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缝宽,温暖瘦
2015-10-21乔其纱
乔其纱
当时少年
“婉容,笑一下。”父亲对她说。
叫婉容的少女站在庭院里,着一身碧色旗袍,指间捏着一块苏绣锦帕,望着前方照相机,那黑黑的镜头仿佛能把她吸进去一般,不免有些紧张。听了父亲的话,她嘴角上扬,露出拘谨却至美的微笑。她虽自幼长在富裕开明的家庭,却从未照过相,听闻已退位的宣统帝要挑选皇后,她顺从父意为选妃而拍照,心里却忐忑,为未来的夫君,也为未来的生活。
半月后,她因着家世和美貌,被选为皇后。帝制虽已结束,但中华民国政府愿给清室优待,大喜那天,婉容穿上大红金凤嫁衣,红盖头遮住稚嫩的脸,凤舆从东华门抬进紫禁城的那一瞬,她听见百姓的呼声,隐隐还夹杂着“皇后娘娘千岁”的喊声。她成了大清国母,可这大清亦不过是徒有虚名。她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涩,对即将面对的夫君溥仪,忽而有了一丝微微的心痛。他对此,应该是悲痛无奈的吧?
龙凤喜烛燃烧着,婉容甚至能听到烛泪滴落的声音,她听说昨日进宫的文秀并未得到皇上恩宠,可见他还是尊重她是皇后的,想至此,她心里稍暖,听到他不断踱步的声音,她的心剧烈跳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会如何待她?半晌,溥仪终于下了决心,掀开她的盖头。
他的眸子对上她的,虽早看过她的照片,也听闻她的美貌,然而见了她,仍有惊艳之意。婉容的心跳也陡然滞了一下,他很年轻,眉眼细长,鼻子直挺,带着凉薄疏离的贵气,而那淡淡黑眸里,带着几分惊艳,几分寡欢,婉容不由心疼,为着那寡欢,露出一个柔和端庄的笑。
他修长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你便是朕的皇后了?”她含羞点头,小手覆在他大手上,另一只手犹疑地搭上他的肩:“让臣妾为您更衣吧。”溥仪忽而有一丝慌乱,下意识推开她的手,“不用了,朕自己来。”婉容点头,侧身躺在龙床上,帷幔拉下,他亦躺了进来,呼吸紧促,她心里微讶,却体贴道:“皇上累了,早些歇息吧。”直到入了夜,婉容才感觉到他冰冷清瘦的身体靠在了她的背上,轻颤着,她慌忙转过身去,看见他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珠,在这月光澄明的夜里,脱下龙袍的他不过是个无助的少年,婉容轻叹一声,将他抱在怀里,像母亲安抚孩子般拍打着他。
那一瞬,她觉得这个少年是这样需要她。
指缝温暖
大婚后几日,婉容学着西方女子表达爱意的方法写信给他,然后偷偷看溥仪抽出英文信件时,露出大大的惊讶和笑意后,才带着调皮的笑给他行礼。
“这是你给朕的信?”溥仪有些惊讶,早听闻她会洋文,未曾想如此精通。“回禀皇上,臣妾便是伊丽莎白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溥仪低低念叨,忽而开怀大笑,“朕也喜欢学习洋文,没想到皇后跟朕倒是情投意合。”婉容抿嘴一笑,眨了眨眼,“皇上可知洋人的礼?”溥仪含笑看她,仿佛知又仿佛不知,静静待她示范。婉容也不再扭捏,走上前道:“那臣妾便不敬了。”随后,轻吻一下他的脸颊。溥仪心里一动,为着那花瓣般湿润的嘴唇,身体却僵硬,良久只得叹道:“你是朕梦寐以求的皇后,可惜……”说完,他竟背过身去。
