阳,该你唱了……如果你没唱,世界静止在等你开口的那一瞬,该有多好。
他们算是高中同学,但并不在一个班,男生是学理科的,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园艺设计专业。他不但唱歌好,还写了一手好字,人长得高高瘦瘦,多年来排队排座次的经历,使他每逢人群聚集时,就不由自主往后站。终于有一天,他在后排发现了夏鱼。他小她一岁。
这次聚会后,他和她分别回到北方和南方,在QQ上,隔着两千公里,他们迅速地直白起来。
他说:上次聚会时唱的歌,有人录下来了,你听过吗?
她说:听了好多遍了,你唱得真好听。
他说:还要听吗?我再给你录。
她说:要听,你唱的我都爱听。
他说:唱什么呢,要不你点一个吧,专为你唱。
她点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怕他唱不来,又多点了几首,供他选择。第二天他果然发来一个MP3文件,不是她最爱的那首。寝室马上就要熄灯了,他们抓紧分秒时间,赶在断电前,完成那意料中的对话。
她说:歌词都唱错了。
他说:你是说第一句吗?
她说:自己录歌,还紧张?
他说:一想到给你录,就紧张了。
整个女生宿舍楼都处在停电前的大忙乱中,多少人在拖动视频播放软件的快进键,希望看到当天这一集的结局,多少人在等待分手的时机,多少人在急于表白。
她说:傻瓜。又发了一个拥抱的小人。
在他下一句话发过来之前,她已经早早打好一个“好”字,她想,即使停电,她也要自己发电,把这个好字连夜发送出去。天公作美,那晚的熄灯时间似乎延误了几分钟,让他们的爱情提早一夜开始。最终,在关阳发来下一句话后,夏鱼连必要的犹疑都没经过,直接点了发送。
关阳说:夏鱼,做我的女朋友吧。
爱情到来时,我们都认识它,爱情离开时,你不承认它,我不相信它。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长途通话,中间隔着华东、华北与东北,跨越长江与黄河。每天晚自习后,夏鱼匆匆往寝室赶,只要她在底楼小超市前稍作停留,她的室友必定扯着嗓子吼:夏鱼!电话!长途电话!她冲进寝室,一只听筒等着她,一寝室的女生都在嗤笑她。
他们满足于这样的口头恋爱,以为爱情本该如此。
这样捱到大四的暑假,他和她才有机会单独相处。之前的假期相逢,总像是那一次同学聚会的延续,尽管其他人都识趣地要避开,他们却次次拉上几个不相干的人,以冲淡那巨大的不适感。他们一个来自极寒高地,一个来自海平面,像两种生物,找不到共处的纬度。直到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大学进入倒计时,他们才相继意识到紧迫,决心找一个中间地带,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或彻底结束。像是一场约定中的比武,他们各自修炼了多年,终于要比划比划了。他们选了秦皇岛。
他们在海边相拥,循着一只海鸟的踪迹,寻找传说中的黄海、渤海分界线。
海水不犯海水,你我却在此相拥。
关阳的妈妈打来电话时,他们刚刚选定了一家小旅馆。电话把关阳吓了一跳,他的爸爸生病了,好像挺突然,他举着手机去了室外,大概要说一些母子间的悄悄话。夏鱼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预备可能的变故。但是关阳一脸轻松地进来,拉起她,说:没事,走。
在那家小旅馆的顶楼,他和她有了第一次。那真是一次糟糕的体验,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忙着洗床单,像一对慌张的凶手,急于清理血腥的现场。关阳至少出去了两次,偷偷买回来新式的洗衣液和洗刷工具。夏鱼则忙着用手搓,她一辈子也没有如此密集地反复搓洗过同一件衣物,两只手的手背都被自己抓红了。他们没想到会把摊子铺那么大,最初的使命感与仪式感,很快被这场忙乱的大扫除取代,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鱼都把男女之事当成一件肮脏的、需要耗费大量洗衣液的累人事情。
这次旅行后没多久,他们分手了。没有解释,也缺少一个像样的仪式,就这么结束了。几年之后夏鱼才意外得知,关阳的爸爸在那个暑假去世了。那几年里,她四处搜罗证据,试图拼凑分手的原因,她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关阳的爸爸去世,全家的顶梁柱倒了,母子俩相依为命,关阳不可能离开妈妈太远,更不可能去厦门——何况这个厦门姑娘与他爸爸的死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应关系——于是分手。
“傻瓜,你这个傻瓜,我也没说我要留在厦门啊,你只要对我说一声,我可以跟你回你的老家啊……”
但更多的时候,夏鱼只有内疚。她也曾是一个险些失去爸爸的孩子,如果那晚他们不是忙着洗他妈的床单的话,是不是就能救活一个爸爸?
她从同学处得知,关阳像变了一个人,几年不见,已经有点少白头了。
又过去几年,夏鱼听到一首叫“秦皇岛”的歌,来自“万能青年旅店”乐队。初看那歌名,她就先吃了一惊,听下去,她断定这歌是为她和关阳而写。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上……
2006年,23岁的夏鱼大学毕业,世界就此分割,她一头扎进密实的现实中,与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毕业前她就在一个区政府里实习,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领导答应她,第二年就转事业编,以后还可以考公务员。她坚持了不到半年,现了原形。她受不了那里的官僚气,想换一份更“文艺”的工作。苏晓理知道了,电话里威胁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夏鱼没受她威胁,挂断了电话。
她后来去了一家小的唱片公司,做一名行政文员。
“其实现在看来,行政工作都差不多,不管是管理一个区政府,还是管理一群歌手,具体到我的工作,无非就是复印,写材料,开会,然后再复印,复印,复印……可是,我毕竟是在一家很文艺很文艺的公司里复印啊!而且……”
她手脚欠协调,常被大块头的复印机撞到膝盖,或者被上好的复印纸割伤手。她在便笺上写满提醒和警告的话,贴在复印机上,但是没用,她只在受伤后才想起来去看。
“复印机,有没有办法统计一下,到底有多少张纸曾割伤过我的手?”
复印间设在会议室的旁边,夏鱼站在复印机旁,常常看到一些长头发的歌手,背着大大的吉他盒走过。那时她穿棉布长裙,板鞋,头发软软地伏在额头上,需要不时拿右手捋一下,塞进耳后。她开始戴隐形眼镜,裸露出一双新鲜的眼。公司里多是年轻人,一年四季穿着好看的T恤,他们横七竖八地聚在一起,加班加点,没心没肺。因为工作便利,她听了大量的原创音乐,很多最终都没有流通到市面上。她浸泡在音符中,感觉整个人被托举起来。体重倒是达到了史上最高,快一百了。
苏晓理没能和她断绝关系,电话一个个打来,一口咬定她进了一家骗子公司,或者干脆,她已经成为骗子的一员。夏庆志倒是乐呵呵的,叫女儿空了给她推荐些听的。
做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夏鱼在单位附近的老城区匆匆租下一套小房子,从宿舍搬了进去。跳槽之后她本想换一套,一直还没来得及。她不太满意这房子,太破旧,而且房东大叔看她的眼神不纯洁,超出了房东与房客的市场交易关系。她暂且忍受着,反正要换。她没想到的是,这小房子她竟一住七年,直到她突然离开厦门。那年,她已经30岁。
“如果有人在我23岁时告诉我:你要在这小窝里窝到30岁才能离开,你离开时将和你到来时一样两手空空,那我肯定不相信——这不过是又一句不自量力的威胁。”
这小屋子家徒四壁。不知从哪一天起,夏鱼开始安定下来,一点点修饰它,将它慢慢塞满。终于有一天,房东来收房租时,夏鱼不再欢迎他进门来,只隔着防盗门交涉。过去,房东总是大步迈进来,大声往卫生间马桶里吐痰,响亮地小便,然后就四处打量他心爱的房产,看有没有被小姑娘破坏了原貌。后来,经过卓绝的斗争与谈判,夏鱼终于将他赶出去,只把钱卷成一卷递出去。再后来,他们只在帐号上往来。
周末,用三个小时的时间拆洗破烂吸油烟机,不光弄了满手油,还把油网油盒全弄坏了,后来发现淘宝网上买全套都不超过十块钱,一狠心买了20张油网,店主一高兴,又送了三张,大概可以用到退休了。好吧,亲,这个世界就这样了。
她从网上扒了食谱,学做红烧肉,排骨炖土豆。做一次,吃三天。
她出生时,爸妈还年轻。她长大时,爸妈还没变老,还要上班,还未与这世界达成和解。她只好早早独立。
一个人住的第二年,开始梦到灵魂。第一天晚上感觉到他的存在,惊醒,害怕地去抓他的手,昨天晚上他又来了,感觉就在身边,周围的物体在动,又惊醒,再去抓他的手。你为什么来找我?是有心愿让我帮你达成吗?今晚你可以继续来找我,我会试着不害怕。
房间在六楼,平顶,冬天的晚上,保险丝断了,她差点冻死。爬起来翻手机通讯录,一个可以张口求救的人都没有,最近的一个也在一千公里以外,快到热带了。她自己学着结保险丝,火花四溅,她一边祷告一边触碰,感觉随时要被电死。
闲下来,也想想关阳。她崇拜他,后悔没有与他早点开始。那个多事的夏天,即使她不能挽救什么,至少也可以早点进入角色,去陪伴他,安抚他,而不是自己充当一个需要下力气被搞定的人。也有委屈和不解。我们多年轻,摆在我们面前的日子多么长,为什么匆匆给出否定的结论?如今她不能听他唱的歌,连原唱都听不得。有时又痴心妄想,想有一天他们公司的总监慧眼识才,把关阳千里迢迢抓来,签下来当一名歌手,给他录专辑,炒作他和她的绯闻……到时,他就是她的人了。
可是,1999年的你,的我,在哪里?
