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别落我手里

吴治江

一

这一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罗立当上了副镇长，分管工业。他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却碰上一个难缠的“刁民”侯五。

罗立引进了两个好项目，要建工厂，需要拆迁十五户村民的房子，十四户都愿意拆，唯有侯五打死也不拆。侯五瘦得像只猴子，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个瘸腿瞎眼的老母亲。他有捏泥人儿的手艺，靠这手艺养家糊口。他还有个绰号叫“粘粘草”，谁要得罪了他，他就粘上对方死缠烂打，直到对方投降才罢休。他不同意拆迁的理由是，只有他房屋旁边那几亩承包地里的泥土才能捏出传神的泥人儿，如果要他拆房弃地，除非给他两口子端上铁饭碗。他的理由和要求毫无根据，罗立当然不答应，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不但没说动侯五，反被能说会道的侯五讲古论今，把罗立顶得哑口无言。

最好别落我手里，落我手里再难剃的刺儿头我也当瓜砍！罗立找人把侯五一家骗到县城，然后把侯家搬空，再开来挖掘机三下五除二便拆了房、挖了地。侯五回来后一跳八丈高，当即操了菜刀找到正在一家馆子里和手下喝庆功酒的罗立，直接把菜刀朝罗立头上飞去，要不是罗立躲得快，脑袋就被劈成了两半。罗立立即报警，侯五被抓进去关了半个月。

侯五出来后到亲戚家暂住，罗立亲自把拆迁款给他送去，见他正蹲在屋内捣弄什么。罗立过去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地上摆放着十多个泥人儿，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前胸后背被戳了洞，每个泥人儿的相貌都是他罗立。

“最好别落我手里！”侯五咬牙切齿地看着罗立说。罗立脊背冒冷汗，把钱放在侯五面前，灰溜溜地走了。

这之后，那些泥人儿和“最好别落我手里”这句话时不时钻进罗立梦里。可奇怪的是，侯五却没再找过他麻烦。后来罗立暗想，侯五其实已经接受了现实，捏泥人儿诅咒他，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他全力工作，引入的项目进展顺利，他的成绩得到上级肯定，被调到县里当上了工业局局长，侯五和那些泥人儿也渐渐被他淡忘了。

可这一天上班时，他发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二

这天来了两个纪委的人，说向罗立了解一些情况，并取出两张照片让他看。他惊得一下子站起，一张照片是他和两位煤老板在饭店吃饭，另一张是他正在进入一家足浴店。

“谁照的？什么意思？”罗立吃惊地问。纪委的人说：“有人实名举报你违反党的纪律，照片属不属实？”罗立承认属实，解释说只不过是大家一起吃吃饭，进足浴店是找个朋友，根本没干违法乱纪的事。纪委的人告诫他一番后走了。

罗立挠破头也想不明白是谁拍的照片，好在他确实只是接受了煤老板的一顿吃请，也没按摩。可他担心自己在上级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说不定还要受到处分。果不其然，几天后县长和纪委书记分别口头警告了他。步行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谁举报了他，走着走着，突然撞在一个人身上，一抬头，就是一惊，这不是侯五吗！

“罗局长，别来无恙？”侯五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罗立想起菜刀和那些泥人儿，心里直发虚。

侯五说：“只想问问你那些照片效果如何？”罗立一惊：“是你拍了照片实名举报我？”

侯五说：“不错，你没听说‘猫抓糍粑脱不了爪子吗？我就是那坨烫人又黏人的糍粑，谁叫你这不长眼睛的猫来抓我呢。只要你违反党纪国法，我就实名举报你，这就是我姓侯的后半辈子最重要的事，我到死都不放过你，除非你死在我前面！另外，我已告诉纪委，我是实名举报你，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逃脱不了打击报复的干系。别以为我不懂法律，你瞧瞧！”侯五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本书和文件复印件给罗立看，确实是一系列法律条文。

罗立做梦也想不到这“刁民”会来这一招，他说：“算你狠！”然后绕过侯五，匆匆离开。

罗立越想越憋气，他给在乡下开渔庄的表弟打了个电话，说下班后要到渔庄散心。

下了班，罗立叫司机开车送他到了渔庄，晚上八点才由司机送回家。他下了车让司机开车离开，转身刚准备进楼门，一辆摩托忽然停在他身旁，又是侯五！侯五笑着递给他几张照片，一看，是他刚才坐车出工业局、进出渔庄以及在渔庄钓鱼的照片。侯五说：“罗局长，下班后公车私用违反了哪条哪款你肯定比我清楚吧？这几张给你，另有一套明天我会亲自送到纪委办公室。再见！”说完就走了。

“你他妈真干得出来！”罗立跺脚骂道。

第二天，罗立果然被叫到了纪委书记办公室。纪委书记把照片和举报材料拍在桌子上：“昨天刚警告了你，你马上又违反，怎么解释？”罗立只好说出了他与侯五的恩恩怨怨。书记说：“领导干部应该自觉接受人民监督，人家做错了吗？举报的事是虚构的吗？”

“没错，没虚构，我一定改正……”罗立冒出一头汗，总算走出了纪委办公室。哪知还未走出县委大院，侯五迎面走来，看着他高声说：“怎么样，罗局长？你公车私用被批评了吧？受处分了吧？谁叫你违反干部廉政纪律呢！”

“你……你在这里嚷嚷什么？走走走！”罗立去推侯五，哪知侯五更加大声嚷道：“怎么？你报复我？你打我？领导们，同志们，你们看啊，我举报罗立违反纪律，他在县委大院里打我。哎哟——罗大局长打小老百姓啦！”侯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嚷，引来很多人围观。罗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不容易才甩脱侯五跑开了。