此后他对她那般好,为她请英文教师,带她打球骑车,一同学西餐礼仪,穿上洋装带上礼帽唤她一声“伊丽莎白”,献上一束玫瑰,只不变的是—无数夜里,就算紧紧相拥,他始终身体冰凉,有时发颤哭泣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婉容渐渐明白他那日的可惜,甚至会悲哀地想他这样的夫君,以后也必不会有孩子……她亦明白了文绣进宫时的无宠,不是他尊重她,而是他真的不能,每每想至此,她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时日长久,他似乎懂了她的失望,加上国民政府优待条件的动搖,他常发怒,想到她便心里厌烦,一次次回避。婉容对他心疼却失望,不再像初入宫那般爱笑活泼,常常独坐宫中低低啜泣,只感觉生活全无希望。
1924年,北京政变,所有人不得不离开紫禁城。离宫前夕,溥仪呆坐在御花园,彼时已经入冬,婉容慌忙拿了件大袄为他披上,他看着她苍白秀美的脸,大滴泪水滚落,所有悲恸压抑决堤而来:“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大清……”婉容像回到了刚入宫的那夜,他依旧让她心痛,他们紧紧抱着,像以前的每一夜那样,心那样近,那样温暖。
爱如云烟
初到天津,溥仪满心都是复清回京,一次次失望之后,脾气愈发喜怒无常,常会出手打骂下人。唯对婉容极好,带她购买奢侈旗袍,出入租界马厂、西餐厅,两人常坐在起士林餐厅吃冰激凌,她笑着说融化了的冰激凌好像流泪,溥仪宠溺地唤她伊丽莎白,随即将冰激凌喂到她嘴里,两人俨然一对摩登夫妇。
就在这段时间,她听了旁人诱惑,开始吸食大烟,很快竟上了瘾。而文绣也学着她的样子,购买奢侈衣物、高跟鞋、法国香水,很快引起她的不满,常嘲弄道: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妃,竟也同我平起平坐!
只是她未曾想到,文绣竟提出“离婚”之说,社会议论纷纷。当晚溥仪便拿着报纸对她怒道:“皇后,朕待你不薄,你何苦欺淑妃至此?”婉容看了报纸,赫然是淑妃提议离婚的字眼。她越看越惊慌,嗫嚅辩驳着。溥仪大骂:“朕的脸都被丢尽了!”“啪”一声,婉容只感觉脸上一片火辣辣,随后便是溥仪离去的背影。婉容低低哭泣,未曾想到溥仪对她所有的宠爱甜蜜,都随着这一掌化为虚无。
两月之后,文绣毅然离了婚,溥仪感到无比耻辱,一蹶不振,终日阴郁躲在房中,再不复以前那般待她。
转眼十年,没有夫君的怜惜疼爱,终日吸食大烟打发时间的她再也不复初入宫的美丽娇柔,皮肤苍白,极为瘦弱,走路都不稳。只有在极少需要露面的日子里,她才会抹起胭脂,奇异的红浮在蜡黄的脸上,一种令人心酸的苍老病态。
溥仪离开她,去往旅顺。
婉容在烟雾缭绕中得到一种奇异的幸福,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初入宫时,在御花园他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呼唤她,伊丽莎白。她笑着刚要跪拜,他道:今天咱们行西式礼。她望着他眼镜后温和的笑意,吻上他的侧脸,像洋人妻子对待丈夫那般唤道:亨利。
她的泪水滚落下来。也是那一天,婉容坐上了去旅顺的轿车,周围都是日本人,她隐隐不安,但想到即将与溥仪团聚又内心温暖。她的亨利,还好吗?