一个男孩走近了她。他是夏鱼的大学同学,严格说是学弟,低她一级,当时两人都是学生会干部,打过几个照面。男生毕业后去了重庆,然后有一天,翻到了夏鱼的电话号码。
好吧,又是前同学,又是异地恋,又比她小。这次更离谱了,小她两岁。
总有人错过她,然后又满世界找她,最后顺藤摸瓜,沿一根电话线或网线找到她。却没有一个人肯在深夜上门,粗鲁地敲开她出租屋的防盗门,然后,给她一个结实的、真实的拥抱。
爱情本该如此吗?至少目前看来,爱情与生活无关,是生活以外的,有点虚拟的,与电话网络有关的一件事物。总的来说,属于信息产业的一部分。
这下好了,几年下来,由她带动的电信业务,遍布南方北方,东部西部。
好吧,来就来吧,中国电信的老朋友。
夏鱼其实也有一个现实中的老朋友,她已经忘了哪一年哪一场聚会中认识的他,他胖胖大大,声音却很轻,大家都叫他大斤,她也不确定哪个斤,就这么叫着。她意识到大斤的存在时,他们已认识了很久,很不巧,她和他错过了从朋友到恋人的那个节点,不知在哪里偏了方向,从此越偏越远,成了哥们儿。他们互相给对方介绍男女朋友,装模作样躲在咖啡馆邻座偷窥对方相亲。相得不满意了就说点好话,相得满意了就狠狠打击,总之最后都得搅活黄了。大斤有一年去越南,不知鼓捣什么生意,后来没赚到钱,也没拐回个越南新娘,人瘦了一圈,仍是个胖子。夏鱼去机场接他,想好了他一露面就给他个拥抱,那种长长的拥抱。但真见了人,看到他的自来卷和大花裤衩,她只想笑。她后来强迫自己做出拥抱的手势,却被大斤就势转为握手。她气得打掉他的手。
有一次,大斤很认真地对夏鱼说:就因为你,我才一直没有女朋友。
夏鱼说:怎么说?
大斤说:因为你跟我太热乎了。过一会儿,又说:但是又不够热乎。
夏鱼和重庆男孩恋爱了,大斤很不看好,说:不就是每天打个电话吗,不就是说点甜言蜜语吗,谁不会?
夏鱼说:你会?你来来?
大斤不说话了。过一会儿说:懒得理你。
大斤有时也突然带回个把女朋友,夏鱼总是很热情地要认识那女孩,人家周末外出烧烤,夏鱼听说了,嚷着要加入。大斤答应了第一次,以后就不再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也没事,过不了多久,他和女友准分手。
她回她的小屋子,继续抱着电话或电脑聊天。
夏鱼和重庆的这场空中恋爱未及落实到线下,就中途掉线了。大斤猜到了结局,却没猜到原因。这一年年底,夏鱼接到一个奇怪的来电号码,起初她以为是电信诈骗,后来她不小心接了一次,竟是从美国打来,竟是关阳。
“关阳,你不是说离不开家乡,离不开你妈妈吗?现在倒好,离得更远了,直接跑到地球另一头去了。”
关阳毕业后没去做设计,而是进了南方的一家航空公司,被派到美国培训。美国寂寞啊,他想到了厦门的初恋女友。
“可是,这毕竟是初恋啊,初恋多美好!不是每个保留旧号码多年的人最后都能等到她要等的电话,我等到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
她果断与重庆方面断了联系,她让现任和前任互换了位置。
倒不麻烦,换个电话号码就行了。
又是异地恋,又是长途,国际长途。
那时候,关阳买到一种电话卡,从休斯敦打到厦门,比从重庆打到厦门还便宜。缺点是通话质量差,自己说话有回声,对方回话有延迟。这造就了奇妙的对话效果,一句话在送达对方前,有机会再倾听咂摸一下,如同点击发送前的最后一次审视与润色;对方回话之后,回话尚在途中,等待猜测的不安与幸福被一点点延长。
一秒钟之前你还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一秒钟之后你会知道,我比前一秒更爱你。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提到秦皇岛的小旅馆,没有提到那个夏天的种种不幸。他们好像又重新初恋了一次,和同一个人。
如同一战和二战。有人说,这根本就是一次战争,只是隔了一个漫长的中场休息。
关阳混得不错,他英文好,人也机灵,因为胖了一些,更显得成熟可靠,甚至他发梢的灰白也成了一种时尚与自信。他为她寄来航空快递,有时是一张厦门演唱会的门票,有时是美国西海岸的一束红叶,有时是飞机座椅靠背上用来装垃圾的纸袋,拆开来,是他手写的诗。
紫雨恨,卷云愁,将军铁翼藏东楼。
玉容怜,香腮瘦,佳人软卧闺空守。
他告诉她,明天上午他将从她的上空飞过。第二天上午,夏鱼逃会出来,花言巧语骗过写字楼的保安,爬上了楼顶天台。她守了一个上午,脖子都抬酸了,真有几架飞机从天顶上慢慢移过,轨迹如白色的墨迹缓缓渗开,仿佛一支大笔从天外划过。想到关阳可能就在其中某一条轨迹上,她的心又悬浮起来,整个人轻薄得如一片云,又饱涨如一只热气球,总之是想随着那巨大的铁皮家伙而去。中午,她从楼顶下来时,眼泪还哗哗地流,不知道是太阳光照的,还是幸福的。
但是,从没有一次,关阳空降下来,按响她的门铃。
通话很快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开始每天视频。当然,是按美国的天。为了不影响关阳工作,夏鱼晨昏颠倒,忘记北京时间,过上了美国时间。她常常蓬头垢面去上班,只在回家以后,对着电脑梳妆。电脑成了她的梳妆镜。他们的越洋爱情持续到2009年。
然后,又没了。
如同一场瘟疫,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它会轻易走,谁都如临大敌,结果它说走就走了,连个疤都没来得及留下。夏鱼浑身内伤,却不便展露。她先是等了两个星期,然后就给另一个高中同学打电话,想或许是飞机出事了?同学冷酷地说:有人刚跟关阳联系过。夏鱼明白过来,再不多问一句。
这一次,他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她苦于破解这悬案,渐渐地神志混乱起来。
她把手机埋在一个花盆里,上面种上花草。有一天半夜,她似乎听到电话响,爬起床来去扒花盆里的土,却忘了哪个花盆,于是一个一个扒,扒了两手泥,指肚被划破,指甲被折断。
她坐地铁,对面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我觉得世界上的女孩都是红太狼,就你是美羊羊……她突然大哭出声。
公司晚上聚餐,都喝了酒,她不敢喝,怕现原形。深夜,她开公司的车,把同事一个一个送回家,车里喧闹不断,后来,剩下最后一个同事在副驾,她把车开得飞快,同事突然吓得醒了酒,尖叫:啊——你干嘛!她也醒过来,发现自己双手松开方向盘,暴躁地在包里翻手机。
大斤在一个酒吧里找到她,把她从一堆男女间扒出来,说:昨晚宝来娜,今晚唐会,四天里只有一天是清醒的,不喝酒你会死啊!你当你酒神啊!
夏鱼趁势要滚进大斤的怀里,却被大斤反手擒住。你他妈的身手倒是敏捷啊。夏鱼在迷乱中发出一声清醒的咒骂。
他守她一整夜,为她清理呕吐物。她前半夜昏睡,后半夜装睡。他则开了她的电脑,调了静音,一板一眼地玩起了游戏,然后趴在电脑桌上睡着。早晨,他买来早餐,被她伸手打在地上。他临走时就说了一句话:把那小子号码给我。
她才不会给,那太丢人。
苏晓理一开始训斥她:哭什么哭?我们还没死呢,你自己吭哧什么!挂了电话,心才虚软起来,第二天买张车票去了厦门。
夏鱼拒绝和妈妈说起一切,除了必要的生活交谈,她们几乎整日无话。这与当年夏鱼跟爸爸那两天沉默地钓鱼还不一样,那两天他们虽然没开口,信息量其实很大,需要一整面湖水吸纳。而现在,夏鱼像吞下一块巨大的真空,整个人变得透明而深邃。苏晓理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日夜跟着她。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害怕。从这一年起,苏晓理扔掉教科书,开始翻看一些算命的书。有一次她对夏庆志说:都怪你给她取这个名,当时我就不同意。过去苏晓理从不这样,就在去厦门之前,她还忙于讲课比赛,并炮制出又一封声泪俱下的匿名检举信,试图状告当地教委的一名领导。
最终算是夏庆志救了女儿,方式却有些惨烈。有一晚夏鱼突然感觉心慌,同床的苏晓理爬起来,仍用老办法抚慰她,夏鱼却自己觉出异样——能让一截坏死的木头重新腐烂,也需要新的力量——第二天一早,夏鱼让苏晓理打电话回家,还没打通,那边电话已经打过来。夏庆志出事了。
这些年来,夏庆志总能成功地将自己推进危险境地而不自知。前一天,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到深夜,司机也喝了酒,别人都客气地拒绝了搭车,只有他称兄道弟地上了司机的车,然后陪司机钻到一辆大卡车的轮子底下。大卡车停在路边好好的,后轮被撞出去一百五十多米,一车西瓜,滚了血淋淋一地。也对,这些年来,夏庆志从没有让身边的女人们——老婆、女儿、母亲、妹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女人——放心过。
夏鱼和苏晓理赶回北方的县城,从一架CT机里把夏庆志找出来。一个大男人,身上还带着碎玻璃,认出身前两个女人,大哭起来。
那一刻,夏鱼被激活。
“我们还没死呢,你自己吭哧什么!”