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两周后，他在一家茶楼打麻将的照片又被纪委的人送到他桌上，照片上他前面的麻将桌上堆着一堆钞票。接下来，他在商场买珠宝的照片、下属上门送礼的照片纷至沓来。一时间，整个县城都知道罗立有个“贴身纪委书记”，侯五就像块滚烫的糍粑粘在他身上，想甩甩不脱，想打打不得，这时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跑！

三

所谓跑就是调动，罗立设法调到了另一个县当了城建局长。他知道侯五是孝子，老母亲眼瞎腿瘸的离不开，还有老婆孩子，现在自己去了外县，看你怎么办！

到了外县，果然没见侯五跟来，罗立感觉头顶上去了乌云，一片灿烂。城建局长是个有油水的位子，他知道自己新官上任，首要的是干工作，油水得以后有机会再捞。他不到半年就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得到了上级好评。

一个星期天，袁老板请他去温泉泡澡，说要向他汇报项目投标的事。他知道“汇报”的意思，就答应了。在温泉里两人正聊得投机，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说：“局长大人好。”他一看，气得差点断了气，是侯五！

“你怎么来了？”罗立恼怒地问。侯五嬉皮笑脸地说：“一天不见您，我这心里头就空落落的，我用您给的拆迁款把老母亲送进了敬老院，这不，带着老婆孩子，我又来陪您了。”袁老板莫名其妙地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罗立忙说是远房亲戚。

这一天，侯五一直以“亲戚”的名义陪着罗立，使袁老板的“汇报”半途而废。在回县城的路上，侯五的摩托一直跟在罗立的车后。罗立叫司机把车给他开，他要甩脱侯五，结果撞死一头突然蹿上路的猪，老乡要他赔，拉拉扯扯老半天，最后赔了三百块钱。赔完钱他看见侯五在一旁笑，才发现糟了。

果然，第二天罗立就接到了纪委的电话，说有人实名举报他公车私用，撞死老乡的猪起初还拒绝赔偿，让他解释。

罗立放下电话就直奔纪委，讲了他和侯五的恩恩怨怨，请组织别相信他这“仇人”的话。没想到纪委书记大笑着说：“很好嘛，他这是帮助我们干工作，应该谢谢他。当然他举报的情况我们要调查核实的。”

罗立从纪委出来到了街上，越想越窝火，不留神碰到一个垃圾桶差点摔一跤。他恼怒地扔掉烟头，踢了垃圾桶一脚，突然后面有人说：“乱扔烟头还破坏公共卫生设施，我要告你！”罗立回头一看，又是侯五，脖子上还吊着相机。罗立挥拳就要揍他，侯五大叫：“大家看啊，城建局罗局长打人啦，我举报他违法乱纪，他当街打击报复！”这下立即围上来一大群人。罗立赶紧转身就走，侯五就当街数落起罗立的“罪行”来。

侯五带着老婆孩子住在出租房，他晚上捏泥人儿，由老婆白天到学校门口兜售，白天的时间他就专门盯罗立，无论罗立上班下班、公事私事，甚至罗立下乡或出差，他都不远不近地跟着。更让罗立害怕的是，虽然单位内部的事务侯五没法监视他，可是，如果他在单位内有言行不当之处，立即会有暗中跟他作对的人把情况提供给侯五，侯五马上就会告他。

罗立感觉自己生活在透明的鱼缸里，时时事事都得慎之又慎。看着有些人捞得荷包都快鼓破了，他想捞却不敢捞。罗立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找人除掉这小子，或者把他弄残弄走，总之别让他出现在自己眼前。

说干就干，罗立找到一个据说有些黑道背景的建筑老板帮忙，这老板答应他三天就让侯五消失。可三天后，罗立却看见建筑老板正跟侯五在一起喝酒。后来他问建筑老板怎么没让侯五消失，建筑老板回答道：“有他盯着你，我们这些商人不用行贿就能办成该办的事，为什么要让他消失呢？我们傻呀？”完了！彻底栽在这小子手里了！罗立只能暗自咒骂侯五，他只好收起捞好处的心，好好地干工作。两年后，罗立因工作出色当上了县长，侯五还像原来一样盯着他。

几年后，罗立到市里当了副市长，侯五仍然盯着他。

再过几年，罗立到省里当了副厅长，侯五依然盯着他。

罗立五十五岁这年，患中风住进了医院，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家人请护工护理他，请了很多人都不愿意，最后有一个人主动来伺候他，这人就是侯五。罗家人哪敢请他，他却说：“放心，我这辈子已经离不开他了，他要是死了，我这坨烫糍粑黏谁去？工钱你们随便给。”

侯五盯着罗立说：“嘿嘿，谁让你落我手里呢？”罗立盯着侯五，心中什么都明白，可嘴上什么也说不出。

在侯五的精心护理下，罗立半年后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他从报上看到原来他羡慕过的几个同僚有的进了牢房，有的受到了处理。他对侯五说：“幸好我落在了你手里，要不然就落进监狱里了，被你这烫糍粑黏着我的爪子，我的爪子才没伸到不该伸去的地方。我值了，你呢？值吗？”

侯五说：“我没见上我妈最后一面，老婆跟我吵了二十年，儿子差点不认我，我这后半辈子，也落在了你手里，可是，我这坨普通的糍粑能黏到清官厅长手上，也值了。”

“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