红杏偷绽
她原以为可以看到当年那个贴心的丈夫,等待她的却是一个被禁锢、终日猜疑不安的可怜人。在伪满国,她重新穿起皇后的锦绣旗袍,妆容艳丽,却显得她憔悴枯槁,没有自由快乐,她真的失去了一切。可还是那样不甘心,多次寻找逃跑机会,她坚信着,只要她跑了,她的亨利也不会再受这样幽禁的耻辱。每一次都是失败,所有希望都化作灰尘,她真成了这伪满国里的一粒尘土,可悲、凄惨。
在一个明媚下午,她仔细装扮自己,推开房门,抽大烟已让她身体憔悴,只能勉强往石桌前走去,她已好久未见过这样美好的阳光。一个不稳,几乎整个身体都要倒下,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婉容侧头,是一个英俊侍卫,棱角分明,眼如晨星,浑身散发着刚强气息。“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祁继忠。”
他是她少见的阳刚男子,她不由有些局促,只挥挥手让他离去。從那之后,她常常看到他,她欲出门时,他总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她不由羞红了脸,怦然心动。她爱他吗?她常问自己,这真的是爱吗?眼前总浮现那男子的脸,清瘦如少年,紧紧抱着她呼唤道:伊丽莎白。直到祁继忠抱住自己,那一瞬他好像就是他。
天上人间
几个月后。
“皇后娘娘。”有人轻唤她。婉容睁开眼,是一张英俊的脸,带着关切。她一时认不出来,只嗫嚅道:亨利。祁继忠大手抚上她苍白的脸,“娘娘,您好像怀孕了。”婉容震惊地坐了起来,她一时惊慌这个孩子……她抚摸着肚子,却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她怀孕了,她有孩子了,这个世界上,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那一阵强烈的爱意,让她充满了勇气,她要生下来,她一定要生下来。
“娘娘……”他有些担忧地望着她,“需要奴才为您找些药吗?”婉容坚决道:“我一定会生下来的。”随即摆摆手让他离去。祁继忠惴惴不安,还欲劝说什么,最后只得泱泱离去。
有了孩子,她虽不安却有了笑意,那定会是个粉嫩的小婴儿……她一直都藏得很好,极少出门。直到即将分娩的前几日,她自知瞒不下去,才去向溥仪请罪。
那是她这么久第一次见他,多疑阴郁已把他折磨得狼狈不堪,她想起十年前他凉薄无助的少年模样,曾经那样紧地抱着她哭,如今已面目全非。婉容跪下去,深深哀求,只求饶过这无辜孩子。
溥仪先是震怒,继而冷笑,他看着她,那早已不是为自己带来一缕阳光的伊丽莎白,她嫉妒狠毒,挤走了淑妃,与旁人通奸变成一个憔悴枯槁的孕妇,每回想一点,便厌弃她一分,最终愤恨挥袖而去。
分娩那日,她央求兄长将孩子抚养长大。此后,她被打入冷宫,每日缝制小衣服做鞋子,幻想着她那可爱的孩子。而彼时,年仅17岁的祥贵人出现了,美丽天真,深得溥仪宠爱,就好像他和她曾有过的花好月圆。
嫉妒、悲恸、对孩子的思念将婉容逼疯了,她终日抽鸦片,不再洗漱,脸色灰白如僵尸,有时大笑,有时号啕大哭,她长久被关在房子里,目疾愈发严重。
溥仪路过,听见她凄厉的哭喊,心下不忍,推门欲看一眼她,她却惊慌尖叫,用扇子遮住眼睛,只在扇子骨中偷瞄他,浑身奇臭无比,傻笑着说:你是亨利,你是亨利?溥仪最终厌弃地关上门,再不踏进。
他终与她分离,这次离开却是一生。四年后,她被俘虏,烟瘾发作时病死在监狱,身体早已被鸦片腐蚀得千疮百孔,瘦得不足七十斤。而他即将被传唤去日本作证,听闻她死去的消息,面无表情。
只在一个寂寂深夜,他传来贴身的人,低低问道:“皇后可知她孩子已死的事?”那人赶忙摇头道:“皇后一直以为孩子养在国舅家呢。”他默默离开,悲伤从心底蔓延,这样就好,为了爱新觉罗的尊严,他不得不这样做将刚出生的孩子扔进锅炉……还好她不知晓,或许会不那么恨他。
他忽然忍不住大哭,想起离开紫禁城的那夜,他也是这般落泪,她带着大袄匆匆为他披上,两人紧紧相拥。而如今,他感觉好冷好冷,这冷直冷到心里,再没有温度。他哀哀地小声念道: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可惜他再也唤不回她来了。