夏庆志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残疾等级又提高了一些。夏鱼请了假,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一家三口又短暂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放下各自心事,专注于身心的康复。家里安静有序,三个人都客气、有分寸,欲言又止。夏鱼仍熟悉这气氛,这是大事临头、或大灾过后的景象。自从那晚的遥相感应后,夏鱼也再没有更过激的表现。
面对真正的灾难和不幸,即使亲密如家人,除了一点点陪伴外,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袖手旁观。
离开老家后,她没有直接回厦门,而是独自去旅行。她绕过大半个中国,迂回地寻找自己的家。她在野外遇上暴雨,稀里糊涂上了一辆越野车,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开出一千多公里,险些随那个男司机而去。有时她想把自己隐藏在广袤的中国地图中,有时又急于暴露行踪,怕某个人的GPS找不到她。在MSN签名、QQ空间或微博上,她处处留下状态。无喜无悲,只是一些关于位置的信息。
我在长白山
我在成都双流机场
我在懒骨头青旅
我在318国道
我在肯德基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
但是,一直要到2011年9月的某一天上午,夏鱼28岁的时候,才收到正式的结论。那时候,结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那天她照例去上班,打开公司的电脑,一封邮件跳了出来。是关阳写来的。很长很长很长。
“今天,我已经记不起他写了什么,当时就没太认真看,可惜了他的好文采。分手而已,干嘛写那么长?写那么长就算了,干嘛等那么久才写?”
“但其实,他在那封信里写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足以解释一切。他的爸爸并非因病去世。他去美国另有隐情。他等那么久才回信,可能正是为了等到一个完整的结局,他那个故事的结局。但我故意没认真看,我害怕再开始一次。你也可以说我练就了边看边忘的本事。如果说对他有什么惩罚,这大概算一个。所以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对你说什么,我当天就删了邮件。”
大斤有一次说:让初恋甩两次,你也真够奇葩的。
“其实是三次。2007年春节,我第一次辞职后回老家过年,他突然来找我。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爸爸已经去世。我们出去吃了顿饭,好像还误打误撞去看了一次演出。说了什么全忘了。然后就没了,做梦一样。”
“我最美好的七年都和他纠缠在一起,但是,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足七天。”
但就是那一天,2007年那一天,感觉像浓缩了我们全部的经历。我们在故乡,却找不到原来的路。我们明明相爱,却像陌生人一样羞涩。我们说了很多话,跟没说一样。我们没有成为爱人,也不是仇人。没有来由,没有结果,无始无终……
她的闺蜜则有更简洁的评论,就一个字:贱!
2011年早些时候,一个同类男人找到夏鱼。
他是唱片公司北京总部的同事,夏鱼出差去北京时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不太深。2011年他已从总部跳槽出来,正赋闲在家,翻到了夏鱼的手机号码。试着打一下,竟通了。
前同事,电话,异地,小她一岁……一切似乎又要重新开始。
但毕竟还是有一点区别。区别就是,男孩不满足于电话,他挂断电话就买了张机票飞到厦门,敲开了夏鱼小房间的门。男孩叫徐奔。
徐奔话不太多,难以支撑起一次漫长的电话恋情,他因此更热衷于当面交涉。等到面对面时,他的话更少,但夏鱼听得出,他教养极好,家境应该也不错。虽然当时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但他对未来似乎蛮有把握。他们的谈话里很快出现了买房、结婚等字眼。夏鱼有上千小时的恋爱对白经历,却是第一次听到这几个词。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界上只有社会地位最高的、一种叫2B的铅笔,有权利做选择题。
北京?还是厦门?他们开始讨论未来的去向。那时徐奔已回到北京,也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这使他们的这场谈判显得更势均力敌。但是徐奔的父母都在北京,到这一年的年底,同在北方的苏晓理和夏庆志也加入了讨论,终于让这场拉锯战变得一边倒。下一年春节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催夏鱼北上。
一个人住的第六年,已经适应了南方的气候和小窝的气味。每天晚上,给自己做点吃的,慢慢咀嚼,听得到自己体内的声音。我是这潮湿房间里生出的一株植物,独自成长或枯萎……树挪死,人挪活,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树还是人。
夏鱼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小唱片公司有个大来头,隶属北京的某传媒集团,有国资背景。同事给她支招,让她找北京那边的某位领导帮忙调动。她找了领导,很别扭地说出理由:我未婚夫在北京。领导回了几个字:很难。几乎不可能。
她想过辞职,心里没底,隐约也觉得不值。这使他们这道选择题陷入僵局,“你过来”或“我过去”之外,似乎还有第三种可能。他们都意识到了危险,但都不想为此做出一点点改变,互相比赛着谁更懒。日复一日,夏鱼的爱情一点点又回到老路。2013年到了,春节期间,夏鱼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又一个人去旅行了。这引发了北方大暴动,徐奔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不等他开口,四个家长已经站出来,联名谴责夏鱼不带徐奔玩。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互相见过父母。
她还不怎么了解他,他就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未婚夫”。这老掉牙的词儿。
她在异地无目的地走,出没于人群,感觉自己随时会被人拐骗,卖到贵州、西藏,或者尼泊尔也行。但是一路无事,连个搭讪的都没有。她又安全地回到一堆麻烦中。
这几年,夏鱼还忙里偷闲读了一个在职研究生。这成为她滞留厦门的另一个理由。2013年5月3号,她去参加答辩抽签,赶了个大早。负责的老师说:快抽吧,第一个抽的人,从来抽不到盲审。她抽了,结果抽到盲审。她赶紧给导师发短信,导师在英国,正睡觉。等他睡醒,给她回了三个字:别紧张。夏鱼后来揣着这条短信去答辩,竟顺利通过,还得了优秀。她高兴中还有一丝担忧:她滞留厦门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5月12号,小区附近的书店顶不住高涨的房租,终于关门了。曾经的安静,化为如今的旺铺出租。她留在厦门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5月15号,她踩着凳子在衣柜顶上找鞋盒,打翻了一个纸箱,白花花的纸撒了一地,如同一场突发的葬礼,那些隔世的字句,顷刻间铺满整个房间。她离开厦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5月16号,北京的领导给她打电话。事后她才知道,总部有个人辞职,空出一个岗位,两个分管领导都想塞自己的人,至少不要让对方塞人,其中一个领导想到了她。电话里,领导说:买票吧,下周一,5月20号,来北京报到。
一个人住的第七年,来厦门的第十一年。我三十岁。突然,厦门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天。
她用三天时间来了断厦门的一切。如果有一个足够大的包袱,能把厦门整个打包带走吗?她最后从小房间里收拾出三大箱子,是那种飞机托运所能容纳的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她的房租付到十月,后来正好一个同学从英国留学回来,没地方住,她就把房子借给了她。最后,房间里的沙发、书橱、五斗柜、冰箱、电视、音箱,大概五百本书,一千张CD,都被同学拖走了。装了满满一货车。
飞机的颠簸,以及内心的翻腾,让她握不住笔。她最后写道:
2013年5月19日晚8点25分,厦门航空……想说的很多,最后也只有一句:就此别过……十一年如一场梦,好与不好,都不那么重要……飞机落地,北京你好。
夏鱼换了城市,换了工作,换了床。床上多了一个人,叫老公。
她在厦门的时候,体内吸足了湿气,与环境湿度达到平衡。到北京后气候干燥,她手上倒生出湿疹,因为外部湿度降低,体内储存的湿气就逼出来。她有一次拍下手的照片,微信上传给大斤,说:来北京后,手老了两岁。大斤说:废话,你去北京两年了,手可不老了两岁吗?这是2015年,她惊觉已来北京两年。
她家住六环,原来叫什么村,天黑后不敢出门,全是农田。她在厦门时,每天睡到八点,然后乘班车去公司。现在,八点钟时她已在办公室电脑前坐了半小时。她的单位在二环,为了避免挤地铁,她每天搭老公的车,代价是七点不到就要出门,六点刚过就要起床。
她运气算不错,有两个大学时的闺蜜在北京,她刚来时,三人兴冲冲聚了一次,但夏鱼马上就发现,三人刚好都不在一个频道上:她们一个刚生了孩子,一个还没找到男朋友。而且,她们之间隔着大半个北京城。她们只能回到网上,偶尔在群里打个招呼。
夏鱼的新单位,虽说与厦门那边同属一个集团,却是两个天地。过去的办公室里欢声笑语,现在的办公室终日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一个人说话,接电话也小心翼翼,谁要是喝一口水,整个楼层都能听到喉咙吞咽的声音。十一楼是主任和副主任办公室,夏鱼每次上去就紧张。他们一共九个主任。
单位新来一个女同事,原来在外企,生完孩子后想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她公公是某领导,把她介绍到这里来。女同事来了,外企范儿十足,每天中午跑三条街,去星巴克买回一杯咖啡。单位工资制度老化,从第一年入职开始算,十二年才能拿到顶薪,女同事在外企做好多年了,单位不承认,还是从头算起,她不服气,领导给她举夏鱼的例子:你看小夏,同一个集团的,还不是从头算起?第二个星期,女同事把快递箱子腾空,把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忽拉拉全扫进箱子,封好,抱怀里,笃笃笃走出公司,很外企范儿地辞职了。没告诉她公公。
夏鱼有一次在主任办公室汇报工作,主任突然说:我说小夏,你能不能成熟点?夏鱼一惊,以为方案有什么问题,结果主任指指她身上,说:衣服,我说的是衣服!她那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
她处在全方位的忙乱与不适中。但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如此具体的男人。
徐奔,如今是她法定的老公,已经两年了,她有时想起这事,还觉得不可思议。估计他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们像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推到一个对手面前。他们互相都有些招架不住。
徐奔从不进厨房,偶尔进一次也是煮咖啡,拌点色拉,或者就是倒一杯水,总之和主食无关,没办法,她只好进。徐奔过去从不自己洗衣服,都是爸妈洗,没办法,婚后他爸妈放心地撤出了,她只好洗。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平等条约,只用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达成了,却将终生有效。徐奔的爸爸多年在国外,徐奔也养成了西化的生活习惯,爱吃西餐,听欧美流行音乐。他有一次看到夏鱼Iphone里一张专辑,发出一连串惊问:清炒苦瓜?这是什么?这是歌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歌?你怎么听这样的歌?夏鱼说:你是北京人,没听过周云蓬的歌吗?徐奔说:周云蓬是谁?
徐奔讨厌一切不明不白的东西,喜欢能够精确控制的东西。比如说,他爱车,不但爱车,还爱改装车,现在是北京某改装车俱乐部的资深会员。他每天一回家就钻进车里面,或者趴在电脑上研究。周末,他常去参加改装车俱乐部的活动,夏鱼跟着去过一次,满场都是汽油味和发动机的轰鸣声,每个人的胳膊上都纹着轮骨和骷髅,手腕上缠着粗链子,像黑社会。徐奔自己那辆车也被他改装过多次,心爱得很,不准任何人碰他的方向盘。他开车凶,谁要是别了他,他一定追上去,别回来。夏鱼坐他的车,每次都像看大片,吓得要死。他们俩的多次争吵都在车上。
她和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正相反。人们眼中盛赞的互补,到他们这里变成了互掐。他们很快退回去,退到各自的房间里,每人对着一台电脑。婚后,他们同床的次数越来越少。
2012年时,她和徐奔的感情遇到大问题,那时他们尚在异地。接到消息的一刻,夏鱼仿佛瞬间回到了2010年。有一天半夜三点钟,她哭着打电话回老家。这事造成的后果之一是,一个月后夏鱼的奶奶过世,苏晓理和夏庆志没敢告诉夏鱼。葬礼上,全家人都到了,只有她缺席。她为此怨恨徐奔,并有理由一直怨恨下去。
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2013年年底,婚礼的前几天。他们穿着新订做的礼服,像两个试镜的演员,因为不熟练,吵得更加露骨、丑陋。当着徐奔的面,夏鱼打电话给大斤,把后者从一场聚会中猛揪出来。大斤耐心听她咆哮完,先安慰了她,又骂了她。
结婚前,徐奔和父母住在一套复式房子里,婆婆算开明的,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要住,就找个装修队,把楼梯砸了,把那个洞堵上,你们住上面,我们住下面,当邻居。他们听了建议,把原来的洞堵上,在楼上再挖个洞当门,与父母做起了邻居。倒也不错,又自由,又有饭吃。徐奔的父母遵守约定,从此再没去过楼上半步,但要他们准时下来吃饭。公公是老派的人,饭桌上方挂一个钟,每天严肃地等在饭桌前,像要主持会议。如果小两口迟到了,或者晚上跑出去玩,外面吃了,公公就很不高兴。还好,公公婆婆每年只在京住半年,另一半时间,他们满世界去旅游。
去北京后,她很少再写东西。
渴望爱,也一直没闲着,但其实,连一段正经的、一周至少两三天睡一起、经常手牵手去逛街的恋爱都没谈过,然后就直接被扔进一段婚姻里,装修,烧饭,与老公或婆婆怄气,被各种人催生孩子,被小三找上门……总被远方莫名吸引,却总困在本地,困在八十平方的婚姻里……再也没功夫矫情,看不到生活的尽头,脑子里每天至少闪过一次离婚的念头……有一个事实,并不是刚意识到,只是从不认为它值得说,但现在,有必要说一说这个事实了:我曾有一个堪称传奇的出生,尽管并不太可信,但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机会进入某一段传奇,即使是别人的传奇……说到底,我仍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
仍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
2015年,来北京的第二年,夏鱼32岁。集团在厦门某别墅开会,一个同事临时请假,主任要夏鱼顶上。会开了两天,第三天是周末,领导同事们陆续撤了,知道夏鱼在厦门生活多年,离开后再没回来过,就让她再住几天,把别墅留给她,会会朋友。夏鱼犹豫要不要留下。主任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茶叶放桌上,说:朋友来了,请人家喝点好茶。
她决定留下来,了却她和厦门还没有了却的事。二
收到她的短信时,我正开车。我看了一眼,本想把短信删掉的,刚好前面的车开走了,我只好放下手机,开上去。收费站那个短头发的姑娘闭着眼,脑袋猛地垂下来,又收住——她在打磕睡,嘴角竟还带着职业化的笑。这笑不是给我的,是给前面那辆车的,就这一会儿功夫,她还没来得及把那个笑收回去,就睡着了,一只手还习惯性地朝窗外张着。看来,即使坐着张手收钱,收多了,也会累的。
我按一下喇叭,说:喂,喂,醒醒。
她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地接过钱,撕给我两张票。
她说:前方路段有交通事故,请您小心驾驶。
我盯着她看了一两秒,看她会不会再睡着。她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了,快速回我一眼,说:谢谢,再见。
事后,人们正是据此对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提出了质疑:明明知道前方有事故,为什么还源源不断放进车辆,以致造成更大的事故?就为了多收点过路费吗?
我却多少能原谅那个姑娘,她并非有意,她只是每天以同一个姿势收费,收习惯了。
我又开出去一段才想起那个短信,我把手机压在方向盘上,回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这条高速公路上的一个过客,我只在靠近前方那个城市时,才换上那个城市的手机号码,以方便和这个城市发生一点联系,续上和这个城市的故事,顺便切断和上一个城市的关系。
我有很多很多手机号码。
不过这一次还真是有点巧,我刚换上这个号码就收到一条当地的短信,而且不是那种“欢迎回到人文荟萃的某地”这样的短信。我的第一反应是:骗子们越来越消息灵通了。
短信上说:我来厦门了,好久不见:)
我也很久没来这个城市了,我厌烦了这里,我此行的终点不是这里,我本想趁着夜色远远看它一眼然后就从它肩头划过去的,但是鬼使神差,我换上了这里的手机卡,然后收到了那条短信,没有显示对方名字。
她回复了我,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地址。
我决定稍稍调整一下方向,从下一个出口下去,然后根据情况,在这个城市逗留一到两个晚上。
我没有想到,因为这一次转向,我就此加入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我不能怪她,我只能说,那个事件需要我。我也需要它。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互相成就了对方。
已经很多年了,我从没有呆在一个地方超过一年,我像个土拨鼠一样不停地在各个地方掘洞,经营自己的一方天地,但是,在那个洞落成前,我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兴致,我只能再换一个地方,再掘一个洞。我掘的洞太多了,有一天,如果谁能将这些洞打通的话,那将是一个庞大完整的地下王国。
我随机选择下一站,也乐于被一些意外打乱行程。我在很多城市都生活过,有过一些人模狗样的工作,也去过不少偏远之地,我曾在西南部一个叫七尺的小镇上住过大半年,那里民风刚烈,食物辛辣,我一天天陷进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出不来,再住下去就要变成他们的女婿了。我逃出来,去了锡林郭勒草原,又随一支北京的自驾游车队向东北集结,准备沿“爱晖—腾冲线”横穿中国。在中原某个不知名的县城我掉队了,醒过来是一间烟雾缭绕的小酒吧,几杯酒下肚,我糊里糊涂上了台,随便抄起一把琴,成了那个驻场乐队的贝斯手。那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只要能弄出点动静就行,我多少会一点,他们刚好也缺一个搬行李的大个儿,就把我算上了。我后来随他们去了不少地方,在一些地方他们颇受欢迎,在另一些地方则被一些敲碎酒瓶的仇人追杀,我莫名其妙地陪他们亡命天涯了一阵,有一天突然想起来,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我当场甩掉了他们,他们拿走我一把随身的匕首,我顺了他们一把尤克里里。我折回到上一个演出地,和那晚台下的一个女歌迷私奔了,她生了一双俏眼,一个高挺的鼻梁,像一位哈萨克少女,事后我才知道她其实是俩中国孩子的妈,以及一个酒鬼的二婚妻子。我问她最想去哪,她说西藏,我们就去了西藏。她花光我所有的钱,又搭上了一个号称骑自行车往返拉萨、上过国家地理杂志的大胡子,我傻呵呵地陪他们走了五百里地才发现他们的奸情,然后我就被他们丢在鲁朗的一个铁皮做的小旅馆里。不过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他们出事了,大胡子其实是借旅行贩毒,并通过毒品控制无知女驴友,扩充他私人贩毒王国的版图。读到这条新闻是两年后了,我在无锡,正和当地某区地税局长的女儿及其家人谈婚论嫁。
我不缺女人。她们就像加油站,每隔几天我需要她们一次,当然也有时一天就需要她们好几次。但我不可能一直在同一个加油站加油,没这个说法,我要赶路,只能走到哪加到哪。我也不可能在后座或副驾上搁一个大油桶,随走随用,那不安全。我只能从一个加油站走向下一个加油站,对我来说,她们没有太大差别,只是一个大联锁品牌下的一家家分店。
对那些企图让我把整个加油站拖在车后带走,或者干脆让我在加油站定居的人,我只能弃车而逃。
我也不怎么缺钱,有些时候甚至很有钱。我不做什么违法的事,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事”,但其实,我和那骑自行车的大胡子差不多,东奔西跑、四海为家都只是假相,我借这个来掩盖我真实的动机。说句不好听的:我有我的事业。
大胡子是聪明人,我一直怀疑他是因为看出我其实是另一个大胡子才毅然甩下我的。一条道上不能同时有两个大胡子,这是行规。但他有一点不聪明,他选择女人做生意伙伴,以为能控制她们,结果反被她们用另一种方式控制。他忘了他是骑自行车的,他比我更不需要加油站。
我后来回到我的出生地,安心做起了一名无证导游。没人知道我那些年的经历,我曾经和怎样的人生发生过交集。偶尔地,有游客问起我右前臂的菱形刀疤是怎么弄的,或者为什么我的右腿看上去比左腿稍短一些,我就都怨到城管身上。
不过,那都是很后来很后来的事了。
我折腾到很晚才进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老了,旧了,在一个红灯前,我听到斑马线上的行人在谈论当天的新闻,口音奇特,很难想象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肯向我这边看一眼,他会看到一辆奇怪的车,没有挡风玻璃,里面坐着的人失魂落魄,又心怀感激,像一个真正的异乡人,带着重返人间的眼神,打量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但是,没有人看我。
我暂时见不到她,她似乎很忙,我没有细问,我们没有熟到那个程度。我找到一间不起眼的旅馆,已经办好了手续,进电梯时我才发现不行,我受不了电梯一截截把我运到高处的感觉,那感觉像行刑。八楼,这是一个恐高者的极限啊。我又下来,硬着头皮找到前台,说:能不能帮我调低一点?她说:多低?我说:一楼。她说:一楼是餐厅。我说:二楼。她说:二楼是健身房,三楼四楼会议室……我退了房,那姑娘挺同情我,把押金都退给了我。
又试了一家,情况都差不多。我放弃了,把车开到一个没有灯光的僻静处,在后座上躺下,脚架在车窗上,一对小情侣走过来,男的领着女的,凑上来看我的车,猛然看到一对脚,吓得跑开了,跑到远处才开始哈哈笑。我早想提醒他们,想想也不太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我吓到。后来又走过一些人,都鬼鬼祟祟的,我发现越是暗处越热闹,索性又起身,把车开走。我后来停在这城市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下,在彻夜灯光的照耀下,酣然睡去,像睡在全世界的中心。
后面几天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到处游荡,饿了就到出租车司机出没的小巷子里吃饭,排队撒尿。我有意避开过去曾经生活过的那些区域,即使如此,我还是买了一顶棒球帽戴着,好像真有人还记得我似的。我装了挡风玻璃,加了层厚厚的膜,每晚睡在世界中心。
只有一次,我去了从前去过的地方。那是市郊的一所老牌模范中学,培养出一批省队的篮球队员,其中一个还进过国家队,上级因此拨款,给这所学校盖了一间很像样的室内篮球馆,但是常年关着,一般人进不去。那时候,我常从校园围栏的一个缺口处爬进去,混进馆里打球,那里的地板弹性不错,据说是从NBA进口的。有一晚我在街上转悠烦了,突然想去那里看看,不知道那个缺口有没有被堵上,想当年,我算是最早参与缺口开发建设的人之一。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从一簇矮树丛里钻过去,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缺口。严格说它已经不能算缺口了,它四周的钢筋被齐刷刷扭弯,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它不但没被堵上,还被合法化了,成了一道名正言顺的门。我走进去,心想至少可以去里面蹭个热水澡。
结果,我一进去就被卷入一场比赛,他们七个人,三打三多一个四打四少一个,我刚出现在门口他们就一迭声喊我,我说我没穿鞋,他们说没事没事,随便玩玩,然后就动手拉我。我只得上场,手心手背分了伙,呦喝着打起来。跳了第一下就有点后悔,我心疼我的原装进口clarks靴子。
前半场大家都还客气,打到7比8时气氛就有点紧张,我们这边一直落后对方一到两个球,对方打到9时,我们这边有人说:10个球太少,打15个吧。双方都同意,各自无声地较起劲来。我很久没摸球了,球感全无,浪费了很多好机会,我的腿长期蜷在驾驶席下面的狭小空间里,与油门和离合器纠缠,乍回到球场上,总感觉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负责防我的那小子一直暗中顶着我的腰眼,像块膏药一样紧贴着我,只要看我背身接球,他一定将膝盖插进我的胯下,将我牢牢锁死。当然,对方进攻时我也没客气,有一次连人带球劈头盖脸将那小子抡下来。他转身要发作,被另一个人拉住。对方打到13时,我终于靠运气捡漏进了第一个球,11比13。对方主力是一个号称前校队前锋的大块头,他安慰防守我的那个人,被我听到了,可能他也有意让我听到,他说:没事,就这么防他,他投五个也就进一个。我没说什么,我了解他这种人,除了每星期球场上这几个小时外,这世界没什么地方需要他,他的大块头在多数时间都被视作笑料。我狠狠抢下一个篮板,然后连进三个。最后一个球了,球权在我们手里,外线几个人有点急,屡投不进,球权交换了几次,又落到我手里,我往左虚晃一下,向右运两步急停,起跳的一瞬,我看到之前一直不屑于防我的大块头也飞身过来补防,我还差一个脚尖就全身离地了,硬生生收回来,把大块头和另一个防守人点起来,看他们一前一后从我身前飞过去,我再次起跳,球进了。
下场的时候我才感到两个膝盖痛,左边更厉害一些。我坐在场边大喘气,发现右脚的靴子也开裂了。这双靴子我穿了少说也有八九年了,跟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差不多每天都穿着它,上面还带着两千公里以外的泥。之前鞋底已经有点脱胶,现在则裂开一条缝。急停跳投最费鞋,也费膝盖。
靠墙坐在椅子上,身体迅速冷下去,衣服潮乎乎地贴在身上,两个太阳穴还在一下一下跳,场上还有人在投球,嘻嘻哈哈闹成一片。我有点后悔了,可能我不该在高速公路上转向,我该一直开下去的。有人嚷着再来一局,我悄悄躲进浴室。
热水淹没了我,像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拥抱,身体被激起无数细小的气泡,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我像一粒泡腾片,就要溶化在热水中。最近几天的经历,连同最近这些年的经历,水蒸汽一般浮起来,将我包裹在中间,我面向墙打开身体,举起双臂,用肘部支撑在墙壁的瓷砖上,两手抱住自己的头。尽管我置身在滚烫的水中,但我还是分辨出来,有两行同样温度的液体单独从脸上流下来,落在大腿和脚面上。是眼泪。
有人站在旁边的淋浴头下,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感觉他已经在那里看了我很久,然后才用一种很有把握又很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你回来了,有段时间没看到你了。
我放下手,稍稍转一下头,隔着水和蒸汽,我看不太清他,他的头发一点点被水注压弯,一片片贴在额头上,水流模糊了他的眉眼,我失去了最后一次看清他的机会。我含混地说:哦……嗯。
我慢慢地洗,防备他的下一个动作。他没说话,但一副随时要说话的样子。而且,即便他不再说话,那一句话就足以制服我了。我把自己的头脸埋在水流中,不敢让它们露出来,好像这样就能更安全一些似的。我在脑子里飞快地翻一本名册,与眼前这具身体比对。这身体毫无特征,叫任何一个名字都不足为奇,又都不够准确。我承认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有点慌乱。
在大家都光着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优势。
我努力回想刚才球场上的人,除我之外,一共七个,他们的高矮胖瘦,神情动作,惯用的招术,弹跳与手脚协调度,进球或失球后的第一反应,最爱说的粗口……但是,眼前这位是谁?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防我的那小子,也不是大块头,我过份关注这两个对手了,剩下的五个人则被我抽象成了球场上的一号位、两号位,我能在球场上分辨他们,却没法在光屁股的情况下认出他们。
我经手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太多,这是我所有不安全感的根源。总有一天,也许就是今天,我会死于这些秘密。
我这样想的时候,浴室外响起脚步声,是那种脚底板沾了水拍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我扭头看,那人已不在。
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关了淋浴,一下下数,不敢错过任何一下。我能听出那声音在转弯,在上下,水的成份在一点点减少,声音变得越来越干燥。中间那声音停下来几次,我以为它要回来了,带着一把枪。结果没有,它继续向前,直到最后,它走出我的听力范围,淋浴头滴下最后一滴水,剩下满满一体育馆的寂静。
我等身上的水稍微干一点再出来。在更衣室,我放衣服的那条长椅旁,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我的衣服没了。
操你们妈。
我怀着最基本的善意去翻靠墙的一排衣柜,想也许是谁好心帮我收进去了。但是没有,真的没有。所以我没说错,操你们的妈。
我把沿途所有的角落找了一遍,直到我回到球场。球场坦荡荡,一眼望尽,连个能藏衣服的角落都没有。
然后,在我把我能找的地方都找遍后,之前一直大亮的灯光,一下熄了,熄得彻彻底底,别说五指,我连我全身都看不见了。
无影灯们,你们算得真准,所以,再一次,操你们的妈。
我贴着四壁的墙,围着广袤的体育馆转,试图摸到个把开关。体育馆真大,可容纳三个篮球场,中间还能辟出两个羽毛球场或一个排球场。体育馆的墙真广阔,我觉得足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那小小的救命的开关,可能在上面的任一点上。不过,谢天谢地,还真让我摸着了,一大排。
吧嗒吧嗒,我来回按了几遍,没反应。我倒是反应过来了:灯怎么会是在这里关掉的呢?一定是总闸关掉了。总闸在哪里?总闸在全世界的任一点上。我有机会找到它吗?没有。
我摸到一处台阶,坐下来歇一会儿。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我才想起来,刚才所有这些事,都是在赤身裸体的情况下完成的。从小到大,我很少、应该说从没有,一丝不挂地走过那么远的路。
体育馆有一面墙全是玻璃,玻璃外面是更黑的黑夜,连一处人间烟火都看不到,想借光也借不着。一个人赤条条坐在这巨大、完整的黑暗中,真该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事实上我也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天公不作美,我刚起了个头,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照进玻璃墙,体育馆里浮起鬼魅的光,窗棂在地面和墙上投出巨大复杂的图案。如果有条浴巾的话,我真愿意坐在这里欣赏一晚上。
月亮是整个晚上的转折点,借着它的照耀,我摸到墙边的椅子旁,在椅子下面,我摸到了它们。
呵呵,我的车钥匙,我的手机,我的火机,我的烟,我的张嘴的靴子,都是我的,都在这里乖乖等着我。
我庆幸没把它们带进浴室。有他们在,我相信还能拿回属于我的全世界。
接下来,我还需要两件衣服,随便什么款式或风格的衣服。或者至少总要有一条裤子吧,总不能让我只穿着一双靴子去收复这个城市吧,那太不雅观,也太冷。
弯腰穿靴子时,我发现地上有片阴影在轻轻晃。饥饿的人看什么都像吃的,我看那阴影的样子,像一件被拉扯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我抬头看,在体育馆的上空,高悬着一排衣服。
不是我的,是那些省队队员的,其中还有一件是国家队队员的。这是这座庞大体育馆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可能,也是我千里迢迢赶来然后一丝不挂坐在这里的原因。
感谢你们,我以后一定要做你们的球迷,永远支持你们。
我只需要一身衣服,结果上面却挂着一排衣服,足以武装一支篮球队,我甚至可以挑挑拣拣,选一个我喜欢的号码。
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要么它们下来,要么我上去。
我仰着头考察了半天,又坐下来抽了两根烟,也没想到特别好的办法。这不可能,能挂上去就能拿下来,有人在下面光着身子等衣服,有衣服在上面空着等人穿,不可能拿不下来。
但是如果真拿不下来,前面的一切就算白费,今晚还是以我的完败收场。
体育馆空荡荡,连个杆子都没有,最长的物体就是我自己。
我继续抽烟。其实办法早就有了,我只是想多抽几根烟。我抽完一整盒烟,把靴子内侧的拉链拉开,脱下来,整齐放一边,站起来搓搓手,走到玻璃墙下面,搂过一捆窗帘,开始往上爬。
我爬过不少树,粗的细的,但从没爬过窗帘。相比较下,窗帘比树难爬一些,因为它不是用来爬的。我必须恬不知耻地把那粗布帘子绞在我裸露的大腿间,一截截往上攀。才动了没几下,我两腿间的活物就硬了,没头没脑地乱顶,很碍事。我该庆幸我爬的是窗帘,如果爬的是树,后果更不堪设想。上小学时我曾爬过小区热水房檐下的柱子,在那根钢管做的柱子身上获得了最初的性快感,从此我一直觉得爬树是件快乐的事,直到后来,我在树下面发现了获得快感的更好办法,从那以后,面对着一棵树或一根钢管,我再也没有了上它的兴趣。
爬到快一半的时候我想起来,干嘛不直接扯下一截窗帘披着?那样多安全,多省事?不过随后我就否决了这个方案,原因还是不够雅观。我要是个女的,扯窗帘就算了,还可以解释为裙子,可我是男的,我要穿裤子。我是以贩运秘密为业的人,我比任何人更需要一条遮挡的裤子。更何况,我已经爬到那么高了,没理由中途下去。
我甚至忘了我的恐高症。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那些球衣挂在体育馆的至高点,体育馆有七八米高,落地窗帘也有六七米高,如果它不够结实,或者上面的挂钩不够牢,把我中途摔下去,那么我迄今的人生,还是以我的完败收场。
还差几十公分到顶的时候,我想到了放弃。不是顺着帘子出溜下去的放弃,而是直接松手摔下去的放弃,因为我真的没力气了。
之前在球场上,为了抢篮板,我和那小子的胳膊缠斗在一起,在一次起跳时,我被他硬生生拉下来,当时没太感觉,现在我觉到了酸痛,很可能是背部肌肉拉伤。还有刚才,我不该抽那么多烟,男人每吐出一口烟就是吐掉一口生命,我把本该留到庆祝时才抽的烟提前抽了,所以,我很可能等不到庆祝的那一刻,就直接赤条条摔死在那片上好的进口地板上。
如果我真这么干了,那明天早上,这将是一条多么精彩的头条新闻……我都能想象出那新闻的标题。
但是我不能死,我身上携带着巨大的秘密,那么多的人生系在我的腰上,我要为他们保留活口。身上新渗出一层汗,我用脚把帘子缠在我的腿上,与潮湿的皮肤产生磨擦力,以撑起我的重量。然后我腾出一只手,抓住距离最近的球衣一角,扯了几下,那衣服就到了我的怀里。是那种凉爽舒适的快干面料,此刻我最需要的那种面料。接下来,如果我就此收手的话,这个夜晚仍会有一个大体圆满的结局,但我起了贪念,觉得稍远处那件球衣的颜色款式更好些,我用一只手把挂球衣的绳子扯下来一点,冒险用另一只手去抓绳子。我腰腹力量算不错,抓到了绳子,身体的重心也首次离开了窗帘,我就是这时候摔下去的。
我像电影里的蜘蛛侠,或者人猿泰山,或者香港武打片里吊威亚的替身,扯着一根绳子呼啸而去。亏了这球场面积够大,我荡了一大圈秋千,疯够了,才丑陋地掉在地板上,和一堆球衣躺在一起。那些球衣有的在我怀里,有的蒙在我头上,有的散在地上,像两个心急上床的人随手丢的。其中有3号,有24号,有35号,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号。
这真是史上最华丽的一次收衣服。
我稍稍扭到了脚踝,右手拇指也撞折了,可能还擦破了哪里,不过不要紧,我上中学刚打篮球的时候,差不多每次都比这伤得更严重。其实,如果不是忙着捞球衣的话,刚才我完全可以更优雅地着陆的。
我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我太累了,我厌倦了汽车后座,我需要一个像篮球场一样广阔的床,在上面,和一群绫罗绸缎,以及一具女体滚在一起。
手机在闪,我起身找到它,是一条短信。在我不在陆地的这段时间里,它收到了一个女人的短信。
我最后挑了一个中意的号码,穿戴整齐,离开了体育馆。
三
1983年,出生(0岁)
1990年,父母离婚(7岁)
1994年,父母复婚(11岁)
1998年,考入省重点高中(15岁)
2001年,高考落榜,复读(18岁)
2002年,去南方读大学(19岁)
2003年,大二,与关阳恋爱(20岁)
2005年,秦皇岛之旅(22岁)
我刚进入她时,下体生疼。不是磨擦产生的那种疼,而是一种更集中、更尖锐的疼,好像她那里装了一把小铡刀,刀刃朝外,居中,正迎着我全身最细皮嫩肉的部位。我越动,它勒得越紧,像绞索勒紧一个无辜的脖颈,或吉他一弦勒紧初学者的指肚,有一种想要立刻放弃的切肤的痛。
我事后分析,可能是她的一根毛。她有一大片旺盛的、疏于管理的毛,这与她外表给我的印象不符。当然,也不一定是她的毛,也可能是我的。
我们做了很久,主要是因为前戏和进入阶段耽误了太多时间。这过程,与我进到这间别墅的过程非常像。我在这方面一直有些迷信,愿意相信并夸大其中的一些巧合,比方说,我第一次有机会与女孩发生性关系的那一天,我凑巧在开门时连试了三把钥匙才成功,结果当天晚上,我也是连试了三次才成功。
在第一个装扮最像门卫的人面前,我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却被第二个看上去最不像门卫的人拦下来,那人五十多岁,像个过气的明星,衰老提前到来,却仍能从眉眼间看出英气。他来回审了我半天,又进到内间接通一个电话,对着话筒小声嘀咕了很久,看样子在反复确认一些细节。最后,他打开门禁,放我进去,我问他怎么走,他不理我,而是反身将门锁死,一声不响地走到我前头。我明白,接下来的路,我要跟着他走。
我们拐来拐去,最后进到一间电梯。严格说那不能算电梯,更像缆车,因为它不是上下运行,而是平着开出去。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不管发生什么坚决不开口问的主意,因为看那人的神情,问他什么也白搭。我能感觉到那铁皮轿厢轻微的转向与起伏,似乎是顺应地势变化,也为了避开一些障碍物,同时还能听到轿厢的金属外壳与什么东西刮蹭发出的刺啦声,然后,毫无征兆地,轿厢突然九十度转向,同时剧烈一抖,像要掉下去。瞬间的失重让我手脚僵直,等我意识到时我才发现,我后背紧贴到墙上,两手紧握住扶手,手心全是汗。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轿厢停下来时问了一句,语气随意,但应该是憋了很久:
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吗?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走出轿厢门时,门框上一条不锈钢镜面照出我的样子,我一下醒悟,他可能指我的穿着。我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无袖运动衫,一抬胳膊能露出腋毛,下面是同样花哨的运动短裤,露着腿毛,然后赤脚蹬一双皮靴,皮靴张了嘴。而他穿着得体的皮鞋西裤和衬衫,领口塞着波点小方巾,小腹平坦得让人嫉妒。
我们顺着台阶下到平地,我回头看那个铁皮轿厢,它停在半空中,被一群树枝簇拥,我想起那些刺啦声,刚才轿厢一定是一路披荆斩棘,才把我们送到这里。我后来又跟着他走出很远,但一直没走出这片树丛。路上偶尔看到一两栋房子被高大的树冠遮蔽,外墙爬满藤蔓,没有灯光。我确信我还在这座城市的地界,但这里却不是城市的辖区,即使有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飞过,也很难发现这片茂林下秘密生长的房子和人。如果今晚是一场梦,现在该到了梦境最离奇易碎的部位。我觉得我应该害怕,但是没有。
他把我放在一处门前,然后看着我,一步步倒退着消失在夜色中。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有些眼熟,像我的某个长辈。
我按门铃,听不到声音,打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我正想这是不是又一个圈套时,电话接通了,我说:到了。
过一会儿她把电话打过来,说:没看到你,你在哪里?我说:在你门口。她说:我也在门口,没看到你啊——啊,你是不是在后门,后门钥匙丢了,打不开的,你往相反方向,绕着别墅走,绕到前门来,我在前门等你。
我进到这间别墅的过程,与我后来进到她身体里的过程,如出一辙。
2005年,与关阳第一次分手(22岁)
2006年,大学毕业,进区政府(23岁)
2007年初,跳槽进唱片公司(24岁)
2008年底或2009年初,与重庆恋爱(25岁)
她光着两条长腿为我开门,上身套了一件宽大的衬衫,像是忙乱中临时抓了一件衣服。但是不应该啊,我走了那么久才到,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穿戴整齐。
我以为她会带我到楼上,至少是沙发,结果我们却到了餐桌,规规矩矩坐下来,隔着一把椅子。她问我喝什么,我习惯性地说白开水,她刚坐下来,立刻起身去摆弄水壶水杯,然后端上来的却是一杯茶,茶叶还在热水中打转。我接过来说,谢谢。
后来,多亏了那些茶,否则我可能撑不了那么久。
她又给自己弄了杯什么,坐下来,定一定神,这才开始笑,笑得不可收拾,但并不出声,也不看我,只用手捂住嘴,肩膀抖动。我被她笑了一阵,自己也笑了,说:你是指……我这身衣服?
她又笑了一阵,才说:是啊,不然呢?
我说:刚才在打球。
她说:打球有穿皮靴的吗?
我说:走得急,忘了换。
我们停下来,静静地坐着。我先后在脑子里否定了好几个可以试着聊聊的话题,估计她也在忙着想。我们之间,其实没那么多可说的。我提议参观她的别墅,她跳起来,连连点头,好像她本该早点想到的。她带着我东转西转,很耐心地讲解每个房间的功能,连楼梯下面的小储物间都不放过。参观完楼下后,她带我上楼,楼梯陡峭,我跟在她后面走,眼前是明晃晃的两条白腿,还有柔弱的一截腰肢,我冲动起来,想拿手去扶,她却突然转身,说:扶手有点晃了,当心。
到了二楼小门厅,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她的单位,她站在栏杆旁,向我介绍起她的领导和同事,一个接一个。我听得糊涂,分不清谁是谁。我站的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的一大蓬环形吊灯,就是我在一楼客厅里看到的那个,我无端想起一部日本电影,在那电影的结尾,女主角把全身点燃,纵身越出二楼栏杆,挂在那具吊灯上,整个客厅摇晃着一团白热的火,女人的尖笑声从火中传出,把沙发上衣冠楚楚的主人吓得半死。
她注意到我表情游离,破例拉一下我的手,带我去看她的卧室,却在卧室门前拦住我,说:太乱了,就不让你进去了。然后是另一间卧室,另一个储藏间,另一个卫生间,另一个紧闭的门。她指着紧闭的门说:这里面有另一截楼梯,可以到三楼,我们都打不开这扇门,所以谁也没去过三楼,不过——她视线越过我,透过栏杆去看一楼——刚才忘记给你介绍,一楼厨房旁边有一道暗门,是电梯,可以直达三楼,不过我们也进不去——电梯坏了。
我说:你不觉得害怕吗?一个人住在这个空荡荡的别墅里,头顶上还有一间谁也没进去过的房间?
她说: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挺恐怖啊。
我压低声音说:听到过什么动静吗?上面?
她抱起双臂,紧张地摇摇头。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好像一起在听。别墅里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管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她闭上了眼,吸一口气,身体紧缩起来。这是我抱她的最好时机,但是我发现自己手脚僵硬,根本动不了。我白白浪费了十几秒的时间,她睁开了眼,眼神冷静,好像再没人能靠近她。
楼上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眼看就要下楼,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餐桌旁。我说:卫生间里的窗好像没关好。
我们挤在窄小的淋浴亭里,我帮她把一扇天窗关上,身体贴上她的后背,她转身要躲,我挡住她,她再躲,我再挡,她强行要走,一头扎进我怀里。
这算不上拥抱,因为她将双臂撑在胸前,我试过将它们分开,她牢牢把持着不肯放松。我后来放弃了努力,轻轻把她拢在身前。她接受了这种局面,仍保持着自卫的姿态,我们既像拥抱,又像对抗。
我们就这样在淋浴间里僵持了很久,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把我胸前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
然后她才软下来,拿手快速抹一下鼻尖,说:我闯了一个大祸。
2009年,与关阳第二次恋爱(26岁)
2009年底,与关阳第二次分手(26岁)
2010年,失恋一年(27岁)
2011年,和徐奔恋爱(28岁)
她的婆婆在计算她。有一次,婆婆问起她的月经时间,她说了,婆婆就记下来,回头拿一个计算器,来回地算,还拿笔在纸上列公式。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和徐奔被婆婆提前撵上楼,出门时,婆婆往儿子怀里塞了一样东西,被她看到了,是闹钟。
当天晚上,她和徐奔怄气,整个晚上不让他碰。
又一天的晚餐桌上,待公公和徐奔先后离席,婆婆宣布了一个消息:我给你联系了一个医生,全市最好的,预约了下周一,跟单位请个假吧,去医院查查。
她说:我好好的,查什么?
婆婆说:去了就知道了,查查吧,没坏处,全市有名的专家呢。
她没说话,过一会儿她问徐奔:你和我一起去查吗?
婆婆一旁听到了,说:他不用去,他没事。
上了楼,她问徐奔:为什么让我去查?为什么不让你去查?
徐奔说:我婚前不是查过没事吗?
她说:我婚前也查了,我也没事,凭什么只让我去查?
徐奔说:我妈预约的是妇科专家,我去干嘛?等你查完我也约个男科专家,我也查,行了吧?
这天夜里,她又梦到了拨电话。她一遍遍拨一个号码,总也接不通,等她挂掉后,电话却突然响起来。她被惊醒,好半天分不清真假,刚开始时她会捅醒徐奔,问他有没有听到电话响,他就说她疑神疑鬼,后来,再捅他他就要发脾气。她试过睡前把所有手机关机,却关不掉梦里那些铃声,如今,那些铃声也与时俱进,变成了彩铃。她醒悟,这铃声怕要跟她一辈子。
她起来披上衣服,倒了一杯水。水有些烫,她摇着杯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杯子晃,人也晃,杯里的水凉了,她却忘了喝。她穿上衣服,想去小区里转一转,却在门口鞋柜上的收纳盒里摸到一把钥匙,楼下的钥匙。
她开了锁,轻手轻脚进到门里。房间黑洞洞的,她凭记忆绕开地上的摆设,竟分毫不差。她能听到一高一低两个声部的呼噜声,来自卧室的同一张床。她以前听徐奔讲过,老头老太太年轻时不和,险些离婚,公公去国外多年,说是公派,其实另有隐情。后来徐奔长大了,公公跋山涉水回来,重新睡到婆婆的床上,竟再也没分开过。在他们这个年纪仍坚持每晚同床,也算少见了吧。
她立在公婆床前,凝视一床起伏的棉被。有好几次,他们的鼾声中断了,久久等不到下文,似乎只要她再稍稍帮他们一把,他们就能永久地停下呼吸。
她站着看了很久,想该怎么收场。她刚才把拖鞋留在了门厅,赤脚走进来的,此时她的脚底板冰透了,她找到床前的两双拖鞋,选了较小的一双,趿上走了。
出门的时候她不敢扭头看镜子,她害怕看到自己黑暗中披头散发的样子。
她拎着自己的拖鞋回到楼上,站在自家门厅里,看着黑暗中一模一样的房间格局,好像她并没有离开刚才的房间。她最后换上自己的拖鞋,放下另一双拖鞋,回床睡了。
睡着前她想:如果就这样睡下去,可能用不了多久,某天早晨醒过来,她和他,就将变成楼下的那一对。
第二天早晨她朦胧醒过来,听到徐奔关门下楼,很快,楼下传来断续的对话,她听不太真切,大致意思是徐奔在向婆婆质问什么,而婆婆在解释什么,那种对白既激烈,又亲密。她拉起被头,又补了一觉。
这天是周二,上班后,领导在会上说:明天去厦门出差,小黄家里有事去不成了,处里还得出一个人,周四周五开两天会,周末还能玩两天,周日晚上回来,第二天正好上班,机会难得,谁去?
底下没人说话,都低头看手。领导一拍桌子,说:再加一天,下周一可以不用上班,下周二再回来!
她抬起头,说:我去。
2013年5月19日,离开厦门,去北京工作(30岁)
2013年12月18日,和徐奔结婚(31岁)
2015年5月13日,去厦门出差(32岁)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你的生活没什么特别,可能有点小问题,但还不至于,远远不至于,你的履历堪称这一代人的模版。
所以我想跳出这模版。
你说的理由,甚至比五年前那个理由更牵强。
如果再加上我闯的这个祸呢?
这件事有点麻烦,但也不是没有退路。
我就是不想要退路才这么干的。
我也在你的计划中吗?
原本是的,但是你运气好,最后一个到,我总要留个处理后事的吧。
那倒是,我适合干这事。
那说说你的计划吧,什么时候出发?
这种事情没有准点儿,你知道的,就像那种私人运营的小巴士,凑够一车人就可以发车了。
你凑够一车了?
我只是打个比喻——事实上,我凑了一飞机。
一飞机……想失踪的人?
是的,这种人大有人在,有人甚至组团来,我们会安排他们以旅游的名义登机,很多人到了机场才向家人告别。
好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有这种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们会朝太平洋飞去,飞行员会控制速度和航线,确保飞机一直在黑夜里飞,然后,在白令海的上空,世界日期变更线的附近,你和你的小伙伴们,会以飞机失事的形式,瞬间消失。
飞机失事?
当然没有真的失事,只是制造一个失事的假相,总要给全世界一个解释。
为什么在白令海?为什么在黑夜?
没那么多为什么,很多事在夜里发生,不是因为有什么科学依据,仅仅因为有些事只能在夜里发生。
那你们要买通航空公司吗?
没那么麻烦,而且人家也不卖。其实我们要做的很少,你要知道,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这样的人太多了,完全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社会,里面什么行当都有,包括一个飞行员。
大家心照不宣,装模做样地登机,然后咣一声,人间蒸发?
从此之后,以这世界的常规标准来看,你们死了,但其实,你们还活着,只是不存在。
活着,但不存在——恕我直言,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
这一次不是比喻,是说真的——我要再说明一下,因为保密原则,我今天说的大部分话都是比喻,只有这句是真的。
那我们到底被送到哪儿去了?
前几天网上有条新闻,太平洋上一座小岛挂牌出售,折合人民币只要五百万元,比国内房价还便宜,即使加上后期开发建设费,那数字也有很多人出得起,岛上已有一些基础设施,完全适合人类居住。
能说下具体位置吗?
这句还是比喻——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具体位置,否则还有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我知道的其实也很少很少,我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这样的小岛,太平洋上有无数个。
那种地图上看都看不到的小岛?
是的,有无数个——这还不算大西洋,各种洋。
然后,等我到了那里,你会给我写一个传记?
称不上传记,只是留一份记录,证明你曾经到这世上来过,内容嘛,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要,毕竟这只是我的私人兴趣,算是买一送一。
那刚才的事呢?是你的私人兴趣,还是公事公办?
你是指……?
和我上床。
当然是私人兴趣。
和每一个人都?
当然不,事实上,多数人都没有,如果还有这个兴致,估计也不想走了。
五年前你为什么不要我?我跟你跑出两千里路,你分分钟可以上了我。
我如果想上你,十三年前就可以上了你,你那时就已经满了十八岁。
那为什么不呢?如果你那时就上了我,我会立刻跟你走,我的人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那时也年轻,还不像现在这么混蛋,我们的人生都可能在那一年改变,可为什么你不?
你我的时间不多了,没时间讨论这个问题。
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还存有这样的幻想,那我觉得你不适合离开,你的人生还有希望,或者说,还没有绝望到底,你该按时回去上班。
如果我们从今晚重新开始,也不算迟不是吗?我们还那么年轻。
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从那以后,我们越走越远,再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再要我一次吧,再上我吧,我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最后问你一次:要今晚,还是今后?
2015年5月18日(周一),最后一次在微信朋友圈留言
2015年5月19日(周二)前后,失踪
你知道,我是那种喝咖啡看上杯垫的人,逛内衣店想把货架买回家的人,逛家具店又看上人家购物车的人,简而言之吧,我是个买椟还珠的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但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对增值服务更感兴趣,我想你把我的传记写的好一点,适当美化一点,别忘了化妆是女人的特权,我最后还是想以一个比较主旋律的形象留在这世上。
我尽量。
所有人名全部用化名。
当然。
给我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别取太二的,也别给我弄个“红”啊什么的俗名,那不适合我,我还不是一个特别俗的人。
你也可以帮忙取一个。
我还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我差点变成她的女孩,那张身份证我一直留着,上写印着她的名字,我的样子。就取她名字里的一个字吧。
哪个字?
鱼。
四
红井园是位于厦门南郊的一处别墅度假村,座落于当地森林保护区内。传说古时此地有一口井,深达百尺,因地下多为红土,井水也呈暗红色,“红井园”因此得名。这里曾是当地著名的旅游休闲场所,采用VIP会员制,普通游客很难进入。红井园度假村的产权归国资委旗下的开发公司所有,后政企分开后交由私人运营,因经营不善,2013年后“基本处于停业状态”。
2015年年底,红井园因一起贪腐案再度成为公众焦点,知情人士透露,此园早已成为贪腐官员的后花园,据传园区地下藏有一条秘密通道,长达4.7公里,直达海关……
是那个叫重庆的男人先起了头。他说:既然是化妆舞会,就不要用真实姓名了吧,我用地名来代替,我叫重庆。
重庆是一个出色的独舞者,即使没有人应和,他也能用身体的每一处关节和上节拍。他大概也第一次发现这一点,很小心地扭动着,揣摩着众人的目光。
北京显得有些意外,又做出一副早在预料当中的样子,就像一个下班回家的人发现自家客厅里坐满了乡下的穷亲戚。看得出他对跳舞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他台风颇好,即使出丑,也出得风度翩翩。
越南独自躲在角落里,虽然看不到表情,仍能从肢体语言上判断出,他是全场最悲伤的一个人,好像预感到此行不善。有人给他倒了半杯红酒,他看也不看,抬手将酒喝尽。
主灯没有亮,只有角落里的几个台灯或射灯开着,照亮身前一小片空气,墙上光影斑驳,音乐恍惚让人走神。没人问起这场舞会的女主人,好像人们进来后的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还有几个城市或国家的名字,渐渐地分不出谁是谁。人们浅浅地交谈,像是生怕触及往事。美国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和所有人一样,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被邀请的人。
从环形吊灯的角度看下去,他们像一盘棋,正在下的、以世界地图为棋盘的棋。胜负未定,他们被无形的巨手摆弄。
厦门是第一个从轿厢中醒过来的人,他睁眼看到这个四四方方的密闭盒子,第一反应是:这是他进来时乘坐的那个轿厢。但是轿厢抖动过一下后,没有平行移出去,而是向下移去。
人们陆续醒过来,把自己的脖子扶正,或是把腿从另一个人的身子底下抽出来。有人刚发现自己的外衣和裤子被剥去,有人仍在闭眼假睡。如果有一个足够大的包袱,能整个打包带走吗?
轿厢一直往下走,有人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到哪了?
没人答话。只有轿厢像是听到了,咣当一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